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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2)

(2018-06-17 19:49:39) 下一個

32、60年代

 

——達夫先生,你到紐約多日,可知道您的兒子鬱飛在紐約定居嗎?

——不知。

——您想見您的兒子嗎?

——今夕何年,飛兒齒序幾何?

——他為映霞所生,請問生於何年?

——生於民國18年。

——他已年過古稀。

——啊呀,我隻49歲,如何見我的飛兒?

——除了您的兒子鬱飛,您另有親人在紐約。

——何許人也?

——當年有傳媒大王豐兆源老板,您可你知道此人?

——如此人物,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豐兆源老板於民國9年,即是爆發“五四”運動第二年,路經福建樟州,識一李姓風塵女子,納之。次年得一女,名為豐白荷,又名李蓧瑛。

——啊呀,李小姐尚在人世?

——尚在。

——李小姐應是高壽了。

——剛過了80大壽。

——啊呀呀,如何了得!李小姐小我26歲,我若活在人世,已是老妖精也。

——李小姐現名瓊斯太太,她的家我曾往拜,即在曼哈頓上東區。豐家乃豪門,上東區為紐約富人區。李小姐到紐約定居十七八餘年,養尊處優,安度晚年。李小姐的客廳裏,至今掛著您老的墨跡。

——我寫何字?

——您的“釣台的春晝”中有一首七律,其中的一聯為:“曾因醉酒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獻醜獻醜!

——此所謂“人鬼情未了”。在李小姐與您分手之後,她在世上近60年,其中坎坷,你皆不知。

——這個當然。

——第一,她養育了你的後代。

——真有此事?

——她於公元1942年生子,取名李敬生。

——此子像我否?

——多有相像。如活在世上,已近60。

——難道早歿?

——非也。敬生活到45歲,溺水而亡。

——鳴乎哀哉!

——敬生生有一子一女,即是您的孫子孫女。

——您的孫子名李鬱俊,台灣大學中國文學係講師,現年32歲。您的孫女即在紐約,中文名為李鬱佳,英文名為Jane,我同她十分相熟。您的孫女是我同窗好友的女友,我初到紐約,寄寓您孫女家中。

——天下多有巧事,無巧不成書也。我離開新加坡,即太平洋戰事爆發之年,香港、新加坡相繼陷於日本人之手。此後不知李小姐音訊,她應是離新加坡而去。

——李小姐攜初生之子,帶一媬姆一小廝,繞道緬甸、昆明,回到中國抗戰的大後方重慶,其間千難萬險,九死一生,母子得以保全。

——當年唯有此一道路可回中國。

——李小姐離開新加坡前,她的生母李老太已到新加坡,與女兒團聚。後來李老太留在那裏,直至戰後。

——此後李小姐定居何所,嫁與何人?

——李小姐二戰之後方才嫁人,那時已知先生葬身戰亂,為日本軍人所害。李小姐嫁與國民黨少年英才,上海市副市長童光倫。您老可知此人?

——不知。

——他是戰後的風雲人物,三青團五大首領之一,亦是蔣介石派往上海的接收大員。童光倫與李小姐的婚禮即在上海沙遜大廈舉行,有小蔣前往祝賀,賓客如雲,風光無限。

——原來嫁的是官場人物!戰後天下太平,李小姐得嫁高官,可享榮華富貴。

——非也,戰後之中國,乃是更大規模的內戰,烽火連天。此內戰一打又是四年。

——可憐天下蒼生!我子敬生如何?

——李小姐出嫁後,將敬生交由李老太撫養。從40年代起,李老太定居新加坡,直至70年代故世。敬生娶一馬來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李老太故世,敬生一家遷居台灣。敬生不幸中年而亡,留下孤兒寡母。

——孤兒寡母,何以為生?

——前麵說過,李小姐後稱瓊斯太太,此時瓊斯太太已逃離大陸,並得到豐家的一筆遺產,有能力照顧孫兒孫女。

——方才說到戰禍再起,是為蔣毛大戰也。我早以為戰事若起,國民黨必敗。

——先生所言極是。蔣介石兵敗如山倒,三年半損兵800萬,退守孤島台灣。

——李小姐和童光倫也到了台灣嗎?

——童光倫在上海戰役中起義,是為降將。因此內戰後他留在大陸,李小姐隨夫在大陸生活18年。李小姐與童光倫生有一女,後來母女反目,這女兒成了李小姐最痛恨之人。

——母女生養之恩,何至如此?

——李小姐在大陸生活的18年,所謂“政治運動”此起彼伏。童光倫作為投誠人員,本為異類,掛“國務院參事”之虛銜,薪水僅夠糊口,與風光之時不可同日而語。而李小姐率性直言,於1957年被劃為“右派”,又因“反革命罪”入獄三年,受盡磨難。李小姐之女受政治之蠱惑,大義滅親,指點“紅衛兵”抄家並毆打李小姐。女兒在大廳廣眾之下打母親的耳光,“文化大革命”對於人心之傷害。

——此時童氏又在何處?

——童氏自殺而亡。在政治運動中自殺,乃當時之平常現象,乃是政治高壓下人的最後反抗。

——戰後的中國政治,我不得而知。我若多活20年,不知會有何等體驗。我的朋友郭沬若兄應在,他是毛氏之摯友,他的命運如何?

——郭氏乃隨風使舵之行家,附炎趨勢之裏手,官至政務院副總理,人大副委員長。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初,一副乞憐之態,聲言他的全部著作,隻應付之一炬。奴顏媚骨,令人齒冷。郭氏的姿態,乃是中國文人的恥辱和悲哀。80年代初,李小姐已定居紐約,她曾在台灣《傳記文學》雜誌撰文,描述她在大陸的20年,文字淒楚,讀之澘然。文中歎息中國文人的命運,談及先生您。文中說,先生您如能在世,在“反右派”和“文化大革命”中,不會有好的結局。老舍先生便是顯例。老舍先生以全副熱情改造自我和歌頌新時代,在“文化大革命”中亦在刼難逃。他於1966年自沉於北京德勝門外太平湖,自沉處水淺僅及膝蓋。

——老舍先生竟是如此結局?可歎,可歎。李小姐又有何等遭遇?

——李小姐50年代到國務院外文局工作,她英文極好,在外文局的英文雜誌《中國文學》任編輯。

——她畢業於英國愛丁堡大學,當然是好英文。

——1957年她在外文局被打成“右派份子”,1961年她因上書申述,以“反革命罪”入獄三年,遭受非人之待遇。出獄後在北京東城史家胡同掃街,勞動改造並接受群眾監督。在“文革”初期再次成為被鬥爭的對象,抄家、遊街,手指被打斷。在抄家之前,李小姐自家院內埋藏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她的十數件首飾,一樣是她的一疊文稿。“紅衛兵”挖地三尺,抄去了首飾,沒有發現文稿。1969年她隻身出逃,隨身所帶,隻有一疊文稿,一塊玉石。

——是何玉石?

——一塊翡翠。這翡翠夾在文稿中,得以保留,是李小姐剩下的唯一首飾。我想,先生您知道這塊翡翠吧。

——你說這翡翠是我的舊贈嗎?

——當然。不久前李小姐80大壽,她仍佩戴這塊翡翠。

——半個世紀過去,記不得了。

——此文稿即為先生您的遺稿。

——難道我真有遺稿在李小姐手中?她是如何逃離大陸的?

——李小姐當時被關在“牛棚”裏。

——與牛同宿嗎?

——“牛棚”乃專用詞語,即關押“牛鬼蛇神”之處(出處)。李小姐從“牛棚”逃出,當時天下大亂,“紅衛兵”在全國各地“大串聯”,所謂煽風點火。她混上“大串聯”的火車,從北京至廣州,沒有臥鋪沒有座位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人擠人站了三天兩夜,兩條腿腫得不能落地。兩天後她在珠江口買得一船,趁暗夜偷渡至香港。她將童光倫死時留下的幾顆金牙付給漁人,得以踏上險途。到香港後,李小姐身無分文,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麵對燈紅酒綠,遍地繁華的香港,她隻是一個剛從獄中逃出的囚徒。她找到一家報館,說:“我是豐兆源的女兒,我要找豐家的人!”

——李小姐竟有這等傳奇故事!

——李小姐豁出身家性命,保住了尊嚴,並保全了您的遺稿。可是這份遺稿至今沒有問世。您以為遺稿尚在否?難道李小姐要將遺稿在身後發表?

——不要再問我,這一切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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