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48)

(2018-02-25 14:56:42) 下一個

四十八 老朋友重聚北京

1977年秋,嚴酷的政治氣候,似乎到了早春的天氣。夏衍的兒子沈旦華首先來傳遞重大消息:國鋒、劍英兩把利刃,刹那間斬斷“四人幫”的腳爪。在北京,人們探聽著各種小道消息,小道消息滿天飛,但是氣氛寬鬆了。對於這些老知識分子老藝術家來說,最重要的是兩條:第一,鄧小平何時出山;第二,“右派”何時平反。

 

胡考七十歲生日切生日蛋糕(左起:陸誌癢、胡考、張敏玉、丁聰、葉淺予、 黃苗子)

 

我在鞍山,三冶公司總經理張信遠調我到經理辦公室,提升我任調研科副科長,等於總經理的文字秘書。三冶公司直屬冶金部基建司管轄,所以我經常跑北京,跑冶金部,到父親那裏的機會多了。

 

竹竿胡同這間破爛的小屋,漸漸來了一些客人。最早來的客人還是“二流堂”的藝術家,以及同“二流堂”有關係的朋友。最早來的是當然是戴浩,他是張姨的介紹人嘛!呂恩阿姨是吳祖光的前妻,她後來的丈夫叫“小胡”。呂恩是三十年代的名演員,重慶“二流堂”時期,她是住碧廬的,是“二流堂”最早的成員。“小胡”是開飛機的,是不是青青爸爸那一批飛“駝峰航線”的我不知道,他們結婚30年,“小胡”也變“老胡”了。呂恩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我以前愛看她的戲。上高中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特別迷曹禺,《雷雨》、《日出》《北京人》讀了好多遍。我和商傳在展覽館劇場買票看人藝的《雷雨》,呂恩飾繁懿,演得棒極了。你想想,重慶“二流堂”時候,呂恩即同大美女王右家相當熟識,王右家即是陳白露的原型!對曹禺筆下的女人,還有比呂恩更了解更熟悉的嗎?

苗子從秦城監獄出來,和鬱風一起到竹竿胡同來了。文革初期我到中央美術館搞文藝批判的資料,看見鬱風阿姨在掃地。她也看見我,睜大了眼睛,不敢和我說話。當年在重慶時候,黃苗子比這一幫窮藝術家闊,他是國民黨的高官,政府財政部秘書,相當於副部長。夏衍牽線把鬱風嫁給苗子,唐瑜為他們在碧廬旁造了一幢別墅。苗子這段當國民黨高官的曆史是他進秦城的原因。

夏衍也從秦城出來了,他住西堂子胡同,同竹竿胡同隔一條胡同。我和張姨去過一次,她是做了好吃的東西孝敬夏公。夏公回到過去的家,可是他的四合院裏搬進兩戶人家。夏公坐在正房的堂屋裏,兩頰塌陷,形銷骨立。我看他的體重不會超過70斤。他被打斷一條腿,再也不能站立。他講的上海話不是上海話普通話不是普通話,鳴哩鳴嚕聽不清楚。50年前夏公在張石川的明星影片公司做編劇,那時候張姨才四、五歲,被夏公抱在懷裏的。張姨稱夏公“叔叔”,可是夏公的兒子沈旦華外號叫“大頭”,他叫胡考“叔叔”,這就亂了套。我叫“夏伯伯”沒有錯,我也是夏伯伯的老相識,30多年嘛!

張仃來了,他沒有坐牢,但是在文革初期被整苦了。他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作為大學校長,他要直接麵對紅衛兵。在他被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抄出一個膠卷,拍的是裸體女人。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一件事,“極端淫穢”,這件事傳遍北京城。其實畫家研究人體是很正常的事情,結果變成大逆不道。

葉淺予也進了秦城,他是“美國特務”。葉淺予30年代以漫畫《王先生》上海成名,抗戰初期,他是“抗日漫畫宣傳隊”的隊長,在香港,他應郭沫若、陽翰笙之邀編輯《日寇暴行實錄》。抗戰後期,他為盟軍做抗日宣傳,並應美國政府邀請訪問美國。他自然逃脫不了幹係。

職位更高的是李一氓,也是秦城客——這秦城真個藏汙納垢包羅萬象啊!一天李一氓到竹竿胡同來了,是坐汽車來的。他的資格比夏公還要老,是大革命時代的老共產黨嘛。他說:

“我到老夏那裏去了,我對老夏說:他媽的,我也不怕了,我這匹驢子直達你大門口!”

李一氓的意思是說,過去他不敢去看夏衍,現在敢了,汽車開到大門口。

有意思的是,“二流堂”的人都在東城區南小街一帶居住。張光宇、張正宇兄弟住的就不遠。張光宇在文革前故世,他是張仃當院長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他最後一部作品是動畫片《大鬧天宮》的人物設計。張光宇的遺孀父親稱她“大阿嫂”,她是經常來的。張光宇家的院子裏有一座小假山,長了幾根竹子。父親後來在水墨畫中畫到竹石,題句曰:“囊見光宇家有竹數竿,於北地當屬難得矣。”父親非常讚賞張光宇的畫,歎息他的早逝。張正宇是青年藝術劇院的舞台美術設計師,母親在沈陽搞《鴨綠江》雜誌,請他做封麵設計。70年代張正宇在美術界暗火了一陣子:他的水墨貓圖和隸書頗受好評,父親從他那裏拿來幾張。張正宇和這幫藝術家來往少,主要原因是他的太太太小器。父親從唐山回到北京,他和苗子到張正宇家吃一回飯。二十幾年作一回客,張正宇太太端上桌的卻是前一天吃剩的胖頭魚!同“二流堂”其它人相比,張正宇是最闊的,他也沒有打“右派”,他的貓和隸書能賣錢,在70年代,一張書畫賣百八十元很不錯了,絕大多數畫家的畫是不能賣錢的。父親雖然窮,住的又是茅屋,有客來,張阿姨總會去買一條鰣魚,或買一隻雞。這件事情以後,再沒有人到張正宇家吃飯了。

這時候的新鳳霞阿姨已經不大出門了,她成了殘疾人。她在文革初期被毒打,膝蓋受傷,1975年中風,從此坐在輪椅上。我去吳家看新阿姨,50歲的她還是很漂亮,卻再也不能登台演出。

 

在夏衍家裏。(左起:邵燕祥、夏衍、戴浩、胡考、張敏玉、蘇曼意)

 

我上小學初中在育才學校,當時學校派高年級學生住進低年級學生的房間,用這個方法管轄淘氣的孩子。我那時上初一,住到小學五年級的房間。育才的學生宿舍是先農壇的宮殿間壁的,房間又高又大,一個房間住幾十個學生。我去的房間裏有吳祖光的大兒子吳剛,他是最淘氣的一個,經常在房間裏撒尿。吳剛不是新鳳霞生的,也不是呂恩生的。這一次我問到吳剛,新阿姨說他到香港去了。新阿姨是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話:

“我就這樣說嘛,小胡,你爸爸你媽媽是最好的好人!他們倆離了婚誰也不說誰的壞話,都說對方的好話。離了婚說壞話的太多啦!像艾青和他的前妻,還不是罵個狗血淋頭……”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NLF 回複 悄悄話 我也納悶,怎麽不上首頁導讀了呢!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夏公不是住西堂子胡同吧?我家一直在西堂子胡同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最好的時光
青字 回複 悄悄話 愛讀。往事曆曆在目。從今以後追著讀
遷徙2016 回複 悄悄話 今天一定要登錄文學城了,因為我想感謝前輩寫的好文章!我已經迫不及待地google了戈揚女士的生平以及她晚年在紐約的生活。真是靈魂高尚的硬骨頭!納悶這個係列咋不在文學城首頁的導讀上了呢?前輩慢慢寫,我追著讀!
傻貓兒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一直跟讀呢。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