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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26)

(2018-05-30 17:58:59) 下一個

26、81街的屋頂花園

 

兩天以後,鄔娜從華盛頓回來,已是下午三點鍾。她從旅館打來電話,說她在紐約的時間隻剩下一晚,要我立刻到旅館找她。我接到電話,和雪打一個招呼,便向曼哈頓趕去。我在梅西百貨公司給女兒買了一包衣服,要請鄔娜帶到北京。到了Claire Taylor旅館,我上樓撳房間的門鈴。鄔娜給我開門,她剛洗過澡,用毛巾包住頭發。奚兒不在。我拿出一個紙袋,是給女兒買的衣服。

“龍,剩下一點時間,我有個想法:能不能見見瓊斯太太?”

鄔娜又是神來之筆!她的慢慢悠悠的話,總能讓你驚詫。她用手比劃著說道:

“稿子我看了,真像達夫先生的作品!我聞到了達夫先生文章的酸味,五四文人的可愛的酸味。這稿子,你從祖慧那兒得來,祖慧從吳鍾山教授那兒得來,吳教授從豐二小姐那兒得來,豐二小姐從瓊斯太太那兒得來。現在很清楚,稿子的最終來源是瓊斯太太!無論是殘頁還是全篇,這篇小說很有可能在瓊斯太太手裏!說不定她年輕時見過達夫先生,或者她與達夫先生有轉彎抺角的關係。如果找到小說的全文,公之於世,就是中國近代文學史的一件大事!”

我拍拍腦袋:

“找瓊斯太太?”

鄔娜因為她的異想天開而興奮:

“不是有好多線索嗎?那個Jane,瓊斯太太的孫女,叫她帶我們去!”

“Jane是瓊斯太太的孫女,沒錯兒,可是我找不到Jane。她的真名、電話、住址、社會保險號碼,我一概不知道。大一和她做了半年夫妻,對她一無所知,還不如我呢。Jane就像小說裏的人物,撲朔迷離。”

“找豐二小姐呀!”

“豐二小姐是紐約地麵上的大人物!我隻同她見過一麵,哪裏知道她的電話?鄔娜,你明天回國,這事兒算了。你走以後,我和大一商量個辦法,有消息我告訴你。”

“不。”鄔娜執拗起來,她不戴眼鏡,眼睛變得很奇怪。“我就是想見見瓊斯太太!龍,你耐心點,最後一招兒單刀直入。瓊斯太太住哪兒?”

“不遠,乘地鐵10分鍾。”

“我和你一起去!瓊斯太太不是讀過你的書嗎?到了那兒,你就說作家前來拜訪。大不了挨頓罵,沒什麽!龍,像你這麽瞻前顧後的,什麽事兒能做成!你等一等,我收拾一下。”

鄔娜到衛生間更衣打扮,然後拉著我走出旅館。她的著急勁兒,不像是去拜訪陌生人,而像是中了六合彩。乘地鐵在大都會博物館下車,拐到威斯康星大道,再拐到81街,到了瓊斯太太樓下。三個月前我到這裏,雖是乘的出租車,107號樓我是記得的。這一帶住了很多名人,有大導演伍迪·艾倫,有大嘴美女朱麗葉·羅伯茨,還有當今最走紅的安傑麗娜·朱麗。

我和鄔娜走進大門,穿製服的老邁的Boy站在門廳裏。鄔娜問他,他指指頭頂上。

“他說什麽?”我問鄔娜。

“他說瓊斯太太在樓頂上。”

我們乘電梯到樓頂。這是一個三麵玻璃的陽光廳。這幢樓十幾層高,在樓頂可以看見大都會博物館、中央公園、東河、華盛頓橋和皇後區的房子。走出陽光廳是個屋頂花園,有藤蘿架、盆栽植物和一小片草地,擺一些白色的花園桌椅。瓊斯太太獨自一人坐在藤蘿架下,她在喝下午茶。下午的太陽在皇後區那邊,萬裏無雲,微風拂麵,站到樓頂才知道今天天氣多麽好。

瓊斯太太看見我們,揚起頭。她穿一身繡滿百合花的紫色真絲長裙,頭上是一頂無沿軟帽,光著腳穿一雙拖鞋。她的氣色很好,比生日那天還好。

“您好,瓊斯太太!”

瓊斯太太的用狠毒的目光盯住我。

“我來自我介紹一下……”

瓊斯太太放下茶杯,打斷了我的話:

“我認識你!三個月前,你不是到我這兒來過嗎?”

瓊斯太太真是好記性。

“瓊斯太太,我是到您這兒來過,Jane叫我給你送東西,可是您老不知道我是誰,叫什麽名字。”

“我不想知道你叫什麽名字!”

瓊斯太太的話能把人噎死。

“瓊斯太太,您搞錯了,我不是Jane的男朋友,也不是Chnia Town的小痞子。我是個作家,特意來拜訪您。”

“作家?”

瓊斯太太呷一口茶。她的幹瘦的腳伸在一雙編花拖鞋裏,腳指甲染成紅色。她胸前仍掛著那塊我見過多次的翡翠項鏈。

“我叫龍,寫過《鬱達夫評傳》。豐二小姐說,您看過我的書。”

瓊斯太太抬頭看了看我。

“你就是寫《鬱達夫評傳》的那個作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寫得了鬱達夫嗎?鬱達夫死的時候,你媽還在吃奶呢!你寫的不對,不對啊!你聽不懂我的話嗎?我說你寫不了鬱達夫。”

說了半天,我和鄔娜在瓊斯太太麵前站著。我指一指她對麵的椅子。

“我們坐下好嗎?”

“坐下可以,站著也可以——她是誰?”

“她叫鄔娜,是文學編輯。”

我們坐下。瓊斯太太拿起手邊的小銅鈴,搖了搖。不知從哪兒出來一個洋人,是瓊斯太太的管家,上次見過。

“Give me two cups!”

管家轉身去了,瓊斯太太麵對東河那邊的夕陽,用眼角的餘光看我:

“你叫什麽名字?”

“龍。”

“你那本書,也不是一無是處。你會寫一點文章,文筆還不錯。你寫不了鬱達夫,但是可以寫寫我。”

“寫您?”

“是啊,我的故事很多。這個姑娘,你剛從大陸來?”

“是,瓊斯太太。”鄔娜第一次開口。

“我在大陸生活了18年,嗯,當了10年‘右派’和‘反革命’!”

管家拿來茶杯和小點心。

“沒想到。瓊斯太太,我以為您從來是養尊處優的。”

“年輕人,你們不懂啊!我養尊處優?我吃過的苦,你聽也沒聽說過!年輕人,你知道什麽是‘右派’?”

“知道,瓊斯太太。”

“我還是‘英國特務’、‘曆史反革命’、‘現行反革命’,你們懂得這些帽子的含義嗎?你不但要被抄家,你住的房子院子還要挖地三尺!你們誰是北京人?”

“都是北京人。”

“東城有個史家胡同,知道嗎?我住史家胡同。我那個院子鋪的是花磚。因為我,他們把花磚起開,挖地三尺!他們要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你的罪證!”

瓊斯太太站起來,用兩手做挖地動作。鄔娜怕有閃失,扶她回到座椅上。

“都是陳年往事,我不願意提它。提它傷心。因為你,你叫什麽名字?龍?因為你寫了鬱達夫,所以我要提提。你的文筆將就,我想叫你寫寫我。我的丈夫是所謂‘民主人士’,他是國民黨,小蔣當上海市長,他當副市長。後來共產黨打上海,他算起義人員,當個‘國務院參事’。50年代我本不做事,我的英文好,國務院外文局請我去做事。我工作三年打成‘右派’。到了60年代,我又成了‘英國特務’,罪大惡極啊!”

“瓊斯太太,想不到您有這麽悲慘的經曆。那個時代過去了,每一個民族都有過荒唐的曆史。”

“這隻是荒唐嗎?這是20世紀啊!作家,寫!”

我從手包裏拿出通訊錄和筆。

“寫!生日:正月十五。星座:水瓶座。最喜歡的顏色:白色。最討厭的顏色:紅色。最喜歡的人:自己。最討厭的人:女兒。最喜歡的音樂:‘哈裏露亞’。你們知道‘哈裏露亞’嗎?亨德爾的清唱劇‘彌賽亞’裏的。最討厭的音樂:‘毛毛雨’;最幸福的年齡:21歲;最痛苦的年齡:46歲。現在描寫時髦女人,是這樣的嗎?電影明星、歌星、時裝模特、各種女性公眾人物。我不是明星,也不是公眾人物。你們知道我46歲是怎樣受苦的嗎?”

瓊斯太太又站起來。她向前走,走到那一片草地,突然雙膝跪下,兩隻拖鞋甩掉了。我和鄔娜連忙跟過去。鄔娜伸手攙扶,瓊斯太太甩開她。

“有人命令你趴在地上吃狗食,你的兩隻手被捆住,就像這個樣子!你隻能趴在地上吃,不然就要餓死!這叫‘群眾專政’!”

瓊斯太太做出趴著吃食的動作。我們硬是攙她起來。

“您不要這樣!”

鄔娜蹲下身,幫瓊斯太太把兩隻腳伸進拖鞋裏。瓊斯太太喘起來。

“您說您是1967年離開大陸的?”

“1967年。”

“那是最嚴酷的年月,您怎麽能離開呢?”

“是的,我逃脫了。馬思聰不也是那年逃出來的嗎?”

一個月之前,瓊斯太太在生日晚宴上和馬友友一同彈奏馬思聰的《思鄉曲》,那情景曆曆在目。

“您能說說當時的經曆嗎?”

“我現在不想說。等我準備好了,請你寫我的傳記。”

“我願意寫您的傳記。”我說道。

“請不請你寫,我還沒想好呢。”

她的話又把我噎住了。

“瓊斯太太,還有一件事,我拿到一份鬱達夫的長篇小說,其中的一小部分。您知道這件事嗎?”

“你說鬱達夫?你怎麽知道我認得鬱達夫?”瓊斯太太的話匣子打開了。“前天我在林肯中心見到大導演Spieiberg。他的電影好極了,最精彩是‘辛德勒的名單’。Spieiberg是有電影以來最偉大的導演,‘辛德勒’是有電影以來最偉大的電影!你這個作家,你該知道達夫最後的年月是在蘇門答臘度過的。他被日本人殺害。達夫是英雄,他傾全部家產保護中國人。他是‘東方辛德勒’!他比辛德勒更偉大,因為他獻出生命!50年代在北京,巴人給我講過蘇門答臘的故事。你知道巴人嗎?就是王任叔,他住寬街,1960年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我被定為‘右派’的時候,巴人到我家來看我,隻有他一個人來看我!”

瓊斯太太聊起達夫先生這麽有興致!我說道:

“巴人寫過‘記鬱達夫’,據巴人描述,達夫住在蘇門答臘西部一個小鎮,叫巴爺公務,流落到這兒的文化人靠一筆救濟費和當地華人的投資,開了一家酒廠,由達夫先生出麵當老板。後來生意興隆,又開了肥皂廠和造紙廠,達夫先生成了有錢的商人。胡愈之管賬,巴人當過一陣看門人。”

“作家,你記得很清楚嘛。”

“達夫先生的日語好,又有錢,可以和日本人周旋。他拿出錢供日本人吃喝搞女人。所謂‘東方辛德勒’,是日本人要修一條從巴爺公務到帕幹巴魯的鐵路,抓大批的人作勞工。”

“巴爺公務?真是奇怪的地名。”鄔娜說道。

“巴爺公務的華人為此十分恐慌。達夫先生搶先一步,以他的名義在一個叫士都朱的地方辦了一所華僑農場。辛德勒辦的是猶太人工廠,達夫辦的是華人農場。這事兒使大批華人避免了築路的苦役。俠肝義膽,恐怕誰也比不過達夫先生。達夫先後安排許多文化人逃離巴爺公務,包括胡愈之、沈茲九、張楚琨、巴人,還有寫《小城春秋》的高雲覽,而他自己卻沒有離開那個險境,死在日本憲兵的槍下。”

瓊斯太太專注地聽我講。我突然說道:

“瓊斯太太,您手裏達夫先生的原稿嗎?”

瓊斯太太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

“您說我寫不了鬱達夫,可是我畢竟是鬱達夫的研究者,我看這殘稿很可能是鬱達夫的。”

“你從誰手裏得到?”

“吳鍾山。”

“我沒給過吳鍾山什麽稿子。”

“豐二小姐說,稿子是從您這兒來的。”

“豐二小姐懂個屁!”

瓊斯太太閉上眼睛。我和鄔娜對視了一下,等瓊斯太太下麵的話。過了一分多鍾,瓊斯太太仍是閉著眼睛,說道:

“我見過鬱達夫,我見過那個大作家。鬱達夫沒有寫過長篇小說,那稿子不是他的。好了,我累了。你們可以走了。”

“還能再來看您嗎?”

瓊斯太太仍是閉著眼睛:

“不用了——我知道你在二小姐那兒,我是可以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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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有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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