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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47)

(2018-02-23 14:29:43) 下一個

四十七 唐山大地震

1975年文化大革命進入晚期,經濟困頓,民生凋蔽,我們的中央大國特立獨行,孤立於世界民族之林。在鄧小平出山之後,“四人幫”仍舊橫行,政治風向標變幻不定,“小道消息”滿天飛。許多“臭老九”(當時知識分子的別稱)喜歡“小道消息”,似乎從這裏可以看到國家的前途,人生的希望。我的朋友丁正明畢業於清華工程物理係,他在葫蘆島核潛艇工廠。他的太太邱心偉,同我一起分配到鞍山。丁正明往來於葫蘆島和鞍山之間,常去北京上海,他嘴裏的“小道消息”特別多,有一半真實或接近真實。人們把希望寄托在周恩來的健康上,風燭殘年的周恩來已經不願“與人奮鬥,其樂無窮”,而毛澤東依然要打倒鄧小平。

丁正明上海人,戴高度近視眼鏡,總是傲氣地仰著頭,鼻子裏哼一聲。他是遊泳高手,專項是長距離自由泳。學生時代,我們經常在一起,到音樂學院批“文藝黑線”,參加“414派”的活動等等。“414派”稱為“老四”,我不是“老四”,但是傾向“老四”。丁正明比我高兩個年級,先於我畢業。他分配到江西鄱陽湖的部隊農場,我有詩贈他:

少年俠氣淩雲生,橫行之時總相逢。感君為人最爽直,朋輩相傾心至誠。崢嶸歲月變春秋,一任東南西北風。健筆縱橫掃魑魅,文章擲地如有聲。曾經拍案爭持苦,惟見麵赤毛發舞。豈憐陣下裂肝膽,不容眼中雜塵土。秋風木落雁南歸,倏忽別去白雲飛。無以送君握君手,依依別情九腸廻。君去風塵數千裏,遙望南天心早摧。(《惜別小丁有懷》)

小丁最喜歡的女孩兒叫蘇文漪,清華女生,美豔逼人。前麵說到小黑的女朋友劉銘茹豔若桃花,能歌善舞,可是不如蘇文漪。文革期間我在電影學院住了半年,表演係的女生沒有一個比蘇文漪漂亮。小丁膽大妄為,給蘇文漪寫了無數封信,卻沒有得到一封回信。他後來找到水利係女生邱心偉,常州人,長得也不錯,文藝社團女聲小唱隊的。邱心偉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出風頭,武鬥時是“414派”堅守科技館的兩個女生之一,抵擋了“井岡山兵團”多次猛攻。其實邱心偉是善良而溫柔的女孩兒,有舍己為人的精神。

1976年,周恩來逝世,鄧小平下台,發生天安門“四五事件”,是群眾自發的政治抗議。這同2009年伊朗大選後的街頭政治抗議相似,伊朗的兩派都是擁護最高精神領袖的。丁正明趕去天安門拍了一些照片。回到鞍山,我和小丁把膠卷衝出來,給同學和朋友看。在隨後的“批鄧”運動中,有人揭發此事,大家十分緊張。黨委書記姚德元把事情壓住,並叮囑我小心。他讓我“批鄧”的高潮中入黨,真是個好心人。

小丁與當代政治有不解之緣,他雖學物理,卻專注於政治與曆史著述。1978年,“老五屆”有的回校補課有的考研究生。丁正明考何作庥的研究生。這位著名物理學家當年準備收兩名研究生,卻隻有丁正明一人考取,可見他何等聰明!第二年,不安分的小丁不想跟何院士念了,他要去美國讀博士生。考試在北京舉行,考完他到鞍山,對我說:

“六門功課五門沒學過,怎麽能考上呢?”

 

胡考和張敏玉(攝於80年代)

 

又過了一年,也就是1980年,丁正明考上紐約市立大學的博士生,專業是現代物理,後轉為核物理。以後30年他生活在美國,長期任明尼蘇達州立大學教授。但是他的興趣始終不在物理學而在政治曆史,他署名“丁抒”寫的當代曆史著作《陽謀》、《人禍》在海外有廣泛影響。1989年戈揚因政治原因滯美未歸,經濟並不寬裕的丁正明從明尼蘇達寄給窘困的母親5000美元,而他與母親從未謀麵。十年後我到美國,方才得知丁正明給母親寄錢的故事。

從1973年起,父親得到張姨的照顧,生活狀況有很大改善。這幾年他專心寫詩詞,特別是七言律詩。要說七言律詩,杜甫是典範,後人學詩多從學杜開始,主要學七言律詩。父親不大喜歡杜甫,可是在60歲以後,他在七言律詩上用功。除了上麵引述的寫給張姨的三首,下麵再舉兩首,皆為《無題》:

空間至大鬥難量,容得一身亦不枉。枯草叢中青草綠,落花辰裏菊花黃。天生我才卻無用,地處他鄉隻有狂。借問得天誰最厚?人人分得等時光。

絲成碧玉透螢蠶,桑葉濃時蠶已眠。隔歲風箏掛樹杪,當年春繭績綺紈。摧花雨釀櫻桃蜜,消鬢愁營錦繡篇。潑向庭心一瓢水,幾沁黃土幾升天?

前一首翻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句,難掩憤懣之情;後一首則有李商隱一流濃豔哀婉的風格。“人人分得等時光”,詩人雖處困境,“阿Q精神”是最好的自我安慰;“隔歲風箏掛樹杪”,讀者應該歎服詩人對生活細膩的觀察。藝術的創作是艱辛的,難免有“摧花雨”、“消鬢愁”,而藝術的成就又如何呢?留給世人去評價還是留給曆史去評價呢?“幾沁黃土幾升天”,這是詩人的疑問。

 

父親和四個孩子(攝於1985年)

 

在古冶幹校,我的兩個妹妹和弟弟來看望父親,他們十幾年沒有見父親了,四個孩子分在四個地方,除了我之外都在鄉下插隊。父親為此寫了一首七律:

兩男兩女老殘身,散落天涯五地分。縱有溫情一片意,了無音訊八交春。當時容貌驚難認,夢裏童年陡長成。會當嫡親宜合宅,偏叫日月次第升。

從1966年到1974年,父親和弟弟妹妹連通信來往也沒有,山川隔絕,天下洶洶,父親的天倫之樂又在哪裏?

 

80年代每到大年三十,張姨便把母親請到家裏過年。

 

1976年,批鄧使許多知識分子感到絕望,看不到未來。這一年五月父親在幹校辦理退休手續,他可以不呆在幹校,住到北京張姨那裏。張姨也是十分窘困的狀況,她是“極右”,電影資料館不給她開工資。她的家在北京東四竹杆胡同,一座破舊四合院的東廂房,隻十幾個平方,窗戶歪歪扭扭,從屋內可以看見簷下的破油氈。父親在這裏自得其樂。有一次,他說起文革初期的故事,種種對人格的汙辱。他說,中國的老話是“士可殺不可辱”,而文革呢,“士可辱不必殺”,所以大多數人活過來了。

父親離開唐山兩個月,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死亡24萬人。鬧市區小山成了瓦礫山,圖書館周圍的新區隻剩下斷垣殘壁。在古冶,幹校的房子大部分倒塌,父親的衣物書籍埋在廢墟裏。地震的走向從西南到東北形成一條斷裂帶,而古冶正是在斷裂帶上。幸運的父親躲過一劫,他和張姨在北京竹竿胡同的地震棚裏度過幾天。北京有強烈震感,市民驚恐不安。

大地震預示著一個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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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xuemei-ky 回複 悄悄話 頂!
很有新意 回複 悄悄話 這幾天好像沒上文學城首頁,還在納悶怎麽斷了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老大學生底子厚童子功。佩服!
元寶媽 回複 悄悄話 我一直跟著讀,簡潔明快,你的父母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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