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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13)

(2018-04-14 16:08:25) 下一個

 13、蘇荷

 

大一實在是可愛之人,也是名符其實的掃帚星。他生辰八字到世紀末趕上災年,今年對他來說沒一件好事情。我呢,恰在這時投奔了這位老朋友。

吳教授的生日酒會一結束,祖慧便對我說道:

“你和大一走吧,我要送吳老師。”

看看,大一成了借口。

“我要去你哪兒!”我執拗地說。

“不行嘛!”

“和你一起送吳老師。”

“你別纏我!”

祖慧把車開到“半畝園”門前,接上吳教授,搖下車窗對我說道:

“龍,過兩天我給你打電話。”

她開車一溜煙而去。大一在一邊笑,幸災樂禍。

我們乘地回法拉盛,風從車窗吹進來,這春天的風令人難耐。酒席上是四川酒五糧液,大一喝了不少。那屋裏有大一好幾個熟人,他談笑風生,從這一桌竄到那一桌。他似乎從打擊中恢複過來,開始跑古董生意。“你別纏我!”是我來纏你嗎?是誰叫我來的?來紐約就是看看西洋景嗎?地鐵搖搖晃晃開上皇後區的高架橋。一個俄國乞丐拉著手風琴,拉“山楂樹”和“遙遠遙遠”,50多歲,一臉絡腮胡子,卻沒人理他。大一是善心人,扔給他兩個coin。

“龍,有新消息。”

“是Jane?”

“不是那個騷逼,是祖慧。剛才遇到個祖慧圈子裏的人,他給我說清楚了。你看,阿慧是紐約華人中有身份的女人,名氣不小啊!祖慧辦了一個文化中心,是紐約第一號華人文化中心,政府資助的機構。”

“她是政府機構?”

“這你就不懂了:祖慧辦的是民間機構,申請到政府撥款,這不得了!政府有計劃,按大陸說法,叫‘少數民族政策’,或者叫‘希望工程’之類,拿出一筆錢資助少數族裔的文化事業,資助的都是民間機構。全紐約的華人文化機構,得到撥款的隻有祖慧一家。”

“有多少撥款?”

“每年七八十萬。援助計劃幾千萬,是政府拿來作秀的,統統打水漂了。祖慧每年隻要向政府報個計劃,搞了什麽展覽,什麽學術交流,什麽公益文化活動,就齊了。說不定今天的飯錢,也是市政府出的呢。能申請到政府撥款,那是祖慧的本事——紐約有多少人想得到這份錢啊!祖慧捷足先登,和中六合彩的概率差不多。”

“沒看出她有這麽大本事!”

“我說麽,你心裏還是‘小阿慧’。”

“今年申請到撥款,明年呢?”

“你說到了點子,祖慧和政府簽了長期合同,十年啊!今天來的這些人,都是有名堂的!那個史密斯,不光在紐約名聲赫赫,甚至影響華府的對華政策。紐約市長克雷蒂安也得讓他三分!包柏漪女士是等閑之輩嗎?洛德大使是同基辛格策劃尼克鬆訪華的人,唐德剛、吳鍾山,都是有影響的人物。龍,這回好了,別的不用幹,到祖慧那兒去領工資吧!”

“不食嗟來之食。”

“你這麽說,祖慧不在吃美國政府的嗟來之食嗎?你是中國傳統,儒家觀念,要不得!晉公子重耳想叫介子推為國效力,放一把山火,沒想到把介子推燒死了。介子推這個死法,對社會有益嗎?祖慧用美國人的錢給中國人辦事,愛國主義加國際主義,大大的好事!”

“你弄錯了,我說的是感情。”

“哎,你和我犯一樣的毛病,把情看的太重!祖慧當初沒答應嫁給你,何況今天!”

 

大一的話一針見血。從“半畝園”回來,大一的話總在我腦子裏轉。轉的更多的是阿慧,她的新模樣和給我的新感覺。她的美依然。

幾天後阿慧打來電話,叫我第二天到她辦公室去,在蘇荷的辦公室。這天晚上我在閣樓上查地圖,大一在網上做古董生意。大一說,蘇荷很好找,橫的一條街叫王子街,縱的一條街叫春天街。

    第二天我乘地鐵到春天街,沒想到阿慧站在月台上等我。她穿西裝裙,不戴首飾,畫淡淡的妝。

“嗨,龍!”

“你沒說來接我。”

“沒說你不更高興嗎?”

紐約的地鐵站大多黑漆漆髒兮兮的,阿慧在這兒等,也難為她。我們上到地麵,春天街陽光明媚。

“時間還早,我領你在蘇荷轉轉。我給你約了一個人,一個老板,你見見他,為的是給你介紹個工作。”

“工作?給老板打工嗎?”

“也是體驗嘛!對作家來說,每一種生活體驗都不多餘——這是你的話。你在紐約,不能坐吃山空啊!好了,先不說這事兒,看看畫廊吧!”

哦,這是她的關心和周到。這兒的小街不寬,房子都是老的,帶券窗和裝飾壁柱、人像浮雕,有歐洲老城的味道。不是周末,街上人不多,除了畫廊就是工藝品店。女人愛逛街,當年我領阿慧在北京逛街,那時候物資匱乏,買東西沒多少選擇,阿慧仍是興致勃勃。

走進一家畫廊,空無一人,掛了大小不一的抽象油畫,天窗投進來柔和的光線。出來一個姑娘,一臉稚氣,長著雀斑和亞麻色頭發,像東歐人。亞麻色頭發適合做畫廊裏的assistant。這就是紐約,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裏。阿慧用英語和她聊了幾句,她們挺熟的樣子。姑娘陪我們走到裏麵,從樓梯下去,地下展廳是小幅油畫,同一個畫家的畫。

阿慧的美術修養不錯,對造型和色彩很有鑒別力。她不但會買自己的穿著,也會為別人買穿著,還有日用品、家具、裝飾品,她買的東西樣樣好看。四年前我們到南方玩,她在陽朔鄉下買了一塊臘染布,抽象圖案,除了藍色還有幾點黃幾點紅,三米多長。她一打眼看上那塊布,摟著我的脖子跳起來。回到酒店她把臘染掛在牆上,說越看越好看。後來我也覺得“越看越好看”。她回美國後,畫家陳逸飛在她家裏看到掛在牆上的臘染,說是他一生所見最漂亮的一塊布。最後的協議是,畫家用一張油畫換走臘染。

一張紅色的畫,加些黑色,好像爆炸的樣子,大的筆觸,不是用畫筆而是板刷,畫麵的一大半留白。阿慧說這是一個法國畫家的畫,很前衛。蘇荷的每個畫廊有幾個十幾個簽約畫家,輪流展出。二百多家畫廊,等於二百多個‘個展’。60年代,世界美術的中心搬到紐約,要想成為大師,就要到蘇荷來開‘個展’。因此紐約的畫家來自全世界。

從這家店出來,亞麻頭發的姑娘送到大門外,笑的很甜。她有男友嗎?她是和她的男友同居嗎?她每天都要做愛嗎?我想起Jane曾在畫廊做過,大一就是一次“個展”酒會上認識她的。一個畫展兩杯甜酒勾上畫廊小姐,楊柳細腰陽光皮膚還要天天做愛。到底誰勾上誰呀?

“大一找了個畫廊小姐。”我告訴阿慧。

“是嗎?是洋妞嗎?大一像是要找個洋妞的。”

“是馬來人。把大一騙慘了!”

我們又走了幾家店,阿慧說,該回辦公室了。

阿慧的辦公室是一幢老房子,門口兩個大柱是愛奧尼式的渦卷,歇山頂上有一個石雕的持箭小天使。走進大堂,大理石地麵凹凸不平,老式電梯怕有100年了,電梯門是黑色的鋼絲網。這房子就像英格麗·褒曼演的《美人計》裏的房子。乘忽忽悠悠的電梯到八樓,牌子上寫著“紐約華星文化中心”。前台小姐廣東人模樣,看見阿慧站起來。

阿慧領我到她的房間。辦公室陳設很簡單,一張寫字台,兩隻沙發椅,一個茶幾。牆上是幾張演出海報,香港藝人在紐約的演出。兩朵馬蹄蓮插在陶罐裏。叫英的女孩送來咖啡。

“這就是我的小單位,四五間房,三四個人,忙的時候多請幾個。”

阿慧喝一口咖啡,她的唇膏印在杯子上。

“你的文化中心,做什麽事情呢?”

“文化探索和交流。今年的一件大事,就是舉辦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文物巡回展覽。”

阿慧把她的文化交流向我介紹一番,接著,話題轉到大一身上。我把在大一家的所見所聞講了一回,說到驚險之處,她尖叫一聲。等我說完,她便唏噓感歎一回。我想起年輕時候,彼此的述說是最愜意的,她喜歡聽我講故事,我喜歡聽她講身邊瑣事,閑言碎語,沒有任何隱瞞,沒有任何顧忌。今天的感覺不一樣了。

“龍,你太太嫁人了嗎?”

“嫁了。”

“那個瑞典人?”

“不是。阿慧,我到了紐約,也見到你,但是並不高興。”

“是的,我沒有很多時間陪你。龍,這兒不是北京,我也不再是16歲。”

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歎一口氣。

 “紐約有個中文電視台,我想叫你給他們寫點小本子,”阿慧說。“在紐約找到用中文寫作的差使不容易。”

“我沒寫過什麽小本子。”

“你隻會寫大部頭嗎?我叫你體驗體驗。龍,我一會兒有個約會,施老板來了你和他談,我不陪你。他在籌備一個節目,需要寫腳本的人。你的情況我介紹了,你是著名作家麽。老板叫施金祥,山東大漢。哎呀,這個人怎麽還不到呀!”

“我想起個事:上次吳鍾山教授說到‘鬱達夫遺稿’,你看過嗎?”

“沒有。你想看嗎?你可以找吳老師,這裏有吳老師的電話。龍,今天先談工作的事,這個施金祥,我催催他!”

阿慧打電話,接通了。

“Hello!施老板嗎?”

“是我。”話筒裏聲音很大。

“你在哪裏呀?”

“我在向你那兒走。”

“你遲到啦!”

“我沒遲到。”

“現在已經三點,你還沒到嘛!”

“我馬上到,立刻到!”

說著一個西裝筆挺的高大漢子走進來,一邊走一邊打手機。於是兩個人哈哈大笑。笑完了阿慧說道:

“施老板到底與眾不同。”

“阿慧呀,我說你也太尖刻了!你叫我給你安排人,還要到你這兒見麵,有這個道理嗎?不但大老遠調我來,遲到兩分鍾也不行!你看我的表,不是正好三點嗎?我敢遲到嗎?”

施老板一副打情罵俏的腔調,他的身高足有一米九,嗓門足有100分貝。他一轉身看見我,立即換了一副表情。

“阿慧,這就是那位作家?”

“對,這是龍,這是施老板。你看他不像作家?”

我和施金祥握了握手。施金祥坐下,摸出一包香煙,是上海生產的“大中華”,又摸出打火機。

“可以抽枝煙嗎?”

“不可以。英,咖啡!”

施金祥沒給嚇住,慢悠悠點上煙,深吸一口,是憋了好一陣的暢快。

“施老板,你的新節目,叫什麽名字?”

“阿慧呀,你別‘老板’‘老板’的!我能算老板?”

“怎麽不算!老板有各式各樣的嘛!”

“阿慧又取笑我了。我的節目名字起好了,‘紐約萬花筒’,每周播一集。”

“好呀,什麽時候開播呀?”

“下個月!現在緊鑼密鼓,就缺高水平的寫手!”施老板說著看了我一眼。

“看看,說明白了吧!到底是你幫我,還是我幫你?”

“又讓你鑽了空子。”

“金祥,你和龍先談著,我還有個事情,得先走一步。你們就在我這兒談吧。”

施金祥丟掉煙頭站起身。可是阿慧三下兩下收拾好手袋,給我一個眼色,又在施金祥的肩頭輕輕一拍,出門去了,隻聽噠噠噠的腳步聲。

“這個阿慧!”施金祥到阿慧的寫字台擺開架勢坐下,又點一枝煙。“作家,我們談談吧!我是美國最大的華文傳媒公司,就是美東公司嘛!公司有個中文電視台,租用教育電視台頻道。我管的嘛,隻是一個製作中心。‘紐約萬花筒’每集15分鍾,天文、地理、曆史、文化、風土人情,無所不包,隻要拍的好看。請你來寫腳本,一個月拍六集。節目做好了我要回大陸播放,上中央電視台!你麽,試用期一個月,按正式工資給你,一個月兩千。怎麽樣?你同意的話,下周一上班,攝製中心在鵲來登酒店。我是痛快人,就這麽簡單!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同意了?好,咱們今天就到這兒,詳細的事,周一上了班再說。”

第二枝煙沒抽完,我們談完了。

我和施老板一起下樓。車停在樓門口,一輛灰色三菱越野吉普車。施老板朝我擺擺手,上車走了。他也不問問我去哪兒,就是把我送到地鐵站也好啊!真是老板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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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田321 回複 悄悄話 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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