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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2)-- 嫁給了搖滾樂人

(2018-07-25 20:29:08) 下一個

第二章

 

段幹玉翎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嫁到紐約八年,婚姻竟然發生了問題。嫁人那年她28歲,如今呢,有了一個五歲的兒子。她的丈夫盧人謙畢業於朱利亞音樂學院,一個青年作曲家,當今說法是“獨立音樂人”。盧家60年代從香港移民過來,家道殷實,盧人謙的父親盧俊工在香港有產業,在紐約也有產業。盧人謙和玉翎的兒子小華,英文名字Tom,長得清秀可愛。玉翎結婚後在紐約大學藝術係學服裝設計,隨後在拉夫勞倫做了四年設計師。拉夫勞倫是全美第一時裝品牌,玉翎能進這家公司,第一是盧家占有它百分之十五股份,第二是玉翎豔壓群芳的美貌和獨一無二的氣質。當盧俊工領兒媳婦走進紐約世界貿易中心南塔45層拉夫勞倫總部的時候,所有人送來驚詫的目光。在玉翎的圈子裏,無論華人還是洋人,都發自內心地讚許她,把她看作東方美的化身。一年春秋兩度的紐約時裝周,在T型台的燈光、鮮花和掌聲中,玉翎的風頭甚至蓋過那些出場費數萬美元的模特兒。三年後她成為拉夫勞倫設計部的主管,手中一大把各種國籍鼎鼎大名的時裝設計師。這樣一個美人兒,這樣一個事業有成的人中精,這樣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怎麽會忽然垮了呢?

在婆婆幹預下玉翎和盧人謙分居了:盧人謙回到婆婆家,玉翎帶兒子住長島。這幢位於長島納蘇郡的house是結婚時候公公買的,有五千英尺,帶遊泳池和大庭院。玉翎給這幢房子起名“儷廬”,並細心把它裝飾起來。長島雖說不是紐約市的地界,距紐約市隻幾十公裏,是大西洋中一個狹長的海島,許多富人名人住在這裏。30年代菲茨傑拉德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生動描寫了長島風情,使這裏名聞遐邇。從“儷廬”向北兩公裏住著88歲的張學良和77歲的趙四小姐,向南三公裏住著92歲的宋美齡,他們都打算在這裏住到100歲。玉翎、小華、韓麗金、瓊斯四個人住“儷廬”,韓麗金是女傭,小華出生那年玉翎到北京大紅門找來的,在盧家五年了。瓊斯是黑人司機,在盧家七八年。對於喜歡高朋滿座的段幹玉翎來說,如今美麗的長島如同荒漠一般。

段幹玉翎另外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打越洋電話,向初戀的男友陸遠征傾訴苦衷,真是鬼使神差!那是兩個月前,1989年的農曆除夕。她叫小韓到超市買菜,自己做年夜飯。她在聖誕樹下陪小華玩——小華說“過年怎麽沒有聖誕樹呢?”她隻好叫瓊斯上山砍一棵樅樹裝飾起來,因為這個月份買不到聖誕樹。之後,大家睡了,玉翎從來睡得晚,除夕夜更無睡意。她穿著睡袍,披頭散發,獨自喝了兩杯百齡罈,再加一杯皇家禮炮,然後拿起電話。長時間的苦悶使她養成了酗酒的惡習。陸遠征的號碼是三年前給她的,她從未打過。

“遠征,是我……新年好……”

她對著話筒哭泣起來。這是給情人拜年嗎?地球那邊是大年初一呀!她在哭泣中告訴陸遠征,她受夠了,再也不能忍受盧人謙了。電話打了一個小時,講她與丈夫的前前後後,傾訴她的委屈、怨懟、憤慨和惆悵。她確實喝多了。

玉翎和陸遠征相識的時候,陸遠征是21歲的青澀大學生;談婚論嫁的時候,他是普普通通的車間技術員;現在他已是中國最大的鋼鐵聯合企業的副總經理。22年過去了,他們中間有很多故事,歲月蹉跎,關山阻隔,陰差陽錯,有情人未成眷屬。陸遠征是玉翎最信賴最可靠的朋友,更糟糕的是,陸遠征對她始終不放棄。當朝陽從大西洋上升起而玉翎酒醒之後,她後悔了。她不是在害人嗎?她傳達的錯誤信息不是要讓過去的男友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嗎?

她嫁到美國,緣於八年前的一次偶然。

1980年,她是北京外國語學院二年級學生,這一年的聖誕節,她們幾十個女生到“北堂”唱讚美詩。那時,封閉的中國剛剛欠開縫隙,北京的“基督教愛國會”組織“文革”以後第一次有規模的宗教活動,也許是大陸易幟以後第一次像樣的宗教活動。聖誕唱詩會有幼兒合唱、大學生合唱、老人合唱。教會到外國語學院找了60個女孩子,訓練了兩個星期,最後一次是現場彩排,接受指揮家李德倫指點。女大學生中沒有一個教徒,她們的參與隻不過覺得新奇好玩而已。這一天“北堂”擠進六七百人,門外還有六七百人。“北堂”即座落於什刹海西側的西什庫教堂,典型的哥特式建築,建成於1900年。建成當年即發生義和團攻打“北堂”的慘烈戰鬥,“拳民”赤身露體口念咒語手舞大刀片兒向前衝,洋人坐在“北堂”裏用機槍掃,屍體堆集如山,最後引來八國聯軍割地賠款了事。“拳民”一個個“刀槍不入”,為什麽頂不住洋人的子彈?原來坐在“北堂”裏的法國主教樊國梁揮舞著一個用女人陰毛編織的旄頭,而且西什庫的圍牆上貼了好些女人的陰戶,險惡的洋人用女人的下體破了義和團的神功,以毒攻毒,躲過了大災禍。80年後禁錮已久的中國人開始用讚美詩迎接洋人。那時候北京的洋人不多,聖誕節這天全城的洋人都到“北堂”來了,還有香港人澳門人台灣人。盧俊工坐第一排,他是基督徒,而他來聽讚美詩的真正理由是對大陸宗教開放的政治興趣。大學生用英語唱亨德爾的《哈利路亞》,李德倫指揮,中央樂團伴奏,氣勢恢宏。女孩子們用盡全力,激動不已。仰望教堂內300根巨柱撐起的金色拱頂和美麗的彩色玻璃花窗,玉翎第一次感覺到上帝的存在。而坐在台下的盧俊工就在此時一眼看中台上最漂亮的女學生。後來玉翎對陸遠征回憶說,那個時代有什麽漂亮呢?毛衣外麵套白襯衫,毛褲外麵套藍布裙,臉上搽點粉,嘴唇上塗點紅,如此而已。

以後的故事很簡單,盧俊工通過教會打聽到段幹玉翎的芳名年齡學校家庭,預先定下未來的兒媳婦。1981年春節過後,柳蔭街迎來了玉翎的黃叔叔。黃叔叔苗子從香港回來,滿臉堆笑當起媒人。“文革”後黃苗子香港北京兩頭跑,他在香港有許多朋友,盧俊工恰在其中。黃苗子的介紹讓段幹鉞滿心歡喜,侄女28歲了,還沒有找到婆家,介紹來的又是這樣有文化的富庶人家。而在離開香港之前,盧俊工全家請黃苗子夫婦吃飯,席間黃太太即著名畫家鬱風女士興奮地說道:

“哎呀呀你說的原來是玉翎呀!盧老板盧太太,我們從小看她長大,那是真正的美人胚子,真正的書香門第啊!”

盧俊工得意地哈哈大笑,盧太太和兒子盧人謙睜大了眼睛。

盧人謙立即飛到北京,在苗子叔叔團結湖的家裏與玉翎見麵。盧人謙第一次到北京,玉翎花三天時間陪他走了故宮頤和園十三陵八大處。玉翎見到的是一個倜儻風流出手大方的美國籍男孩,他身上的高檔行頭文雅風度流利英語香港國語在國內是找不到的。小夥子學音樂,和玉翎同歲,他在慈熙太後的大戲台前親吻了玉翎,然後飛回香港。玉翎對發小閨蜜翁欣欣這樣說道:

“人謙給我唱了好多歌,啊,他會唱所有流行的英文歌曲,唱得好極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三個月之後在紐約舉行婚禮,段幹玉翎從北京外國語學院退學,盧家保證她在美國念完大學。無論時間還是空間,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閃婚,也應了八年前玉翎玩莫高窟時候住持老和尚留給她的話:紅鸞照命,貴不可言。

一個星期以後,玉翎打電話把事情告訴陸遠征。電話隻能打到冷軋鋼板廠技術科,陸遠征在那裏當車間技術員,月薪65元。

“遠征,我要嫁人了!”

她平靜地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講述給他聽。

“三天,就三天?你不了解他呀!”

“有機會離開這個國家,還用說別的嗎?我在這裏受夠了。”

玉翎的話使陸遠征立即想起她的父親段幹戟。段幹戟曾是國民黨空軍飛行員,他1949年在香港參加“兩航起義”投奔共產黨,50年代以“美國特務”罪名被捕,“文革”中瘐死獄中。多年以來玉翎是戴著“反革命家屬”帽子的,這是她的仇恨所在。

陸遠征的大學同學薑東望在冷軋薄板廠,也是車間技術員。他早就認識段幹玉翎,8年前19歲的玉翎從大西北跑到藍嶼,薑東望特意為他們借到一間“蜜月小屋”,並到青泥窪街的飯館買了兩份鍋包肉裝在飯盒裏,拿回來招待小姑娘。他聽完陸遠征的話,歎一口氣,表示對朋友的同情:

“媽的,女人都是從窮地方嫁到有錢地方,這個村子嫁到那個村子,這個國家嫁到那個國家,自古如此,全世界都一樣!”

陸遠征無比懊喪,他從藍嶼趕回北京見玉翎,當然於事無補。在柳蔭街東廂房,玉翎撲到他的懷裏綿綿低語道:

“遠征,別傷心!我們去泰山玩吧,做一次告別旅行。”

他們去泰山玩了兩天,在泰安火車站做最後的告別。這一天誰也沒有眼淚。玉翎的一句話成為他們之間的總結,也是對他的安慰:

“遠征,我要跟你說:我是你永遠的情人!”

半年以後陸遠征收到來自紐約的郵件,二十張12吋彩色婚禮照片,沒有信。穿婚紗的玉翎漂亮極了,新郎也漂亮,曼哈頓五大道的聖帕特裏克教堂比“北堂”大得多,長島新房庭院中的婚宴氣派豪華,兩新人在草地上半跪著甜蜜接吻……多年前陸遠征和玉翎第一次接吻的時候,玉翎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有一個願望:將來在教堂裏結婚。”在那樣嚴酷的年代,17歲小姑娘會有這般奇思妙想!從那以後,陸遠征多少次想象西式的婚禮,想象玉翎穿婚紗的模樣。今天看她穿上婚紗,比他的任何一次想象都要漂亮!真正的美是想象不出來的,陸遠征隻有搖頭歎息。

玉翎婚後最初三年是幸福的。首先是生活條件的根本改善,房子、汽車、家用電器,古老的梅西百貨公司,現代化的商城,繁華的大都市,廣袤的森林和浩瀚的大西洋。更重要的,這裏是友愛的社會,沒有批判鬥爭,沒有檢舉揭發,沒有“最高指示”,沒有18歲的雷鋒做好事為了宣揚自己,沒有12歲的劉文學為了兩個海椒死於非命。中國文化的致命缺陷是缺少愛,缺少愛的教育,玉翎從小受到愛的教育幾乎全部來自西方文化,來自《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木偶奇遇記》、《愛麗莎夢遊奇境記》。在一個宣揚仇恨彼此算計的社會中,愛在哪裏,人性又在哪裏?

玉翎的幸福感當然有盧人謙的一份。盧人謙真心地毫無保留地愛著妻子,這一點玉翎沒有想到。有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對玉翎的癡迷:當他得知玉翎同陸遠征玫瑰般的愛情經曆之後,他從紐約飛到北京,再到藍嶼,隻為同陸遠征見一麵,看看當年使妻子心亂神迷的男人究竟是不是神話中的人物,究竟是不是三頭六臂。兩個男人在富麗華酒店的咖啡廳見麵,一幕應該出現在決鬥場上的見麵儀式卻在維瓦爾弟輕柔的巴洛克旋律中發生了。他們坐了一個小時,陸遠征的對麵是一個文雅羞澀的美國味小夥子,說話期期艾艾顛三倒四。小夥子拿出一塊勞力士手表說道:

“這是我對你的敬意。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羨慕的人!”

到底誰羨慕誰呀?“永遠的情人”又有什麽用呢?盧人謙的舉動表現出他的藝術家脾氣,他對玉翎的愛,他的心血來潮、敏感和脆弱。陸遠征隻有對自己說:媽的,這小子確實可愛!這是玉翎的福氣。

玉翎的幸福感還來自於公公婆婆。一個遠嫁到大洋彼岸的女人,生活在陌生環境和陌生人群中,公公婆婆的愛是相當重要的。當年她和陸遠征分手,重要原因是陸遠征母親的強烈幹預。陸遠征的母親喬南是個出色人物,是著名記者和編輯。事過境遷,玉翎不會恨她了。這一回不同,玉翎是公公婆婆為兒子挑來的媳婦。公公的表現,自然是要證明自己眼力好,辦事精明;婆婆呢,更要證明自己寬宏大量。在一個好麵子的家庭中,婆媳關係好最重要,如果十個婆婆中有九個“壞婆婆”,玉翎婆婆就是剩下的那一個。兩公婆對玉翎的照顧不必說了,玉翎是挑剔之人,但是她知道分寸,從來不向婆婆要東西,講條件,婆婆怎麽說她就怎麽做。至於孝心有多少,對於聰明女人來說,豈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嗎?

玉翎的家庭、事業、生活就像公公給她買的寶馬750汽車,所有部件配置齊全,運轉良好。最後出問題的部件就是盧人謙這位音樂家了。音樂家的生活與常人不一樣,吹拉彈唱,遊走四方,飲酒作樂,放浪無忌。這樣才是現代派!這樣才有成就!在家裏,在許多場合,盧人謙是謙謙君子,謙恭之至,文雅之至,而在他充當音樂家角色之時,他變成另一個人。有一次盧人謙到好萊塢為電影配樂,在舞廳裏被人打了,打斷四根肋骨,玉翎飛去洛杉磯把他接回家。盧人謙的放蕩並不在女人身上,他在外麵不搞女人,他聲言自己隻有玉翎一個女人,因此他也不像他的同伴那樣打扮成朋克之類,衣著頹廢,發型怪異。他不搞那一套,玉翎也不讓他搞那一套。當然,在舞台上是難免的,他要穿不倫不類的行頭,戴個發套等等,鄉村音樂嘛,即興彈唱嘛,隨心所欲嘛。但是盧人謙對段幹玉翎十分嚴苛,不許和男人打電話,不許和男人出門,不許請男人到家做客,甚至不許和任何男人說話。他要把玉翎嚴嚴地守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怎麽可以呢?玉翎有工作,有事業,她不能整天呆在家裏守著盧人謙啊!再說盧人謙也要往外跑,有時一兩個星期不回來。他是愛鑽牛角尖的人,甚至到了心理變態的程度,莫名其妙地和玉翎大吵大鬧,簡直像個孩子。玉翎隻有退讓,盡量少做引起丈夫疑心的事兒。在玉翎上學那段時間,盧人謙鬧得不算厲害,讓人能夠忍受;生過孩子之後,盧人謙越發過分了。一次盧人謙去馬裏蘭,玉翎請了兩個男同事到家小酌,不巧盧人謙提前回來了。盧人謙不由分說把杯盤酒瓶嘩啦啦摔在地上,飛起一腳踢在客人屁股上,生生地把兩個洋人攆出大門。在客人的汽車將要跑出庭院之時,一塊石頭砸在後備箱蓋子上。玉翎和他們談的是服裝設計,再說是兩個男人不是一個男人,怎麽能這樣呢?

“就是十個男人,我也要統統把他們打走!”

又過了兩年,小華三歲了,發生了“錢皮事件”。錢皮是意大利人,公司裏最著名的設計師,白色卷毛頭發,白色胡須,一看就是大師氣派,真正具有世界聲譽。盧人謙早懷疑玉翎和錢皮關係異常,雇了個在中情局幹過活的私家偵探跟著,一個月兩萬美元。在花去六萬美元之後,終於抓住把柄:玉翎開她的寶馬車和錢皮兩個人去巴爾的摩,在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並在海邊親吻。這一切經過有全部錄像為證。於是盧人謙怒火中燒,動手打了段幹玉翎。這是玉翎絕對不能忍受的。

和婆婆談話玉翎是這樣說的:

“錢皮老頭是好人,不能冤枉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越軌的事情。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他就像一個慈祥的父親。媽,聽我跟您說吧,錢皮老頭已經79歲了!”

後來的事情是,由於心胸狹隘、猜疑、生活無規律、吸毒,盧人謙走到精神分裂的邊緣,玉翎和他分居也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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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100 回複 悄悄話 跟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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