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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2)

(2018-04-10 11:24:50) 下一個

12、祖慧

幾天以後我在埃姆赫爾斯特的家門口見到祖慧。

這天大一出去了,我到街上轉了一回,回到小樓前,呀,這不是她嗎?她穿咖啡色套裙,平底鞋,腦後的頭發挽成鬆鬆的髻,手上拿個手機,仰頭看著。多少次的相遇,阿慧從小到大,每一次頭一眼看見她,都讓我砰然心動。她的身後是一輛藍色Volvo。

“阿慧!”

她回頭看見我,一臉焦急地向我撲來。我以為她會當街抱住我,來一個美國式的歡迎禮,她卻扯住我的袖子說:

“你叫我好找!快上車吧——來不及啦!”我被她拽到車前。“我找你們足足兩天!你們搬家也不留電話!我告訴過你,把電話留給蘇珊!”

祖慧額上冒著細細的汗珠,氣急敗壞的樣子。她氣急敗壞便擰緊雙眉。

“你怎麽找到的?”

“上車再說!今天是吳教授70歲生日,再不走就晚了。”

“還有大一呢?他馬上回來。”

“打他手機,叫他直接去曼哈頓。”

我上了車,祖慧一踩油門那車蹭地拐出小街。她一邊開車一邊撥手機,撥通了交給我。手機裏是大一的聲音,於是我說我在祖慧車上,到曼哈頓參加party,也請他參加,說完把手機還給祖慧。

“Hello,大一!How are you? I miss you very much。”她和大一是老熟人,不過問候是美國式的。“What?雞犬之聲相聞,對呀!龍不來,咱倆這輩子見不到了。”她的親切口風沒送給我,先送給大一了。“今天請你吃飯,快過來!聽說你做古董發財了,下次你請客呀!”他們沒有見麵,卻彼此知道——祖慧不知道的是發生了劫匪。“……你才是財主!我在阿郎家見到一個筆洗,Very smart!阿郎說是從你手裏買的,是嗎?是北宋官窯吧……在車上不跟你多說了……party在半畝園,一點鍾。半畝園在克萊斯勒大廈南邊,39街和40街之間……對,對麵是Ecco,賣鞋的……”

這是兩個紐約人的對話。祖慧打完電話扭過頭看看我,似乎在看我有什麽變化,畢竟四年不見。車在高速路上,她駕車極熟練。她的目光含著關切也含著好奇,懶洋洋的,沒有了年輕時的期盼。她沒變,年輕的讓人陌生。她24歲那年變了一下,從小姑娘變成成熟女人,以後再沒變化。她的明徹的雙眼仍是小姑娘般閃爍,歲月風塵在她身上幾乎不著痕跡。如果這些年她在國內,她會年輕的讓人陌生嗎?白先勇那篇小說叫“永遠的尹雪豔”。這麽多年她把漂亮奉送給紐約人,她漂亮的讓我不高興。Volvo開進隧道,上麵是東河,好幾個好萊塢災難片匪警片打鬥片是在這隧道裏拍的。祖慧說今天做生日的是吳鍾山教授,即哥倫比亞大學的中國現代文學專家,對《鬱達夫評傳》感興趣的那位先生。祖慧是找做古董生意認得大一的,要到大一的手機號,可是大一的手機也停了。後來終於打聽到我們搬到埃姆赫爾斯特的Rose街,她到這兒找,找了十幾家人家,正在無奈之時遇到我。

到了克萊斯勒大廈,車開進地下停車場,找到車位,停下。

“你下車。”她說。

“怎麽?”我問。

“我換衣服。”

“我不下車。”

“不下你就坐著。”

“我要看你。”

“有什麽好看?”

她到後備箱拿出要換的衣服,鑽進後座。我也移到後座。

“多少年了,還沒看夠?”

“沒看夠。”

“你真賴!”

她說著脫掉上裝露出胸衣。我就勢抱住她。她推開我。

“嗨,party晚了!”

“讓我親一下。”

“不行。”

“好恨人!”

“恨就恨吧。”

“我不鬆手。”

“你怎麽這樣呢?”

“就不鬆手!”

“好吧,就親一下。”

我親了她的麵頰又親她的上身。她使勁打了一掌。

“晚啦!龍,我跑不了的,著什麽急呀!”

她的應允使我停止騷擾。她脫掉裙子露出雪白的腿和透明的底褲——她喜歡穿透明底褲,有一次她不穿底褲隻穿透明的連褲襪給我跳舞——我隻能坐在一邊忍受刺激。阿慧會勾引,會挑逗,會佯嗔薄怒,會欲擒故縱,會女人的一切小把戲。她還會把小把戲玩的高雅迷人,出人意表。她今天不想挑逗,急著參加酒會。這裏是紐約,曼哈頓中城,地下停車場,世紀末和世紀初的某一天。對麵停下一輛林肯車,車裏走出一個高個子白人彎腰朝我們看。他發現是一男一女,點點頭表示歉意。

“瘦了。”我說。

“比夏天胖了呢。”

“夏天還要瘦?”

“差三斤吧。”

“你住哪兒?”

“布魯克林區,林肯街。”

“在美國除了華盛頓就是林肯。一個人嗎?吃過飯去你那兒。”

祖慧換了一身水紅色旗袍裙,從手袋裏拿出一對翡翠耳環掛上。我想起瓊斯太太的大翡翠,翡翠是極有中國味的寶石。

“全副武裝嘛!”我說。

“對,元帥升帳,三軍聽令。”

“還有什麽手飾?”

“沒有了——穿旗袍裙不戴耳環不行。這樣子行嗎?”

她朝我笑一笑。她並不想聽我的意見隻是表示親昵。換完衣服換鞋,樣樣都要配套,不差分毫,這些地方她極講究。接著是描眉眼,塗口紅,抿一抿嘴唇把口紅塗勻(這動作性感的令人難耐)。最後是香水,噴在耳後。

我們到“半畝園”,一家高級中餐館,位於房租高昂的街區,不遠處是克萊斯勒大廈門前的下沉廣場。餐館的帶跑馬廊的大餐廳色彩淡雅,也沒有粵港酒家供奉個關公啦財神啦什麽的,頭上一個匾是劉海粟書“半畝園”三個字,大約老先生到這裏來過。於是門童引領我們上樓,走在樓梯上,祖慧便和樓上的熟人打起招呼。一路招呼上去,走過跑馬廊,走進一個大房間,這裏擺了六張桌麵。祖慧領著我走到前麵的主桌,那是最大一張餐桌,前麵有一個小講台,放著麥克風。

“吳叔叔,我來介紹:這是北京來的龍!”

吳教授從座位上站起,抖著一頭白發,瘦瘦的,江浙文人的樣子,嘴唇很薄,雙目明亮。

我也問好,祖慧扶教授坐下。

“吳叔叔是父執——我爸的小師弟。龍,我剛到美國,就住吳叔叔家。”

“是啊,我和你爸爸是50年的朋友!”

那邊又來人了,祖慧迎上去,引一位老者走過來。那老者胖胖的,慈眉善目,走到吳教授麵前,抱拳一揖:

“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吳教授連忙起立道:

“晚生不敢!晚生不敢!阿慧,唐先生大我一輪呢!”

祖慧給老者拉開座位道:

“唐老師快坐!上次做80大壽,一晃兩年了!龍,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唐德剛教授!”

“久聞大名!”我連忙說。

唐德剛是胡適先生的學生,50年代中國大陸易幟後胡先生蝸居紐約五年,唐德剛一直相隨,他回憶那一段生活的文字寫的有趣。

客人們陸續進來,餐廳裏一片紛亂,祖慧離開我們的桌子招呼和安排,她是組織者的角色。

吳鍾山先生忽然俯身對我說話,他的鄭重的神情叫我一楞:

“龍先生,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鬱達夫先生寫過一部長篇小說,你知道嗎?不知道吧。是啊,世人隻知達夫寫短篇,寫中篇,寫散文,寫政論,寫詩詞,不知他寫長篇。達夫的長篇是寫的很好的,可惜沒有出版。”

“您讀過鬱達夫的長篇?您是在哪裏讀的?”

“我讀的是手抄本,我判斷是鬱達夫遺稿。”

吳教授的話題令人詫異,真是聞所未聞!唐德剛坐在一邊側耳聽我們說話,這時他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吳鍾山說道:

“如今大陸有一個新詞叫‘打假’,吳先生的老假貨在當打之列!”

82歲的唐教授嗓門也大,笑聲也響。這聲音把祖慧引回來。

“什麽事兒叫唐老這麽高興呀?”

吳鍾山說道:

“還不是我和唐老的官司,打了十幾年了。”

“對,龍先生研究鬱達夫,你們二老的官司給龍先生說說,叫他學學。”

“十幾年前我在台灣的《傳記文學》上撰文,說到達夫的長篇小說,那時候唐老是頭一個跳出來唱反調的。”

祖慧說道:

“他們吵歸吵,還是好朋友。”

接著哥大東亞研究所的史密斯先生和蘇珊小姐來了。蘇珊小姐是我認識的,滿屋子除了祖慧我就認識這一位,還是個洋人。蘇珊和我打招呼,把史密斯先生介紹給我。坐在第一桌的還有吳鍾山先生的兒子一家:兒子、洋媳婦和混血的胖孫子。吳太太住在西部今天不能出席。

大一來了!他急匆匆走進來,祖慧向他伸出手,誰知他一把抱住祖慧,還和她貼個臉。

“阿慧,你明明知道我在紐約,從不找我!”

“你也知道我呀!你也沒找我呀!”

“我哪兒高攀得上呢!”

“這不是請你了嗎?”

“當然當然。現在龍來了,我變得重要了:你和龍的《西廂記》,沒有我這個彩旦唱不成啊!”

“你還是彩旦嗎!”

“哈哈哈哈,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時候餐廳門口一陣喧嘩,像是來了貴客。隻見一個白發洋人挽一個濃妝豔抹珠光寶氣的老太太走進來,老太太長著東方人的麵孔。這時候祖慧如一朵紅雲飄到來人麵前,鶯聲燕語送幾句洋文,又和兩位老人每人貼了兩下臉。祖慧今天大出風頭,不管是華人還是老外,人人都給足了麵子。大一認得,這是前駐華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前大使笑容可掬,憨態十足,夫人卻氣宇軒昂,完全美國化的那股勁頭。包女士是作家,因此走到紐約華裔文人圈子裏。

儀式開始,祖慧走上前,以主持人身份講話,祝賀吳教授的生日;然後是來賓講話,有唐德剛、史密斯和包柏漪,三言兩語。最後是吳鍾山講話。吳先生講了幾句感謝的話,祖慧接著說道:

“請吳老師表演京劇清唱!”

一陣掌聲。在京胡的伴奏下,吳鍾山悠然唱道:

“我坐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幡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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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文人靠文掙不了太多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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