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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0)

(2018-04-04 15:31:40) 下一個

10、風雨茅廬

 

大一的家變成悲慘世界,我們在Beech街的這一夜如同惡夢一般。

這幢house被洗劫一空:所有古董都被劫去,皮箱細軟等物也被劫去。後院的農夫車開走了,正好用來搬運古董。這麽多古董一輛農夫車不夠,還要一兩輛卡車。大一怒不可遏,他的四方臉變成鐵青色。他把Jane買的鬱金香連同花瓶砸在灶台上。

“這是預謀!”

“是Jame的預謀?”我說。

“還會是誰?毒不過婦人心!”

“還有蒂姆沙?”

“對。從阿克拉荷馬回來,我就發現丟了東西。”

“丟了什麽?”

“鬱達夫的對聯呀!”

大一打電話報警。一會兒來了三個警察,兩個黑人一個白人。警察來了就詢問和調查,我拉奚兒坐在餐廳的一角。一會兒又來了幾個警察,眾多警察在屋裏忙來忙去,大皮鞋在樓梯上踏得哢哢響。我再拉奚兒躲進客房。

“龍哥,你的箱子呢?”

奚兒認得我的箱子,下飛機時她到我的箱子裏找邀請函。她一說,我才發現我的箱子也丟了。我的天!我在屋裏找了一圈,又到外麵找了一圈。

“錢也丟了?”奚兒問。

“丟了。”

“多少?”

“七千——這回傾家蕩產了。”

奚兒愣住了,她的臉在深夜的燈光下如同白臘。

“為什麽不存起來?我帶的錢,第二天就存銀行了。”

奚兒說完,走過來抱住我。她後悔在這時候責備我。我的臉色恐怕和她一樣白了。

“也許警察能找回來呢。龍哥,你別著急。我那兒還有點錢!”

這一夜鬧哄哄沒法睡覺。後來我叫奚兒在安樂椅上躺一躺。天一亮,我把她送到地鐵站,叫她回斯坦登島。

“龍哥,下星期我來看你——給我打電話,啊?”

奚兒走了。

 

Jane和她招來的劫匪(暫且這樣認為)總算剩下幾樣東西,第一樣是福特車,他們沒有開走,隻開走了農夫車;第二樣是這幢房子,他們不可能搬走;第三樣是來自阿克拉荷馬的招貼畫,兩個大紙筒戳在起居室的牆角,誰也沒有動。這些招貼畫有120張之多,可惜每張畫隻值五元錢。

這天晚上,在茫然之中,祖慧打來電話。

“龍,是你嗎?”

“是我。”

“你的聲音怎麽變了?啊,簡直聽不出……你好嗎?在紐約玩得高興嗎?”

我無法回答,我不願意解釋發生的一切。

“你在哪兒?”

“我在Honolulu,你知道嗎?夏威夷!”

她可真瀟灑!

“你還不回來呀?你快回來!”

“是啊是啊,快回去了。龍,我很想你!真的,今年特別想你。龍,你住在哪裏?”

“我住唐大一家。”

“唐大一?哪個唐大一?”

“還有哪個唐大一!”

“啊,你是說大一……大一怎麽樣?他在紐約嗎?沒想到他在紐約,我們彼此不知道啊!十幾年沒見大一,沒想到在紐約!大一家怎麽樣?可別委屈你,你心裏罵我。都怪我沒安排好,我欠你的,回去還就是了。等我訂好航班給你打電話。你來機場接我吧,我隻要你一個人來機場接我!”

大一是因為女人破財,我不也是同樣嗎?不是因為祖慧,我不會來紐約,不會把有限的稿酬送給劫匪。可是麵對祖慧的甜言蜜語,我又能說什麽?

以後的一個星期,大一跑警察局,找律師,寫材料,遞狀子,忙的不可開交。大一發誓找回他的古董並給Jane應有的懲罰,這事是好辦的嗎?那些裝模作樣的警察,會認真替中國人辦案嗎?就算他們認真,紐約這麽大地腳,這樣多人口,這麽複雜的種族,一天的案子成千上萬!真正的納稅人還顧不過來,誰能顧得上這些專門偷逃稅款的異類!再說這個案子既沒有殺人又沒有傷人,隻是中國人之間的財產糾紛,中國人之間的事是容易搞明白的嗎?陷在中國人的麻煩裏,這些智商比中國人低50點的黑人警察腦袋都會變大。

大一忙了三天,越忙越生氣。他對我說道:

“抓到Jane,一刀把她捅了!”

大一這會兒就像梅裏美小說裏的人物,那些人物頭戴寬邊帽,手拿短刀和巴斯克木棍,一臉的殺氣。一會兒大一噔噔噔跑上樓又噔噔噔跑下樓,他把左輪手槍從閣樓裏拿下來,這回像牛仔電影裏的人物。他把槍放進攝影包,漢斯照相機沒了,剩下攝影包。

“龍,跟我走,去百樂門!”

“拿槍幹什麽?”

“你別怕,槍我是不會放的,嚇唬嚇唬而已。”

“你還想嚇唬黑道兒嗎?”

原來“百樂門”是蒂姆沙的酒廊,開在China Town。真可笑“百樂門”這個舊上海的洋徑浜名字。大一開福特車走布魯克林過威廉橋到了China Town。“百樂門”在伊麗莎白街,可是從北到南走了一個來回,也沒有找到什麽“百樂門”。後來他想起這街上有一家古董店,找到那個相識的店家。店家說,“百樂門”一年前就不做了,鋪麵兌給一個上海人,開個“功德林素菜館”。店家知道蒂姆沙,說他一年多沒露麵了。

回到法拉盛,我做了晚飯,和大一一起吃。我說道:

“破財消災,那些身外之物,丟也就丟了,警察找回來是運氣,找不回來自己再去掙吧。大一,今天把這事兒丟開,咱倆散散心。”

大一朝我翻翻白眼:

“去哪兒散心?看脫衣舞還是去中國人的夜總會?那兒的小姐原來都是台灣的,現在可好,都是大陸的了。媽的,自從Jane那個騷逼來,我還沒去過風月場!”

“那個節目留下回吧——你不是認得達夫先生的兒子鬱飛嗎?今天領我訪鬱先生。”

可是大一找不到鬱飛家的電話。

“算了算了,鬱飛不講這些禮節,直接去就是了。”

我和大一走過幾個街區,找到一幢20多層的公寓。大一記得鬱飛家的樓層和門牌號碼,於是撳了門鈴。傳出一個女人的Hello聲,是鬱太太了。大一說明來意,我們得以進門。迎出來一個胖女人,50多歲,拍拍腦袋想起她認識大一。這房子已是老舊,房間裏很暗,停了兩分鍾,眼睛才適應。屋裏的家具也很舊,式樣各不相屬,像是每周五大街上丟棄的家具。在餐桌邊的沙發坐下,身後是一張達夫先生的黑白照片,膝上七八歲的孩子就是鬱飛了。大一介紹我是大陸來的作家,研究達夫的專家,被哥倫比亞大學聘為訪問學者。鬱太太說,好啊好啊,我有一件事,正想找個大陸作家代為申述呢。

鬱太太是一口京片子,不知她的話是何含意。鬱太太一邊倒茶,一邊招呼裏間的鬱先生。說著鬱先生走出來,中等身材,頭發花白,麵目清臒,動作遲慢。達夫先生和王映霞女士,我在照片上見過,麵前的鬱飛,更像達夫先生吧,沒有王映霞的影子,他媽媽是有名的美人胚子啊。大一對鬱飛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鬱飛沒有什麽反應。我端起茶杯呷一口茶,鬱家的茶實在難吃。

“請問鬱飛先生:您和太太到美國多久?”我開始問話。

“15年。”鬱太太先搶了話頭。“你們說說,15年了,才住上自己的房子。這房子是老年公寓,賣的便宜,政府規定70歲才能買呀。”

“這房子多少錢?”

“四萬。每月的物業費也不少啊,五百多塊呀……”

鬱太太隻管嘮叨,鬱飛一言不發。

“鬱先生,您來美國之前,一直生活在北京嗎?”

鬱太太又要搶話,我看了她一眼,止住她。可是鬱飛仍是不答。名人之後,自有一格。

“鬱先生,您和達夫先生在星洲分手時,您記得當時的情景嗎?您還記得當時的心情嗎?”

鬱太太又忍不住了:

“鬱飛記不得了,他當時才五歲呀!”

鬱太太的話嚇了我一跳。鬱飛離開星洲告別父親是1942年,13歲。

“鬱太太,請鬱先生說一說吧!”

鬱飛這時終於開口了:

“是……是太太說的對。”

這回不是安徒生童話“老頭子做的事總是對的”,而是普希金童話“漁夫和金魚的故事”。我看看大一,大一促狹地一笑,這一刻他把劫匪的事丟到腦後了。

“龍先生,您是作家,我們鬱家的事,請您幫個忙啊!”鬱太太擺出鬱家長子長媳的架子。“當年阿爸從上海搬家到杭州,造過一幢房子,這事你知道嗎?”

是有這回事。1934年達夫先生從上海舉家遷到杭州,在西湖邊上買兩畝地造了一幢很漂亮的房子,自號“風雨茅廬”,由馬君武書寫匾額。達夫先生離開上海的原因,主要是退出左聯,心情鬱悶,再者杭州是王映霞的老家,王映霞願意回去。後來正是在這幢房子裏,兩夫妻發生了齟齬。

“日本人打到杭州,占了我們鬱家的房子,那房子成了日本兵的馬廄,後來一把火燒了。去年日本首相叫村山富市的說,二戰中日本軍隊給中國百姓造成的損害,凡是個人財產,隻要有證據,日本政府賠償。我們鬱家的房子,正是該賠償的啊!上海已經有人得到賠償了!龍作家,我們鬱家請您執筆給日本首相寫一封信……”

鬱太太長篇大套說起索賠的事,鬱飛先生坐在一邊睡著了。忍耐了十幾分鍾,我們起身告辭。鬱飛先生自是睡著,鬱太太硬是留下大一的電話,送我們到電梯門。

從老年公寓下來,我在大一脖子上擊一掌。

“好呀,你明知鬱飛如此,還要領我來!”

“你既然研究鬱達夫,是好是賴自己看看嘛!”

“鬱家的房子你來管吧。”

“我的房子還不知誰管呢!”

 

過了兩天來了一個客人,是個衣冠楚楚的洋人,一輛新款的Toyota停在大門外。客人和大一在起居室裏談了半個鍾頭,大一很衝動,吹胡子瞪眼,嘴裏連珠炮一般,看起來他用英語吵架的本事不小。客人走了大一反而平靜下來。

“他是誰?”我問。

“律師,房主人的律師!”

“哪個房主人?”

大一用手指敲著桌子,他的臉色難看極了:

“媽的,就是這個房子!這房子在Jane的名下,去年買它首付18萬,Jane和我各拿九萬,她的九萬算她向我借的,明白嗎?這個混賬娘們,你想像不出她有多麽陰損!餘下的錢是按揭,每個月付兩千五,錢是我拿的,到現在付了一年。結果呢,Jane轉手把房子賣了,這個洋人是新房主的律師——明白了嗎?他叫我一周內搬家,掃地出門!”

這一回大一真的慘了,被這個馬來女人騙光了。有的古董是賒來的,也不知欠下多少頭債;有的付了訂金而沒有付貨,又是多少頭債;他還欠銀行的貸款二十幾萬。這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禍,正如他所說,掙多少錢都給女人送去,沒一個領情的!達夫先生的詩要改了:“曾因酒醉遭劫匪,不怕錢多累美人。”這才是大一的寫照。至於劫去的古董,我看找不回來。Jane是這幢房子的主人,這幢房子的合法居民,大一算什麽呢?大一是房客,是臨時搭夥的。Jane請人把這幢房子裏的家什拉走,怎麽能算是打劫呢?大一怎麽能證明那些家什不姓Jane而姓唐呢?

大一慘了我也慘了。我箱子裏的錢,即小說的稿費和電視拍攝權轉讓費,作為正常花銷,在紐約生活半年應是足夠。好了,現在身無分文了。在紐約住下去,豈不要去刷盤子打雜兒剪草送外賣嗎?可恨祖慧至今不歸,把我害到如此地步!女人是禍水,Jane是禍水,祖慧也是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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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商人應該精明啊,怎麽會對一個這麽來曆不明背景複雜的女人愚忠愚孝
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這出國的開端也夠慘的了?
莫佳利 回複 悄悄話 真心希望你會時來運轉!寫得真實。
weibao 回複 悄悄話 悲慘世界,看得心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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