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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8)

(2018-03-29 15:02:31) 下一個

8、特別任務

 

早上醒來Jane不在,可能上樓去了。早餐沒有了,咖啡和火腿蛋沒有了。隻好自己動手。冰箱裏居然有宣威火腿,宣威火腿做火腿蛋比Jane的洋火腿強得多。Jane昨天的夢遊把我折騰了一夜,她自己也折騰的夠戧。爬上閣樓把槍放回寫字台,這種搞笑劇再演下去除非想得好萊塢最佳外語片獎。

我還是同Sam為伴。Jane不管Sam,完全丟給我。我想在祖慧回來之前熟悉熟悉美國,增加一點見識,想不到有這麽多新體驗。下午,Jane睡夠了,把我叫到樓上的臥室裏。臥室收拾得挺幹淨,牆上達夫先生的字不見了。

“龍,有一件事請你幫忙。”

“你說。”

“這個小箱子很重要,你幫我送到曼哈頓好嗎?”

地上是一個寶石藍色手提箱,一尺多長,是女用的貼身旅行箱,帶金黃色密碼鎖。Jane給我一張紙條,寫著曼哈頓的地址,收貨人是Mrs.Jones。Jane驚魂未定,不敢出門,更不敢拿這麽紮眼的東西。

“瓊斯太太80歲,是中國人——我給她打了電話。她住上東區,樓下有看門人。你拿袋子套上。打的士去,這是車錢!”

我用帆布袋套在手提箱上。Jane打電話叫來一輛出租車,法拉盛的出租車公司也是華人開的,專為華人服務。一會兒來了一輛小林肯,開車的30來歲,福建口音,穿一身西裝,模樣像閩西山裏人,說不定是乘“金色探險號”來的。我上車的時候四下看看,是從未有過的警覺。我總是自我放鬆,又總是被Jane弄得緊張兮兮。我在北京絕不會如此,畢竟是陌生地方。

出租車走拉瓜迪亞機場走華盛頓橋到了曼哈頓上城。我要去的地方是81街和五大道交匯處,司機說這地方是富人區,對麵是大名鼎鼎的中央公園。司機既不會國語也不會英語,福建話十句我隻能聽懂一句——不知道生意是怎麽做的。這一帶都是老式公寓,十幾二十層。這一趟車費花了60塊。走進那幢公寓,穿製服的是個60上下歲的old boy。老boy隻是向我鞠躬,並不阻攔。門廳看出些堂皇,地麵是圖案複雜的花崗岩,電梯間是擦得鋥亮的銅門,走進這裏就象走進北京的六國飯店,上海的沙遜大廈。

乘電梯到九層,找到Mrs.Jones家。開門的是個男管家,40多歲,謙恭有禮。他是純種白人,不知是否WASP,即“盎格魯薩克遜白人,宗教信仰為基督教”。

“Are you Low?Good afternoon!”

他向我問候,我也向他問候。他請我進去,走過一條走廊,他打開另一個門,放我進去,然後關上門離去。這房間足有100平方米,顯得陰暗——老式的樓房舉架高,采光不好,又有許多窗簾帳幔,厚重的絲絨。左手一架三角鋼琴,右手沙發茶幾,後麵是書櫥和博古架。我拎著帆布袋走了幾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這屋裏有一股特別的酸味,分辨不出什麽氣味。

“Who is it?”

大概是瓊斯太太的聲音,我四麵看看,不知這聲音發自何處。

“Who is it?”

“我是龍。”

“Where are the cup?”

她向我要茶杯,以為我是boy。她的牛津音同美國人的口音不同。她是沒聽見我的話,還是沒聽懂我的話?我放大聲音:

“是瓊斯太太嗎?Jane叫我到您這兒。”

“Jane?Where’s Jane?”

“她沒來。”

“到這邊!”

這回瓊斯太太用漢語,新加坡國語。可是瓊斯太太在哪兒?我向前走,越過一處帳幔,這才看見瓊斯太太:她埋在老式單人沙發裏,沙發的扶手是路易十四式樣的渦卷;她的身前身後圍著幾塊蓬鬆的靠墊,頭戴藍色花邊睡帽,鼻子上是度數很高的花鏡,兩隻手放在身前,細長的手指像老榕樹伸出的氣根。她確實很老了,不知道能否從沙發上站起來。屋子裏的酸味就是老人味兒。

我站在她麵前,她抬起鬆馳的眼皮從眼鏡上邊看我。她的口齒很清楚:

“你是誰?”

“我叫龍,瓊斯太太。”

“Jane和你在一起嗎?”

“是的。”

“哦,你們住在什麽地方?”

“法拉盛。”

她停下話頭,看我,目光銳利。

“你們養了小孩了?”

“不,不,您弄錯了,我不是她丈夫。”

“你們隻是同居?”

“不,不,是朋友……”

“那就更糟!Jane還在當吧女嗎?”

老太太把我問懵了,Jane在哪兒當吧女?在42街還是在曼哈頓的中國城?Jane怎麽回事,幹過什麽醜事,我怎麽知道!瓊斯太太一臉不屑的表情,她思路清晰,反應迅捷,恐怕隻是行動不便。她年輕時應是“女強人”一流人物,可以呼風喚雨。

輪到我發問了:

“請問瓊斯太太,您是Jane的什麽人呢?”

瓊斯太太推掉靠墊忽地站起:

“你這個混賬小子,啊?我是誰你不知道?我是Jane的Grandmother!”

好家夥,Jane有這麽大派頭的奶奶!這奶奶繞著茶幾走了一圈,用以表示身體的強健靈活——我還以為她站不起來呢。矮小的瓊斯太太走到壁爐前,腳步表現出剛強。她從壁爐上的花瓶裏抽出兩隻打蔫的玟瑰花,丟在垃圾桶裏。她的手很靈巧,恐怕坐在鋼琴前還能彈一曲肖邦呢。

可是她始終不讓我坐下。

“你帶來的東西呢?”

我從帆布袋裏拿出手提箱,放在茶幾上。瓊斯太太自己打開箱子,我看見那裏是一些珠寶手飾,和我預想的差不多。她拿出一塊寶石,有銅錢大小,一塊翡翠。我想起第一次見到Jane,她的脖子上掛著這塊翡翠。

“哦,這東西還在!”

她接著看胸針、耳墜、項鏈、手鐲,都是老舊的手飾——手提箱裏寶貝真不少!

“就這些嗎?”

我無法回答。

“少了一半!這是哪兒來的箱子?原來的牛皮奩匣兒也不見了——你們這些混帳東西!”

我隻有莫明其妙地挨罵。

“你知道嗎?這是Jane從我這兒偷去的!幹這樣的壞事,是不是你教的?啊?Jane就是被你們這些壞小子教唆的!Jane怎麽對付得了你們這些男人!哦,這東西也給我拿回來了。”

瓊斯太太拿出一個紙卷,就是達夫先生的字。達夫先生的字怎麽會放在手飾箱裏?也許是瓊斯太太自己放的。瓊斯太太想打開,卻把卷軸掉在地上——這一回顯出老態。我連忙拾起卷軸,幫她打開。她上下看了兩回,說:

“卷起來吧!”

我卷起卷軸。

“打開!”

我又打開。

“掛起來——它本來掛在那兒的!”

瓊斯太太指著那邊的牆發出命令。她叫我把鋼琴凳搬過去,腳踩鋼琴凳,把卷軸掛上。我照她的吩咐做好。這一間大房子,全部的西式裝修,西式擺設,掛這張中國字確很乍眼——這同大一家裏一樣。

 

曾因醉酒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瓊斯太太看了看,歎一口氣。她累了,一屁股坐回到她的路易式沙發裏,縮成很小的一堆。

“告訴Jane,叫她來看我!聽見嗎?她兩年不來了,我不叫她上我的門。好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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