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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9)-- 電視美女跑了

(2018-08-17 13:31:12) 下一個

第九章

 

  陸遠征三年以前升任藍鋼公司副總經理,他從一個小小的冷軋廠副廠長(對於藍鋼這樣的特大型國有企業來說,這個崗位相當於車間副主任)一下子進入總公司領導班子,是火箭般的躥升,羨煞多少同輩。藍鋼總公司下麵有若幹二級公司,比如軋鋼公司、煉鋼煉鐵公司、礦山公司、焦化公司、機修公司、電力公司、運輸公司、建設公司,等等,冷軋廠即是軋鋼公司下屬的一個工廠,軋鋼公司的那些頭兒,陸遠征的上級,一直對陸遠征氣指頣使,轉瞬之間變成下屬,情何以堪!藍鋼總公司領導班子的組建,是中央對於特大型國有企業改革的試點,由中央組織部直接操作,報中央書記處討論通過的。試點的重點在於改變傳統的幹部任用觀念,強調高學曆、專業化、年輕化。當然,在80年代,研究生數量很少,名牌大學畢業生即是“高學曆”的標誌。這一年陸遠征38歲,總經理尚武也隻42歲,畢業於上海交通大學。新班子七人中包括陸遠征有三人畢業於清華大學。陸遠征的職責是技術改造和進出口貿易。

  陸遠征的地位改變了,工作狀況和生活狀況隨之改變。他的辦公室在總公司大樓的三層,寬敞明亮,兩個房間有150平方米。總公司大樓是當年日本人修建的,建在秀山最高處,工人們稱之為“大白樓”。藍鋼的主廠區環繞秀山,占地30平方公裏,是全國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70年代末興建的上海寶山鋼鐵公司技術水平較高,產量卻排在藍鋼之後居第二位。站在陸遠征辦公室的窗口,可以看見大半個藍鋼,看見4500立方米容積的國內最大高爐,看見煉鋼廠180噸轉爐冒出的紅煙,看見焦碳廠衝天的水蒸氣,看見廠區中央大道上下班的車流和人流。陸遠征的家從普通職工住宅搬進了台町。所謂“台町”,即是當年日本人建設藍鋼之初為高級管理層修建的一片別墅區,因建在高地上,故稱“台町”,名字沿用至今。這些修建於30年代的兩層或三層帶院落的小樓早已破舊,卻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令數十萬藍鋼人欣羨不已。在80年代,年產1000萬噸鋼的藍鋼號稱30萬員工,這其中包括將近15萬所謂“大集體工人”,即不得不承擔的失業的藍鋼子弟,成為全世界人均鋼產量最低且能耗最高的鋼鐵公司。陸遠征的房子是和另一位新提拔的副總經理共用一幢小樓,這半幢樓的麵積有240平方米,陸遠征“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前年他為軍隊轉業的侄兒陸宏光安排了工作,並讓比他小十歲的侄兒住在家裏的樓下,自己住在樓上;去年侄兒在車間找個女孩結婚了,小兩口住樓下;今年他們生了孩子,陸遠征的家變成四口之家。一個星期中陸遠征有兩三天在家吃飯,吃宏光媳婦做的晚飯。每天的早飯,陸遠征自己弄來吃,他吃的是簡單的西式早餐,一杯咖啡,一片麵包,一個煎蛋,外加黃油果醬。而小兩口不吃這個,他們吃的是傳統的稀飯鹹菜包子之類。

如果兩年前陸遠征娶了寧心儀小姐,他的生活狀況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他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會有一個女兒或者兒子。他會給侄兒另找一處房子而不是住自己的家;他會在搬進這幢房子之前,叫經理辦公室認真裝飾一下(這是符合公司規定的),把50年前的黴爛的地板全部拆除,把歪斜漏風的窗戶全部更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修修補補;他會把半畝地的小院子好好收拾一下,種些花木,而不是像今天般的荒蕪;他會把侄兒住的房間留給兒子蒙蒙,寒暑假到這裏小住。想到這些,便是沒有家的苦惱,而他對於這一切早已習慣了。

兩年前他在華子衿家裏第一次見到寧心儀。她是迷人的,像一朵鮮豔的百合花。她穿著樸素,沒有人注意她穿什麽,陸遠征也不記得第一次見麵她穿什麽衣服。她欠著身子坐在那裏,輕輕地擔住沙發的邊緣。她在屏幕上大方、自然、熟練、自信的表情沒有了,而是露出膽怯羞澀。陸遠征試著和她說話,稱讚她普通話說得好。她說她從小當學校裏的司儀,普通話是自己練的,“我要是海蠣子腔,怎麽能考上電視台播音呢?”她說她不是學播音專業的,電視事業突飛猛進,播音員奇缺,向社會公開招聘,她才有了機會。她的眼神留給陸遠征深刻的印象,那是誠摯的天真無邪的眼神。

在陸遠征提前告辭之後,蔣乃迪向茫然無知的寧心儀說明真意,叫漂亮的小妞呆若木雞。這是小小的計策,如果事前說明,把41歲離異的男人介紹給寧心儀,她會來相親嗎?“他是清華才子,又是藍鋼新任副總,前途無量。你如果沒有心儀的男人,這個人是否可以考慮呢?這是他的電話號碼。”蔣乃迪這樣對寧心儀說的。

後來蔣乃迪告訴陸遠征,寧心儀一聲不吭,噘著嘴走出華家的大門,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醜模樣。

過了一個月陸遠征也沒有接到寧小姐的電話。他有時候看看寧小姐的節目,聽她珠圓玉潤的嗓音。他隻能拍拍後腦勺,心想這事本來不靠譜,蔣乃迪是亂點鴛鴦譜,自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在所有男人中,陸遠征是最沒有過家庭生活願望的一個人了。在青春時代,他是多麽想過家庭生活啊!被魯迅嘲笑的“紅袖添香夜讀書”,是劉半農的夢,是陸遠征的夢,也是許多知識分子的夢。對於陸遠征來說,添香的女人隻有段幹玉翎。可是在他們長達八年的愛情長跑失敗之後,陸遠征娶了藍嶼的姑娘符珊。這段姻緣隻維係了四年,他和符珊分手,留下一個兒子。絕不是符珊有什麽不好,符珊是個好女人,他們的離婚真正原因還在玉翎,因為那時候玉翎從遙遠的甘肅回到北京,尚未結婚。這就燃起陸遠征的欲望。但是他的離婚並沒有把玉翎拉回身邊,玉翎還是遠走高飛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在陸遠征看來,如果沒有玉翎,婚姻便沒有意義。他在孤獨中走到今天,蔣乃迪居然會為他找一個妙齡女郎,可見時代的變遷。婚姻觀念的改變和性觀念的開放是任何封閉社會對外開放的標誌。在“文革”中,“愛”是禁忌,“性”更是禁忌。男女之間婚姻之外的私情一律被看作大逆不道,甚至被政治化。典型案例是1973年發生在新疆石河子農墾兵團醫院的槍擊案,兩個年輕的軍醫因私情被掛上“破鞋”批鬥,極盡羞辱折磨。激憤絕望之下女軍醫抄起步槍反擊,從院長到書記到科主任一槍一個擊斃四人擊傷數人。“文革”對於人性的踐踏是全方位的,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其破壞性滲透性腐蝕性超過封建時代,造成中國人數十年的遺傳性心理缺陷和道德缺陷。今天,中國的社會已經走近現代社會的邊緣,再過十年相差18歲的婚姻便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了。

終於有一天,陸遠征接到電話。“我是寧心儀。和你見個麵,行不?”她的聲音就像十四歲的女孩央求一位叔叔為她做某一件事情,比如,借給她一本書,或者教她騎自行車之類。他們約在郎歌山腳下的波浪咖啡廳。80年代中期,藍嶼的咖啡廳四處興起,燈光幽暗,看不清鄰座客人的麵孔。這對寧心儀是極適宜的,認識她的人太多啦!陸遠征也要避開熟人,他是大企業高管,認識他的人也不少。

“講講你的故事吧!”她說。這是要他坦白,他的戀愛史,婚姻史。陸遠征講了,他有講故事的本領,講青春,講玉翎,娓娓道來,往事如煙。他的北京故事帶有神秘色彩。他也說到前妻符珊,說到兒子。心儀小姐沒有說幾句話,她是靠話筒謀生的女孩,平時卻少言寡語。

三天以後他們又在波浪咖啡廳見麵。寧心儀拿出一個微型錄音機,放出來的聲音是陸遠征在講故事。

“你的聲音真迷人。”

年輕的女請主播竟然誇他聲音迷人!從來沒有人誇獎他的聲音,就是玉翎也沒有過。陸遠征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的聲音。薑東望唱歌好聽,這是眾口一詞的稱讚,自己的聲音好聽,真有這回事嗎?

“你是真正的紳士。”

這是心儀小姐的第二句誇獎。從北京故事得到的看法嗎?心儀是學中文的,對中國文學,對西方文學都有了解。出類拔粹的女人各有與眾不同之處,也許,陸遠征把寧心儀看作花瓶是看錯了。陸遠征對於學中文的女孩子總是有好感的,文學是滋潤心田的東西,是心靈的美容劑。文學可以教給女孩子許多優秀品格,即使不是學中文的,隻要你曾經是文學青年,就會與眾不同。

這天分手的時候,陸遠征吻了女孩。

三天後陸遠征坐在辦公室裏,寧心儀的電話打過來。

“遠征,過一個小時到港灣廣場來——一定要來啊!”

陸遠征匆匆開完項目例會,叫司機國鋒開到港灣廣場——他的車從老摩登式的伏爾加換成嶄新的藍鳥。車到廣場,遠遠看見長發飄飄的寧心儀站在港灣橋的橋頂,亭亭玉立。陸遠征叫司機停在橋下,他走上橋。

“你看!你看!”

寧心儀像孩子一樣跳著腳,臉曬得通紅。正是炎炎夏日,怎麽不打傘呢?陸遠征不知道叫他看什麽,下麵是港灣廣場,車水馬龍。對麵是徐園飯店,那幢錐形樓,有一輛黃色三菱吊車在立廣告牌,牌子立了一半。陸遠征說道:

“你是說廣告牌子嗎?那是一個女人的下半截。”

“哎呀,你說什麽難聽話呀!那是我呀!”

一會兒牌子立好,陸遠征方才看清楚,是寧心儀,真漂亮!“杜伊斯拍的,好不好?還有好幾張呢。”寧心儀得意極了,吐了一下舌頭。陸遠征在小報上看到英國攝影家杜伊斯到藍嶼,政府邀請,拍了許多風光照片,宣傳藍嶼的美麗。而寧小姐也是藍嶼的風光,藍嶼的美麗。如果說玉翎的美是古典式的端莊的美,寧小姐就是完全現代的了,她有大眼睛、大嘴和閃亮細密的牙齒,她的火紅的舌頭就像燃燒的愛的火焰。啊,廣告板上的照片光彩豔麗,身邊的人散發著剛出爐的奶油蛋糕的香氣和蜜糖般的真情,更加使人心醉。

兩個月後寧心儀把陸遠征領回家了。她和父母住在金龜角藍嶼造船廠的房區,她是這裏的小家碧玉。她說父母想要見他。

“嘻嘻,我爸說了,年齡大點不是問題,隻要是清華的,缺條腿也沒關係!”

陸遠征買了煙酒水果跟她去。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求婚者——經人介紹戀愛結婚本來是再普通不過再俗氣不過的事情。她有一個妹妹叫寧心存,在北京廣播學院念書,大學二年級。寧心存不在家,陸遠征沒有見到。因為姐姐在電視台工作,妹妹也要學播音專業,居然考取了。

未來的丈人是造船廠的材料處長,喜歡踢足球,代表造船廠足球隊打過全國乙級聯賽(企業足球隊打全國比賽是藍嶼這座足球城的特色),這天他得意地說道:

“我們家有兩朵花:一朵百合花,一朵玫瑰花。”

如果說寧心儀是雪白的女孩,寧心存就是粉紅色的了。

不久,陸遠征把寧心儀領到家裏來了。

這天在“大夢灣海鮮”吃晚飯,吃過飯來到波浪咖啡廳。他們本來是在這裏坐到深夜,陸遠征送她到電視台。輪到她早上五點上班,而上早班是要住電視台的。他們依偎著,親吻著。她說兩天後去北京,電視台送她到廣播學院學習三個月,要有一段離別的日子。她說舍不得他。於是他漸漸生出壞心,因為她躺在他身上已經嬌喘籲籲了。

“今天不回電視台了。”

陸遠征這樣說,寧心儀不吭聲。她躺在他腿上,伸手向上撫摸他的臉。她的手像絲綢一般柔滑。

秀山街台町的新家,陸遠征沒有帶女孩來過。到家的時候陸宏光睡了(他還沒有娶媳婦),陸遠征進了門便把寧心儀抱上樓扔到床上,替她脫衣服。她在推扯中弄亂了頭發。她看到自己一絲不掛害羞地捂住下身。他把她拉起來站在地板上。

“好美啊!來,擺個廣告姿勢,給你拍一張!”

寧心儀推開陸遠征縮回床上用被單蒙住身子。她看著陸遠征脫完衣服。她的晶亮潮濕的眼睛滿含愛意。她的表情有一種淒美的意境,這使他覺得自己過於強暴了。

“今天我會懷孕的。”

“你怕嗎?”

“怕。萬一呢?”

“我們就結婚。”

“好吧。我愛你。”

“我也愛你。”

“遠征我告訴你:我的身子是完整的。”

她的這句話讓他停住了。他停在她纖弱的腰身上尖挺的乳房上。他把頭埋在她的胸脯上。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惜玉憐香舍不得傷害她。她稱他“紳士”他要有足夠風度。他甜言蜜語說愛說美說結婚說孩子說未來。單身漢生活就要結束了,未來的妻子睡在身邊。四十不惑不能像王爾德說的為幻想永不結婚。“我們都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他不是頹廢派不是同性戀不是陰溝裏的人。她是柔順的女人肯定是賢妻良母……他們摟抱著說話,一直說到淩晨四點鍾。他讓她保有完整之身,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珍惜。她當然心存感激,盡管她已經將蛋糕送到他嘴邊。

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兩天後他沒有到火車站為她送行,他們的戀情還沒有公開。在沒有手機的時代,兩個城市之間的聯絡隻有長途電話。寧心儀到北京的第二天給陸遠征打來電話,然後是第四天,第八天,第16天。總共打了四通電話,時間按幾何級數延長。第一通電話說“我愛你”,以後再沒有說;第二通電話有嘈雜的背景聲,說是同學的party,支支吾吾似有隱情卻叫他“放心”;第三通電話說“想你”,叫你到北京去;第四通電話說“分手”,不說理由叫你“好自為之”。

陸遠征沒有去北京,這是他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他過分自信,也實在太忙。他忙於接待神戶製鋼株式會社的日本人,這是藍鋼公司第一個合資項目——故步自封的國有大企業引進外資的步調太遲緩了,藍嶼市有上百家中外合資企業,最大的企業藍鋼公司卻沒有一分錢外資,陸遠征要搞一個與日本人合資的高速線材公司了。在接到寧心儀的第四通電話之後,陸遠征對下屬大發脾氣出一口惡氣,然後帶著他的工作班子飛到大阪。艱苦的談判耗費了大半個月,效率低下是改革開放之初經常的事情。神戶製鋼為了留住客人,安排到九洲島的大汾鋼鐵廠參觀,並遊覽別府市的溫泉美景。陸遠征堅決搞定項目的態度讓尚武總經理下了決心。項目成功了,婚姻失敗了。回到藍嶼的陸遠征見不到寧心儀的影子,“藍嶼新聞”沒有了她,隻有港灣廣場的廣告牌還能看到她。她說“回到藍嶼再跟你說”,在她重現“藍嶼新聞”之後,他們也沒有見麵。他不打算打電話到她的單位。他的紳士風度變成了笑柄!直到有一天薑東望打來電話:

“你知道坎坎嗎?寧心儀嫁給這個人了。”

陸遠征當然知道坎坎,藍嶼人都知道坎坎,坎坎是藍嶼最大的暴發戶。兩年前陸遠征在紅帆歌舞廳見過此人,那是藍嶼最豪華的歌舞廳,陸遠征隻去過一次。別人告訴他站在門口抽雪茄煙的就是老板,站在暗影裏,沒有給陸遠征留下任何印象。他開歌舞廳起家,後來買了兩條萬噸輪船跑海運。他在國際飯店買了兩層樓。他已成為藍嶼首富,手眼通天法力無邊。

一個周末陸遠征坐到華子衿家端起咖啡杯。華子衿安慰他,說寧小姐是公眾人物太顯眼,終歸是麻煩事兒,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他媽的,今天就是金錢的世界!”陸遠征憤憤不平。

“你又能怎麽樣呢?”

“我?自掛東南枝。”

“別那麽熊嘛!”

陸遠征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要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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