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期六華子衿打電話給陸遠征，“今天的聚會是容容提議的，她要做兩個菜帶過來呢。”市長太太提議的party，還要表演廚藝，倒是新鮮事兒。陸遠征同項凱來的太太第一次見麵是在牛橋開發區，侯緒泉律師事務所開業典禮，慕容容是侯緒泉的合夥人，紮個小辮子，像個大學生，那時她剛好30歲。第二次在華子衿家，頭發燙了。慕容容是將門之後，她和項凱來都是高幹子弟圈子裏的。陸遠征自己也是幹部子弟，他的父親在“文革”前是行政10級，母親是行政11級，打“右派”都降到14級。他的父母同項凱來父親那樣的政壇大佬是不能相比的。項凱來在高幹子弟中能力是強的，但是喜歡作秀，比較花梢。慕容容的爸爸不是行伍出身，而是“一二九”運動的學生領袖，將軍中為數極少的知識分子出身的人。慕容容告訴侯緒泉，項凱來去紐約見了段幹玉翎，這是真的嗎？今天見到慕容容，他想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情。
周末下了班，陸遠征這個獨身漢無牽無掛，他叫司機開到同泰街，早早跨進華子衿的家門。華家的大門開著，隻見客廳裏的百合花換成玫瑰花，還有一瓶紫蘿蘭和康乃馨，滿室飄香，卻是沒有一個人。陸遠征想自己是來得最早的，便在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有沏好的利頓紅茶，他自倒一杯。
“誰呀？”
廚房裏傳出蔣乃迪的聲音。陸遠征應一聲，自顧喝茶。隻見從廚房轉出一個紮著圍裙的女人，陸遠征以為是蔣乃迪，抬頭一看，竟然是慕容容！
“啊，啊，原來是市長太太！”
“哎喲我的大經理，上次還叫容容的，怎麽改口了？”
“上次凱來還沒當市長嘛！”
慕容容個子不高，麵容清秀，穿真絲襯衣和牛仔褲，很隨意的樣子。在別人的家裏紮圍裙下廚房，特別有女人味兒。
慕容容摘下圍裙在陸遠征身邊坐下。
“遠征，‘長天’事務所成立一年了，總想給藍鋼做點事。我知道藍鋼已經聘了北京的法律顧問，能不能在藍嶼也聘法律顧問呀？也是需要的嘛！”
市長太太不但有風度，做生意也精明，見麵就和陸遠征談上了。陸遠征說聘請法律顧問不是他管的事情，他可以去問一問主管副經理。
“啊呀，哪裏是問一問，這件事陸大經理插手，還有辦不成的道理嗎？”
隻聽門外一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話，一路說著進了門，原來是侯緒泉。和他一同進來的是華子衿的女兒桃桃，高中生。桃桃向眾人問候，然後擠坐到陸遠征的身邊。
“遠征叔，你給我出的數學題，我做出來了！”
“一個禮拜了。”
“誰說的！我第二天就做出來了。”
陸遠征給桃桃的題目是這樣的：一隻螞蟻從火柴盒的一個角爬到相對最遠的另一個角。已知火柴盒的長寬高，算出最近的距離。這是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的題目。
“好，叔叔給你發獎！”
陸遠征從兜裏掏出一塊石頭，核桃大小，是玉石雕的小獅子。桃桃大叫一聲。陸遠征說道：
“桃桃，你今年16歲了，在西方該行成人禮了。這也算你成人禮的禮物！”
“謝謝遠征叔！這禮物我要了好幾年了。”
這是一塊羊脂玉的小掛件，晶瑩剔透，做工精致，小獅子憨態可掬。十幾年前陸遠征出差武漢，去看武鋼的一米七軋機，在漢正街的地攤上花十塊錢買的，如今值錢了。幾年前桃桃偶然看見陸遠征身上戴著這個玩意兒，喜歡的不得了。陸遠征告訴她，等她長大就送給她。此時慕容容、侯緒泉把那石頭傳遞著欣賞讚歎一番。蔣乃迪從廚房跑出來說道：
“桃桃，小孩子不能戴這麽貴重的東西！”
桃桃說道：
“媽，我收起來嘛！遠征叔，等我結婚的時候戴行嗎？”
眾人一陣歡笑，稱讚桃桃小姐的從容大方。
正說著外麵哈雷摩托車轟鳴著馳進了小院，原來是主人華子衿接來了寧心存小姐。隻見華子衿一隻手牽著寧心存，一隻拎著幾瓶啤酒，說道：
“各位，這是今天的明星寧心存小姐，哈哈，大家認識她，她還不認識大家呢！”
華子衿把大家介紹給寧心存。眼前的寧心存身材高挑，眉眼楚楚動人。兩年前陸遠征去過金龜角寧心儀家，沒有見到寧心儀的妹妹。今天的聚會有寧心存參加，陸遠征並不知道。寧家小姐起的名字有意思，一個心儀，一個心存，分明是愛情的標簽嘛！陸遠征和華子衿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寧小姐的出現，為什麽不告訴陸遠征呢？他總算是和寧家有過關係的人。她為什麽到這裏來？
“還是像她姐姐。”慕容容說道。
“不像，比姐姐漂亮呢！”桃桃說道。
“小孩子不要亂評論。”華子衿在桃桃手背上拍一下。
“言論自由嘛！”桃桃不服氣。
“看，學生鬧事傳染到小孩子這兒啦！”侯緒泉說道。“寧心存小姐，你姐姐怎麽沒來呢？你也是播新聞節目嗎？”
“我姐生病了。”寧心存說道。“我姐是《藍嶼新聞》欄目組，我是《社會熱點》欄目組的。”
侯緒泉說道：
“華家原來擺的是百合花，今天擺的是玫瑰花。”
陸遠征想起寧心儀老爸說的話，寧家有兩朵花。眼前的寧心存沒有姐姐的白皙，卻是更加豔麗嬌媚。啊，兩年前的寧心儀不也是一樣的清純和天真無邪嗎？從鐵寧回來的幾天，陸遠征心中不時想到寧心儀和她的丈夫坎坎。侯緒泉講到“台灣美女議員”案，默認了這件事的主謀即為坎坎。坎坎並不如他的外貎留給人的印象，一個文雅的年輕人，而是一個黑白兩道通行能下狠手的人。侯緒泉並說到寧心儀和丈夫感情不和，已經分居。寧心儀住在秀月街的一幢日本人留下的兩層小樓裏，據說那幢小樓60年前是“滿洲國”總理大臣鄭孝胥的宅第。侯緒泉去過這幢小樓，他說到裝修的奢華，產自南非的墨綠色大理石名貴而絢麗，還有產自法國的地板和產自意大利的水晶吊燈。現在坎坎搬走了，他們的婚姻不知能否維持。在中國，暴發戶的思維難以琢磨，行為難以規範。侯緒泉說起這些社會新聞興高采烈頭頭是道，整個藍嶼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當初，陸遠征不能說愛著寧心儀，起碼喜歡過她。在失去段幹玉翎並經曆離婚之後，在七八年的時間裏，有兩個女人使他動過迎娶之心，寧心儀便是其中一個。如今寧心儀的妹妹就像當年的姐姐一樣，出現在社交場，“梨花一枝春帶雨”，她會是怎麽的命運呢？華子衿俯在陸遠征耳邊，告訴他寧心存是來相親的，相親的對象乃是慕容容的堂兄弟。
客人差不多到齊，隻差慕容容的堂弟慕家俊。蔣乃迪備好飯出來為客人煮咖啡，華子衿也站起來幫忙。
華子衿今天的話題是藍嶼的農村，他剛剛到浪田和響水兩個縣采風。改革開放讓農民吃飽了飯，但是鄉鎮幹部的權力太大，變成當地的“土皇上”。
華子衿說道：
“中國近代講農村改革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梁漱溟，一個是費孝通。梁漱溟是哲學家，他認為中國的農村是倫理社會，中國農村的改革不要搞階級鬥爭。他和毛澤東爭論，從延安爭到北京。費孝通是社會學家，他隻講農村經濟，有點不得要領。結果呢？從結束帝製至今搞了八十年階級鬥爭，中國的農民曆經苦難。中國社會仍然是幾千年的權力金字塔結構，而農村即為這個權力結構的底層。如今，鄉鎮幹部手中的權力很容易轉化成經濟利益。浪田縣的東台鎮開發了一個服裝市場，麵向東北幾省的廣大農村……”
“東台服裝市場我去過，真是好大喲！”慕容容說道。
“東台的書記兼鎮長叫馬金德，此人能說會道，八麵玲瓏，手眼通天。政府出資建了大市場，兩年之間火起來。馬金德在市場周圍建了一片小房子，出租出售，轉眼變成千萬富翁。這些房子隻有他和他的親戚可以建，別人不可以，這就是權力。響水有個形容鄉長的順口溜：天天喝喜酒，夜夜當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陸遠征說道：
“所以說學生遊行呼籲政治體製改革是對的嘛！先從鄉鎮一級民主選舉開始。”
呑雲吐霧的侯緒泉眨著一雙小眼睛說道：
“咳，子衿說鄉長的故事，我來說一個村長的故事！桃桃，你到那屋去，不要聽大人說話！”
華子衿說道：
“大律師要來黃段子了。”
桃桃賴著不走，侯緒泉接著說道：
“也是響水，一個兩千人的大村莊，村長對手下的人吹牛說：把我眼睛蒙上，村裏四十歲以下的女人，我隻要在她身上摸一把，聞一聞味兒，就叫得出名兒。這天手下的人弄來幾個女人，一試果然靈驗。於是有好事者牽來一頭母牛，叫村長摸。村長在牛逼上摸了一下說道：哎呀我的媽呀，這不是咱村的，是外來的女人呀！”
在眾人的哄笑之中，一個方麵大耳的小夥子，雙手抱一個紙箱，呼呼氣喘地走進客廳，原來是慕容容的堂弟慕家俊。慕家俊抱來一箱馬爹利XO，真誠可感。慕容容把弟弟介紹給大家，小夥子向主人和每一位客人點頭鞠躬，謙卑之至，哪裏像腰纏萬貫的款爺！於是華子衿招呼陸遠征在客廳裏支起大圓桌，蔣乃迪和女傭小芳鋪上桌布安放杯盤。客廳裏一陣忙亂。華子衿拿出茅台酒，問大家喝茅台還是馬爹利。陸遠征要喝洋酒，而侯緒泉要喝茅台，隻好兩種酒全部打開，再加上啤酒和紅酒，各種酒杯擺滿了台麵。除了蔣乃迪的拿手菜“雞茸鮑魚”、“鹽爆螺片”，還有慕容容做好帶來的兩樣西餐菜肴：一樣是焦黃的“奶汁烤魚”，一樣是甜品“蘋果派”，引得眾人嘖嘖稱讚。隻聽華子衿說道：
“在我家品嚐到市長太太的廚藝，三生有幸啊！容容不但是律師，也是賢妻良母啊！”
陸遠征舉杯說道：
“容容，謝謝你的美食！那年我去浪田你們才結婚，如今孩子多大了？”
“兩歲，放在北京呢。”
酒酣耳熱之際，忽聽有人敲門。小芳放進來一個年輕人，原來是項凱來的秘書小董。緊接著藍嶼市的代理市長出現在客廳門口，眾人一陣驚歎。
“你們在作家這裏好快活啊！我也來湊個熱鬧！”
華子衿、蔣乃迪連忙讓座，項凱來脫掉風衣，坐在慕容容旁邊，他高興的時候，眉毛就輕輕地挑起，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一般。兩年前項凱來當縣委書記的時候曾經來過華子衿家，如今當了市長，忘不了布衣之交嘛。華子衿給項凱來倒一杯洋酒說道：
“市長，桌上的人你都認識，隻有一位小姐你不認識。”
華子衿拉寧心存站起來。陸遠征觀察到項凱來好幾次瞟過寧心存，早已注意到她的美貌。這一回項凱來正眼看了看寧心存說道：
“咦，這位漂亮小姐，好像見過啊！”
眾人哄笑起來。華子衿拉住項凱來的手：
“凱來，喝酒喝酒，這小姐大夥兒天天見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這時候慕容容在項凱來的耳邊說了幾句，項凱來點點頭，瞟了一眼寧心存說道：
“你們搞的勾當，不告訴我，我怎麽知道呢！”
接著話題轉到學生遊行上，項凱來說藍嶼的學生也開始上街了，真是傷腦筋的事情。現在是發展經濟的最好時機，必須有安定的環境。華子衿說市長你傷什麽腦筋，學生們指向中央政府，不是地方政府。再說這樣大的學生運動，是全國的大事。項凱來說，中央已經定性了，這是“動亂”，必須製止。兩個人辯論了一陣，慕容容發話了：
“凱來，我想問問大家：你們有誰是支持學生的？”
大家七嘴八舌，都說支持學生。慕容容說道：
“好了凱來，我也支持學生！你在這裏是孤立的。”
大家齊聲叫好，項凱來雙手一攤說道：
“太太領頭反對我，有什麽辦法呢？隻有寧心存小姐沒有表態，想來她是支持我的，對不對？寧小姐是新聞媒體的代表，隻要把住輿論陣地，天下就亂不了！”
寧心存沒有回答，羞紅了臉。
華子衿說道：
“哈哈，市長你錯了，現在是新聞自由的時代！”
項凱來說道：
“好，好，咱們不談學生，喝酒！”
華子衿說道：
“幹杯！為凱來市長大展宏圖幹杯！”
項凱來說道：
“遠征，我們好久不見了，來，幹杯！我這次到美國，請來一位服裝設計大師，你知道是誰嗎？她明天就到藍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