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陸遠征生活的城市藍嶼，是一座中國北方著名的工業城市兼旅遊城市。藍嶼三麵環海一麵依山，礦產豐饒風光秀麗。這座城市最初的曆史是殖民地史，它先後是俄國人和日本人的殖民地，俄國人規劃了城市，修建了基礎設施、老城區和海港，日本人修建了新城區，開發了黑色冶金和重化工工業。陸遠征所在的藍嶼鋼鐵公司即70年以前由日本人興建，在中蘇友好時期由蘇聯援助建設，是中國最大的鋼鐵公司。陸遠征很慶幸大學畢業即分配到藍嶼這樣的大城市，“文革”中的老五屆大學生絕大部分分配到邊遠地區或者農村，分配到沿海大城市的是少數。“文革”以後陸遠征父母的“右派”問題得到改正，他們回到北京之後陸遠征也有機會調回北京。他沒有回去，因為他喜歡藍嶼，喜歡藍鋼；更主要的，是他念念不忘的女人段幹玉翎已經離開北京到美國去了。陸遠征在藍鋼的堅守終於得到回報：兩年前他被提拔為藍鋼副總經理。在30萬員工產能1000萬噸的國有大型鋼鐵企業擔任副總經理，陸遠征足夠風光了。以他的年齡、能力和口碑，在未來幾年內出任總經理，或許是他一生事業的最高成就。
在藍嶼，陸遠征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是中學同學華子衿，一個是大學同學薑東望。陸遠征和華子衿在北京男四中讀高中，華子衿考上北京師範大學曆史係。他沒有好好研究曆史，轉行當了作家，在“傷痕文學”興起的時候很出了一陣風頭。薑東望是陸遠征清華的同班同學，一同分配到藍鋼。薑東望這小子有官運，他先是被選拔為藍嶼所轄郊縣的縣長，隨後出任黑山省冶金廳廳長。
這一天，陸遠征乘半島特別快車從藍嶼到鐵寧開會，他的兩個下屬已在前一天到了鐵寧。節氣過了穀雨，陸遠征踏上鐵寧北站的月台，頓覺神清氣爽，腳步輕快，沒有了在綠皮車廂裏呆坐一上午的疲憊。在出站口，藍嶼公司駐鐵寧辦事處的柳葉小姐來接他。鐵寧市剛剛下過雨，地麵是濕的，空氣也是濕的。
“唉，陸總，今天好帥呀！”
柳葉蹦跳著來到陸遠征麵前，像一隻來自空中的雨燕。她接過陸遠征的手提包，細心地拍掉他前襟上的一根絨毛，挽住他的手臂，臉龐貼在他的肩頭。一連串熱情如火發自內心的歡迎之後，柳葉小姐笑靨如花。她不像是陸遠征的下屬，更像一個小情人，隻差在他臉上印一個火辣的吻。
柳葉小姐22歲，她是距藍嶼100公裏的獐海縣人。獐海是個島嶼縣，大大小小300多島礁，出名的產品是海參和海邊美女。藍嶼的灰海參中國第一，在世界上僅屈於日本賴戶內海的關西參，而藍嶼最好的灰海參出產於獐海縣；獐海的女孩兒長得漂亮，皮膚有點黑，鴨蛋臉兒，高高的個子，說話很快，帶著土腥味兒，就像沙灘上嘩啦啦卷起的海浪。柳葉頭發烏黑，四肢修長，甜得像蜜糖似的，笑起來兩排細密的牙齒如貝殼閃亮。陸遠征也喜歡柳葉。他喜歡漂亮女孩，尤其喜歡崇拜自己的漂亮女孩，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是雙重享受。但是他不是柳葉的情人，而是她的恩人。是他把柳葉從獐海縣調到藍嶼，當了國有大企業一個分廠的團委書記。今年照顧柳葉在省城讀在職大學，調她到鐵寧辦事處。陸遠征不是柳葉的恩人，又是什麽呢？人事部的幹部都以為新上任的陸總與來自海邊的柴禾妞有什麽瓜葛，陸遠征對人事部長是這樣說的：
“我是北京人，在藍嶼沒有一個親戚，在太平洋的礁石堆上會有親戚嗎？調柳葉是為了公司的利益！”
怪不得！清華大學的高材生，智商有問題嗎？幾句冠冕堂皇的話還用學嗎？陸遠征最討厭打官腔，現在當上老總，打不打官腔由不得自己。這件事陸遠征對公司黨委書記就是另外一種說法了：
“湯書記，這是薑東望求我的事兒。藍鋼雖是中央直屬的大企業，省裏還管著一半兒呢。再說薑東望也是您湯書記送出去的幹部啊！”
“我送出去的幹部就胡作非為嗎？”
話是這樣說，湯萬銘書記還是為柳葉的調轉開了綠燈。
省冶金廳廳長薑東望是陸遠征的同學，他們在清華是同班，分配工作那一年乘同一列火車到藍嶼，到藍鋼住同一間集體宿舍。他們一同經曆了“文革”的苦難，一同在檢修車間當了五年工人，一同經曆了命運的沉浮人生的轉折。在那個時代，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最大的隱私無非兩條：第一，叛逆的政治觀點；第二，愛和性。這些在他們之間是公開的和分享的，他們是絕對的鐵哥們。有兩件事情可以說明這一點。1976年北京發生了所謂“四五事件”，即清明節這一天民眾祭奠周恩來支持鄧小平，被當作反革命事件，這是垂死的偉大領袖做的最後一件大事。那一天陸遠征在北京，他到天安門廣場用萊卡相機拍了幾十張黑白照片，回到藍嶼在大學生之間傳看。清明節這天“四人幫”組織“工人糾察隊”把上街鬧事的民眾打散了，他們用的是木棍而不是自動步槍和坦克車。陸遠征的照片裏有兩張打人的場麵，看了很是刺激。在隨後的“批鄧”運動中，一位看過照片的年輕人，也是大學生圈子裏的，為了入黨準備檢舉陸遠征。薑東望聞訊後，帶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工友，把那小子揪到女工更衣室暴打一頓，聲言那小子有戀物廦專門偷女工的內褲乳罩。一場惡作劇之後，陸遠征逃過一劫。另一個例子是，薑東望在同學中間年齡最大結婚最早，他娶了檢修車間的女工樊月娥。薑東望並不喜歡樊月娥，壞就壞在他把樊月娥睡了。那天半夜時分薑東望從嘎子嶺回到椒金山的宿舍，脫掉褲子指著褲頭上的血跡對陸遠征自豪地說道：
“操，月娥她到底是個處女啊！”
薑東望是陝北綏德人，“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一米八十多的個子，工人的話“有甩頭”，父親是“三八式”老幹部，縣處級。樊月娥呢？身高隻有一米五二，工人的話“地拍子”，沒什麽模樣兒，三輩子除了種地的就是幹活的，隻念到初中二年級，家住“簡易房”，根本配不上薑東望。可是樊月娥把僅有的一點聰明用對了地方：她把薑東望在她家留宿的桃花訊傳到工廠每一個角落！想一想這些剛畢業的大學生，頭上戴著“臭老九”的帽子，棲棲遑遑老實巴腳地接受“再教育”，正如梁漱溟先生的打油詩：“十儒九丐古時有，而今又名臭老九。古之老九猶叫人，今之老九不如狗。”所以當年的大學生，誰能受得住如此輿論壓力？樊月娥得償所願，逼著薑東望結了婚。薑東望家在陝北，樊月娥一家八口住30平米小屋，他們結婚到哪裏住呢？樊家住在嘎子嶺那邊，藍嶼出名的棚戶區，一片紅磚房是1960年大饑荒時候蓋的，名字就叫“簡易片兒”，沒有水沒有暖氣沒有煤氣沒有廁所，自來水龍頭和旱廁是幾十戶人家共用的，早上大便要在五點之前起床，否則排不上隊。於是陸遠征張羅，叫小兩口住到男生宿舍來。當年清華的男生一共十二人，占有椒金山獨身宿舍的兩個房間，十一個男生擠進其中的一間，把床鋪換成上下鋪，另一間留給薑東望和樊月娥。半年後樊月娥挺起大肚子，薑東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348”大樓搞到一個房間，夫妻倆總算離開了男生宿舍。所謂“348”大樓，是藍鋼公司為解決新婚夫婦問題采用的“鴿子籠戰術”，即把一間20平米的房間用木板隔成四個三平米的鴿子籠，剩下的麵積是走廊和“廚房”。這幢樓房三層，每層12個房間共48間，因此得名。藍鋼有正式員工15萬，擠進“348”大樓也不容易，薑東望樊月娥在三平米的鴿子籠裏住了三年生了兩個孩子。
進入80年代，政治氣候發生變化，知識分子的命運也發生變化。在陸遠征這一撥同學之中，薑東望是第一個提拔上去的。六年前湯萬銘書記把薑東望調到黨委組織部。湯萬銘也是冷軋廠出來的幹部，他中專沒有畢業，卻是極有眼光魄力的。陸遠征這些大學生剛入廠時，湯萬銘是冷軋廠革委會副主任，對幾個清華的學生特別關照。“批鄧”時候湯萬銘已是冷軋廠的黨委書記，前邊提到薑東望打架事件，湯萬銘不但沒有處分薑東望，反而發展他入了黨。湯萬銘方麵大耳濃眉厚唇聲如洪鍾氣如牤牛，典型的山東大漢，他在黨員大會上大手一揮說道：
“有的人出賣別人自己撈好處，這樣的人怎麽能入黨？我們選賢任能，就是要選敢做敢為的，有正氣沒邪氣的，就是要選小薑這樣的！鄧小平這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我們工人階級早就看清了他的真麵目。擁護鄧小平反對毛主席的人，我們冷軋廠一個也沒有！”
“四五事件”在天安門廣場抓了數百人，有16個是藍鋼的，被遣送回來，而冷軋廠有兩個工人正在其中（其實陸遠征也被抓了，段幹玉翎的伯父找人把他保了出來）。湯萬銘想盡辦法保護這兩個工人，硬說是冷軋廠派他們出差而不是去鬧事的。不久聖人仙逝“四人幫”被抓捕，這件事也便過去了。
80年代初湯萬銘坐上藍鋼黨委書記這把交椅，他開始起用知識分子改變廠礦一級領導班子的結構，並積極向外輸送幹部。千金買駿骨，湯萬銘看重的就是這一幫清華學生。1985年省委要求中央直屬大企業向地方政府輸送幹部，給藍鋼15個指標。湯萬銘找到省委書記，把指標翻一番變成30個。對藍鋼這樣的大企業，省委書記是要買賬的，湯萬銘管怎麽說也是十大的中央後補委員啊。薑東望能幹，守信用，聚人氣，在湯萬銘的安排下當上獐海縣縣長，命運發生根本改變。
一天薑東望把陸遠征叫到青泥窪街卡拉OK廳，帶來漂亮水靈的柳葉姑娘。這天做東的是獐海縣開鋼窗廠的小老板，叫汪渤海，後來發了大財。柳葉那年19歲，藍嶼藝術師範學院專科生，身高一米七十多，穿一件灰色銀狐坎肩，一條綠格蘇格蘭呢大擺裙，見到陸遠征那份熱情勁兒就像見到親哥哥，嘴巴甜的讓陸遠征直哆嗦。薑東望這天高興極了，喝了不少軒尼詩白蘭地，他關掉音響用華麗的帶有俄羅斯風韻的口哨給柳葉伴奏。隻聽柳葉嗲聲嗲氣地唱道：
“女人愛瀟灑，男人愛漂亮，不注意糊塗地就迷上了你。我說你瀟灑，你說我漂亮，談戀愛說情話真甜蜜……”
薑東望的浪漫氣質來源於他的音樂專長，他是清華園的樂手，手風琴隊隊長。陸遠征與薑東望的愛好不同，陸遠征是遊泳運動員，獲得過北京高校比賽200米自由泳亞軍。在校園裏，在公開場合，薑東望拉《馬兒你慢些走》、《打靶歸來》，而私底下他拉蘇聯歌曲。他們這一代人，小學中學都唱蘇聯歌曲，在中蘇兩國反目之前，全中國都唱蘇聯歌曲。人們最喜愛的印象最深的歌曲，是幼年和青年時期唱的歌，因為大多數人隻有在這個時期才唱歌。薑東望拉哈恰圖良的《馬刀舞曲》棒極了，就像萬千把戰刀揮舞閃耀。還有一首19世紀的俄羅斯民歌《黑眼睛》，那時他在夏日荷塘的土山上用巴揚邊拉邊唱，極盡纏綿，把陸遠征迷醉了。
但是陸遠征不喜歡這個鄉下姑娘，一股海腥味的土氣，待人過分熱情，說話誇張之極。當然，她是好友的“小蜜”，好壞與自己無關。薑東望膽兒大，柳葉剛畢業即調她到縣政府辦公室當“臨時工”。藍嶼是著名海濱旅遊城市，這年夏天來了五六個同學，要到獐海縣玩。恰好薑東望出國考察不在家，安排柳葉接待。於是陸遠征領隊，包括遠來的客人和在藍嶼的同學湊了12人，登上開往大獐島的客輪。這條客輪叫“獐海一號”，老的掉渣兒，它由90年前甲午戰爭僅剩的一條船、北洋水師的旗艦定遠號改裝，排水量7200噸，甲板上的油漆斑駁陸離，裝著卑斯麥時代的西門子蒸汽機，拖著長長的黑煙，航速隻有七節。一幫興奮的遊客晚上七點上船，第二天早上五點到大獐島，在沒有空調四門緊閉的客艙裏關了十個小時，一個女生休克了。獐海一號預定淩晨四點到達，柳葉小姐三點半鍾孤零零一個人在碼頭上等了兩個小時。隻見她在海風中縮作一團，單薄的身子幾乎站立不住，像一株風中的弱柳，嘴唇變成紫紅色，嬌嫩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陸遠征方才知道，在太平洋的礁石堆上，即便是夏天，淩晨時分仍是很冷，憐香惜玉之情頓生。直到一行人下了船，一輛用解放牌卡車搭上帆布篷的簡易客車方才來到碼頭。
雖然路途艱辛，車輛住宿條件很差，但是柳葉熱情似火，風光優美如畫，特別是縣政府食堂一流棒，上菜用洗臉盆端，胡蘿卜粗的野生大海參冒尖一大盆，茶杯口大的野生大鮑魚也是冒尖一大盆，三兩一隻的活對蝦還是冒尖一大盆，深海捕撈的牙片魚二十多斤一條……柳葉領著一群與她父母年齡仿佛的“大哥哥”“大姐姐”走遍島上的風景點，到野牛崖下的淺水灣捉海參，乘漁船出海看一米多長的小鯊魚，到老龜脖子山看銀帆日落，把哥兒們姐兒們樂巔了餡兒，對老薑和他的小秘書又是誇讚又是感謝。第二天下午柳葉聯係當地駐軍的交通艇回藍嶼，這種一百多噸的小艇時速25節，開到藍嶼隻兩個半小時。漂亮的善解人意的柳葉小姐太周到了，陸遠征再不覺得她“熱情過分”，心中反而生出幾分愧疚。想到多年來薑東望的痛苦，樊月娥的俗不可耐，陸遠征不禁長歎。柳葉呢，她就像一縷清風，一泓甘泉，滋潤著溫存著撫慰著薑東望的心。
柳葉小姐把陸遠征從鐵寧北站接到藍鋼辦事處。藍鋼辦事處在青年大街，新建的一幢小高層，大部分房間是三星級酒店，取名“藍鋼賓館”。柳葉把陸遠征安排到最好的套房，泡一杯龍井端到麵前。
陸遠征笑一笑說道：
“柳葉呀，我把你調到藍嶼，再把你調到鐵寧，你到底啥時候嫁給老薑呀？”
“哎喲我的哥，啥時候嫁還不是聽您的？老薑是我對象，您是我娘家親哥哥，父母不在跟前，我的事就由您做主啦！”
陸遠征知道薑東望真心愛柳葉，柳葉22歲，薑東望44歲，剛好大一倍。薑東望告訴陸遠征不想辜負柳葉，要娶她回家。薑東望的話著實讓陸遠征驚訝：談何容易啊！歲數相差一倍算不了啥，可是有樊月娥呀！樊月娥這個女人雖然討厭，卻不是善茬子。幾年前薑東望在藍鋼黨委組織部當青年幹部科科長，一天樊月娥到薑東望的辦公室撬開桌子翻出3000塊錢。這錢是薑東望的體己，攢了兩年準備寄到陝北為母親治病。薑東望向樊月娥索要，哪裏要得出來。情急之下薑東望搧了樊月娥兩個嘴巴。這下事情鬧大了，樊月娥跑到組織部告狀，在走廊打滾哭鬧。組織部是什麽地方？給幹部下生死牌的地方，你這個小科長想不想幹了？想不想進步了？想不想榮華富貴衣錦還鄉了？薑東望隻好向部長檢討，回家向老婆賠禮道歉息事寧人。兩個回合下來，樊月娥趾高氣揚，她向自己的發小說道：
“哼，我不能叫人當啞巴賣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忘了我當年怎麽拿住薑東望的？”
柳葉呀柳葉，你就是不怕父母反對，不怕輿論壓力，不怕當後媽，鐵了心嫁給薑東望，樊月娥這一關你們怎麽過？
“遠征哥，你光是拷問我，該我說說你啦！你想要一輩子打光棍嗎？前年老薑說你準備娶大名鼎鼎的寧心儀了，可是忽然間就黃了，那是咋回事兒呢？也許你放不下地球那邊的段幹小姐，到底咋是個頭兒呢？”
陸遠征隻顧喝茶，不想和柳葉說自己的私事：
“小孩子家不懂這些。”
“哼，我是小孩子嗎？我是你嫂子！”
這個調皮的下屬，陸遠征是管不住了。陸遠征的身份變來變去，一會兒是公司的大領導，一會兒是娘家哥哥，一會兒是小叔子。
“柳葉，你煩死人啦！”
“陸總，等開完會，我和你一起回藍嶼，華子衿在他家開party，還說要跳舞呢！”
“今天第一件事，我要去看蒙蒙。”
“我也看蒙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