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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12)-- 冰雪中的公園長椅

(2018-08-28 14:00:37) 下一個

第十二章

 

  不管怎麽說,段幹玉翎要麵對愛這個難題。對於幼小的玉翎來說,愛的概念大多來自於文學藝術,最早是童話,以後是小說和電影。麵對低幼年齡的《格林童話》、《愛麗絲漫遊奇境》、《王爾德童話》中的愛情內容少而模糊,而在《安徒生童話》中,愛的內容是細致而深刻的。在電影中,十歲左右的玉翎可以看得懂《紅帆》、《紅菱豔》、《奧賽羅》、《羅馬假日》,看不懂《靜靜的頓河》、《牛氓》、《紅與黑》.在玉翎十歲以後,愛情電影就不大上映了,但是她會看小說了。她最喜歡的兩個人物是《戰爭與和平》中的娜塔莎和《傲慢與偏見》中的伊莉莎白。伯母是留學美國的,她認為中國文化中缺少愛情,即是偉大如《紅樓夢》這樣的小說,其中的愛情描寫也是蒼白的。但是從三年前開始,社會的動亂打破了少女的成長環境,暴亂、刑罰、抄家、拘禁,打打殺殺,玉翎在一瞬間邁進了一個惡魔的世界。大革命幾乎泯滅了所有的人性,在這種環境中,還有愛情存在的縫隙嗎?但是遠征來了,聰明,受過良好教養,英氣勃勃,善解人意。他又是執著的竭盡全力的百折不撓的。就算他是白馬王子,他的到來也太不是時候啊!她呢,又是這樣的小,還不能承受這份感情啊!學業中斷了,家庭破碎了,前途茫茫,一切都在未定之天,命運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捉弄人。話說回來,愈是艱難時日,愛的出現不就愈顯得寶貴嗎?

星期天,翁欣欣到柳蔭街來,要去北海公園。北海公園離得這麽近,竟然幾年沒有去過!北海公園靜靜的,大門口如過去一樣出售五分錢的門票,小船的碼頭如過去一樣在經營,隻是沒有幾個遊人。

  兩個女孩子坐在五龍亭的美人靠上。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你在這裏撈魚,掉到水裏去了,哈哈,渾身都是稀泥!”翁欣欣說道。

  “小學五年級,你和男孩子比爬山,從漪瀾堂爬到白塔,對嗎?你在白塔下麵摔了,滿臉是血,眉骨上縫了六針。”段幹玉翎說道。

  “我們就要離開北京了。”翁欣欣歎了一口氣。

  “是啊!西雙版納一定很好玩吧?”

  “有熱帶雨林、毒蛇、野象。”

  翁欣欣終於說到陸遠征:

“遠征來找你了嗎?”

“沒有,不讓他來。”

“遠征好可憐。”

  “你可憐他?”

“首先是可愛,其次是可憐。”

翁欣欣的話還挺有份量。但是玉翎不想說這個話題。

  “欣欣,聽說西雙版納是母係社會,女人說了算。”

  “那是摩梭族,不在西雙版納,在麗江。那裏實行‘走婚’,所有的男人都是寄人籬下的。”

  “你怎麽這麽懂?”

  “我從雜誌上看的,是一篇摩梭族的社會調查。原始社會無論如何是可怕的,沒有幸福和愛情。寫社會調查的是一名女記者,玉翎,我將來的理想就是當記者,寫自己有興趣的事情。記者是天下最美好的職業!玉翎,還有幾天時間,把你自己的事好好想一想。你就是不答應遠征,也不要傷害他。”

  “我想好了。我不會傷害他。”

  玉翎嘴上硬,可是這天晚上她睡不著了。翁欣欣那樣堅決地站在遠征一邊。她說遠征可愛。她是被遠征的努力感動了,這樣的努力對任何一個女孩子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甚至伯母也被他的努力感動了。伯母要見他,會對他說什麽?在伯母麵前,玉翎是最聽話的。但是伯母不替她拿主意,隻讓她自己拿主意。她的主意已經定了,不可更改了。

  幾天以後陸遠征來了,白襯衫,藍布褲子,憂心忡忡。沈南溪一個人接待他,玉翎躲在隔壁房門的背後。她對自己說,無論你多麽愛我,我也不能答應你。但是眼淚流出來,撲簌簌落在前襟上。

  “伯母,我是真心愛玉翎的。”

  “你喜歡過別的女孩子嗎?”

  “沒有,絕對沒有!我隻喜歡玉翎。”

  “她很小,隻有16歲。”

  “我知道,我能等她。”

  “她這麽小,你的所作所為,本身就是對她的傷害。”

  “我沒有傷害她!我隻是愛她!”

  “她爸爸死在獄中,你知道嗎?”

  “知道,都知道!任何事情不能阻止我對玉翎的愛。”

  “這件事你跟你媽媽說過嗎?”

  “沒有。”

  “十年前我見過你的媽媽。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

  “這件事必須由玉翎決定。”

  “這就是她的決定。”

  陸遠征拿著他的140頁情書離開了柳蔭街,是堂姐段幹玉玦送他出去的。玉翎躲在窗簾後麵看著他垂頭喪氣地走出垂花門,消失了。玉翎悄悄擦去眼角的淚花。

翁欣欣嫂子有一個姨媽住在鄉下,會算命,在當地很有名。姨媽是“跳大神”的巫婆,為人做法事化災治病。“文革”中她不敢張揚,隻偷偷地為親友算命占卜。翁欣欣叫嫂子寫個條子,拉玉翎去昌平鄉下。她們從德勝門上車,到昌平下車,在太陽地裏走了十幾裏路,嬌喘籲籲,香汗淋淋。她們總算找到姨媽家的草棚。姨媽是普通農婦打扮,臉上很多皺紋,抽著嗆人的旱煙,一嘴難看的黃牙。她見到玉翎驚詫地跳起來,跑出房門繞著院子裏的石碾子跑了三圈,把一隻鞋跑掉了。

“嗬嗬,貴不可言,貴不可言!”

翁欣欣哈哈大笑。

“姨媽,你看玉翎將來會嫁個什麽樣的人?”

“不好說!不好說!貴到頭了,我也算不出來了!”

  玉翎將信將疑,問道:

  “姨媽,我想將來在教堂裏結婚,可能嗎?”

  “你想在哪兒結婚都成。”

  “姨媽,您看這個名字。”

  玉翎遞上一張紙,上麵寫“陸遠征”三個字。

“啊,啊,路途遙遠,跋山涉水,前事難料!”

翁欣欣說道:

“姨媽,你不是說貴不可言嗎?”

“是的。”

  這一年的夏天,段幹玉翎班上一半的學生到西雙版納插隊,翁欣欣是其中一個。到遙遠炎熱神奇莫測的熱帶,黑丫頭翁欣欣要曬得更黑了。玉翎本來也想報名,但是在和家人商量之後沒有報名。玉翎的媽媽帶著哥哥春天時候到達甘肅隴西,在那裏安了家。玉翎媽媽的醫院——東四婦產醫院以“戰備”的名義整體遷往大西北。玉翎不報名去雲南,可以選擇別的地方插隊,也可以隨母親下鄉。為翁欣欣和其它同學送行的那一天,玉翎在北京站見到極為震撼的一幕。那是一個晴天麗日的下午,北京站寬大的一號站台湧進了數萬名送行的男女。當開車鈴聲響起時,玉翎和翁欣欣哭了,月台上數萬送行的人同將要出發的“知青”同聲痛哭,這是從未見過的萬人同哭的場景,撕心裂肺的哭聲響遏行雲。

  翁欣欣走了以後,玉翎更加孤單。秋天,沈南溪叫她到白洋澱住一段時間,那裏有魚吃。玉翎和沈南溪住在湖邊的一間土坯房裏,這房子原是給段幹鉞的。沈南溪的工作十分輕鬆,放羊。放多少羊呢?隻有三隻羊,早上從羊圈趕到湖邊,晌午回到羊圈。這是幹校照顧沈南溪的身體,也是對段幹鉞老頭的同情。玉翎隨伯母放羊是悠閑而愜意的。秋天大片的蘆葦割去了,天高氣爽,湖水澄碧。時而有打魚的小船劃過,牽出長長的水波。湖岸邊綠草茵茵,野鴨呷呷地叫,山羊咩咩地啼。沈南溪在這裏教習玉翎英語會話,玉翎六歲開始隨沈南溪學英語,至今已有十年。這也是玉翎在“文革”結束以後考入北京外語學院的保證。

  1970年的春節,沈南溪和玉翎回到北京。有同學告訴玉翎,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最後兩屆畢業生,將立即分配工作離校。玉翎徹夜未眠。實際上,在半年多的時間裏,玉翎每天都會想到陸遠征,他也經常出現在她的夢裏。玉翎有堅強的性格,翁欣欣的姨媽說“路途遙遠,前事難料”,反而刺激了她,反而讓她不願意屈服。第二天一早,玉翎走進沈南溪的房間,低著頭,兩手掐著衣角喃喃地說道:

  “伯母,遠征要走了……我要去找他。”

  “他分配到哪裏?”

  “不知道他去哪裏。不管他去哪裏。”

  “好吧,你自己做主。遠征是好孩子,你再也遇不到比他對你更好的人了。”

 

  清華大學最後兩屆畢業生的分配是突然宣布的,陸遠征非常幸運,他和薑東望被分配到北方著名的海濱城市藍嶼。花白頭發的金鳴久師傅在宣布分配名單時候,特別抬起眼睛看了陸遠征,表示他的關照。這是除了留校學生之外最好的去處,班級中最遠分配到青海西部的冷湖,那是一對戀人。還有一對戀人分配到內蒙古大草原的海拉爾。陸遠征分配到藍嶼的唯一理由是他的父母在黑山省邊遠的沙漠裏,金鳴久是個好人,他是在用手中僅有的一點權力抵償他對陸遠征的羞辱嗎?這是一個老工人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人性的閃光嗎?

  就在這個時候,段幹玉翎到清華園來了。她獨自站在教室外麵的院子裏,站在雪地上,穿一件黑色薄呢大衣,戴一條碎花頭巾,這是沈南溪替她穿戴好的。薑東望第一個看見玉翎,驚叫一聲。全班學生在走出教室的一刻停下腳步,看著陸遠征上前拉住女孩子的手。在薑東望的帶領下,大家鼓起掌來。陸遠征臉漲得通紅,有人叫“苦啊,苦啊”,這是他們從俄羅斯文學和電影中學來的。隻一分鍾,同學們走散了,院子裏隻留下兩個人。陸遠征把玉翎抱在懷裏。

  “遠征……我再也遇不到比你對我更好的人了!”

他們相識三年後第一次接吻了。一對甜蜜的人驚起枝頭的喜鵲,吸引了對麵樓上的目光。有人停在窗前,有人推開窗子探出頭。陸遠征興奮地向樓上的同學招招手,拉起玉翎跑開了。

  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天。工字廳的雪鬆被積雪壓彎了腰,小小的聞亭似乎經不住那一尺多厚的堆雪了。遠征拉玉翎到宿舍拿相機,再拉玉翎滿校園跑。在黑白照片的時代,雪景無疑是最美的外景。他們跑遍清華園的每一處美景,他們在嚴寒中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學校規定,公布分配方案十天後所有學生離開北京,到工作地點報到,學校為每一個學生購買火車票。陸遠征和段幹玉翎跳入愛河,隻有十天時間,分分秒秒都是珍貴的,而別離是他們心中巨大的陰影。陸遠征要辦理手續,準備行囊,和同學老師告別。他來不及回家探望父母,父母在沙窩子裏,去那裏路途艱難。頭兩天陸遠征在學校,玉翎乘第一班巴士趕到清華園,乘最後一班巴士回家。隨後的幾天,陸遠征領著玉翎去南禮士路看望姑姑,到西單和王府井買東西,然後是到有記念意義的地方拍照,包括柳蔭街,包括玉翎的北海幼兒園、大柳樹小學,包括北海公園、團城、天壇祈年殿和太平湖公園。因為不單是陸遠征要離開北京,玉翎很快也要離開了,她要去西北的隴西“插隊”。沈南溪為陸遠征送行,在八麵槽的翠華樓擺了一桌,請了陸遠征的姑姑和姑夫,還有玉玦一家,玉山一家。沈南溪穿上十年沒有穿過的英國拷花呢大衣和高跟皮靴,戴上二十年沒有戴過的翡翠鐲子。沈南溪對遠征的姑姑說道:

  “我們兩家就要成親家啦!”

年輕人的纏綿是可想而知的,陸遠征上火車的前一天,他們再也不願意分開。這一天,他們在鼓樓大街的馬凱餐廳吃最後的晚餐,沿著地安門大街南行。但是沒有地方可去,那時的北京城,沒有一家舞廳,沒有一家夜總會,沒有一家電影院,沒有一家咖啡廳。盡管天寒地凍,路邊堆著積雪,隻要依偎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他們走回柳蔭街,走到後海邊上的銀杏樹下。這裏靜無一人。他們在白雪掩埋的長椅上清出一塊地方,緊緊抱在一起,親吻著,說著綿綿情話。周圍安靜極了,隻有風吹鬆柏的呼嘯聲。銀杏樹梢上的雪花落在他們的臉上,手背上。陸遠征做的最大膽的事,就是使勁兒把手搓熱,伸到玉翎的衣下,撫摸她尖挺的乳房。他的冰涼的手讓她“啊”地叫一聲,隨後,她把他抱得更緊,把他的大手完全焐熱了。他們在白雪堆中一直呆到午夜,穿著棉鞋的四隻腳都麻木了!實在太冷了,實在太危險了,他們隻有走路,牽著手,走到平安大街,走到西四。陸遠征小時候見過“西四”的模樣,“西四”就是“西四牌樓”,在路口有四個牌樓。“西單”就是在路口有一個牌樓。他們從西四走到西單,從西單走到東單,再走到東四。那是一個黑暗的北京城,奇怪的是,他們沿內環走了一圈,竟然沒有看見一輛汽車,一個行人。他們隻有在走過北海大橋的時候,看見兩個哨兵,那是守衛中南海的哨兵。在他們走第二圈時,街上有了幾個行人,後來有了掃街人。走到天安門,天蒙蒙亮了,別離的日子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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