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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11)-- 300頁的情書

(2018-08-25 13:42:53) 下一個

第十一章

 

  1968年8月,30萬北京國營工廠的工人進入清華園,宣告“紅衛兵”運動終結。這天晚上毛澤東接見“五大學生領袖”,偉大的哲人對他的徒子徒孫說,“該是紅衛兵小將犯錯誤的時候了。”

  說起“紅衛兵運動”史,是一段前所未有的曆史。自1966年5月至1968年8月,在兩年零三個月的時間裏,一百萬大學生三百萬中專生三千萬中學生在“造反有理”口號的鼓舞下,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暴力革命,他們推翻了幾乎所有的政府組織和行政機構,批鬥、遊街、抄家、體罰、關“牛棚”,直到最後的“武鬥”。一場“文化大革命”整死兩千萬人破壞文物古跡無數,經濟倒退民不聊生,稱之為“浩劫”恰如其分。尤其令人驚訝的是,一切暴力行動都在偉大領袖和他的辦事機構“中央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的引導和控製之下,學生沒有任何自由的獨立的思想,使這場運動成為人類曆史上聲勢最浩大的“群氓運動”。清華“紅衛兵運動”的高潮是1967年4月在主教學樓前廣場召開“批判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王光美大會”。這一天,清華的紅衛兵為國家主席夫人穿上她出國訪問時的旗袍,用乒乓球穿成串掛在脖子上,頭上戴紙糊的高帽,由兩個女孩子押到台前。被押到台上的還有彭真、楊尚昆、陸定一、羅瑞卿。羅瑞卿大將因跳樓自殺摔斷了腿,裝在大籮筐裏抬上去。這一天廣場上聚集了十多萬人,北京數十所高校的學生齊聚清華園。陸遠征也去了,他站在最後麵。一個同學遞給他兩隻臭雞蛋,叫他擠到前麵去向王光美丟。但是陸遠征拒絕了:

  “我討厭這樣做!”

  陸遠征轉身離開了會場。

  這一天王光美和彭真等人的身上被拋了無數臭雞蛋。學生們羞辱了“黑幫”分子,也就羞辱了自己。陸遠征越來越感到不解,難道保衛偉大領袖的群眾運動是一場鬧劇?今天的大會是不折不扣的鬧劇,難道還有疑義嗎?

  從1968年8月到1970年3月,這一段時間,是陸遠征這兩屆在校大學生接受“工宣隊”“再教育”的時間,也是學校生活最枯燥無聊耗費青春的時間。在“工宣隊”領導下,白天搞“鬥批改”,晚上背“老三篇”,寫“思想匯報”。除此之外是到大禮堂幹活,修複年久失修的地下室。大禮堂是1911年美國人用“庚子賠款”修建“留美預備學校”的第一批建築,一磚一瓦從大洋彼岸運來。陸遠征和幾個同學拆除一段磚牆,磚口異常堅硬,用大錘打,打的滿手血泡。高班的四屆學生離校分配了工作,清華隻留下低年級的兩屆學生搞“鬥批改”。學生們不能完成學業,他們隻完成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學業。時間哪兒去了?時間用來給偉大領袖站崗了。

  在勞動改造和精神折磨中,那些被批判鬥爭的“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曆史反革命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則要承受更大的痛苦。陸遠征的一位老師,中國最早的工業自動化程序設計專家朱先生在“文革”初期自殺。朱先生在自家的五樓跳下,那一天淩晨五點,陸遠征和薑東望聞訊趕到朱家,看見朱先生倒在血泊中,人已僵硬,一灘血結成冰。那一幕的印象太深刻了!可是“工宣隊”進校之後,朱太太一個35歲的寡婦成了批判重點,大會小會批鬥。有兩次批判會陸遠征沒有參加,為此,金鳴久師傅找陸遠征談話,警告他。

  而在陸遠征的心裏,倍受煎熬的是心中點燃將近兩年的愛情之火,他幾乎被這日夜燃燒的火焰吞噬了。幾個月前他被段幹玉山從柳蔭街用刀攆出來,再也沒有見過玉翎。他不知道發生“子彈事件”之後,玉翎是如何回憶和評價他。他的關心、照顧、同情、教習、陪伴、嗬護,他的良苦用心,他的所有表現都不是無私的,都是“心懷叵測”的。“愛”這個字可以被解釋為侵害和汙辱,段幹玉山就是這樣解釋的。他不能再去柳蔭街,不能給玉翎打電話。他隻有見到玉翎,當麵向她解釋,不管玉翎能不能接受,他也要這樣做。

  這天他向工代表請假,從清華園出來。他的自行車壞了,隻能乘巴士。在“工宣隊”占領清華園之後,北京所有的大學和中學統統被占領,像女附中這樣走讀的中學,學生們每天必須到校接受“再教育”。

  陸遠征放學時間在女附中校門等到段幹玉翎。他跟著她,等她走到離開校門遠一點的地方。她變瘦了,辮子剪成齊肩的短發,低下頭,從他麵前走過。她當然看見他,隻是裝作沒有看見。他喊她一聲,她不應。當她專心走路的時候,總是把書包放在胸前,雙手抱著,雙目直視,下巴微微揚起,拒人於千裏之外。他沒有辦法,隻能跟著她,像個傻小子。她從小街走到大路,這裏是西單北大街,她走到無軌電車站,停下。他站在離她十米的地方。電車來了,她從前門上車,他從後門上車。她向後麵看了一眼,看見他。

  車到北海公園後門,她下車,他也下車。她拐進前海西街,他不想看著她一直走進家門,於是快走幾步,走到她身後兩三米的地方。她知道他逼近了,忽然回頭大聲說道:

  “我不理你!”

  她腳步不停向前走去,而他卻被喝住,停下來,一動不動。他看著她漸漸遠去,拐進柳蔭街。她在消失的一刻留下高傲的身姿和決絕的腳步,好像樹枝上的翠鳥倏然飛去。她是多麽迷人啊!

  陸遠征站在前海西街的路邊,十分鍾沒有緩過神兒。他總要碰個鼻青臉腫方才對得起自己的良苦用心。這個結果幾乎是預料中的,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你去惹一個孩子呢?累累如喪家之犬,你還能怎麽樣呢?

  這個冬天,上千學生開往北京西郊的清水澗工地參加勞動,時間是半年。這裏是首都鋼鐵公司的一片新廠房,學生們起初全部充當力工,後來學了些技術,比如陸遠征學會了泥瓦工,學會了砌磚和抺灰。“工宣隊”提出“大幹七天七夜向九大獻禮”,即七天七夜不下崗。陸遠征和大夥兒堅持了三天,三天不下腳手架,睏急了係上安全帶躺在跳板上打個盹兒。終於有一個學生從腳手架摔下受重傷,這才提前結束了“大幹”。

  在工地上陸遠征開始給玉翎寫信。冬天,學生們的宿舍是剛建成的空曠廠房,300人在這裏打地鋪,點幾個用汽油桶做的爐子,所以寫信隻能在自己的鋪位上。晚上光線很差,卻是寫信的最佳時間。陸遠征字跡清秀,他的字是模仿母親喬南的。

  “遠征,你天天寫,寫什麽?”薑東望問道。

  “寫日記。”

  陸遠征用一個藍色日記本給玉翎寫信,因為信是寄不出去的,既不能寄到柳蔭街,又不能寄到女附中。他差不多一星期寫完一封信。他數了數日記本的頁數,他的熾烈的情書可以寫成20封信,寫滿整個本子。他有時寫的很慢,有的句子反複考慮多遍方才落筆。所以他可以背誦幾天以來寫下的句子和段落,那些詩,那些情話,那些獨白,那些狂言,那些囈語。他用很多文字描寫玉翎,他每一次見到她,她的形象,她留給他的印象。他也注重自己的內心感受,喜歡寫童年的生活,他最初朦朧的愛,以及今天對於愛的感受和理解。因為這裏是自由的世界,這裏是本真的自我,可以脫離惱人的政治嚴酷的生活而直抒胸臆。他搜索枯腸,總覺得詞不達意,意猶未盡。他沉浸在自己的愛、享受、追求、幻想、痛苦和掙紮中。

  冬天將盡,陸遠征的信寫了14封,寫滿300頁紙,日記本隻剩下100頁了。一天,50多歲頭發花白的金鳴久師傅走過來,表情嚴肅地把陸遠征叫到辦公室。陸遠征知道又要挨岢了,卻不知道因為什麽犯了事兒。金鳴久從抽屜裏拿出藍色日記本,丟在桌子上。

  “從一早到晌午,我把你寫的雞巴玩意兒看完了。”

  陸遠征立刻出汗了。此時金鳴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笑了,隨即收斂住,從兜裏掏出旱煙口袋,慢慢卷他的煙。

  “肉麻的小資情調,膨脹的個人主義情緒。對牛鬼蛇神同情,對文化大革命不滿,陸遠征,你小子危險啊!”

  日記本塞在褥子下麵,看來金鳴久早盯上他了。金鳴久讀過高中,是工代表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而他的破鑼嗓子和粗野的說話方式,乍看像個沒念過書的人。

  “年輕人,你要懸崖勒馬了!記住,下不為例!愛,愛,你愛個鳥!”

  金鳴久挑開鐵皮爐子的蓋子,把日記本扔進去,燒了。

  “五一”節之前,學生的勞動大軍回到清華園。在金鳴久燒掉日記本之後,陸遠征三天沒有睡覺。他躺在地鋪上反複回憶和背誦他的心愛的文字。他罵老金頭子,恨他,同時感謝他的保護。換一個人,會把情書中的某些話定性為“反黨言論”公之於眾。但是陸遠征不會善罷甘休,他要重寫情書。回到清華之後,他熬夜重寫,不再用日記本,而是用信紙,花了十天時間,把燒掉的14封信重新寫出來,又花了五天,寫完餘下的6封信。他大功告成,長出了一口氣。他找出翁欣欣的傳呼電話號碼,這是在北師大留下的,從未打過。好在順利找到翁欣欣,在羊房胡同,陸遠征鄭重地送上一個大紙袋,請她轉交玉翎。

  “這是我熬了多少夜寫成的!”

  翁欣欣比玉翎大一歲,她點點頭。

  “遠征,你放心!我早明白你的心思。”

  多麽甜蜜的話啊!一個星期時間,陸遠征的心中不斷重複著翁欣欣這句話。翁欣欣也是一個小女孩,但是她懂事,比玉翎懂事。翁欣欣的意思是說,你沒有做錯什麽,她明白你做的一切,同情你做的一切!也許她早已向玉翎捅破了窗戶紙。贏得翁欣欣的同情很重要,翁欣欣的某一句話會決定你的命運。

十天以後,陸遠征接到玉翎的回信,隻有寥寥數語,用“您”來稱呼他:

“我不能接受您的任何要求,請您結束一切幻想吧,這是不可能的。伯母看了您的信,她想當麵歸還您寫的東西,您畢竟寫了這麽多,請您周日下午到柳蔭街來。”

  在段幹玉翎來說,自從發生“子彈事件”,她在家裏變成了犯錯的女孩,像一個罪犯被人揭發,或者像大花貓偷吃了廚房的東西,必須受到懲罰一樣。伯母沈南溪在白洋澱的幹校,家裏的事情由段幹玉山掌管。他為玉翎“約法三章”,除了上學校不許出門,放學後半小時之內到家,每天晚飯後洗碗。其實段幹玉翎自從家裏的傭人走了之後便開始做家務,經常幫嫂子做飯。段幹玉山的態度使她明白了事情的嚴重,她不能隨便和男孩子玩,盡管他們是大學生,盡管那很有意思,那是一個新鮮的世界。“陸遠征真的喜歡你!”這是翁欣欣對她說的,使她回憶起兩年來陸遠征所做的一切。他幾乎剛一出現就是一個獵人,隻不過小心翼翼地隱藏真實目的,偽裝成朋友和大哥哥,這是十分可惡的。華子衿是他的同謀,也是他的擋箭牌。但是她自己的態度呢?她喜歡陸遠征嗎?如果喜歡,它的含義是什麽?在她這個年齡,愛情不過是海市蜃樓,而對於陸遠征,愛情要現實的多。她是出於好奇,拉上翁欣欣參與到遊戲中來,“子彈事件”的發生使她蒙羞,說明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必須停止。她見到陸遠征的時候隻有14歲,現在也才16歲,根本不是談情說愛的年齡。再說,她的家處在災難之中,父親死在獄中,伯父又被抓去,就像她的一個夢,一隻蒼鷹用利爪抓起她的家,也就是柳蔭街的房子,飛上高天。她全家的命運就在那雙巨大的鷹爪之中。那天她在前海西街斥退陸遠征之後,似乎他的糾纏結束了,她可以安心地在家讀書,心無旁騖。

七月,翁欣欣捎給她陸遠征長達140頁的情書,這是她預料中的事情,也是她夢見過的事情。因為從遠古時代起,直到現代的信息時代,人類都是用書信表達愛情的。她把自己關在耳房裏——宅院裏擠進別的人家,她從廂房搬進了耳房——讀陸遠征的信,連讀了幾遍。她懂得遠征的心情,但是她認為自己沒有被打動,愛情和婚姻,那是多麽遙遠的事情!多少叔叔阿姨誇讚她,多少女孩子羨慕她,多少男孩子仰望她!她從小就是人們心目中的公主,她從小就有俯視萬物的氣概。她怎麽能隨便接受男生的玫瑰花呢?

  在沈南溪回家休病假的時候,玉翎把陸遠征的信交給伯母。玉翎從來聽沈南溪的話,有一件事情,最讓沈南溪津津樂道:玉翎五歲的時候,沈南溪帶她去王府井,在盛錫福鞋帽莊看見一雙紅皮鞋,玉翎非要買不可,沈南溪沒有帶錢。沈南溪對玉翎說:你坐在這裏不要動,我回家取錢。於是玉翎乖乖地在試鞋的凳子上坐了兩個小時,直到沈南溪回來。後來上小學上中學,玉翎都是聽話的孩子。沈南溪沒有生過孩子,她從小帶大的隻有玉翎,玉翎是她的命根子。

  沈南溪看完信與玉翎長談了一次。玉翎把與陸遠征來往的前後經過講述了一回,並拿出自己寫的隻有寥寥數語的回信。

  “玉翎,遠征這孩子真的喜歡你。”

  “是的。”

  “他欺負過你嗎?”

  “沒有。”

  “他說過喜歡你之類的話嗎?”

  “沒有。”

  “他也是好人家出身。他的母親是有名的記者,我知道。玉翎,這樣吧,叫這孩子到柳蔭街來,我要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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