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34)

(2018-01-27 18:53:02) 下一個

三十四 《解佩令》

  上大學以後,我的寒暑假還是在沈陽過的,每一次去東北都到唐山看望父親。文革前的幾年,遼寧的文藝界在毛澤東“兩個批示”的指導下一次又一次地整風,政治形勢日漸嚴峻。“各種藝術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兩個批示”給了整個文藝界當頭一棒,並上升到嚇人的政治高度。不知道主管文藝的周揚先生看到“批示”之時作何感想。“延安整風”以來,許多政治運動文藝界首當其衝,作家藝術家成為可憐的靶子。母親也要參加整風,在遼寧作協,母親是邊緣人物,唱主角的是當權派。

第一次整風,當權派是“蔡文基”(郭沫若有話劇《蔡文姬》)。“蔡”是主持工作的作協副主席蔡天心,“文”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文菲(原副部長安波調任中國音樂學院院長,並於1965年死於院長任上),“基”是另一位副主席思基。蔡天心揪出老作家慕柯夫、謝挺宇,把他們的作品上綱為“毒草”、“漢奸文學”,他們受到嚴厲批判和黨紀處分。

 

   

雙棲圖(胡考作於1986年)

 

80年代我到遼寧作協當專業作家的時候,慕柯夫、謝挺宇成了我的同事,他們也是幫助和鼓勵我的前輩作家。

第二次整風,所謂風水輪流轉,蔡天心成了被整肅的對象。蔡天心也是延安時代的老作家,他自命左派,狂妄自大,因整人而不得人心。事情的起因是蔡天心用公款38700元在沈陽大南街為自己修建一座小院,這筆錢在當時不是小數目。有人向省委檢舉此事,又有人指出蔡的小說《大地的青春》是“毒草”,鼓吹“富裕中農路線”。於是遼寧的作家們坐下來對蔡天心批了八個月,蔡天心退賠了三萬多元公款,被撤銷副主席職務,攆出作家協會。在形勢逼迫下,他將《大地的青春》幾萬元稿費當作黨費上繳了。

母親對蔡天心的為人很不以為然,對於整來整去更是無可奈何。80年代,蔡天心調回北京,和母親住在同一個院子裏。遼寧作協為他平了反,並將上繳黨費的稿費退還他。

父親在文藝界已無立足之地,他是圖書館的管理員,老朋友中隻有龔之方到唐山看望過他。龔之方蘇州人,方麵大耳,麵如重栆,酒量驚人。30年代,上海灘寫小報文章的兩大高手,一個是唐大郎,一個是龔之方,他們被稱為“捷才”、“鬼才”,什麽文章都難不倒,倚馬可待。40年代,正是靠龔之方的一支筆,把張愛玲捧紅,張愛玲自然是他的莫逆之交。解放後龔之方在上海窮困潦倒,父親將他請到北京,在《新觀察》做編輯。龔之方到北京後住東單“棲鳳樓”,因此他也是“二流堂”的一員,沒想到他在《新觀察》打成右派。龔之方突然到唐山圖書館,叫父親大吃一驚。他們找一家小飯館,薄酒一杯,互道別情。龔之方說,他已無工作,隻是在香港報紙上寫專欄,靠稿費為生。他的連載文章是《張愛玲傳》

父親被攆出評劇團還是因為周揚。周揚無所不在,他就像話劇《日出》中的“金八爺”,雖不出場,卻掌控一切。“金八爺”手下有好幾個“黑三”,當棍子使。“金八爺”就像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藝術家的頭頂上。在文革中,唐山市文化局局長與父親同為“牛鬼蛇神”,關在同一間牛棚裏。被打倒的局長說出事情的原因:1964年周揚到唐山視察,文化局在匯報中提到革命曆史題材話劇《鄧培》,作者胡考。周揚揚起頭一臉威嚴地說道:

“胡考在唐山?胡考這個人,怎麽能讓他寫戲呢?”

在周揚的腦子裏,胡考是不可救藥的。周揚的一句話,把父親從劇團趕到圖書館。

但是父親不願意放棄藝術創作,1965年夏天我到唐山,父親開始寫《思想列傳》後又一部長篇小說,寫家鄉上海,寫二三十年代上海作為東方大都市的崛起,寫幾個家庭的興衰,其中的一個家庭即是父親祖父的家。父親準備寫120萬到160萬字,定名《上海灘》。我讀了一部分手稿,寫父親最熟悉的生活,也是父親最精彩的小說。父親曾對我說,長篇小說的最高境界是“風塵搖曳”。父親寫兒時的上海,一幅幅精美的畫麵,一個個光鮮活潑的人物,我在手稿中感受到“風塵搖曳”的境界。

1966年春節前我到唐山,臨走前,父親叫我穿上他的呢大衣,一件英國料子的黑呢大衣。上火車後,我發現大衣口袋中有一張紙,是一張介紹信。介紹信大意是這樣的:“XXX派出所:我單位胡考同誌欲與XX單位XX同誌結婚,請予辦理。”落款是“唐山市圖書館”,並蓋有公章。看來父親準備結婚了。如果父親結婚,會告訴我的,可是他並沒有說呀!XX同誌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是唐山女人嗎?她多大歲數?說一口舌頭不停打彎兒的唐山話嗎?

 

胡考攝於60年代從北大荒歸來

 

父親沒有結婚,十幾年以後,我在《聊以詩詞》中找到當年的故事。這是一個敘事組詞,用了元曲中的牌子,一共三首:

《解佩令》一

春天來了,梨花開了,但,天時卻仍然還冷。落日孤鴻,總想把運兒來碰,漫搜尋,群芳蹊徑。  唇紅齒白,眉尖如削,黑皮膚倒還齊整。路遠溪山,一步步漸陳佳境,是真情喚誰都領。

《解佩令》二

眼波一送,秋波一動,嘿,真叫人百般難禁。這幾天來,惹得我火星拚頂,該如何,塊堆兒擰。  茶濃帶澀,酒濃帶暈,這情濃最難清醒。別後殷勤,是何事喜歡磨蹭,到黃昏叫人死等!

《解佩令》三

迎風飛燕,迎人飛絮,想通音信先為憑證。海誓山盟,兩下裏終身初訂,著行雲,月藏花影。  秋天到了,林花謝了,恨閑人從中作梗。雨打風吹,逆不測難為她頂,隻而今僅餘私贈。

父親在晚年的《口述自傳》中提到當年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是一個25歲的女人,“唇紅齒白,眉尖如削”。父親那年53歲,以“右派”之身,欲與年輕女人結婚,在政治與社會觀念上都有巨大阻力。“逆不測難為她頂”,結局隻能如此了。

三首詞有流暢跳躍的節拍,情景交融,情深意切,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詞中用了許多口語,“火星拚頂”,“塊堆兒擰”,“叫人死等”,詼諧、風趣、生動。用曲牌寫敘事詩別開生麵,這為作者嗣後的敘事長詩《梨花恨事》打下基礎。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落英如雪' 的評論 : 握手,共同緬懷那些曾經熟悉的風景。
落英如雪 回複 悄悄話 我的父親和您是育才學校的校友。 後來也是隨父母工作調動來到沈陽。 再後來又回到北京上的大學。您文中的很多細節場景名字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既有唏噓,也覺親切。謝謝您的好文給了我這種仿佛穿越時空的體驗。 現在的國內雖然現代漂亮, 但是經常如夢的確隻是那些低矮的,破舊的,充滿回憶的老房子。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簡寧寧'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肺腑之言。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雙棲圖, 稚氣未脫,好感動的畫麵啊。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我以前一直認為,每一個個體是不應該對過去這幾十年的浩劫承擔責任的,一切都歸罪於那個刻意泯滅人性的製度和它的始作俑者。但是現在我不這麽看了。許多的事情讓我慢慢的意識到,“人之初,性本惡”是存在的。即使在那個全民皆警,隨時可以被最親密的人背叛的年代,也還是有人用自己天性中的溫暖和善良將損害降到最低,而有人卻迫不及待地利用一切機會將自己的同類置於死地。 並不是所有的作惡者都能夠以自己”普通人“的身份來得到寬恕。應該被批判,被懲罰的不隻是一個獨裁者和他的時代。

再次謝謝您把這些往事放在這裏跟我們分享。和您父母那一輩所經曆的人生相比,我們現在吃的苦受的委屈,真是不足為道。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