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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38)

(2018-02-04 20:54:23) 下一個

三十八 “蒯司令”

1967年夏天,八一學校舉辦“摧毀‘聯動’展覽會”,清華足球隊的幾個人參與展覽會工作,展覽會有來自師大女附中、女二中、女十二中的中學生講解員。年輕的大學生都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血氣方剛,對異性充滿渴望。我們帶女孩子到頤和園玩,到清華園玩,給她們拍照。隻有師大女附中的女孩兒有氣質,有一個女孩叫田青青,隻15歲,稚氣未脫,是那樣地清純美麗。她喜歡讀小說,穿衣打扮有個性,在大家不敢穿裙子的時候,她竟然穿一條藍色短裙上台講解!

這一年的冬天,同宿舍的時作隆請我到他哥哥那裏畫油畫。他哥哥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小頭頭,邀我去畫一張三米高的毛主席像。畫畫的地方在西單劈柴胡同,師大女附中旁邊。於是我打一個電話,叫青青來玩。那時候北京胡同有傳呼電話是城市唯一的通訊工具。青青來了,乖乖的,坐在一邊看我畫畫。我給她畫一張素描肖像,領她到西單吃頓飯。這是我的第一次約會,而對青青來說,是找一個帶她玩的大哥哥。

1968年春天,清華園爆發武鬥,我隨大多數學生和老師逃離校園。我的避難地是北京電影學院,那裏有好友洪平,導演係學生。電影學院是很小的學校,在新街口豁口外的小西天,永樂皇帝重建北京城的時代,這裏是佛教聖地。洪平的父親是著名導演洪吳天,洪平演算子承父業。洪平在學校主樓占一間辦公室,為我們倆布置了一間舒適的小窩,藝術的課堂。樓下是貼了封條的圖書館,我們可以隨意索取古今中外文學藝術名著,又有取之不盡的賽璐璐唱片,莫紮特、貝多芬、蕭邦和柴可夫斯基。這些“封資修”“大洋古”的毒草,絕對禁止的藝術品,對我們是完全開放的。更重要的是這裏也是青青溫馨的港灣,她和呂其穎三天兩頭呆在這裏,我們讀書,聽音樂,用電爐燒飯,到太平湖遊泳。

此時的青青蒙昧無知,情竇初開。若幹年以後,青青成了加拿大公民,在溫哥華,她有許多音樂家朋友。她成立的一個幫助中國西部農村貧困孩子的助學基金會,其中許多讚助人是音樂家。初戀確實影響了青青的一生,她學會了很多東西,對文學、戲劇、音樂的鑒賞,她的藝術趣味,她的生活趣味,以及對烹飪的愛好。

無論是書籍還是唱片,我們用過之後送回圖書館。盡管圖書館的大門鎖了,我們是從窗戶爬進爬出的。最後一次偷出一部線裝《金瓶梅》,看完後一把火燒掉了。當時電影學院的造反派發現我們在圖書館的勾當,對門窗做了一番加固,《金瓶梅》送不回去了。

 

橫梅

 

青青家在東城交道口香餌胡同,一個誘惑人的胡同名,家裏有母親和兩個哥哥。她的父親是在押政治犯,罪名是“美國特務”。對於這個嚴重而又敏感的問題,我沒有問過她,不願意開口,怕傷她的自尊心。在我和青青相識五年到了談婚論嫁之時,母親為了兒子的政治前途,表示堅決反對。其實,青青的父親曾是一名戰士,他是中國空軍最早一批飛行員中的一員,二戰時期,他數十次飛行昆明至加爾各答的“駝峰航線”。在他刑滿釋放之後,他向我描述第一次飛越橫斷山脈幾乎墜機的驚險,以及從空中看到金沙江、怒江、瀾蒼江,美麗的洱海和大理三塔。二戰結束,他是“中華航空公司”駕駛員,1949年在香港參加“兩航起義”,投入共產黨懷抱。1858年他在香港認識了一個女人。後來,這個女人作為“美國特務”在廣州被捕,青青的父親以同案犯入獄,判刑15年。

1968年8月,我和青青約幾個同伴到雲水洞玩,回來在前門棋盤街遇到同學說“時作隆受重傷”!原來足球隊的時作隆參加清華園武鬥,攻打東區浴室。他攀登雲梯到屋頂,被對方長矛刺中,仰麵跌下,胸椎折斷。我趕到積水潭醫院,運動隊來了許多人,又有“井岡山兵團”眾頭頭,包括“蒯司令”。

我和蒯大富打過幾次交道。

蒯大富是工程化學係學生,出生於1945年,與我同年。他是江蘇鹽城人,而我的出生地是相鄰的淮陰。蒯大富體態健壯,戴眼鏡,大腦殼,目光狡黠,能言善辯。在文革初期,王光美的“工作組”將蒯大富作為“反動學生”批判並關押,使他陡然成為學生領袖,造反先鋒。

我和蒯大富的第一次交道是1967年夏天,我的朋友李磊落在四川被人開槍打死,我在“一教”布置了一個很大的靈堂。李磊落是“井岡山兵團”總部委員,他的死在清華園引起震動,運動初期,打死學生領袖是驚天動地的事情。李磊落也是運動隊的,打乒乓球,乒乓球隊與足球隊合為一個共青團支部。

靈堂布置好,蒯大富來了,帶幾個隨從,威風凜凜。靈堂進門的地方是死者的血衣,放在玻璃櫥裏。正麵牆上是死者畫像,有橫幅“紅衛兵戰士李磊落永垂不朽”。三麵牆上插滿“井岡山兵團”戰旗,每麵旗子的矛尖紮一條黑紗。靈堂布置得莊嚴而有氣勢,蒯大富十分稱讚。

第二次,“總部委員”張雲輝找我,要我立即去工字廳見蒯大富。

張雲輝是動力係學生,外號“小黑”,足球隊隊員。“小黑”英俊瀟灑,除了“總部委員”的身份,女友劉銘茹是“文藝社團”舞蹈隊頭號演員,而舞蹈隊的隊長即胡錦濤先生。在1967年,劉銘茹主演的歌舞劇《井岡山之歌》是清華園唯一的文藝生活。“小黑”的哥哥張雲彰是中央芭蕾舞團首席小提琴手,張雲輝領我到他家,張雲彰有數不清的古典音樂唱片,“小黑”給我放老柴的《一八一二序曲》。在那個時候,“樣板團”首席小提琴手何等威風!張雲彰的琴為意大利名琴斯特拉蒂瓦裏,來自對一位音樂家的抄家,據說中央文革小組參與此事。這個故事被我寫成中篇小說《阿瑪蒂的故事》。

我隨“小黑”到工字廳,那裏是井岡山兵團總部。老蒯出來,原來,他要我給《井岡山報》寫一篇緊急社論,倚馬而待。老蒯口述社論內容,我回到宿舍趕緊寫出來交給“小黑”,寫的什麽東西,今天記不得了,總之是形勢分析之類。

第三次,即在積水潭醫院,與老蒯不期而遇。時作隆是我的室友,足球隊的正印前鋒。他雖是老蒯一派,並不是武鬥隊的成員。這天回校辦事,趕上“團派”攻打東區浴室,眾人起哄把他推上戰場,瞬間摔成重傷。這期間老蒯多次到醫院探視,送來水果之類。在工人宣傳隊進駐清華園之時,老蒯送給時作隆一根火柴,那是毛澤東接見“五大學生領袖”時用的火柴盒中的一根。老蒯畢業的時候,大家到東四恩成居酒家吃分手飯。席間他對我說:

“小胡,你將來一定要寫一部歌頌紅衛兵的小說!”

從1968年至1970年2月,一年半時間,我一直參與對時作隆的護理,在積水潭醫院八個月,回到清華又近一年。時作隆胸椎第四節折斷,高位截癱。幾十位同學參與護理工作,並在他以後十餘年的生命中,每年給他匯款。

蒯大富被分配到寧夏,不久,他在當地被捕。幾年後文革結束,公審江青,蒯大富作為證人出現在電視直播中。又過了十年,我在遼寧鞍山一家國有大企業任宣傳部長,老蒯突然來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蒯在獄中15年,仍是那樣的自信、敏捷、率性,仍是談鋒犀利,口若懸河。在格爾木監獄,他和幾個學生領袖—聶元梓、韓愛晶、譚厚蘭、王大賓,以及同樣著名的政治犯魏京生關進一座小院,得到優待。他們可以看書報,看電視,打乒乓球,夥食也不錯。如今在北京,海澱區區長支持他成立“大富公司”,他要投入商海大幹一番。老蒯當年要我寫“紅衛兵”,於是我送他一本《阿瑪蒂的故事》,“蒯司令”作為反麵人物在書中出現。此前我聽說老蒯的婚事:有一個雲南女孩,北大畢業,比老蒯小17歲,千裏迢迢到寧夏找老蒯。老蒯喜不自勝地說:

“還沒有結婚呢!”

同老蒯聊天,感覺他多年與世隔絕,對世事的看法停留在學生時代。除了幼稚,還有他的自戀情結,對於學生時代的懷念。許多“紅衛兵”時代風光一時的人物都有這種自戀情結。老蒯說,雖然“紅衛兵”領袖都是中央文革的牽線木偶,那種感覺還是奇妙而難以名狀。

 

今人物誌(胡考作於30年代)

 

“大富公司”的夢想破滅了:北京市委書記陳希同下令將老蒯攆出北京。無奈之下,老蒯應山東篷萊一家農民企業之邀,到那裏任總工程師。

1990年,我在中國三冶公司當總工程師,到煙台黃海鋼廠工地處理技術問題。蓬萊為煙台屬地,以海市蜃樓聞名。我給老蒯打一個電話,欲往蓬萊拜訪。我的車開到老蒯的村子,天已黑,好一番周折找到他家。這一天,他的太太羅曉波回南方老家,沒有見到這位小嫂子。老蒯在他的“鄉間別墅”下廚為我做幾樣海鮮,把酒臨風,暢敘情懷。這一年膠東一帶汽車走私猖獗,家家戶戶院子裏停滿韓國汽車。老蒯說道:

“這種事我不會幹的,當局也不會坐視不管!”

蓬萊隻有“海市蜃樓”,不久,老蒯離開蓬萊到深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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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Ding
lily_66 回複 悄悄話 已經開始談你自己(不是你父親,母親)的經曆了。
diaoerlang 回複 悄悄話 作者對蒯大富一代的點評很到位。那些替文革反右叫好的,替大饑荒慘劇粉飾開脫的,看了老胡親身經曆後都自慚形穢,不好意思再出聲唱讚歌了。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青青那段日子,真很芳華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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