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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6)

(2018-01-09 14:27:58) 下一個

二十六 燒了一把火

1961年我從育才學校初中畢業。北京市教育局實行“金銀質獎章”辦法,即初中三年每一門功課的成績均為5分的學生獲得“金質獎章”,每年僅有一門功課成績為4分其餘功課均為5分的學生獲得“銀質獎章”。獲得金銀質獎的學生保送高中。九年三班有三個孩子具備獲得“金質獎章”的條件,兩個女生和我。兩個女生中有一個叫司馬小萌,她爸爸司馬文森是中國駐印尼大使館文化參讚,寫過長篇小說《風雨桐江》。司馬小萌是我暗戀的女孩,廣東人模樣,聰明而俏皮。班主任老師宣布我為“金質獎章”獲獎者,可是校長頒獎的時候,隻給我“銀質獎章”,其中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

  位於海澱區圓明園遺址的101中學是幹部子弟高中,也是育才學生向往的學校,我們無一例外報名101中學。可是101中學不要我這個右派子女,我被分配到人民大學附中。他們都去了101中,包括司馬小萌。

  我讀小說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的,讀的是貫華堂本《水滸傳》和《三國演義》。五年級讀中國當代小說,第一本是杜鵬程的《保衛延安》,接下來是《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旗譜》,等等。當時國內的長篇小說一年隻有三五本,所以每一本都讀。到了六年級,父親說:

  “你該讀《紅樓夢》了。我九歲的時候,你爺爺叫我讀《紅樓夢》,他七歲就讀了。”

  家裏有很多版本的《紅樓夢》,最好的一套是《脂胭齋重評石頭記》,宣紙本,“脂評”的文字套紅,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隻印了200套,被阿英借去不還。

  在育才學校,規定有一小時午睡。每天中午我躺在床上看書,老師來查房,就把書掖在枕頭下,裝睡。這是一個壞毛病,好在沒有近視,卻讀了不少書。中國現代小說讀完了,就讀古典小說、外國小說,有什麽讀什麽。洪平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讀書的夥伴。他的父親是著名導演吳天,拍過《國慶十點鍾》等幾部電影。我和洪平總是搶書讀,他不愛運動,有點像小書呆子,讀書比我多。

  父親母親早知道我的興趣。我給父親寫信,向他述說我想當作家的理想。信寄到“黑龍江省虎林縣850農場4分場”,那裏是黑龍江、烏蘇裏江、鬆花江的三江平原,又有完達山和原始森林。聶甘弩先生《北荒草》有句:“龍江打水虎林樵,龍虎風雲一擔挑。”他的詩情畫意的描寫,掩蓋了嚴酷的生活。父親的信寥寥數語,隻是報平安的話,沒有談到我的理想。他自顧不暇。

  1962年我在人民大學附中上高一。人大附中在海澱區黃莊,人民大學北側。學校的前身叫“工農速成中學”,是人民大學預科,學生大多是戰鬥英雄、勞動模範。登山英雄屈銀華是我的校友,他登上珠峰,十個腳趾全部凍掉,用腳後跟走路。那時的人大附中是海澱區的二流學校,如今,我的母校在全北京排名前三名。

  我有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從和平裏到黃莊走北三環路,半個多小時。那時候這條路不知道叫什麽名字,路邊都是農田,唯一的建築物是大鍾寺。

  一部蘇聯小說完成了我對文學理想的自我設計,這部書叫《遠離莫斯科的地方》,上中下三本,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寫的是二戰末期在遠東庫頁島修建輸油管道的故事。作者阿紮耶夫,寫完小說隻25歲。他畢業於列寧格勒工學院,一個工科學校的畢業生,對大工業項目有更多了解,更內行,更深入,表現得更自如,阿紮耶夫是我的榜樣!我想,我的文理科成績都不錯,將來可以報考文科,也可以報考理工科。我這樣想,非常興奮,把我的想法寫信告訴母親。母親回信說:

“隻要你努力,總會成功的!”

高中我的最要好的同學是同班的商傳,我們有共同的愛好,美術和文學。商傳的爸爸是北大曆史係教授,叫商鴻逵。商伯伯是二級教授,研究明清史,是孟庸和王國維的學生。商傳家在中關村北大的教授小區,清一色的獨幢house,家家有小院。商傳家的小院有兩株梨樹,春天白花一片。我每個星期都去商傳家,那是我度周末的地方。商伯母做的飯好吃極了,她那時四十出頭,年輕漂亮,就像二十多歲。商傳的姐姐叫商端,弟弟叫商全,一個“端”,一個“傳”,一個“全”,名字是這樣起的。商端是大學一年級學生,商伯母送女兒入學那天,一個高年級男生負責接待新生,他以為來了姐兒倆,迎上來問道:“二位誰入學?”有趣的是幾年後商端嫁給了這個男生。商端中學時候是師大女附中的尖子,可歎被當作“白專典型”批判,沒考上好大學,心中充滿怨恨。那麽漂亮的女孩兒,一說話就想發火,似乎每個人都有欠她幾吊子錢。商伯伯呢,50年代就被整怕了,在家裏也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好像頂棚隨時有東西掉下來砸中他的頭。為了一篇關於賽金花的文章,商伯伯檢討了無數次,他是在吹捧“和八國聯軍總司令睡覺的妓女加漢奸”嘛。商傳的家給予我許多的溫馨和歡樂,也給予我許多的知識,他家有讀不完的書。

我開始嚐試寫小說,寫中學生,寫班級中有趣的同學。一開頭就寫了好幾萬字,寫得興致勃勃。在讀了《古詩源》、《李白詩選》、《杜甫詩選》、《唐詩別裁》、《唐宋詞選》以及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之後,我也學寫舊體詩。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守著北京的皇家園林度過的。住北長街守著北海公園和中山公園,上育才學校是先農壇和天壇。上人大附中是圓明園和頤和園,描寫這些園林再自然不過了。這首詩得到父親誇獎。

  在我逐漸對政治有所了解之後,美好的理想蒙上陰影。57年有許多人因文字而獲罪,60年代初又有對“寫中間人物論”的批判,對小說《劉誌丹》的批判。家裏有一本內部資料,是關於帕斯捷爾納克和他的《日瓦戈醫生》,總之作家難過政治關,對他們隻有批判批判再批判。為什麽作家總是命運多舛呢?

1962年春天發生了一件事,因為我闖的禍,改變了全家的命運:我在作家協會宿舍燒了一把火!也許,不是這一把火,母親不會到東北,我也不會大半輩子生活在東北:也許,不是這一把火,父親和母親不會離婚。

  王伏珍阿姨回湖南老家以後,我要安排弟弟妹妹的生活,每天往家跑,洗衣做飯。大妹妹上北新橋的女二中,弟弟在和平裏小學,小妹妹還沒上學,在雍和宮旁邊的作協幼兒園。這一天我從學校趕回家,先到幼兒園把阿布接回家。這一年作協幼兒園出了一件大事,即阿姨把一個不聽話孩子鎖在小屋裏關禁閉,忘了,幾天後孩子死了。這真是一件不祥的兆頭。這一天小妹妹發燒,我給她吃藥,叫她睡下。晚上,我用電熨鬥熨褲子,小妹妹哭了。我到床上拍她睡覺,我也睡著了。睡夢中有人砸門,並高聲叫喊。我打開裏屋門,濃煙撲麵而來。我打開外屋門,一股火苗竄起來!我急忙抱起小妹妹向外跑,知道是電熨鬥惹了禍。樓上是作家古立高,古立高的母親80多歲,被濃煙嗆了,發現樓下出事。

  經鄰居撲救,避免了一場火災,隻有我家燒得一塌糊塗。我趕緊給母親寫信,信剛剛發出,母親就回來了。原來周揚得知戈揚的兒子在作家協會宿舍燒了一把火,立即叫秘書打電話到懷來縣委,把母親叫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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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難為你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哇! 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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