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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6)--作家和電視美女

(2018-08-07 14:38:15) 下一個

第六章

 

陸遠征在省城開了兩天會,回到藍嶼。下午三點鍾,他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去華子衿家,他知道華子衿總是在家的。

華子衿的家在藍嶼市中山區同泰街,一幢50年代建造的俄國式三層公寓樓。華子衿住一樓,房子雖然老舊,麵積也隻一百二十平米,卻有著80年代藍嶼市最漂亮的客廳。這幢房子是當年少有的框架結構,華子衿打掉一堵牆,在客廳和書房之間安一個推拉門,大大拓展了客廳的麵積。木地板的質量原本不錯,門窗重新換過,配上舒適的家具、星海牌鋼琴、英國天朗音響,搞一場家庭聚會應是很愜意的了。華子衿還有一輛250哈雷摩托車,樣子很威風。在中國人騎自行車上下班的時代,擁有一輛價值兩萬八千元的摩托車,實在奢侈的很。他喜歡帶上16歲的女兒桃桃走濱海路,上郎歌山,在那裏俯瞰浩瀚的北中國海。華子衿的哈雷摩托車轟鳴著氣勢洶洶地爬上30度陡坡,那種感覺實在暢快。

“子衿,你這是什麽派頭?亞皮士嗎?朋克嗎?”

陸遠征如此這般地嘲笑他的老同學。

“我帶桃桃上山,也算是朋克嗎?”

“正是一個朋克帶著女友啊!”

華子衿是藝術家,自然與眾不同。他是藍嶼市作家協會主席。他的短篇小說、中篇小說獲得全國年度大獎,最近又有兩部長篇小說問世。他的讀者崇拜者成千上萬,一部小說收到數百封讀者來信,一次講座有上千聽眾。在80年代,作家的日子是不錯的,國有大企業的副總如陸遠征月工資隻三百元,華子衿同樣領取工資不說,一部小說的稿費上萬元。加上再版稿費、報刊轉載稿費、廣播電台小說連播稿費、電視劇拍攝權費、電影拍攝權費,寫一部小說可以買一輛大哈雷了。當陸遠征問起華子衿,讀者為什麽喜歡他,華子衿是這樣回答的:

“作家就像女人一樣,永遠搞不懂別人為什麽喜歡你和不喜歡你。”

作為一個作家,華子衿確實是天賦異稟,才華出眾。華子衿的客廳吸引人,這裏成為藍嶼的文化沙龍,還在於作家夫婦彬彬有禮,熱情好客,為人大方,他們的經濟條件也容許他們如此。

陸遠征叫司機國峰開到同泰街,把車放走。華子衿家窗外有個小院子,種些花草,十分幽靜。陸遠征撥開柵欄的小門,正如老杜的詩:“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他逕直走進花香四溢的客廳,因為女主人總是在三角櫃上擺一瓶鮮花。華家的客廳和書房是連通的,華子衿坐在寫字台前睡著了,案頭是紙筆和書籍,大約寫作勞累了。他是那種提前發胖的中年人,年過40體重到了85公斤,頭發也變得稀疏,而年輕時候他是削瘦而蒼白的。陸遠征在沙發坐下,聞到百合花的香氣。華子衿的太太上班,女兒桃桃上學,家裏隻有一個人。隻聽華子衿閉著眼睛說道:

“花落家僮未掃,鳥啼山客猶眠。你從鐵寧回來了?你是要茶還是要咖啡?”

華子衿聽腳步聲便知來人是陸遠征。

“咖啡。”

“你喝茶吧,自己泡一杯就是了——咖啡還要我來弄!不行?好好好,我弄,我來盡地主之誼。”

華子衿懶洋洋地站起來,去煮咖啡。陸遠征最喜歡華子衿的咖啡,在80年代,藍嶼人不大會煮咖啡,市中心的咖啡館也沒有像樣的咖啡,華子衿自認他的咖啡是“藍嶼一絕”。華子衿一邊煮咖啡一邊說幾天前的一件事,即二十幾個藝術家到郞歌山祭奠剛剛去世的胡耀邦先生。這個活動由一位詩人發起,藝術家們帶去鮮花和酒,詩人朗誦了記念的詩作。參加的人除了詩人、作家、畫家,還有京劇演員、話劇演員,以及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

“北京的學潮就是胡耀邦的死引起的,”陸遠征說道。“你沒有看見學生打出的標語嗎?‘不該死的死了,該死的沒有死。’你們去郞歌山,是搞非組織活動嘛,‘裴多菲俱樂部’嘛!”

華子衿把煮好的咖啡端到陸遠征麵前說道:

“在毛時代,這樣搞當然是不行的。學潮越鬧越大,我看不是好事。頭兩年的學潮把耀邦鬧下台,這麽一個好人,我黨曆史上最開明的政治家,沒有了自己的舞台,最後憂鬱而死。學生打這樣的標語,不是要把事情弄僵嗎……”

華子衿是能言善辯之人,口若懸河。他們說了一陣時局,話題轉到女人。

“遠征,郞歌山祭奠活動來了兩個美女,是我們藍嶼最漂亮的兩個女人。你不信嗎?你不相信這兩個女孩是藍嶼最漂亮的嗎?我告訴你,我不是文學描寫,我有照片。”

華子衿從書架上拿出一疊照片,挑出一張交到陸遠征手上。這是流行的柯達彩色擴印照片,胖乎乎的華子衿站在中間,兩個美女在兩邊,挎住他的胳膊。

“果然是美女!”陸遠征讚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上麵的美女你不認識?”

陸遠征再看那照片,方才認出華子衿右邊的竟然是寧心儀。寧心儀戴了一頂寬邊帽子,遮住半邊臉,又戴了一副太陽鏡,陸遠征沒有認出來。

“媽的,又是她!不是乃迪提頭,哪會有這晦氣事兒!”陸遠征心裏癢癢的。“我看你左邊這個女孩才叫漂亮,比寧心儀強多了。她是哪裏的?”

華子衿又是一陣大笑,他的笑聲叫三角架上的百合花抖動起來,花香也變濃烈了。

“她是寧心儀的妹妹寧心存啊!”

陸遠征好不尷尬,臉上似乎發燒了。他和寧心儀交往時間不長,沒有見過寧心存——寧心存在北京廣播學院念書,寧心儀經常誇讚她的妹妹。

陸遠征的前女友寧心儀人稱“藍嶼一姐”,在這個海濱城市是家喻戶曉的人物。你如果是乘船來到藍嶼,在客運碼頭下船,第一個廣場叫港灣廣場,廣場的周邊是日本人留下的仿歐式建築,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這一類建築稱為“新古典主義”。幾年前港灣廣場隻有一幢新建築叫徐園飯店,由香港商人建造,13層,錐形,是80年代初藍嶼最高的建築物。這幢新建築上立了一塊從地麵到樓頂的廣告牌,正如紐約時報廣場那座錐形樓,廣告上的模特不是別人,正是寧心儀。這是一張頂天立地的全身照,寧心儀穿的是上班族的藍色西裝套裙,藍色高跟鞋,金色領帶,膝蓋微屈,雙手張開,臉上是迷人的淺笑,旁邊是“藍嶼歡迎你”幾個大字。每一位從碼頭踏上藍嶼的客人,第一眼會看見這張廣告牌,直到他們離開藍嶼很久,都不會忘記這位小姐的笑容和窈窕身姿。廣告牌是三年前由市政府設立的,至今仍立在那裏,也就是說,美麗的寧心儀小姐正是藍嶼的城市形象。香港動作片明星成龍第一次到藍嶼,即對這張廣告大加稱讚,在市政府的歡迎酒會上見到寧小姐舉杯稱讚。在藍嶼如此風光的人物,還不算“藍嶼一姐”嗎?

兩年前的一天,華子衿把陸遠征叫到家中說道:

“你也是快40歲的人,你等段幹玉翎難道要等一輩子?王爾德說過,永遠不要結婚,這是保留幻想的唯一方法。對嗎?遠征啊遠征,你的心思我知道,非要找個絕色的不可!這回乃迪給你找來一個,不比段幹玉翎差。”

華子衿的太太蔣乃迪是藍嶼大學中文係的教師,此時坐在一邊。陸遠征說道:

“子衿,非絕色不可,這話不是我說的。你們既然誇下海口,我倒要看看這個尤物。”

“這位小姐姓寧名心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華子衿指著電視機屏幕哈哈大笑。寧心儀是藍嶼電視台新聞節目主持人,陸遠征平時不大看地方台,卻也見過這張麵孔。蔣乃迪說,寧小姐畢業於藍嶼大學中文係,蔣乃迪的學生,兩年前通過公開招聘考入電視台——在電視事業大發展的年代,播音專業人才奇缺,隻有招聘非專業人員。蔣乃迪介紹說,寧小姐是藍嶼大學的校花,人比屏幕上還要漂亮!這孩子23歲,父親是造船廠中層幹部,人特別老實,悶聲不響,乖得像一隻小貓。“現在的漂亮女孩哪有不張揚的?像她這樣的女孩難得啊!”蔣乃迪一百個滿意。陸遠征連連擺手說不行,他認為年齡相差太多,又是個公眾人物,“人家一個小姑娘,怎麽會看上我呢?”華子衿說陸遠征你這個“銀樣鑞槍頭”,平時雄赳赳氣昂昂,碰上真格的往回縮。華子衿認為以寧心儀的容貌身份,會有很多仰慕者追求者,如果陸遠征仍是冷軋廠的副廠長,肯定沒有戲。如今升任藍鋼的副總,這就有競爭力了。華子衿說蔣乃迪看人很準,寧心儀的優點難得,不是花瓶是賢妻良母。他讚成見個麵,有沒有緣分,見麵就知道了。

這時候,陸遠征忽然說話了,他指著電視屏幕大聲說道:

“見麵也是白搭!我這個人也不是信命,乃迪,你看寧小姐正在播什麽,這還有個好嗎?”

原來寧小姐正在播大夢灣油碼頭失火的新聞,兩個3000立方米油罐著火並爆炸,火焰衝天,近岸的海水也是一片火海,死了七個人,大火十幾個小時不能撲滅。寧小姐一改平日的柔弱之態,緊鎖雙眉,音調鏗鏘,她此時的勃勃英氣把陸遠征深深打動了。這一次失火,是大夢灣油碼頭建設以來第一次,以後多次失火,那裏成為藍嶼的災難之地,老百姓叫它“惡夢灣”。

兩年前的情景曆曆在目,寧心儀的故事很快變成了一場惡夢:當陸遠征以為他們已經相愛之時,寧心儀突然甩掉他,嫁給了鄭厚良,那個外號叫“坎坎”的大款。

“子衿,你在郞歌山遇到寧家姐妹,我在薑東望那裏遇到坎坎,這小子,把手伸到藍鋼來了!”

陸遠征把在薑東望辦公室裏的事情說了一回,還說到寧心儀去看蒙蒙,送給蒙蒙歐米加手表。時代變了,改革開放使市場元素進入了經濟和社會生活。市場元素的核心是什麽?就是資本、金錢。陸遠征和華子衿爭論過一個問題,華子衿的觀點是:當今社會,沒有錢就沒有尊嚴。陸遠征不同意他的看法,陸遠征以為人的尊嚴表現在許多方麵,不止是金錢,華子衿的看法太市俗化了。華子衿的觀點是鋼琴家劉詩昆提出來的,劉詩昆在全國大辦鋼琴學校,轉眼變成藝術家中的富翁。現在陸遠征明白華子衿或者劉詩昆是對的,他作為藍鋼的副總經理,有了足夠的社會地位,還不是被坎坎的金錢打敗了?

“沒想到坎坎文雅而英俊,”陸遠征這樣說道。“他是什麽文化程度?”

“隻上過小學吧。你想想,搞短途客運起家,又開歌舞廳,就是黑道上闖出來的,哪會是白麵小生?我和這小子見過兩麵,說話慢聲細語,很會演戲。侯緒泉和他熟悉。”

華子衿說的侯緒泉是是藍嶼地麵有名的律師,也是華家的常客。

“去年冬天的吳滴娟案,最近要開庭了。侯緒泉參與其中。他被聘為凶手的辯護律師,你說有沒有意思?”

去年12月發生在藍嶼郊縣的案子,被稱為“台灣美女議員吳滴娟響水綁架案”。吳滴娟是高雄市議員,她的男友是台灣商人,在藍嶼做鎂砂生意。藍嶼的北部有兩個縣,一是浪田縣,一是響水縣。浪田出產玉石,響水出產鎂砂,是中國最大的鎂砂生產地。鎂砂的主要用途是耐火材料的添加劑,藍鋼也是大量使用的。去年12月吳滴娟隨男友到藍嶼,她的男友欠了響水鎂砂公司270萬美元,鎂砂公司老板劉廣誌為催債叫人把兩個台灣人從富麗華酒店綁架到響水,給二人注射了致人昏迷的藥劑。誰知第二天上午嬌滴滴的吳小姐呼吸困難口吐白沬,幾個馬仔一看大事不好急忙送醫院,卻是不治而亡,隻28歲。事發後警察抓了幾個馬仔,劉廣誌逃跑至今不知所蹤。這個離奇的案子盡人皆知沸沸揚揚。

“吳小姐在台灣是無黨派地方議員,馬上會選上台灣的立法委員,很了得啊!”華子衿替陸遠征再續一杯咖啡。“吳小姐本身也是桃色新聞,她到大陸是秘密的,那個商人有家室,她隻是小姘罷了。一個漂亮的女議員,跟著情人跑到大陸,客死他鄉,在台灣也是大大的新聞,吸引多少色迷迷的眼球!劉廣誌心狠手黑,但是他不是真老板,真老板不是別人恰恰是坎坎!”

真是聞所未聞!

“遠征,關於坎坎的事,侯緒泉最清楚。這樣吧,把律師叫來聽他侃一侃。”

華子衿打電話找侯緒泉。大律師的家不遠,也是不坐班經常在家的主兒,十幾分鍾到了。侯緒泉個子不高聲音高,嘴巴不大嗓門大:

“好香的咖啡!作家說有要事相商,我當是哪位貴客,原來是陸老板!”

侯緒泉,藍嶼本地人,1964年從浪田中學考入北京大學法律係,他的出名,是開了藍嶼第一家律師事務所,算是有膽量的。侯緒泉端起咖啡,聽說這個“要事”是請他聊聊“美女議員”,精氣神來了。

“嗬嗬,吳小姐在台灣是大大有名的人物,當麵嗆過李登輝,十分了得!”侯緒泉小眼睛掉梢眉,麵相有幾分滑稽,演小品是不錯的。“吳小姐死的前兩天,我和她一起吃飯,富麗華和式餐廳,張樹棋副市長請的客麽!你說她是美女?美女肯定算不上,記者喜歡這樣炒作嘛!‘當兵三年,能把小母豬當貂蟬’嘛!吳小姐挺順眼的,有女人味嘛!也是學法律的,畢業於淡江大學,和我談了一陣台灣的民主化,蔣經國的解除黨禁報禁,很有見解。劉廣誌那天在場,他們的本意是想嚇唬嚇唬那鬼佬,誰知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不法經營、偷逃稅款、黑金政治、權色交易、第三者插足、非法拘禁,故事太多啦!你問用的什麽藥,就是普通的氯化鈉,打這藥能叫人迷糊,怎麽能死人呢?真是萬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啊!滴滴麻藥,涓涓細流,那吳小姐也太不禁折騰啦……”

律師聊得起勁,華子衿站起來問道:

“緒泉,聽說響水鎂砂公司真正的老板是坎坎,對嗎?”

“哪裏哪裏,坎坎和這件事沾不上邊麽。”

“在富麗華吃飯有沒有坎坎?”

“哦……他在。”

“市麵上的傳說肯定是有影兒的,無風不起浪。說不定你的雇主就是坎坎哦,快老實招來!”

“好了好了,關於坎坎的事,我們就別說啦!我要說一件有趣的事兒,遠征,你要不要聽?你真的不要聽?容容告訴我,凱來市長這次到美國,特意拜訪了拉夫勞倫公司,邀請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設計師擔任藍嶼服裝節的顧問。”

“段幹玉翎?”華子衿似乎最先想起遙遠的往事。“這是真的嗎?她同意了嗎?”

侯緒泉的笑容是詭秘的,狡猾的,淫蕩的。他說的容容姓慕,是項凱來市長的太太,也是北京大學法律係畢業,侯緒泉的小師妹,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有市長太太當合夥人,這家事務所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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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y-Ny55 回複 悄悄話 一個鮮為人知的領域,情節曲折、吸引人!胡小胡的文如流水:陽剛、清新、華麗、豪放,有著一貫的特殊氣質,讀起來,不僅貼近曾有的生活,而且可欣賞文字的美,好看!
楊五郎 回複 悄悄話 情節饒有趣味,有真實的內容在虛構的故事中。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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