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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4)

(2018-03-21 11:45:10) 下一個

 4、唐大一

 

走出機場,見到來接她的女孩,名叫琪琪,比奚兒矮半個頭,模樣裝扮同北京女孩沒什麽兩樣。奚兒興高采烈,拿出相機給琪琪,摟著我的脖子拍了兩張照片。

“龍哥,遇到你是我的福氣!”

“謝天謝地。”

“你的女朋友沒來呀?老同學來?老同學在哪兒?”

琪琪的汽車停在一邊,但是奚兒不肯走。十幾分鍾唐大一來了。他不是開汽車來,而是從的士跳下來,隻一個人,沒有“小可人兒”太太。唐大一下了車就和我抱在一起。十幾年不見,唐大一老了,40來歲臉上便是深深的紋,歲月風霜如此磨礪了他。他穿西裝,紮一條惹眼的紅領帶。他是心寬體胖之人,動作沒變,還有輕捷和帥氣。他年輕時候是漂亮小夥兒。

“龍,這是你帶來的?”

唐大一看見我身邊的兩個女孩,直向她倆點頭。

我哈哈大笑。

“有一個是,有一個不是。”

“哥們兒,讓我猜猜看,哪一個是,哪一個不是。”

“算了算了,你這個壞蛋!”

於是我們和兩個女孩告別。奚兒留給我琪琪的電話,叫我別忘了給她打電話。我和唐大一上了他的出租車。大一說太太出門了,他昨天出了車禍,他的車追尾把前邊車上的女士撞進醫院。女士是個老太太,80多歲,開一輛又大又笨的Cadirac,在國內叫“大卡”的那種車。

“幸虧沒出大事!老太太是意大利人,就像馬龍·白蘭度演的教父他媽。在美國七老八十的都要開車,真夠煩人的!我那輛Furd也撞完了!隻好打的士,來晚了!”

我笑了,剛到紐約就領略了美國的汽車文化。機場在布魯克林區,大一家在皇後區的Flushing,即紐約第二個“中國城”。這是一條都市高速路,名字是“678”,早知美國以數字名路,今天走第一條路便如此。

汽車開出凹陷在地下的公路,可以看到紐約了。開車的是黑人,嘴裏哼著小曲兒,像埃迪·墨菲在電影裏那樣。路邊是普通的民居,清水磚牆的公寓顯得老舊,五六層或者七八層,沒有摩天大樓也沒有奢華的裝飾。這裏是皇後區,就像一個普通的破舊的歐洲小城。皇後老了,風韻不再。

“摩天大樓都在曼哈頓,那兒才是真紐約。”

唐大一先問鬼九,又說起幾個同學,到美國和他見過麵的,給他打過電話的,發過電子郵件的。大一到美國15年,居然一次沒有回國,真是一絕!他說父母都不在了,回去幹啥?他在美國畫過畫,也賣過畫,現在幹的行當也和美術有關,“你到家自然清楚”,說著他詭秘地一笑。

汽車開到大一家,是一幢帶閣樓的兩層白色小樓,是house區,門前有樹有花有草,環境不賴。周圍的house形製各異。大一拎了我的箱子進門,房子是木結構的,一個帶壁爐的起居室,連著餐廳。從餐廳看到後麵的小院兒,草坪、花園椅、燒烤爐,一輛破舊的道奇農夫車。我正看著,一個老大的毛乎乎的東西拱到腳下,把我嚇了一跳——是條肥頭大耳的白狗,足有一百斤!我向後一縮。大一拍拍狗:

“它叫Sam,溫順極了。比我太太溫順。”

起居室牆上掛一張達利的畫,兩個被撕裂的人體;一個女人胸像木浮雕,象中國的黃楊木雕;沙發上堆了書報畫冊。

“達利是假的吧。”我說。

“怎麽是假的?值50萬呢!”

他的話嚇了我一跳,於是湊上去看。

“別唬人了——肯定是假的!”

“啊哈!這是很好的臨摩本。木雕是真的,一百年前印度尼西亞達厘島木雕,值幾個大錢。”

“這房子是你買的?”

“是啊,去年才買,花了30萬。今年房價漲了,能賣三十七八萬了。”

餐廳旁邊又有一個房間,有床,是客房了。

“龍,到樓上看看!太太到新澤西去了,往後幾天就咱們兩人過——還有Sam。”

“沒有孩子?”

“哈,十年前有過一個。這個太太認識不久——房子是才換的,太太也是才換的,哈哈,我是全盤西化了!”

我們上了樓。樓上也隻兩個房間,小房間是臥室,大房間堆滿雜物,叫我驚訝不置。

大一笑了。

“看,這是我的生計!”

定睛一看,屋裏堆的都是古董,就像一個古董店,不,像古董店的庫房,堆得滿滿的,沒有下腳之處。地上是石雕、木雕、青銅雕,十字架的聖像,油畫、水粉畫和招貼畫,古色古香的落地燈、小牌桌、安樂椅、梳妝台,櫃櫥裏是瓷器、水晶器皿和各式各樣的小擺設,有些東西我根本不認識。總之這裏的一切都是洋古董,沒有一件中國玩意兒。

“有意思,有意思!”我小心翼翼地在古董中閃避穿插。“你怎麽想起做這個生意?開了古董店?”

大一把屁股搭在一張高腳凳上,攤開雙手,得意地麵對滿地古董,搖著頭說道:

“No,我隻是在家裏做,在網上做。這些年什麽沒幹過!在餐館裏洗盤子,送外賣,在中央公園給人畫像,在蘇荷區的畫廊賣畫,在新澤西和康州練攤兒。什麽?你以為我畫不了畫?你到中央公園看看,到時代廣場看看,街頭擺攤畫像的八成是中國人!不管怎麽樣我是美院的畢業生,我的一個小哥們,從來沒畫過畫,跟我學了兩個禮拜就上去練。後來比我賺得多——這東西不就是胡弄人嗎?”

穿過“古董倉庫”進臥室,有花的香氣,一大瓶馬蹄蓮擺在窗台上。床頭掛一張二人照片,大一一臉的燦爛,太太卻是不大高興的樣子。太太瘦瘦的,說不上是泰國人,菲律賓人,馬來人,東南亞人的陽光皮膚,雖有幾分嫵媚,看不出是個美人。

“太太叫什麽名字?”

“Jane。”

“渾血?”

“對呀,有中國人和馬來人血統。”

臥室裏掛了兩條中國人的對聯,是house裏唯一一件東方擺設:兩幅字的紙已發黃,裱成兩個卷軸,裱工還不錯。那字體有黃庭堅的意味,沒有落款,也沒有名章。我認得這詩,也認得這字,叫我大吃一驚:

 

    曾因酒醉鞭名馬

    生怕情多累美人

 

於是我問道:

“這副對子有意思,從哪兒來的?”

“太太送給我的,算是定情的信物。這兩句詩妙極了,哈哈,寫我的兩大嗜好,酒和女人。‘生怕情多累美人’,絕了,絕了!”

“這是鬱達夫的字。”

“鬱達夫?是嗎?‘五四’時代的作家?詩也是他寫的嗎?嘿,就憑這兩句詩,我評他是20世紀中國最偉大詩人!龍,我都忘了,咱們該吃飯了!‘曾因酒醉鞭名馬’,我倒沒有名馬,我在灣區的時候,曾因酒醉燒茅廬,把自家的房子點著了!”

於是我們下樓,大一從冰箱裏拿出熟食,燒鵝、蜜汁叉燒、鹵水豆腐幹之類,都是唐人街買來的。他打開一瓶Scotch Whisky,我不懂得酒,也不知道什麽牌子。

“一瓶好酒,1968年的——去清華看武鬥那年。來,幹杯!”

他一口喝下半杯酒。小時候北京鬧文化大革命,我們住海澱區,那天我和唐大一到清華看“武鬥”,學生們身披鎧甲,在大操場用長矛大刀格鬥。我們隻覺得好玩不覺得害怕。“武鬥”的第二年“工宣隊”進學校,接著“清理階級隊伍”,唐大一爸爸在那時自殺。看“武鬥”我們才八歲,那天我和大一走散了,我不敢回家,萬一他打死了怎麽辦呢(又是“打死”)?我在清華西門等到天黑,總算把他等到了。那天回家大一被他爸爸揍了一頓。30年過去了,誰能想到會在地球的另一邊對飲呢?

 “要說古董,我是到美國人家裏去收,鄉下城裏到處跑。美國人有個習慣,喜歡搬家,這個區搬到那個區,這個城市搬到那個城市。還有一個習慣,把沒用的東西擺在家門口賣,For Sale,賣得極便宜。我嘛,鑽這個空子,這房子就是賣古董掙來的!”

我說起鬱達夫研究,是我來紐約的目的之一。他在大腿上一拍,來了神兒了:

“龍,嘿,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鬱達夫的兒子,我認得!叫鬱飛嘛!就住法拉盛,羅斯福大街路東高層,嘿,我領你去拜訪!”

“你說的鬱飛,是王映霞生的老大嗎?”

“我不知道他媽叫什麽,當年有名的江南美女嘛!杜月笙為她擊節歎賞嘛!鬱飛離這兒很近,走路不要十分鍾!”

“他有70歲了。”

“對對對,領養老金的,就是他!”

他認得達夫先生的兒子,你說奇也不奇。不知道王映霞的兒子長什麽樣子,倒要見見他。

吃完飯喝完酒睏了,在飛機上一點兒沒睡。大一說,你睡不著,時差沒倒過來,越睏越睡不著,我陪你去逛曼哈頓吧。說著他搖搖晃晃地要去開農夫車。我連忙拉住他,他笑了。

“是啊是啊,酒後駕車要吊銷駕照,我們坐地鐵吧。到紐約第一是逛曼哈頓了,等我賣完的貨,咱們去華盛頓、波士頓、水牛城、拉斯維加斯,陪你好好玩一圈!”

“你屋裏那些貨?”

“不不不,今年賣50萬,賣到50萬不幹了,耍去!”

從大一家出來走十分鍾到地鐵站,七號地鐵終點站,地名譯成“法拉盛”,紐約第二個唐人街,滿街中國人。大一說,在這兒說北京話、廣東話、福建話、上海話、台灣官話、山東話、東北話。上了車大一繼續當他的導遊:

“你看,這邊是一個很大的公園,叫Coluha,本世紀初這裏開過萬國博覽會。”大一滿臉酒氣,指指畫畫。“這邊是網球場,美國公開賽的賽場,四大公開賽嘛!明年可以看桑普拉斯、阿加西、辛吉斯。這邊是大都會棒球場,這個停車場可以停上萬輛車。紐約有20幾條地鐵,七號車是載客最多的,每天70萬人次!皇後區是少數族裔聚居區,黑人、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菲律賓人、印度人、墨西哥人,看不到一個純種白人!”

走了十幾站,車窗外是一條河,大一說,這是東河,河對岸林立的高樓就是曼哈頓了,帝國大廈,克萊斯勒大廈,再遠處最高的雙塔是世界貿易中心。

地鐵鑽到地下開進曼哈頓,我們在時代廣場下車。這裏的街景,經常在電影裏看見。這裏人頭洶洶,平常日子也這麽多人。大一在小攤上買了兩個熱狗,給我一個。剛才隻喝酒不吃飯,一上街就餓了,他把芥茉醬吃在下巴上。                                                                                                   

我們順著42街向東走,在百老匯大道走了走,又到五大道轉了轉。隨後找一處街頭咖啡座,五塊錢一杯的咖啡叫兩杯,說是濃咖啡解酒。咖啡喝了一半,他坐在街頭睡著了。我便獨自看街景,看行人,看紐約,看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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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武鬥那年七,八歲,同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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