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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23)

(2018-05-21 12:37:13) 下一個

23、力比多

 

——達夫先生,我以為在您的創作中,“力比多”占有重要的位置,您是“力比多”文學的大師。

——晚生,你在說的什麽?力比多是何物?  

——老師,我說的是譯音的名詞,“力比多”乃libido。這名詞來自弗洛伊德的著作。弗洛伊德醫生於1899年發表劃時代巨著《夢的解析》。弗氏的學說在20世紀20年代傳入中國。

——我知道弗氏其人,沒有讀過弗氏的書。

——在“五四”一代作家中,您對情愛和性心理做了最大膽最真實的描寫。最吸引您的,是情愛與性,還有死。

——小說家與哲學家不同,哲學家總是小看人類的感情,如斯賓諾沙(Spinoza),他認為所有的感情都是邪惡的。我以為人類的所有感情,情緒,思緒,不論多麽微不足道,愚蠢可笑,都自有其價值。如果人沒有感情,無論他多麽符合邏輯,多麽順理成章,多麽有條不紊,還是像草木一樣的麻木。小說藝術離不開情節、人物,情愛的描寫,是表現情節、人物最美妙的手段。有的作家會寫戰爭、災難,會寫完全男人的世界,而我不會。我不會寫沒有女人沒有情愛的小說。

——作家的情愛描寫,來源於作家個人的感情生活。寫他人的感情生活,總是隔了一層。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的感情生活複雜才好。先生的創作,應是得益於豐富多彩的感情生活。

——哈哈,不是創作得益,而是人生得益。

——先生是豔福不淺之人,而異性對於先生來說,是創作的原動力,靈感的催化劑。先生的每一部作品,一篇小說,一首詩,一篇散文,它的背後都有真實的故事。而世人對於您的感情曆程隻知大概,尚有許多空白。先生的戀情,自13歲始。

——哪裏會有此等戀情!

——沫若先生與您同為風流才子,他自稱七歲便有初戀。

——沫若兄吾不及也。

——先生最早鍾情的女孩姓左,名字不得知。“自述詩十八首”雲:“左家嬌女字蓮仙,費我閑情賦百篇。三月富春城下路,楊花如雪雪如煙。”先生的老家浙江富陽,地處浙西,風景如畫,人傑地靈。富春江因富陽而名,那是全中國最澄清最美麗的一條江。新安江,富春江,錢塘江,浙江境內幾百公裏的一條江,竟然有三個名字!自50年代以後,因水利建設,富陽城邊出現了一個人工湖,名為千島湖,那一千個島便是過去的一個個山頭。著名的嚴子陵釣台翻修一新,蓋了許多房子,收門票接待遊人,先生再去不會認得了。而先生愛吃的鰣魚,現在難得一見了。

——鰣魚乃天下美味。

——1909年先生見到的“左家嬌女”,應是早已不在人世。想當年的富陽城,青瓦白牆,楊花如雪。先生自注雲:“十三歲遇某某,有詩,不存集中。”何止有詩,而是百篇以上的大作!

——此乃兒戲,不足為憑。

——此後不久,先生看上了某家姊妹,詩雲:“二女明妝不可求,紅兒體態也風流。杏花又逐東風嫁,添我情懷萬斛愁。”先生自注雲:“是歲秋又遇某氏姊妹,英皇嫁後,樊素亦與春歸矣!”先生不知在何處得遇“娥黃、女英”,“大喬、二喬”,而先生隻是13歲的少年啊!

——此臨池羨魚也。

——在“某家姊妹”同時,還有一位趙家小姐,“皮膚實在細白不過,臉形是瓜子臉”。先生在1935年的自傳中,有一章即是描寫趙家小姐。先生最後是這樣寫的:“在柳樹影裏披了月光走回家來,我一邊回味著剛才在月光裏和她兩人相對時的沉醉似的恍惚,一邊在心的底裏,忽兒又感到了一點極淡極淡,同水一樣的春愁。”這也是臨池羨魚嗎?

——此為童戀。

——先生17歲隨家兄去日本,而在此之前,即在先生16歲時,與女孩兒的戀情,應是初戀。先生作“金絲雀詩五首”,從詩中知此女名“阿香”。

——有這個阿香嗎?

——“能向阿香通刺否,風雲千裏傳雷車。”李商隱說“心有靈犀”,先生說“千裏雷車”,氣勢磅礴啊!這五首詩,寫得清純而情思綿綿。“白日相思覺夢長,夢中情事太荒唐。早知骨裏藏紅豆,悔駕天風出帝鄉。”這是寫相思,“骨裏藏紅豆”有趣,先生自認天生情種也。另一首寫先生東渡之前曾與同遊:“浮槎客路三千遠,回首家山一發青。猶憶前年寒食節,與君聯步上西泠。”第三首寫的是魚雁往來:“客館蕭條興正孤,八行書抵萬明珠。知君昨夜應逢夢,問我前宵入夢無。”最後一首最為精彩:“河橋燈火夜將闌,知汝深閨夢已殘。心事莫從明月寄,中天恐被萬人看。”

——這兩句仿佛記得。

——先生的“心事”,並非“從明月寄”,而是寫在小說裏“被萬人看”了。先生的“沉淪”、“銀灰色的死”為成名作,小說的感情對象都是日本女性,說明先生很快就從阿香身上移情別戀了。“日本謠十二首”寫歌妓,一番憐香惜玉的情懷:“紈扇輕搖困依床,歪鬟新興趙家妝。紅綃汗透香微膩,試罷菖蒲辟疫湯。”“眉藏愁意額塗黃,廣袖纖腰燕尾妝。十五雲英初見世,猶羞向客喚檀郞。”濃妝的歌妓有特別的服飾,先生的描寫真是獨到!

——和服是中國唐代服裝,朝鮮人的高麗裝是中國明代服裝。

——先生自稱“檀郎”,自比後主吧。

——豈敢豈敢!

——此後在日本的詩作,寫到不同的女性,其中也有中國女性,因先生在假期是要返國的。“小樓今夜應無睡,二月江南遍杏花。”這女孩不是阿香。先生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東京,怎知女孩的思念呢?即是“無睡”,或許是別的原因吧。先生寫的日本女孩多是未留姓名的,有“口占贈某”雲:“露滴紅薔十字嬌,為儂甘度可憐宵。不留後約非無意,隻恐相思瘦損腰。”這又是怕“情多累美人”吧。

——“十字嬌”乃看護婦也。

——先生又有“宿安倍川”:“避寒尋夢宿清溪,雲雨荒唐一夜迷。送我臘梅花下去,半庭殘雪曉鳥啼。”真是一夜風流啊!到了清晨,那女孩穿著和服,踩著木屐,踏著殘雪,聽著鳥啼,送至臘梅花下,依依揮手而別,無盡的情思,無盡的詩意。女孩兒也有留下名字的,“贈隆兒二首並附記”雲:“右二絕為隆兒作也。隆兒小家女,相逢道左,一往情深,動於中不覺發乎外,謂之君子之思服可,謂之曠夫之狂亦可。要之,出乎性情,止乎禮儀,如天外楊花,一番風過便清清潔潔,無根無蒂,不即不離,所謂兜率宮中文簫夢影者,非耶?”

——寫了一大篇我已不記得了。詩作如何?

——隆兒的出現,正如李白所說,“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泉林處處行。”先生是這樣寫的:“幾年淪落滯西京,千古文章未得名。人事蕭條春夢後,梅花五月又逢卿。”“我意憐君君不識,滿襟紅淚奈卿何!煙花本是無情物,莫倚箜篌夜半歌。”

——隆兒這女孩兒,依稀記得。

——先生有“別隆兒”:“猶有三分情未忘,二分輕薄一分狂。隻愁難解名花怨,替寫新詩到海棠。”先生的情懷,並不像“銀灰色的死”中的強烈,痛不欲生,而是逢場作戲,狂放而輕薄。先生與隆兒較長久,兩年以後有“留別隆兒”:“平生竊羨藍橋夢,略識揚州子夜春。莫向杏壇題品第,本來小杜是詩人。”至此,先生方才說明隆兒為風塵女子。

——是啊,我說是“小家女”,非“良家女”也。

——還有梅兒,先生記得否?

——是在東京嗎?

——是在熱海吧。“淡雲微月惱方回,花霧層層障不開。好是春風沉醉夜,半樓簾影鎖寒梅。”這確是先生的風格,何等大膽的豔詞。

——少年之作,羞愧羞愧!

——三天以後,同是1919年二月,同是“淡雲微月”,先生作“留別梅兒”:“淡雲微月舊時盟,猶憶南樓昨夜箏。儂未成名君未嫁,傷心苦語感羅生。”日本的歌妓總要學些琴棋書畫,荼道插花之類的技藝,而對於作家來說,女性的傾訴是最需要的,“傷心苦語”乃是心靈的歌。這一年秋天,您返國探家。

——是啊,是1919年。

——在您離開日本之前,還有最後一首寫日本女性的詩,同時有小說“兩夜巢”。詩的題名是“留別梅濃”。前述的詩多是絕句,這是一首律詩:“莫對菱花怨老奴,老奴情豈負羅敷。一春燕燕花間泣,幾夜真真夢裏呼。蘇武此身原屬漢,阿蠻無計更離胡。金釵合有重逢日,留取冰心鎮玉壺。”這一回,先生已不是對待隆兒的心境,不是三分情,二分輕薄,一分狂了,而是“真真夢裏呼”。雙方有私贈,又談到了未來。如果不是先生已同孫荃小姐訂親,如果“阿蠻”可以“離胡”,說不定先生會把梅濃小姐娶回國。當年的日本留學生,有不少娶回日本女人的,如郭沬若氏、周作人氏。

——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年9月,先生回到富陽。與未婚妻重逢並沒有使先生太高興,卻是與風塵女子的幽會勾起先生的詩興。這一首是“宿錢塘江上有贈”:“綠酒紅燈江上樓,幾回欲去更遲留。危檣獨夜憐桃葉,細雨重簾病莫愁。客子光陰空似夢,美人情性淡宜秋。相逢漫問家何在,一夕橫塘是舊遊。”無論是“桃葉”還是“莫愁”,無論是“危檣獨夜”還是“細雨重簾”,都叫先生一次次推遲了歸期。

——年少荒唐,這種事是有的。

——11月,您從浙江到北京,應外交官試。這次應試並不成功,何以解憂?您的興趣仍在女人身上。“已未都門雜事詩”雲:“手中芍藥眼中波,十二金釵值幾何?舊是笠翁歌舞地,韓家潭上美人多。”

——那一年南船北馬,落落無成。

——先生返回東京,完成帝國大學的學業。陪伴先生的,當然隻有日本女孩兒了。1920年“西京客舍贈玉兒”是十分精彩的一首:“玉兒春病胭脂淡,瘦損東風一夜花。鍾定月沉人不語,兩行清淚落琵琶。”先生在日本也遇到中國女孩兒,1921年的“贈姑蘇女子”寫道:“語音清脆認蘇州,作意歡娛作意愁。故國烽煙傷滿子,仙鄉消息憶秦樓。一春綺夢花相似,二月濃情水樣流。莫使楚天行雨去,王孫潦倒在滄州。”

——當年舊作,有幾句尚可。

——“一春綺夢花相似,二月濃情水樣流”,確是濃豔的好詩啊!1927年,也就是先生得遇王映霞並墮入情網之時,先生的詩,同上述寫給眾多女性的詩大不相同了,因為到了生活的轉折點。1927年的1月,先生在上海尚賢坊的朋友家裏,第一次見到王映霞小姐,“我的心又被她攪亂了。”“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愛的映霞,我在這裏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裏憶我?”一個月之後,先生和王小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籠鵝家世舊門庭,鴉風追隨愧穢形。欲撰西泠才女傳,苦無椽筆寫蘭亭。”王映霞小姐生於杭州的名士之家,而先生的家世並不彰顯,富陽畢竟是小地方。先生還是靠如椽之筆,靠“五四”名作家的光環,把漂亮的隻有18歲的王小姐娶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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