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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16) -- 她從戰場歸來

(2018-09-26 19:27:11) 下一個

第十六章

 

  衣蘭兒的故事,陸遠征對薑東望說過,也對華子衿說過。

  陸遠征每個星期都要到華子衿家坐一坐。就在陸遠征“金屋藏嬌”這一年的年底,華子衿到北京參加全國作家大會,並當選中國作家協會理事。

  “痛快!痛快!‘左派’全部落選,這次作家大會是真正民主的大會啊!”

  華子衿一邊煮咖啡,一邊講北京見聞。他對胡耀邦稱讚有加,正是胡總書記的開明,促成了民主選舉。咖啡是蔣乃迪從歐洲帶回來的,有許多種,現磨現煮,滿室飄香,在藍嶼找不到第二家。陸遠征喜歡到華子衿家,第一兩個人是發小,第二華子衿一張嘴天南地北妙趣無窮,第三就是這杯咖啡。

  “遠征,見到你的小美人衣蘭兒啦!作家大會最年輕的代表,最亮的星!上千人的會場,衣蘭兒在哪裏出現,人們的目光刷地指向那裏。不少男人圍在她身邊!我見到她說,我是陸遠征的朋友。衣蘭兒說我知道,遠征哥提過你。我說:你叫遠征哥,也該叫我哥呀!她說為什麽?她說話奶聲奶氣,好聽極了!隻有20歲,啊,已經得了全國大獎!我於是說:蘭兒,咱倆雖不是一個姓,名字完全靠上譜。我叫華子衿,叫花子的袍子;你呢,衣襤兒,也是叫花子嘛!今天咱倆認個兄妹,一個花子哥,一個花子妹。說的大夥兒笑了。總書記找中青年作家座談,作協安排衣蘭兒去。媽的,我是排不上號的!新華社發的照片你不是看見嗎?衣蘭兒就在總書記身邊!遠征,你不把她當回事兒,全國人民把她當回事兒!乃迪,我就說遠征這小子有豔福,前邊一個段幹玉翎,後邊一個衣蘭兒,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圍在衣蘭兒身邊的男人,隻有一個得到她的青睞,是天下出版社的編輯,一個小詩人,叫什麽英波的。據說她的某一本書,英波是責任編輯。有一天晚上舞會,衣蘭兒隻同英波跳舞,別的作家請她,沒門兒!在眾人碰一鼻子灰的當兒,所有人停止了跳舞,隻留下衣蘭兒和英波,在《重歸蘇蓮托》的樂曲中搖啊搖,對周圍渾然不覺。啊,大夥兒把英波羨慕死啦!那天還有人喊,叫蘭兒跳馬祖卡舞,說她這個舞跳得好,在舞蹈隊學過,是拿手戲。嗬嗬,蘭兒出盡了風頭……遠征,你們之間怎麽回事兒?有沒有協議啊?你的小美人說不定早叫人拐跑啦。”

  “哪來的協議!她是完全自由的。”

  蔣乃迪忽然發話了:

  “依我看啊,衣蘭兒這樣的女孩兒,隻適合當情人,不適合當太太!”

  風光無限的衣蘭兒並沒有給陸遠征任何消息,不知道她在藍嶼,在北京,還是在老山前線。春節前他收到《少女眼中的戰爭》這本書,扉頁上這樣寫的:

 

  夢乏了,再也夢不見

  山丁子、老柞和野鹿

  戰爭結束了,少女長大了

 

  1984年10月,中國軍隊在雲南的老山、者陰山、八裏河東山發動了最後一次戰役,衣蘭兒的書就是寫這一次戰役。難道她受了傷?如果他娶了這樣一個太太,會有多少頭痛的事情啊!她的生活和事業是難以想象的,陸遠征對此完全陌生。他和她,僅有幾次約會,完全是衣蘭兒安排的,她搞文學搞藝術,那樣一種環境,那樣一個人才,浪漫故事自然會伴隨著她。

  1986年的晚秋,藍鋼上層班子大換班,陸遠征以冷軋廠廠長的身份進入候選人名單。薑東望已經是省冶金廳副廳長,他特意跑回藍嶼,同陸遠征商討對策。他們在中山廣場的咖啡廳坐下聊,柳葉也來了,在一邊瞎攙和。薑東望把省委市委組織部的消息告訴陸遠征,指導陸遠征如何接受詢問,如何應付麵試。那個時候風氣正,沒有跑官買官之類的貓膩。柳葉呢,跟著出主意想啥說啥,她總是比你還著急,還上火。說話之間,薑東望拿出一張報紙,是《藍嶼日報》,用一整版介紹衣蘭兒和她的書。

  “啊,我看看……給我嘛!”柳葉把報紙搶去。“好漂亮喲!”

  衣蘭兒一身迷彩服,瞪著那雙藍眼睛。薑東望用手背在柳葉拿著的報紙上拍一拍:

  “色藝雙絕,上哪兒找啊!遠征,你還想什麽?你的段幹玉翎在地球那一邊,你早該死心了。衣蘭兒,她人在哪兒?”

  “快三年沒見了。”

  “啊?去找她!你從來沒有主動找過她,你的這種態度,哪一個女孩子能容忍?她是真心待你,她不是說‘有資格當你的太太’嗎?你呢,不置可否。”

  “就是嘛!”柳葉在一旁幫腔。

  “還有,這次選班子,有人就你的婚姻問題提出異議,說你離婚七八年,為什麽不結婚?說你女朋友一大把。遠征,趕緊把衣蘭兒找回來,這事也就了結了,耳根子也清靜了。衣蘭兒絕對拿得出手,配你富富有餘!不能總生活在幻想裏啊!這個天南地北的小鴿子,一旦結了婚,說不定安生了,當賢妻良母了,人都是會變的嘛!”

  藍鋼新領導班子的組建要中央組織部批準,因此要等待一段時間。幸虧有湯萬銘書記,力保陸遠征,使陸遠征保留了晉升的機會。11月初,陸遠征到北京參加冶金部的現代化管理培訓,時間是一個月。

  陸遠征正在上課,有電話找他,打到輔導老師的辦公室。

  “遠征,是我。我在北京。”

衣蘭兒早已在北京,她參加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創作班,學製兩年。創作班上都是小有名氣的軍旅作家,通過這個班解決學曆問題。最有名的叫莫言,山東人,寫短篇小說《紅高粱》,拍了電影出名了。當然,在這裏衣蘭兒仍然是年齡最小最引人注目的。

她在藝術學院的門口等他,一身軍裝。他隻在照片上看過她穿軍裝的樣子。過了三年,她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她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兒。她高興的時候眼睛是藍色的,生氣的時候眼睛是黑色的。他們的約會以三年為周期,三年一個輪回。在薑東望說到衣蘭兒之後,陸遠征覺得應該認真想一想這件事,但是了無頭緒。他們的關係沒有來到“認真考慮”的地步,好像永遠走不到這一步。

  他們從魏公村走到白石橋,走進紫竹院。公園裏人很少,濃蔭遮蔽的小徑飄散著落葉,旁邊是靜靜的湖水。陸遠征想起三年前到小鹿島,也是落葉季節。蘭兒挽著他的手臂,說起雲南戰場的經曆,她先後五次去老山。有一次受傷了,彈片劃破手臂,萬幸隻傷到皮肉。她卷起袖子讓他看,左小臂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她竟然高興地讓他看,似乎這傷疤不損害她的美麗,而是平添了她的勃勃英氣。她說從戰場歸來,最厭惡的東西是香蕉,看見香蕉就惡心,因為經常把香蕉當飯吃,曾經一連三天隻有香蕉。

  他們走到沒人的地方,蘭兒動情地撲到遠征的身上。

  “遠征,你從沒想找我嗎?”

  “找不到你,再說你有人呢。”

  “你說誰?”

  “比如說,英波。”

  “哼,你別小心眼兒。聽誰說的?”

  “作家大會發了簡報。”

“早不和他好了。你問我,我就向你坦白:有一個叫成剛的,是老山戰役的師長,四川德陽人。”

陸遠征想起四川人說的一句話:自古德陽出漢子。

  “怪不得總往老山跑。”

  “你吃醋啦?我和他好了兩年,上個月分手了。他35歲,戰爭英雄,也是最年輕的師長。他愛我愛的發瘋。他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我第一次見他,絕對想象不到會愛上他。他把我的名字文在肚皮上。他有老婆有孩子,發誓離婚娶我。但是他做不到,我也不能讓他毀掉前程。我怎麽辦呢?我愛上的人為什麽都是已婚男人?春天成剛到北京來了,到國防大學進修,準備當將軍。我們就這樣拖著,直到上個月分手。”

  蘭兒的率真、誠實和勇敢是明白無誤的,她在你麵前沒有一句假話。她是自由的女人,願意愛誰就愛誰。她把童貞奉獻給你,但是她把愛分送給別人。她是更可愛了,還是更可恨呢?文學與愛情是不能分的,文學作品中如果沒有融入自己的愛,必定是失敗的。陸遠征看了她的書,也看了她的報告文學。她的作品充滿激情,但是終究像孩子寫的東西,太稚嫩了。

  “遠征,趁你在北京,多陪陪我吧。後天是星期天,我們去香山吧——也沒有別的地方去。”

  不管怎麽說,衣蘭兒長大了。她是在戰火中長大的,殘酷的綿延多年的中越戰爭起於1979年,那一年鄧小平說,“小朋友不聽話,該打打屁股了!”整個中越戰爭斃傷越南軍民64,000人,中國軍隊死傷31,000,緣由起於波爾布特政權——最殘暴的政權。

  星期天陸遠征起個大早,在“軍藝”的大門口等候。衣蘭兒出來,沒有穿軍裝,穿一條紅裙子,背一個雙肩包。這種背包剛剛流行,背包上是藍精靈的貼圖,非常孩子氣。他們乘32路巴士到頤和園,再轉乘開往香山的巴士。

  “我要寫小說了。”

  “不想當記者了?”

  “對。我要寫長篇小說巴音格利烏。”

  “什麽意思?托爾斯泰的小說裏有巴格拉齊昂,俄軍元帥。”

  “我的主人公是個蒙古騎兵,勇士。我寫的是七百年以前的傳奇故事。托爾斯泰年輕時參加克裏米亞戰爭,才能寫出《戰爭與和平》。戰爭題材可以表現很多,英勇、無畏、恢宏、燦爛、善良、殘忍、慈愛、憐憫、高尚、忠誠、背叛……遠征,我想到一件事,你猜猜,很重要喲!”

  “猜不著。”

  “你猜三回,是關係我的命運的。給你三個機會。”

  “你畢業以後調到黑山軍區當專業作家,晉升為少校。”

  “這是肯定的:當了十幾年兵,少校算個啥!”

  “你的小說獲得‘茅盾獎’提名。”

  “你這個外行!‘茅盾獎’隻給長篇小說,我的長篇還沒寫呢!”

  “猜不著了。”

  “我想……想和你結婚。”

  “認真的?”

  “還能假麽?”

  他們進了香山公園大門,先去看貝聿銘設計的香山飯店,再到玉華山莊看紅葉。天氣很好,但是對麵山上的紅葉已經殘了,沒有了鮮亮的火焰一般的氣勢。在陸遠征腦海裏,天壇祈年殿是最美的建築,香山紅葉是最美的風景,從小到大,這兩個地方來過無數次。

  “遠征,我們到對麵山上去吧。”

  衣蘭兒把背包丟給陸遠征,拉起他的手,一路跑下台階。每跑一段停下來吻他一回,再跑。她的紅裙子如火焰一般。她的腳腕很細,兩條腿輕捷而富於彈性,在台階上跳著舞步。她呼出的氣是幸福甜蜜的味道,她的氣場把石板路和山穀統統籠罩了。他們沒有上山,而是從“眾香界”前跑過去。這是香山公園最西邊,這裏已經沒有遊人,紅葉也看不見了。陸遠征被拽的踉踉蹌蹌。

  “你要去哪裏啊?”

“我要你。”

  她領他走人跡罕至的小徑,爬上一個坡,來到公園的院牆邊。牆不高,用大石砌築,殘破不堪,隔不遠就有一處缺口。她拉他翻過缺口,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山坡,有樹木,有草地。又走了一段,這裏是香山公園的背坡,遠遠看見“鬼見愁”,看見上麵螞蟻一樣的人影。隻有陽光和草地,隻有風聲、鳥鳴聲和秋蟲的唧唧聲。更遠處是起伏不斷的山巒,是無盡的燕山山脈。

  衣蘭兒找到一棵大樹,從背包裏拿出一條浴巾鋪在草地上。她坐下脫完衣服,閉上眼睛,嘴唇在寒風中顫抖。陸遠征用熱烘烘的胸脯貼在她嬌弱的身軀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挨進去,直到她心滿意足地暢快地張開藍眼睛。她再也不動,任陸遠征擺布,直到一聲撕裂般的尖叫衝向天際。

  他們精疲力竭,癱倒在草地上。

  “蘭兒我的寶貝,你可真野啊!”

  “你沒野過嗎?”

  “沒有。在熱帶雨林學會的吧?”

  “打死你!”

  這天晚上陸遠征回到位於北京東郊的冶金部幹部學校,接到通知,公司叫他連夜趕回藍嶼,參加明天一早的會議,務必趕到。開往藍嶼的最後一班火車趕不上了,也沒有夜間航班。他隻好乘火車到鐵寧,再轉乘開往藍嶼的火車。淩晨四點他在寒冷的鐵寧南站的月台上等了40分鍾,凍壞了。趕到公司已是上午十點,會議結束了。薑東望也來參加藍鋼的會議,會議由冶金部副部長宣布藍鋼新領導班子組成,陸遠征和另外兩個清華人進入新班子。這一批“老五屆”即“文革”在校大學生的優勢在於:名牌大學畢業,專業對口,有15年以上基層經驗,年輕而幹練。薑東望是這樣說的:

“哈哈,‘清華香腸’賣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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