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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0)

(2018-06-10 17:03:37) 下一個

0、Karen Marsh墓地

 

200多年前,美國建國之初,紐約城還是一個小鎮,叫“新約克”鎮吧。紐約的曆史並不比上海、香港久遠,建城時隻有曼哈頓島,其它如布魯克林區、皇後區、布朗克斯區、斯坦登島,便是鄉間,紐約人死後便埋葬在這鄉間。鬥轉星移,鄉村變成了城區,如今,幾個城區裏有五六處很大的墓地,成片的高低錯落的墳包和石碑,撒在城市的樓群之中,使初來乍到的人嘖嘖稱奇。在這國慶之夜,我和奚兒要去城市墓地一遊。

從樓頂下來,焰火放完了,街頭已是人群散盡,燈火闌柵。節日的狂歡從早晨到現在,曼哈頓、新澤西那邊要持續至深夜。安傑麗娜·朱麗的香水廣告立在街頭,噘著世界上最性感的嘴。黑人球星斯普瑞威爾以閃電般的動作,在做運動鞋廣告。我們走了幾個街區,不知東南西北,總算攔到一輛車。Karen Marsh墓地不遠也不近,出租車開到它的大門口。墓地的大門開著,空無一人,望進去一片黑暗。馬路對麵是幾座帶花園的house,閃著燈光。這裏的居民每天麵對荒塚,肯定是些不怕鬼的美國人。Jane在哪裏?古董又在哪裏?

“怕不怕?”我問奚兒。

“我們是來挖墳的,沒進大門,你就怕了。”

不怕鬼的是中國女孩兒,來會另一個不怕鬼的中國女孩兒。等了幾分鍾,開來一輛出租車,是黃色的林肯。車停下,車箱裏的燈亮了,我看見Jane坐在司機旁邊。她招手叫我們上車。

“這是奚兒,這是Jane。”我說道,她們倆沒見過麵。

出租車並不進墓園的大門,而是掉回頭,沿著墓地圍牆向後開。Karen Marsh墓地很大,出租車開了好一陣。一路上Jane不回頭,一聲不吭。奚兒使勁兒掐我的腿,好痛!這是她的不能如願的渲泄。她的雙眼在黑暗的汽車裏發著亮光。她的手心濕了,她把手上的汗拍在我的手背上。下了車,這個街區如同“棚戶區”,沿街都是破爛的房子,路燈也沒有,靜悄悄的,與繁華區的熱鬧場麵恰成對比。

Jane指著一個高坡,上麵是一幢三層小樓。我們順著土坡走上去,到了小樓前。小樓是清水磚牆,鐵皮屋頂,破敗不堪。小樓麵對墳地,俯視過去,是在月光下的一座座石碑,如同吊掛著的一副副白骨。

“龍,古董就在這裏,我來看過。” Jane說道,她的聲音在這糝人的小街變得怪異。

隻有三樓的一扇窗亮著燈。Jane在大門上“咚咚”敲了幾下,一會兒,聽見樓梯的響聲。慢慢地,門打開了,出來一個高個子黑人,就像柯南道爾小說裏的守墓人。

“Thank you.This is my frends.”

Jane拿出一個手電筒,照著室內的地麵。一樓沒有燈,隻有潮濕發黴的氣味。穿過走廊,黑人掏出鑰匙,打開一扇上鎖的門。

“在這兒!”

Jane的手電筒照在地上,啊,真的找到了!我拿過手電筒,看清這是一個大房間,大一的古董,那些銅人鐵馬石雕木刻舊磁器破家具就在這裏!東倒西歪,落滿灰塵。

“My god!”

奚兒驚叫一聲。我上前摸摸華盛頓銅像,確認它是真的。這屋子的窗戶用木板條子釘死,頭上飛著蝙蝠,地上跑著老鼠。這裏就像狄更斯小說裏的賊窟一樣。

“Jane,好像少了許多。”

“大部分都在。”

“羅馬夫人像呢?”

“那不是嗎?碎了。”

石雕的羅馬夫人像躺在地上,身首各異。我回頭看看,那黑人沒有跟進來。於是我說道:

“完了!這個石雕值五萬呢。”

“嘖嘖嘖嘖!”奚兒發著慨歎。

“這些東西,蒂姆沙打算賣50萬,沒賣出去。” Jane說道。

“50萬?這破爛值150萬呢!Jane言而有信,說到做到。謝謝!”

“誰謝誰呀?我和大一還是夫妻,這是我家的事,請你們來幫忙罷了。”

Jane冒出了傻氣。女人的可愛,往往就在“傻氣”上。

“好,好,現在怎麽辦?報警嗎?”

“不能報警!” Jane 連忙說道。“悄悄拉走!如果報警,就把蒂姆沙徹底得罪了。龍,趕快拉走吧!夜長夢多。”

Jane給我的印象,是個柔弱而沒有主意的女人,如今她像換了一個人。我用手電筒照照手表,快10點了。

“到哪兒找車呢?”

“找搬家公司吧。” Jane說道。

“半夜了,搬家公司找不到人。最好找熟人。”

“琪琪的男朋友,自己有卡車。”奚兒有了主意。

“琪琪沒有手機啊!”

“到她家去找。”

“說不定還在曼哈頓玩呢。”

“我去找!龍哥,你和Jane等著。”

奚兒自報奮勇。我們退出這個房間,走到大門外。樓裏的氣味太難聞,別把兩位小姐薰個好歹!外麵很安靜,墳地上空半個月亮爬上來。黑人在門口站著,看著我們商量事兒。

“哪兒有出租車呀?”我說道。

“到街那頭找吧。”

俯看那條小街,幾盞昏黃的路燈,三更半夜,人地兩生,一個男人走下去,心裏也要打鼓。這一帶住的是什麽人?恐怕比哈萊姆區還要恐怖呢。

“奚兒,我們一起去。”

“對,我們一起去!”

Jane這樣說。Jane和我們在同一個戰壕裏。我早以為Jane不是壞人,她是豐家的人,和蒂姆沙不是一路人。那天在華爾道夫飯店,Jane是大家閨秀,瓊斯太太麵前的孝順孫女。一會兒是風塵女子,一會兒是中國商人的太太,一會兒是黑社會的幫凶,一會兒是大家閨秀,一會兒是俠女柔腸,搞不清她有多少個角色,多少副麵孔。但是直覺告訴我可以相信她,今天的事驗證了我的想法。

忽然,有汽車從小街拐過來,射來耀眼的光。奚兒叫起來。是兩輛車,一輛吉普車和一輛轎車。

“不是出租車。”我說道。

“管他啥車,攔一輛!”

奚兒說著要往下跑,可是Jane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是蒂姆沙的車!”

Jane的話叫奚兒站住了。我拉住兩個女孩的手,退到樓裏。從門縫看下去,兩輛車停在土坡前,從車上跳出四五個男人,然後是“砰砰”的關車門的聲音,在夜空裏很響。我們往裏走,想找後門出去,卻是沒有後門,窗戶也沒有。我們隻好上樓,找到走廊的窗,推開。前麵傳來說話聲,他們在向黑人詢問。奚兒動作快,爬上了窗台。

“從這兒跳吧!”

“行嗎?”

“我先下去!”

話音沒落,奚兒已跳下去,跌倒在地。但是她很快站起來,揮著手:

“沒事兒!快下來!”

我把Jane抱到窗台上。Jane不敢跳。

“奚兒,你快跑!”

我忽然想到不應該再逃——三個人一起跑,誰也跑不了。我於是把Jane抱下窗台,關上窗,拉著她再上三樓,退到了黑人的房間,這是最後的角落。

“他們發現我們了?”我問Jane。“黑人是蒂姆沙的人?”

“不是——我給他錢了。”

傳來一夥人上樓的聲音。看看這個房間,我們無處可藏,隻能聽著他們的皮鞋踏在樓梯上,越走越近。Jane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的眼睛此刻睜得特別大。我走到窗前,想看奚兒是否離開,可是什麽也看不見。

轉眼他們到了,一個小個子領著兩個大漢。蒂姆沙看了看我,翻手一掌打在Jane的臉上。纖瘦的Jane身子一歪坐在地板上,雙手捂住臉。蒂姆沙走近我,眼睛裏發著光:

“我以為是唐先生,原來是你呀!”

“對,是我。我受唐先生之托,來找他的古董。”

“我認得你。第一次在綠楊村,你和唐大一,對嗎?第二次是施金祥請客,也有你。你是從大陸來的嗎?”

這個惡棍的記性極好。

“既然有一麵之識,有話好好說。蒂姆沙先生,施金祥老板和你是哥們兒。我想,唐先生的古董,最好還給他。”

我這樣說,想借施金祥的麵子。

“好好說?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問你!你說什麽?唐先生的古董?那上麵貼著標簽嗎?為什麽說是唐先生的呀?那是我的玩意兒!Jane,你這個內奸!你給我起來!”

蒂姆沙一把把Jane拽起。我看見Jane的嘴角淌著血,她這個愛哭的女人,今天沒有哭。

“先生,別對女人動粗!”

我一時興起,上前抓住蒂姆沙的手。蒂姆沙身後的大漢上了手,把我的手反剪在身後。

“把兩個都捆起來,帶走!”

我不再反抗,由他們捆綁。我的雙手綁在身後,嘴巴貼一大塊膠帶。Jane也是一樣,她在封住嘴的一刻大叫一聲。我們被帶下樓。外麵一片靜謐,沒有風,隻有半個月亮。奚兒躲在土坡上嗎?蒂姆沙知道我們一共三個人嗎?他們會去搜查嗎?Jane滑倒了,她被一個胖子拽著,溜到土坡底下。我們被帶上吉普車,我和Jane擠在一起,我的旁邊是一個高個兒大漢。這大漢同蒂姆沙一樣,像是生活在南亞的華人,也許是菲律賓,也許是馬來西亞。在車上等了十幾分鍾,蒂姆沙還在小樓裏,沒有下來。蒂姆沙會做什麽?他會連夜把古董運走嗎?此刻我最擔心的是奚兒,她能逃脫嗎?

我的手袋被他們拿去,電話機在手袋裏。兜裏的錢,腕子上的手表,都被搜去。蒂姆沙下來,上了前麵的跑車。胖子從Jane一側的車門擠上來,把Jane和我擠在中間。這車後排擠了四個,前排隻有司機。一個書生和一個弱女孩,難道還能跑嗎?他們用黑布蒙住我和Jane的眼睛。什麽也看不見了,嘴裏憋得難受,我隻感覺到右邊大個子粗硬的腿,左邊Jane柔軟的如同沒有骨頭的身子。Jane此時哭了,她的泣聲包在膠帶裏,好像孩子們吹的塑料小喇叭。今天是國慶節,已經快到午夜。吉普車開得很快,大約上了高速公路,感覺到對麵一閃一閃的車燈。我用肩頭靠一靠Jane,表示我的安慰。Jane哭了一陣不哭了,靠在我身上搖晃。車窗吹進的風夾著海水的氣味。這是什麽方向?曼哈頓是島,布魯克林三麵環水,你不可能知道車行方向。他們三個人開始抽煙,聊天,說話最多的是司機,說的是馬來語吧,一句也聽不懂。司機的名字叫Sam,和大一的狗同名。Sam20歲出頭,我想起來,上次在國賓樓吃飯有他。吉普車好像下了高速公路,車速慢下來,對麵的車燈也少了。我的雙手已經麻木。可是吉普車仍是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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