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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6)

(2018-04-21 17:04:26) 下一個

6、紐約萬花筒

 

在蘇荷看見Jane,回去告訴大一,結果呢,害他折騰了整整一個星期。

第二天大一叫我和他去蘇荷,找Jane出沒的街區。大一開車,到了曼哈頓下城,來來回回轉了十幾圈。我真的糊塗了,找不到那地方。我是不大會迷路的人,可是昨天見到Jane後,打聽幾個路人才找到地鐵站。後來總算找到那地方,大一叫我指給他看,Jane是在哪兒出現,在哪兒爬上蒂姆沙的汽車。說來也巧,肥胖的policewoman還在巡街,屁股上的手槍一走一巔。大一說政府有規定,每個政府部門都要吸收一定比例的黑人,有的到百分之十幾,這是“民族政策”!大一下車,叫我坐在車上。有人坐在車上可以不付停車費。他在這一帶前後左右轉悠,回到車上喘著氣。

“Jane肯定在這一帶!她畫廊熟,在這兒有一打以上的情人!我原以為她逃去西部,沒想到還在紐約。她肯定沒看見你嗎?她欠蒂姆沙錢,這回拿房子還了。媽的,她肯定住這兒!在這兒傍個畫廊老板什麽的,這個騷逼!還了錢也不敢得罪蒂姆沙,蒂姆沙什麽時候想玩她,她不得乖乖把自己送過去?”

“都是猜測。”

“猜測?一點沒錯!她現在出來,一槍斃了她!”

“你又帶槍了?”

“我是氣話。槍不打女人,蒂姆沙出來我饒不了他。”

我們轉到天黑,吃個漢堡包回到法拉盛。以後一連四五天,大一每天去蘇荷轉到天黑,連Jane的影兒也沒看到。

“大一,算了吧!”

“算了?”

“你找到又能怎樣?”

“我要她還我錢!”

“你說她欠你,你的憑據在哪兒?這是法製社會,這道理還不懂嗎?”

 

我要準備上班,先買兩件衣服——帶來的衣服和箱子一起丟了,包括僅有的兩套西裝。手上的錢買不了西裝,好在美國人亂穿衣,中國人的公司更不講究。掙了錢再買西裝吧,現在隻能買便宜的休閑裝。天氣漸漸熱了,街上的美國佬早早穿上T恤衫,法拉盛街頭中國生產的T恤隻賣一塊錢。

這天晚上奚兒打來電話。我告訴她我要上班,在一家電視公司寫腳本。她馬上猜到了,“是祖慧給你找的工作”。她又說我再搬家離她更近。我說往哪兒搬?她說搬到祖慧那兒呀!我說眼下還不可能。她說再努力呀!她說等我發工資請她到大西洋城玩一趟。我說行行行。也每周隻一天假,隻好去大西洋城。

跑大老遠和施老板見麵,而我上班的地方就在法拉盛。我按約定的時間到了,是鵲來登酒店側麵的一幢小樓,“東方電視製作中心”,門口掛個銅牌。施老板等我,房間裏還有兩位,一位女士比我年輕,一位先生比我年長。

“這是二田,攝像師,北影來的;這是雪,剪緝師,中央台經濟部的。”

製作中心隻有他們兩人。二田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在北影做了十年,拍過司琴高娃的“駱駝祥子”,不過是副攝影;胖乎乎的雪是人大新聞係畢業的,在中央台當剪緝,給敬一丹做節目。一周前這裏有個導演,來自珠江電影廠,拍過幾部叫得上名字的電影。他做了三個月不幹了。他是導演兼編劇,現在我頂他,成了編劇兼導演。我哪兒做過導演啊?編劇也沒做過。現在不幹不行,好在施老板並不問我做沒做過。我小時候認為作家和導演是我最希望的職業,如今兼而得之。說是“製作中心”,隻有三個人一個房間,20個平方,東西堆得滿滿的:四張辦公桌,兩台編緝機,兩台電腦,兩台監視器;一個大書架放攝像帶和各種資料,一個牆角堆攝像器材。

“龍,你先看看資料吧。我們拍了三個題材:一個是街頭藝人,一個是古董店,一個是朱麗亞音樂學院。拍的都是素材,每一集50分鍾,剪成15分鍾,足夠了。還有一些不完整的素材,你看看。龍,你先寫一集出來,叫雪剪好,我看看。”

施金祥交待之後下樓去了,於是雪給我放素材。雪很熱情,一邊放一邊解釋,這樣放了三四盤帶子。

“素材很不錯。”我說。

“是呀,我也覺得不錯。”雪說。“可是怎麽也剪不好。”

“我試試吧。”

“我覺得你行。”

雪在給我打氣,還是真覺得我行?雪長得不漂亮,臉是圓圓的,像個皮球。二田坐在一邊看書,一聲不吭。

第一天把素材看完,我覺得最好拍的是“街頭藝人”,就先寫這一集;第二天我躲在閣樓裏寫腳本;第三天我把稿子拿給雪。

“我就說你行嘛!”雪的稱讚讓我很得意。“第一,你知道這些素材怎麽用,哪些鏡頭好,哪些不好;第二,你的文字很漂亮。”

雪花了一天時間把“紐約的街頭藝人”剪出來。說是一天,第二天早上我到辦公室,看到她一夜沒睡,坐在編輯機前24個小時。她的臉色難看,可是興奮。我和二田看片子。很好,真的很好。雪自己做解說,沒想到她的聲音這樣好。第一次的成功使小小的攝製組來了幹勁,第二篇我選“朱麗亞音樂學院”,起了一個稿子——“朱麗亞音樂學院的中國孩子”。這一集的素材中有好幾個女孩,而15分鍾的短片隻能有一個主角。我們選了拉大提琴的晨。晨沒彈鋼琴的女孩漂亮,但是性感。還有幾個鏡頭,是著名的小提琴家帕爾曼指點晨,他坐在輪椅上,指揮十幾個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孩子。這些鏡頭很重要。我又用一天寫好腳本,雪花兩天時間剪完這一集:“朱麗亞音樂學院的中國孩子”。

  

做好兩個短片,雪打電話向施老板報告,施老板要立即過來看片子。不大工夫,施金祥的大嗓門便從樓梯間傳來。

“哎呀呀!哎呀呀!阿美,你看你看!你把指甲油沾到我袖子上!”

“是女人的口紅吧!”

他在和女人打情罵俏嗎?果然,施老板身後即是叫“阿美”的女人。

“阿美,今天好漂亮呀!”

雪先問候阿美,是女人之間的問候。

“雪姐,你也好漂亮!”

阿美比雪小幾歲,有二十七八,瓜條臉,大白天上了濃妝,黃頭發遮住半邊臉,穿一件露腰的短衫,肚臍眼兒上是一個金燦燦的扣兒。她說台灣國語。施金祥的打扮也與眾不同。快到六月天,他披一件黑色風衣,一米九十的大個子,臉色發青,像電影裏打了敗仗的將軍。

“阿美,我來介紹一下:這是龍,我們新來的編劇!這是阿美,桃源美容院的老板娘!”

“誰是老板娘!”

“對對,不是老板娘,是老板!”

桃源美容院就在鵲來登酒店的地下商城裏,那裏的所有店鋪都是施金祥的地盤:有的店鋪自己經營,有的店鋪出租。

施金祥大大咧咧地坐下。

“雪呀,片子不是做完了嗎?放給咱們看看好嗎?”施金祥對女人說話是特別纏綿的腔調。“阿美,我今天請你來看看,叫你提提意見。”

“我不懂喲!”

“你不懂才叫你看嘛!我就是要聽聽外行的意見嘛!龍,你覺得這片子怎麽樣?”

“不知道行不行,但是有一點,好看。”我說道。

“好看?好看就行嘛!好看就是最高標準。雪,我說的對不對?”

“當然對。”雪說。

“對在哪兒?”

“老板的話就是最高標準。”

雪先放“紐約的街頭藝人”。開頭是一組眼花繚亂剪切,紐約的街景,各種膚色的藝人,各式雜耍般的動作,伴有輕快鏗鏘的街舞音樂。

“有趣,有趣!阿美,好不好聽?”

“我都想跳舞了!”

阿美說著站起來扭一扭,眉開眼笑。阿美是率性的女人,並不令人討厭。施金祥哈哈一笑。

“你也想去街頭賣藝嗎?”

“也許呢。施老板把我攆出鵲來登,我不要去街頭賣藝嗎?”

“我要攆你走?誰說的?”

“豐二小姐說的。”

施金祥偏過頭,一臉狐疑,仍是輕柔的語調:

“豐二小姐啥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呀?”

“前幾天豐二小姐大駕光臨,你不在。她說:我的商場裏還有美容院?我怎麽不知道呀?”

豐二小姐是鵲來登酒店的老板,也是施金祥的老板。

“咳,她是隨口說的話!阿美,我沒說過攆你走吧?這事我說了算!有我在,你放心好了。雪,怎麽停了?快放呀!”

雪接著放片子。十幾分鍾放完了,施金祥大快朵頤。

“再來再來,下一集!”

雪接著放“朱麗亞音樂學院的中國孩子”。一開頭是幾百人的排練場,奏的是“天方夜譚”,氣勢恢宏。這個大樂隊的指揮是黃頭發的白人孩子,首席小提琴是韓國孩子,首席大提琴是中國孩子。

看完片子施金祥在大腿上一拍。

“行了!這個片子上中央電視台也沒問題。哥們,國賓樓,我請客!”

國賓樓是法拉盛最大的中餐館。施金祥的“哥們”是對我說的,也是對阿美說的。

“我請客吧?施老板,我欠你一頓呢!”阿美說。

“你要請客?好呀!你請客我點陽澄湖大閘蟹!”

“隨你啦!”

“笑話笑話,我施金祥大小也算個老板,怎麽叫女人請客呢?阿美,你真的要請?那好,咱們下回的!今天呀,我請了兩個朋友,再加咱們這一撥,湊個熱鬧。那兩位這會兒該到國賓樓了。”施金祥看著腕子上的勞力士手表說。

雪忽然站起來說道:

“原來施老板是叫咱們站腳助威的!”

雪是愛說話的女人,憋了好半天,總算吐出一句。這一句把施金祥說的直瞪眼,又張了張嘴,不道知說什麽好。

“施老板,走呀!”

阿美嬌滴滴的一句話,算是把施金祥從半空中接下地,旋即挽住了施金祥的手臂。於是幾個人下樓上了施金祥的大吉普,轉過唐人街,開到國賓樓。國賓樓是法拉盛最大的館子,有幾十張大園桌,八成的桌麵坐了客人,鬧鬧嚷嚷——中國人的餐館總是一片喧嘩。施金祥披著風衣,煽起一陣風。領班小姐認得他,搭訕著領我們走到後麵的單間。門一開,裏麵的嗓門比施金祥還大:

“施老板呀,我們恭候多時了!”

屋內已有三四個男人,粗聲大氣地說話。可是我進了門便呆住了——那個矮個子男人不是蒂姆沙嗎?他穿一件馬來式的短袖花襯衫,手上一根大雪茄。旁邊的三位比他高大,恭敬地圍在一旁。施金祥和那幾個人握手,說道:

“這是我的朋友阿光!這些是阿光的朋友,當然也是我的朋友。阿光,我今天把我的攝製組全帶來了!”

“請坐,請坐!”

施金祥把蒂姆沙稱作“阿光”。蒂姆沙瞄了我一眼,像是沒有認出我。一個月前在綠楊村酒家有一麵之識,那天他專注在唐大一和Jane身上。他畢竟是黑道上的人,使我緊張。施金祥把我們向對方一一介紹,我是“知名作家”,有暢銷小說問世,說起來是響當當的。

“雪小姐我見過。施老板你看我的手下,都是灰頭土臉的。”蒂姆沙說的挻文氣,他的口音是馬來和菲律賓一帶華人說的國語,比廣東人的國語好懂。

“哪裏哪裏,強將手下無弱兵!”

“這位漂亮小姐,也是你攝製組的嗎?”蒂姆沙注意上阿美。

“她不是。她是我的相好,鐵哥們!”施金祥說著給阿美一個眼色,阿美扭扭身子笑一笑。

蒂姆沙手下的人拿出一個木匣子,原來是上等雪茄。蒂姆沙說道:

“來一支,一人來一支!”

施金祥拿一支,給二田一支。我是不抽煙的,雪就更不會了。施金祥點上雪茄說道:

“阿光,好久沒和你吃飯了,上一次是過春節吧?今天咱們好好聚聚!服務生,點菜!”

“菜已經安排好,施老板,我們今天喝茅台怎麽樣?”

“好呀!我們阿美就喜歡茅台酒。阿美,你今天陪阿光大哥好好喝幾杯!”

“我不喜歡什麽茅台酒,我喜歡的是金門高粱酒!再說我也喝不多。阿光大哥,你不能信施老板的話,他是最愛信口胡謅的!”

上菜上茅台酒。施金祥端起酒杯說道:

“龍,二田,雪,今天請你們來會會阿光老板,是要你們為阿光老板拍個片子。是不是廣告片?介紹阿光老板的買賣?”

“不是不是!是我女兒辦婚禮,拍一段錄像片子。”蒂姆沙說道。“請各位幫忙,來,幹杯!”

“好,幹杯!我有一流的攝影師,一流的編導,給你好好拍一拍。”

“阿光老板,您才多大,就要嫁女兒了?”雪是口無遮攔的。

“哎,是我的乾女兒!乾女兒也要好好辦的。”蒂姆沙用高腳杯喝茅台酒,一口喝掉大半杯。

我心想壞了,這個蒂姆沙做人口生意,他要把Jane賣掉?我一直以為Jane是好人,是受害者,如今真是掉進了深淵。

“您的婚禮啥時候辦呀?”雪問道。

“不是我的婚禮,是我乾女兒的婚禮!下個月,下個月辦!我的乾女兒是那個紅頭發的波多黎小妞兒,施老板你見過嘛!”

原來不是Jane。Jane正如大一說的,和蒂姆沙是一丘之貉。

“施老板,聽說你也有喜事——你是剛搬了家呀!”蒂姆沙說道。“聽說在長島買的房子啊!”

了不得!紐約人能在長島買房子的,不足百分之一。

“哪裏是買房子!是人家的房子,借給我住的。我施金祥一無所有,哪裏能和阿光老板比呀!”

“總歸是喬遷之喜!施老板,我送你幾件東西,幾件擺設。我搞來一批古董,很有意思!我明天叫人送過去。送你一個石雕維納斯好嗎?這麽高,像大都會博物館的一樣,保你滿意!施老板,幹,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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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在國外整點東西都能上中央台,譬如春節拜年,歡迎某政要。拍個記錄片闖世界的XX人,在國內上中央台難著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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