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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33)

(2018-01-25 22:15:55) 下一個

三十三 清華園

1964年8月的一天,我在沈陽接到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中午我們在少帥府的地下室吃飯,那裏是作協的食堂。大家為我鼓掌慶祝,許師傅特別為我做東北燒茄子。十年前許師傅是“東北王”高崗的廚師,有幾樣絕活兒。

我的大學生活開始了。

八月底,我到清華報到,住進二號樓。我遇到的第一個室友叫那向謙,畢業於北京男八中,有點兒故作深沉;又有天津來的焦毅強,人稱“胖子”,南開中學的,畫畫很棒;山東的沈榮勤,青島一中的,特別機靈;河南的劉繼武,全班最早的學生黨員;福建的林祥行,來自農村,他光著腳走進清華園,沒有鞋穿。他享受全額助學金,被褥衣服也由學校補助。從南方到北方,要做棉衣棉褲,可是發下的布票和錢有限,憨厚的林祥行苦笑著說:

“隻好做一條棉褲衩了。”

土建係由建築係和土木係合並而來,有兩位係主任,梁思成和陶葆楷,兩位鼎鼎大名的教授。通過美術考試,我上了建築學專業。建築係館是1911年清華建校初期的第一批校舍,坡頂帶老虎窗的都鐸式建築,大門上的額方由那桐題寫“清華學堂”四字,他是清末處理庚款的總理衙門大臣。古樸的建築係館充滿藝術色彩,走廊上是華宜玉先生的水彩畫展,畫的是青島和大連的西式建築;美術教室和教研室掛著學生的習作和堆著石膏頭像。我的建零班的教室,在建築係館北側“同方部”,這是一幢老房子,建零班教室加雕塑教室,幾百平方米吧。建校之初,這裏是清華小禮堂,梅貽奇校長每年在這裏與新生見麵。1914年梁啟超先生在這裏講演,他以《易經》中“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勉勵青年,“厚德載物”成為清華校訓。

這一年梁思成先生63歲。林徽茵先生英年早逝,梁先生再婚的妻子是係資料室資料員林洙。梁先生脊椎有問題,一直戴金屬支架。他掛名的課程隻有一門——建築概論,麵向一年級新生的課程,新學期開學,梁先生上第一堂課,天南地北聊一通,以後的課程交給講師和助教去了。

建築係第二號權威是吳良墉先生,江蘇無錫人。梁先生矮而瘦,吳先生矮而胖,兩位先生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反對破壞古建築,反對拆除北京古城牆。梁先生和同為清華建築係教授的陳占祥教授提出:保留城牆,清理護城河,引永定河水;城牆頂部辟為空中花園,十幾座城門樓改造成文化館、圖書館;在京西五棵鬆一帶另建新城作為行政中心,南起豐台,北至圓明園福海,形成一條新的南北中軸線。為此,林徽音直闖市長彭真辦公室。彭真拿出毛澤東的批示:“城牆是封建象征,是皇帝擋農民的。”梁先生隻有大哭一場。梁先生和吳先生是始終如一的,他們的內心深處埋藏著不屈的精神。而水利係的張光鬥先生,他本來是反對修建三峽大壩的,周恩來找他談一次話,180度大轉彎,成了三峽工程最積極的鼓吹者。90年代吳先生聯名建築界專家上書反對國家大劇院方案。當我走進建成後的大劇院,看到這個與實用性完全脫離的大而無當的結構形式,更加讚成吳良墉先生的觀點。

文革之前的清華園是讀書的好地方。美麗的大禮堂南草坪和周邊的西洋建築群,小巧有致的工字廳,碧綠的池塘和小山上的“聞亭”,幽靜的圖書館和“斷碑”,荒涼的荷塘和土山……西大操場是我最熟悉的運動場,旁邊的體育館用“庚款”修建,50年代初,這裏有北京唯一的室內遊泳館,毛澤東冬天到這裏遊泳。

我是最親近校園的學生,因為我學建築,又是學校足球隊的隊員。建築係學生在校園寫生,是清華園的一道風景線。我們班的女生是那樣漂亮,被稱作“五朵金花”;她們的名字是那樣動人,曹達,高凱渝,金昭美,黃豪……大家坐在春日的陽光下,草地上,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每天下課後,我要到西大操場報到。我是先農壇體校足球班科班出身,加入清華足球隊乃是必然。賀龍元帥的兒子賀鵬飛也是一年級新生,他身材魁梧,對足球十分著迷,最想加入足球隊,可是足球隊不要他。於是賀鵬飛每天站在球門後邊撿球。其實他比我高兩屆,畢業於男四中,第一年沒有考上清華,北工大錄取他,他不去。第二年還是沒有考上清華,到清華附中再讀高三。第三年終於考取,可見他的執著。這事情說明,文革以前即是元帥的兒子,也不能走後門上清華。

上大學的第一年,我參加了全國足球乙級聯賽,第一場比賽在官園體育場,對陣北京電車公司隊。今天,金誌揚指導的北京工業大學隊參加甲B聯賽,不就是當年的乙級聯賽嗎?40多年前清華足球隊就這樣做了。幾乎每天見得到馬約翰先生站在西大操場前麵,穿一套19世紀運動裝,鶴發童顏,風度翩翩。

但是,清華園不是世外桃源,60年代嚴酷的政治形勢使以“階級鬥爭”為中心的政治思想教育成為熱點。政治思想教育集中在兩方麵:學生參加“四清”運動和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

學校實行政治輔導員製度,即在一年級的班級中,除了設班主任,還要設一名政治輔導員。政治輔導員由青年教師或者高年級黨員學生擔任,胡錦濤即為文藝社團的學生政治輔導員。建零班的輔導員金麗華是一位年輕女教師,戴金絲眼鏡,皮膚白皙,文質彬彬。金先生(在清華,年輕女教師亦稱“先生”)的工作方法是同學生單獨談話,輕聲慢語,循循善誘。她是這方麵的專家。她對我說,小胡,你要把爭取入團的過程變成錘煉自己的過程,家庭不能選擇,革命道路可以選擇。她叫我寫“交心材料”,清理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思想。

我的“交心材料”一寫就是上萬字,我的寫作才能在宗教式的“懺悔錄”中得以發揮。金先生喜笑顏開:小胡,寫得太好了!你想當作家,又想當工程師,這是資產階級名利思想作怪呀!你看了資本主義的畫報就羨慕,就想入非非。這很好,敢於揭開真實的“我”才能進步。你還要深挖,把靈魂深處的肮髒東西全部挖出來!

1965年的春天,母親到鄉下參加“四清”,從那裏給我寫來一封信,信中附一張照片。母親心情很好,她在信中說,照片是在縣城裏拍的,像一個勞動婦女的樣子。我把信和照片給金先生看,照片拍得多麽好啊,盡管母親犯了錯誤,她的本質是善良的,她在自覺地改造思想,她是對黨和社會主義事業有用的人。

 

母親49歲,攝於1965年。(本章提到清華政治

輔導員批判的即為這張照片。)

 

金先生聽完我的話,語重心長地說道:

“年輕人看問題容易隻看表麵啊!‘勞動婦女’是表麵現象,資產階級右派才是本質。她不是在改造自己,而是在偽裝自己呀!”金先生的表情刹時嚴峻了。“小胡,你為什麽不能擺脫她的影響呀?你們之間有母子親情,在階級社會裏,階級情是高於一切的。這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你要有勇氣,你要敢於革命!你要徹底和你的右派母親劃清界限!”

我一時愕然。金先生有著柔弱的身軀,白晳的皮膚,戴一副眼鏡,而她的話是何等嚴厲啊!

以後幾天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把火燒了“交心材料”。我真的恨她!寒假以前我搬到體育代表隊住,申請入團的事由足球隊的團支部受理,再不接受金先生的談話了。金先生是60年代高等學校培養出來的政治工作專家,很有典型性。

文革初期金先生被整得很慘,我在西大操場前看到她戴著高帽子遊街,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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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落英如雪 回複 悄悄話 這個金先生和今天美國大選的白女左教師很像啊
趙登禹路 回複 悄悄話 賀鵬飛經三考入清華。史清楚,論不對。若非元帥子,當年放棄北工大以後隻能當社會青年。複讀? 沒門。
austinw 回複 悄悄話 一直在讀你的故事,真實而且動人。64年高考政審很嚴,我們高中出身不好的學生一個也沒考上大學,到了65年下來一個有關社教的13條,稍微寬鬆一點,我們兩個班有三個地富出身的考上大學,我也是這時考上交大的,高考前本打算回家種地的,不幸中的萬幸啊。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上清華建築, 牛!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金麗華夫婦都是定向培養的,如果不是後來發生健康問題,將何等了得。
笑薇. 回複 悄悄話 金麗華和他的丈夫後來都被整得夠嗆,到外地躲風波,之後去了幹校。其丈夫原本是作為未來領導進行培養的。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你很幸運,64年能考上清華,65年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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