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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

(2018-03-19 18:40:54) 下一個

 3、春風沉醉的晚上

 

三月初的北京春寒料峭。弟弟送我到機場,鬼九也來了,還有奚兒和她的父母姐姐。奚兒還是牛仔打扮,藍褲子換成褚紅色。鄔娜沒來,叫奚兒帶了一包水果。

上午11時飛機起飛,波音747-400,乘客大多是日本遊客,三月的北京沒有毒日頭沒有沙塵暴。奚兒第一次出國,顯得興奮。

“龍哥,能看見夏威夷嗎?”

她這樣叫我,圓潤的低嗓音。

“不能。明天從東京起飛後向北飛,大多時間在黑夜裏,什麽也看不見。”

“不停東京停夏威夷就好了——最想到夏威夷玩。”

飛機起飛的一刻,奚兒張開嘴漲紅了臉。

我忽然想起,那天到領事館簽證,排在我身前的女孩兒來自內蒙古包頭,手裏拿一份弗吉尼亞大學的錄取通知。等候的時候她忐忑不安,語不成句。我暗暗替她擔心,年輕人尤其是女孩,要想通過簽證關口極不容易。果然她的材料送進去不到一分鍾便被退出來,女孩兒眼淚刷地下來。

我看了看奚兒,笑著說:

“真是個孩子。”

“你說什麽?”奚兒沒有聽清。

“我說你真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都23了。”

她的樣子就是個20出頭的小姑娘。

“你是怎麽拿到簽證的?”我問。

“買的。花了六萬。你不相信嗎?”

她狡狤地笑一笑。

“你講講我聽。”

“現在不。到了紐約我會講給你聽。”

日本空姐來送點心和飲料。

“講講你自己吧,大作家!我想聽你。”

“鄔娜早對你講過了。你讀過我的什麽書?”

“一本也沒讀過。《信息時代》是表姐剛給我的。書名不像小說,像科普讀物。”

她的話令我沮喪,興致勃勃的我像是被當頭澆了一桶涼水。奚兒笑了,我才發現她眼睛下邊有幾粒雀斑。

“你不必懊惱——書我帶了,打在行李裏。”

電視上標出了飛機的位置,到了瀨戶內海。五年前第一次來日本,《鬱達夫評傳》被譯成日文,我應大阪的一家出版社之邀到日本一遊,去了東京、大阪、京都、四國、福岡,鬱達夫去過的地方,差不多走到了。

“領我到東京玩玩好嗎?下午三點到早上十點,”她掰著手指數數兒。“一共19個小時呀!”

“夜裏也算麽?”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已也。’大作家,對嗎?”

三個多小時到了東京,可是我和奚兒沒出機場就走散了。在自動扶梯上,我的手提箱向後滾下,砸在一位小姐的迎麵骨上!哎呀不好,日本小姐扶住她的玉腿,一雙丹鳳眼也便立了起來。

我一迭連聲地道歉,扶小姐從人流中閃出,嚇出了冷汗。這飛機的乘客大多是日本遊客,小姐是獨自一人。她卷起褲腳,小腿迎麵骨上磕出一塊紅印。她氣喋喋的,說話連珠炮一般,我一句聽不懂。有機場員工領我們到辦公室,找來一位翻譯。進了屋我忽然想起奚兒,轉身要出去,卻被翻譯一把拉住了:    

“先生,不要著急!”我隻好站下應付眼前的局麵。小姐的話是這個意思:你要承擔受傷的全部責任!看醫生是要發生費用的!因為受傷許多天不能上班是有損失的!因為受傷要增加營養是要花錢的!她的表情也極刁蠻。翻譯是個小夥子,態度一直溫和,他的和言悅色同小姐的態度恰成對比。他要小姐打電話給保險公司,問問意外受傷有沒有保險。小姐無奈隻有打電話給她的保險公司,回答是肯定的,有。最後討價還價,由翻譯建議我拿出一百美元賠償算是了結,足足鬧騰了一個多小時。

等我走出機場,奚兒不知到哪裏去了。空氣很潔淨,但是灰蒙蒙的天叫人不爽快。上次來也是這種感覺,日本叫人不喜歡,灰蒙蒙的潔淨叫人不喜歡,就好像腳下這塊土地不是地球而是月球或者火星。這兒氣候比北京暖和,沒到櫻花季節。奚兒原說進城逛逛,看來逛不成了。

“全日空”飯店離開成田機場不遠,乘巴士隻有幾分鍾。進了飯店我打聽有一個中國女孩住在哪間房間,boy說沒有,隻有兩個中國人,都是男人。奚兒跑到哪兒去了?難道還在機場等我?我開了房間,放下手提包,又返回機場。機場沒多少人了,高架橋下的一排排大柱拖著夕陽長長的影子。我樓上樓下跑了兩回沒有見到奚兒。糟了,把奚兒丟了!怎麽向鄔娜交待?看來是個野性的丫頭,不是說“秉燭夜遊”嗎?早跑去東京了。

正好有一輛去東京的大巴,我跳上去。一個小時後到中央車站。我下了車,麵對著一千萬人口的大都市,茫茫人海,到哪兒找奚兒?天黑了,麵前是水、草坪和樹木,對麵黑黝黝的一片是皇宮,背後的高樓和燈火通明的街區是銀座。1913年鬱達夫初到日本,也是獨自一人,他的成名作“沉淪”和“銀灰色的死”是在日本寫就的,他將日本描寫得十分美,僅次於他的家鄉浙江富陽。但是無論寫東京、大阪、京都還是名古屋,都沒有今天大都市的感覺,“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80年前的日本都市,那麵貌如同小鎮一般。

銀座是短短的一條街,如今它的繁華和氣派遠不如王府井。我站在八佰半公司的櫥窗前,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本來有個妞兒為伴,走丟了,了無情趣。日本人穿著整潔,神情安祥。今天禮拜六,四周的寫字樓大半亮著燈光,想來仍有許多工作狂在裏麵。年輕的相攜相擁的情侶使我想到肥皂劇“東京愛情故事”,剛才受傷的小姐也像故事裏的人物,真讓我吃苦頭。我餓了,在露天的比薩餅店坐下,要了一客餅,一瓶啤酒。我在“全日空”飯店換的日元,換了100美元,買巴士票和吃點東西。東京的物價貴得可以。

“是你嗎?”

誰在說話?是那個剛聽熟的低嗓音。抬頭一看,奚兒站在麵前,一口啤酒嗆在喉頭,全噴在餐桌上。奚兒穿牛仔裝背牛仔背包,像個日本女學生,低頭眯著眼睛看我。她是近視眼。

“你跑哪兒去了?”

“嘻,我去上野公園了。”

上野離開這裏有七、八站地,達夫先生曾在上野的不忍池邊住過。

“好啊,也不等我,自己跑了。你膽子不小!”

“我等了你半天呢——你跑到哪兒去了?”

“你快坐下。還沒吃飯吧,來個比薩怎麽樣?”

我去給她買比薩餅和可樂,奚兒吃得狠。她的眼睛不算小,因為近視,喜歡眯眯眼,把眼睛顯小了。我說那個日本妞,說得她直樂;她說到上野公園沒看到什麽,隻有成群的烏鴉。她吃完用手抹抹嘴:

“我們去哪兒?”

“這麽晚還想上哪兒?回機場,明天還要飛呢。”

我們去找開往成田機場的巴士,在中心車站轉悠了一陣,找到上車的地點,末班車早走了。

“不走了,上新宿好嗎?”奚兒有勁兒。“看看日本人的夜生活。”

新宿和銀座是兩大商業中心,九點半了,新宿的百貨公司也該打烊了。

“去吧去吧,”奚兒拉住我。“地鐵不是通宵的嗎?”

我們乘日比古線,不一會兒到了新宿。新宿的燈火仍是明亮,可是商店大多關門,西武百貨也關門了,開著門的是餐館和咖啡屋,還有賭場。賭場燈光刺眼,一排排老虎機前坐滿人。

“去咖啡屋坐,我的日元夠買兩杯咖啡。”我說。

“沒意思!咱們去賭,賭場肯定收美元。”

奚兒說完向賭場走去,一股說一不二的勁頭。

日本的賭場很奇怪,隻有吃角子老虎一種玩法。找到兩張空椅子,她把一張50美元的票子送進老虎機,嘩啦啦出來一堆角子。

“你玩過?”我驚詫她的動作。

“沒。我剛看會的。”她指著旁邊的日本人。

我看著她在叮玲玲嘩啦啦的聲音裏把50美元輸光。她又拿出50美元,這一回玩得久一些,還是輸光了。她摸摸男孩式的短發,說道:

“走吧,我的運氣不在這兒。”

“在哪兒?”

“在拉斯維加斯呀!”

走出賭場,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了,燈光也暗下來。奚兒挽著我的手臂,她有點累了。我倆漫無目的地走著。

“你不想睡覺嗎?現在12點多了。這附近有旅館——那兒就是。”

“這樣的酒店多少錢?”

“七八千日元。”

“算了!龍哥,我們在外麵呆一夜吧,挺浪漫的。”

旁邊的房子裏傳來哄笑聲。這是一條幽暗的小街,一家一家鋪麵,掛著燈籠,掩著門。一個穿銀色和服著濃妝的小女人走出來,送一個男人上汽車。那男人醉了,搖搖晃晃向駕駛座上爬。那女子一邊攙著男人,一邊接手機。我想這是妓女在送客了。再看一邊的鋪麵,分明掛了一排脂粉堆砌的女人照片,寫著女人的藝名。

“這是什麽地方?”奚兒見醉熏熏的男人有點怕,那男人的汽車唰地從我們麵前掠過。

“紅燈區。”

嬌小的穿和服的風塵女人看了我們一眼,打著手機往回走。她要等電話中的嫖客,真是應接不暇。和服上的亮片在暗淡的街燈下閃爍。當年達夫先生在日本,他的生活和文學中有許多這樣的女人,把她們寫得很美。小街幽暗的街燈和隱隱的月光,是達夫小說裏經常的場景。

“你想什麽呢?”奚兒說。

“我知道為什麽是‘銀灰色的死’。”

“你說什麽?死?”

“鬱達夫有一篇小說叫‘銀灰色的死’。”

“鬱達夫?別在這兒受刺激了!”

轉出小街,在一處樹蔭下找到一張長椅。頭頂上是颯颯風,風來自東京灣來自太平洋。風帶來潮氣也帶來淡淡花香——現在是二月,什麽花會開?奚兒抱住我,她因為冷而發抖。我脫下夾克衫蓋在她身上。中國人穿洋渡海,目的是去淘金,我身邊這女孩也是如此。

“我還沒問你:到紐約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她稍稍揚起頭。

“你是花錢買懵懂嗎?你打算呆多久?”

“簽證是兩個月,再多呆就要變身份,是吧?”

“變不了身份,就黑下來。你想黑下來嗎?有落腳的地方?”

“有。有個女孩來接我,她去美國三年了。”她側轉麵龐,看著我,眸子裏閃著光。“龍哥,聽說有個漂亮女孩,對嗎?”

“沒你漂亮。”

“騙誰呀!龍哥,說真的:你們是破鏡重圓,對嗎?”

“都是鄔娜說的吧?她還說什麽?”

“說是你的初戀女友。”

天上是彎彎的月亮,馬路對麵走過一個穿風衣的日本人,直向我們看。

“睡一會兒吧。”我說。

“嘻嘻,剛才開房間好了。”奚兒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臉。“晚安!”

一會兒她依著我睡著了。

 

我們乘清晨的巴士回到“全日空”飯店。奚兒開了房間可是沒時間睡了。奚兒在我懷裏睡了一覺,我一點兒沒睡。我們進了各自的房間,我泡進澡盆放鬆了半個小時。上飛機我就睡了,一直睡到吃飯時間,奚兒把我推醒。我們吃和餐,天芙羅、生魚片和紫菜飯團。外麵已是黑夜,不知是在白令海峽還是在阿拉斯加,總之離北極不遠。

“龍哥,要是入不了關,怎麽辦?我怕簽證是假的——我買的簽證,沒準兒是假的啊!”

她的話嚇了我一跳。她說著從腰袋裏拿出護照,是公務護照。看不出簽證是真是假,隻能故作鎮定。

“別看了,看也沒用!假的也能混過去。”

“可不是!就像‘金色探險號’,直闖紐約大門!”

“你知道‘金色探險號’?你是偷渡客嗎?”

“也許呢。”

幾年前著名的“金色探險號”繞著地球走過無數苦難後,終於開進紐約皇後區的海灘,要不是不慎擱淺,船上的三百號人蛇將全部逃進紐約茫茫的夜色中。這一事件使美國社會震動,也使美國政府警醒。萬一出事兒怎麽辦?她要等下一班飛機返回中國嗎?這樣還算好的,如果因為假簽證被警察抓起來,麻煩就大了。

這以後奚兒居然睡著了,我也在迷迷糊糊中度過了幾個小時。天亮了,人們開始說話、走動,機艙裏一陣紛亂。電視屏幕上,我們的“金色探險號”這會兒飛過芝加哥飛過底特律飛向紐約。空姐在分發入境登記卡。上午九點到達,北京紐約時差12小時,手表不用撥。奚兒睡眼惺鬆的樣子,她指著窗外喊:

“我看見大西洋了!”

是大西洋!狹長的一塊陸地肯定是長島了。陽光明媚,岸邊是一條條白色的浪花。

紐約有好幾個機場,這個最大的機場叫JFK,以被刺殺的總統肯尼迪名之。下飛機走過伸縮通道走進衛星廳,奚兒緊緊靠著我。穿過長長的自動人行道,走到驗關的地方。奚兒叫我在前麵,她挺沉得住氣。驗關的是個大個子黑人警察,看了我的護照和簽證,卻不放我出關。我的英語很糟,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麽。我回頭叫奚兒上前。她的英語還行,揚起頭聽黑人講話,點點頭告訴我:隻有簽證不行,還要出示學校的邀請函。邀請函是Columbia大學的,放在行李箱裏托運,我出不了關,怎麽能拿到行李箱呢?我頭上冒了汗,心想你不抓“非法簽證”,卻把我這個“合法簽證”逮住了。大個子警察嘴裏嘟嘟囔囔,把我撥拉到一邊,叫後麵的人。奚兒連忙把她的護照遞上,大個子警察掃了一眼便乓地敲上了戳子,奚兒回頭一笑,跑過了關。這丫頭鑽了空子,我怎麽辦?

“奚兒,快!快去取我的箱子!”

我掏出一串鑰匙甩過去,嚇了大個子警察一跳,奚兒拾起鑰匙跑了。一會兒這架飛機的客人走完,大個子並不理我,鎖上門自管走去。工作人員一個個鎖上門走了。我隻好站著等,身上汗津津的,生怕那份邀請函丟在大洋彼岸的北京,那樣的話,乘下一班飛機返回的不是奚兒而是我了!20分鍾奚兒回來了,歪歪扭扭的,拖著她的箱子和我的箱子。

“龍哥,找不到!”

我的汗淌到下巴頦兒。我隔著柵欄叫她重新打開箱子,指揮她翻這邊翻那邊,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了!一張粉紅色的打字表格!奚兒高興地蹦起來撞在鐵柵欄上,摔了個仰麵朝天,把警察逗樂了。

走過柵欄我找一輛推車裝上行李,奚兒也是大汗淋漓:

“龍哥,我的簽證說不定真是假的!”

“你小點聲啊。”

“他們聽不懂,”奚兒吐一下舌頭,放低聲。“龍哥,我的簽證真是假的!”

不管是真是假,我們平安到達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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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心之初 回複 悄悄話 日本的簡單描述很有意思。
texasrainbow 回複 悄悄話 這個奚兒不簡單
ARooibosTea 回複 悄悄話 這一篇讀得我眼睛時不時的昌汗,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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