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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8)

(2018-04-26 17:46:37) 下一個

18、遲桂花

 

謝天謝地,Jane的出現並沒有破壞我的浪漫時光,這天晚上我在林肯街度過了銷魂一夜。

早上六點鍾,阿慧還睡著,我爬上樓,給雪打一個電話。從布魯克林趕回法拉盛兩個半小時,我在八點鍾之前是趕不到鵲來登酒店的——美國人大多九點鍾上班,而許多中國公司卻要求員工八點鍾上班。雪也在床上,話筒裏有男人的吚呀聲。雪的老公在大陸,男人是臨時搭夥的。在美國的中國人中,無論是留學生還是偷渡客,男女比例差別極大,女性不足四分之一。所以不管願不願意,每個女人身邊都會圍著好幾個男人。我叫雪代我向施老板請假,每個周一施老板都要到攝製組,我食人俸祿,聽命於人。

我洗把臉向阿慧告別。阿慧也不睜眼:

“不送你了,自己把門帶上——你把我折騰死了!”

“下周。”

“那可不行——再說吧!我送你的東西呢?”

我竟然忘了拿生日禮物。我下樓,一個粉紅鼻子的40歲女人在打掃門廳。她不抬頭看我給我推開大門。陌生男人清晨走出鄰家大門,並不能引起美國人的好奇。地鐵上人不多,是上早班的藍領,穿製服的黑人,提飯盒的西班牙人,蓄小胡子的意大利人。惡名昭彰的拳王麥克·泰森出自布魯克林貧民窯。阿慧怎麽會住布魯克林呢?生於紐約的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說過,布魯克林是最黑暗的地方。地鐵潛入東河的河底,然後鑽進世貿大廈的底層。金屬和玻璃的雙塔在你的頭頂直上雲天。我閉上眼睛隨車搖晃,昏昏欲睡。夜來的一幕幕場景在我眼前閃過,有馬蒂斯剪貼畫的臥室,新鮮的百合花和枯萎的康乃馨,四種顏色臘染的壁掛,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大理石小天使和中國漢代吹笙的陶俑,滑爽的被單,染紅的腳指甲,體味和汗味(引起刺激的和無可奈何的),手的觸覺和身體各部位的觸覺(滑爽的和澀滯的),各個不同的體位(順暢的和別扭的),對感覺的自我描述如今是耳鬢的呢喃(阿慧喜歡如此),這呢喃使你感到獨特的溫存。半夜裏我哭了,哭得十分傷心,淚水如決堤的洪水,枕頭如水洗一般。我從小到大沒有這般哭過,沒有感受自己如此脆弱。人間天上,我哭愛的暢快和痛苦。阿慧一聲不吭,直直地坐在床上,挺著雙乳,兩眼閃爍著火光,就像她隔著東河看曼哈頓島上燃燒的大火。(曼哈頓何曾有過大火?)等我哭夠了,她把哭濕的亞麻布枕頭丟在沙發上,從櫥櫃裏拿一隻枕頭給我,說道:

“你累了,我們睡吧。”

我不能入睡。春宵一刻值千金。我知道阿慧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但是傷痛並不能減少永遠占有她的欲望。

 

回到鵲來登酒店已是九點鍾,對麵一輛吉普車直向我撳喇叭,不知是何道理。忽然雪從車上跳下。

“龍,跟我走!”

“什麽事?”

“豐二小姐要見你。”

豐二小姐是老板。雪開的是酒店的吉普車,攝製組可以用酒店的公務車。

“去哪兒?”

“長島。”

“豐二小姐家嗎?”

“不,施金祥家。”

車往長島開,雪告訴我,豐二小姐是《美東日報》的老板,而《美東日報》是屬於台灣匯合報業集團的,是豐家的買賣,台灣最大的媒體商家。豐家的二小姐管理北美的產業,美東有報紙,美西也有報紙,還有電視台、出版社、圖片社、商場、旅館。鵲來登酒店也是豐二小姐的買賣,而施金祥,和我們一樣,都是給豐二小姐打工的。施金祥下午打電話到攝製組,說豐二小姐看了兩部短片特別高興,想見一見攝製組的人。

“龍,豐二小姐看上你了,你的泥飯碗要變金飯碗了。”

雪比我小幾歲,卻像個大姐,為我指點迷津。她來紐約不過三年,她是那種一點不性感卻讓人感到親切的女人。她為我駕車似乎有一種自豪感。

長島畢竟已出了紐約的地界,雪的車開到郊外,開過一座座深宅大院,有一座是20世紀政治美人,如今活到100歲的宋美齡的院子。迎麵的風帶著大西洋的水氣和青草的香氣,新鮮撩人。這種感覺在法拉盛在曼哈頓都沒有。天邊的雲濃濃的像聖誕老人的胡須。30年代美國作家菲茨傑拉德才華橫溢,《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主要場景即是長島的深宅大院,花園洋房,他把長島寫的詩意盎然。

雪的車開了40分鍾,到了施老板家。施老板的兩層小樓也算氣派,門前有很大的草坪,一個白種人在剪草。一個漂亮女孩兒出來開門,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女孩兒開了門叫一聲“雪姨”便跑了。原來是施老板的女兒。進了屋是一個很大的廳,沒有人。這房子很好,裝飾卻平常。我用目光搜尋蒂姆沙送來的維納斯臥像,沒有看到。那石雕我見過。

雪拉我在沙發上坐下,她對這裏顯得很熟稔。

“施老板呢?”我問。

“在樓上——我們坐一會兒。”

在這麽空曠的屋子裏,半分鍾不說話,就是一片死寂。

“你說施金祥也是打工的?”我小聲說。

“嗯。”

“他怎麽住得起這麽大的房子?”

“房子是豐二小姐的。”雪放低聲音。“在這個王國裏,豐二小姐是女皇,施金祥是麵首。”

雪竟然在主人家裏說主人壞話。

“豐二小姐多大?”

“三十六七。”

“他沒有男人嗎?”

“沒結過婚,還叫小姐呢!”

“遲桂花。”

“啥意思?”

“鬱達夫有一篇小說叫‘遲桂花’,形容嫁不出去的老處女。”

“咳,你這個作家!沒嫁出去也是‘鑽石老處女’呀!說起來施金祥也是個角兒!他‘六四’上了通緝名單,偷渡到香港。他們社科院那一夥人,那一年出盡風頭。他先到法國,到美國後認識了豐二小姐,再不搞政治了。”

 “你不怕隔牆有耳?”我說道。

“沒有人聽見——除非你出賣我。”雪笑一笑。

“施金祥的太太在哪兒?”

“在大陸,他們長期分居。來,我們喝點什麽!”

雪從冰箱裏拿出兩罐可樂。

“這房裏沒有人吧。”我說。

“真的!”雪放大嗓門。“施老板,施老板,你在樓上嗎?”

沒有人答應。雪又喊了一回,還是沒有人答應。雪跳上樓梯,像個皮球。一會兒,雪退在半截樓梯上朝我招手,做出躡手躡腳的動作。於是我跟她上樓,走到剩幾步樓梯,看到臥室門開著,一個女人睡在床上。

“豐二小姐。”

“你進去看了?”

“廢話!龍,你這個人簡直像小孩兒!”

我們退下來,走出施金祥的房子,陽光明媚。剪草工走了。我們正要上車,施金祥的吉普車開進院子。施金祥晃晃悠悠下車,臉色很難看。

“雪,你們怎麽來了?”

“不是你叫來的嗎?”雪說。

施金祥擺著手說道:

“噢,噢,你們回去吧——豐二小姐病了。還有,雪,你去給他買個手機。龍,你這個人不好找,昨天豐二小姐想見你,怎麽也找不到你!”

 

林肯街的一夜過了兩天,我給阿慧打電話,卻找不到她。林肯街的電話隻有阿慧的錄音提示:這裏是林肯街286號,主人不在家,請留言。阿慧的手機變成空號。華星文化中心的電話也沒人接。阿慧在躲我嗎?除了布魯克林林肯街的住所,她還有另外的住所嗎?“華星文化中心”如大一所說,一個星期隻有一兩天有人上班。

星期天,大一一早出門,我乘地鐵在“Grand Army”下車。找到林肯街,找到286號。可是我撳了半天門鈴,沒有回應。樓下長著粉紅鼻子的女主人從廚房探頭出來說道:

“That woman up stairs went out for three days.”

她說阿慧三天沒回家。再乘地鐵到蘇荷,找到華星文化中心,辦公室鎖著門。大一說了,這裏平時沒有人上班,星期天會有人上班嗎?

沿著百老匯大街向北走,痛苦襲上心頭。星期天人流如潮。哦,上個星期在林肯街,和阿慧說到說到剛第雷育街,說到卡門還了情還了債便不見蹤影,龍跑到教堂向隅而泣。一個星期以後,一切都應驗了!我站在路口,垂頭喪氣。身前身後是匆匆的行人,打扮入時的美國人,他們是這個城市的主人。阿慧也在漂亮的美國女人之中,她和美國男人美國女人談笑風生,怡然自得。她從美國人當中走出來,走到我的麵前,說道:

“龍的眼淚還要拿來做媚藥呢!”

可是阿慧並沒有出現。我隻是卂卂孑立,形影相吊。斜陽掛在高樓上,華盛頓廣場的噴泉前是一群嬉戲的孩子和幾對相擁的情侶。我從沒有感覺過如此孤獨。

回到埃姆赫爾斯特,大一先回來了。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啤酒罐,問我到哪裏去了。我說了一回,他則歎口氣道:

“你和我一樣,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我早說過,阿慧不是一般女人,沒有男人能駕馭她。她是眾人矚目,不需要感情寄托。誠然你是第一個,最早的征服者,昔日的英雄。可是在你之後,她又有多少輝煌!她當初沒有選擇你,現在還會選擇你嗎?人在旅途,你是逝去的遠山。你隻有等待。也許本來就沒有機會。”

 

星期一上班,施金祥過來,說道:

“龍,我們下午去見豐二小姐。”

於是我回埃姆赫爾斯特換上阿慧送的西裝。去見豐二小姐畢竟是件重要事情,這身藏青色的西裝得到施金祥的稱讚。豐二小姐病倒在施金祥的床上,雪說豐二小姐有心髒病,先天性心髒二間半狹窄。施金祥的吉普車開到世貿中心,到紐約兩個月,第一次上最高樓。80層,豐二小姐的辦公室。我被眼前廣闊的天地震撼住,一下子撲到窗前。在這樣的高處俯看哈得遜河的河口,右側是新澤西州,左側是布魯克林,正前方是羅得島、自由女神像,遠處則是浩渺的大西洋。

“哦,作家!”

一個女人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我回身看見一個矮小的女人和高大的施金祥並排站著。這就是豐二小姐了,我竟然忘了這裏是她的世界。她穿銀灰色的西服裙,頭發是朱麗葉·羅伯茨式的大波(亦或是伊利莎白·泰勒式的?),小指上的鑽戒閃閃發光,四方臉,不漂亮也不年輕。顴骨的潮紅大約是心髒病的標記。這房間足有300平方米,淡黃色的沙發和家具如同海邊沙灘的顏色,十幾米長的落地窗罩住整個大西洋。

“豐二小姐,您好!”

“請到這邊來坐!”

豐二小姐的聲音溫婉而肯定,她轉身引我們走到辦公室的另一側。

“金祥,我們喝點什麽?茶,還是咖啡?”

“我是茶。龍,你來什麽?”施金祥端著不大自然的笑。他是1.90米的大個子,坐下以後,他的高大陡然間縮成一團,而豐二小姐軒昂地挺著胸脯,變得高大起來。

“咖啡。”我說道。

豐二小姐招招手,從一側的小門走出一位服務生。

“你們的‘萬花筒’我看了,很好玩。解說詞寫的漂亮。我學中文,可是寫文章不行,寫不好。金祥,你的‘萬花筒’什麽時候播呀?”

“拍出20集才可以播,少也要15集。”施金祥說道。

“一個禮拜拍幾集?”

“幾集?一集不錯了。說是攝製組,隻有三個人。”

“人可以加嘛!一個禮拜最少拍兩集,不然的話,播你的節目要到哪一年?”

“拍兩集可以,加一個攝像師。龍,你看行嗎?”施金祥顯得謙和。

“攝像師不用了,加一個英文好的記者。”

“龍,你要個什麽樣的?要個女孩兒?如果出鏡,就找一個漂亮女孩兒。女孩兒好找。金祥,你給龍多少錢?”

“兩千,龍一來就是兩千。雪和二田是一千五。”

“金祥,你給龍加一倍,五千。龍,我們同你簽一年合同好嗎?你就是攝製組的領班。你能做好嗎?”

月薪五千美金!豐二小姐的氣度嚇了我一跳。我看看一邊的施金祥,他也感到意外。我這個不懂英文的打工仔,到紐約隻兩個月,不但找到白領行當,薪水也趕上了美國人,真是福大命大!豐二小姐有錢,卻也不是用來打水漂的,接下來她會提出要求,諸如完成的篇幅、質量等等。一個求職者麵對老板,這是關鍵時刻。

豐二小姐用眼睛盯住我。

“龍,你寫的書我看過,寫鬱達夫的。”

“哈哈,龍寫的書我沒看過,二小姐倒看過了。”施金祥在大腿上一拍說道。這會兒他放開了。

“我的一個朋友,在哥大研究中國文學,他把你的書拿給我看。你知道吳鍾山先生嗎?是我把鬱達夫未發表的小說拿他的。”

“是您?太奇怪了!您怎麽會有小說的原稿?”

“是有點兒奇怪。”豐二小姐朝施金祥笑笑。“我有一個姑媽,她是達夫先生的崇拜者。”

“吳教授說,‘遺稿’原先的持有的是一個報人,叫龔依雲。”

“龔依雲就是在我家報館做事的嘛!他也是姑媽的朋友。至於說‘遺稿’從哪兒跑出來的,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不是‘遺稿’也搞不清楚。過些天我要給姑媽做壽,龍,到時候請你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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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那年月,五千美金可是一個大數。
ARooibosTea 回複 悄悄話 ????愧為大作家的作品,愈讀磁性愈強!
ARooibosTea 回複 悄悄話 龍被豐二姐看上了,是才氣還是人氣?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從初戀的閨房起筆,體味和汗味,淚水和X液滂沱;在遲桂花TWC80樓的辦公室收筆,收獲5000刀月薪人工。下來還有什麽好戲?期待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遺稿,這關子賣大了!19什麽時候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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