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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9)

(2018-01-16 13:42:11) 下一個

二十九 住進少帥府

1962年和1963年發生了許多重要事情。在國內,大饑荒接近尾聲,農業生產漸漸恢複。“七千人大會”在北京召開,毛澤東對經濟問題作自我批評,隨後他提出“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反擊劉少奇。誰也沒有想到,毛澤東的好鬥性格導致幾年後一場驚天大內亂。在國際上,中蘇兩黨公開論戰,社會主義陣營徹底瓦解;古巴導彈危機使冷戰達於極點;肯尼迪總統被刺殺。我十分關心局勢,每天中午到圖書館看報紙雜誌。

在父母走後一個月,我和弟弟妹妹放暑假了。除了路費,父親特別留下200元,叫我帶弟弟妹妹吃一頓。於是我們到北京飯店,在大廳落座。牆上有一個大招牌:“譚家菜遷入北京飯店”,那是吃不起的。據說是周恩來的指示,譚家菜從菜市口遷來,主廚是譚家的燒火工彭長海——譚家三姨太從河北鄉下招來孩子,成了譚家的傳人。我們三個孩子在北京飯店大吃一頓,這一年物價回落不少,手裏的錢吃得不錯了。這可是1962年啊,大饑荒還沒有過去。

到了沈陽,我們的新家在沈陽老城大南門,即張作霖的帥府園。帥府園是一個大院子,省圖書館和省檔案館占據辦公區,作家協會和文聯占據生活區。生活區有三幢樓,文聯在大帥府,作協在少帥府,還有一幢前小樓,過去是下人的房子。趙四小姐樓在帥府園的大門外,歸沈陽市文聯,後來是《芒種》雜誌編輯部。人們看到這幢小樓,恐怕就會想起少帥的名句:“自古英雄愛美人,我愛美人似英雄。”大帥府和少帥府都是西洋式建築,四層樓,院子裏有假山、魚池、花圃。大帥府貼白色麵磚,配綠色琉璃,就像土財主的大宅,很難看。少帥府好看,用紅磚砌築,是嚴謹的西洋建築。少帥府有兩個大門,兩個門廳,每個門廳擺一張台球桌。這裏的幾十個房間,彼此通連,每個房間均有兩三個門。張學良有許多臥室,每天住哪一間臥室,外人不得而知,以防刺客。

這是一個安靜而舒適的小院,羅烽伯伯每天在樓下打彈子,是四個球的“開倫”。幾年前,聾叔叔帶我到東安市場打過“開倫”。羅烽打得有模有樣,他穿西裝背帶褲,黑色絲綢馬甲,頭發打了蠟,一副紳士派頭。

沈陽很大,又髒又亂,破敗不堪。從大帥府出來,走200米即是努爾哈赤的皇宮。同北京故宮相比,這裏就像農家小院。再走幾百米是第二大商業區中街,有兩家大商場是日本人建的老房子。南門外有小河沿公園,兩隻老虎,幾隻猴子。第一大商業區太原街,小孩子的糞便就拉在聯營百貨公司的大門口,叫路人掩鼻。沈陽比較像樣的公園是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陵墓,北陵和東陵,不比北京明十三陵差。

遼寧作家協會是老幹部成堆的地方,作協主席馬加行政九級,在作家中很高了。馬加為人厚道,不善言辭,有點木訥。他高舉《講話》的大旗,各次政治運動碰不到他,在作協主席的位子上坐了40年,正像他小說名字,《開不敗的花朵》。馬伯伯喜歡下圍棋,80年代我在作協當專業作家時候,同他下過一次,他的滿盤棋子沒有一塊是活的。他最喜歡釣魚,可是釣魚把他害苦了。一次釣魚水流湍急,大兒子不小心掉進水裏,被漩渦卷走,馬加的弟弟跳下去救人,兩個人都死了。作協還有比馬加級別高的,八級,他是羅烽,可惜打成右派。羅烽在延安整風期間有一句名言:“還是雜文時代,還是魯迅筆法。”這句話作為反麵教材寫進毛澤東的《講話》。遼寧作協1957年打右派的有“羅舒白”外加蕭,羅烽、舒群、白朗、蕭軍,名氣都不小。羅烽和白朗是夫婦,女作家白朗憑小說《為了幸福的明天》得到“文藝一級”,是全國唯一的“文藝一級”女作家!丁玲應該評一級,可是她不要。白朗這可就遭人忌妒啦!她又是漂亮女人,上大學時候就發表小說,是“美女作家”。白朗的“文藝一級”是她打成右派的重要原因。舒群行政九級,他和羅烽“九一八事變”前後入黨,如果不搞文學,官位肯定大得多。搞文藝是做不了大官的,可憐他們不但沒有得到拔擢,反而成了階級敵人!蕭軍不用說了,延安時代就是另類,和王實味差不多,1957年當右派後又打成“反革命”。母親去沈陽的時候,蕭軍在監獄裏,直到80年代初,母親和蕭軍住在北京團結湖同一幢樓裏,我才見到蕭軍。還有思基、方冰、師田手、蔡天心、慕柯夫、謝挺宇、韶華,都是資格很老的。

羅烽打彈子氣宇軒昂,派頭十足,儼然一個將軍,借用一句東北土話,“倒驢不倒架”。這些東北文化人呀!

 

戈揚和小胡、小林、阿布於沈陽大帥府(攝於1964年)

 

我家在少帥府的二樓,對麵是編輯部的範程、趙玉秀,和韶華家一門相隔。門是封死了,但是不隔音,聽見韶華家裏說話。前麵說了,少帥的各個臥室是相互聯通的。白朗經常來找母親聊天,她的心情比較低落,母親要開導她。而在十幾年前,母親和白朗一同乘火車去莫斯科,要坐一個星期的火車。母親的回憶錄中有一段有趣的描寫:

“動身前,我和白朗各買了半磅毛線,一紅一綠,上車就織毛背心。白朗織紅的,天天織,已經織好;我織綠的,也是天天織,卻才織了一半,兩人拿出來一比,我將紅的穿在身上一試,說道:‘正合適!’便將綠的推給了她。白朗笑道:‘你真壞!’她就把綠的收去。在年齡上她比我大三歲,隻好原諒我這個妹妹了。但是她織得快,到莫斯科前綠背心也織好了。”

想到過去的幸福日子,兩個“右派”女人真是不堪回首啊!

母親調到任刊物的編輯部主任,主編思基。文學刊物叫《文藝紅旗》,大躍進色彩的名字。

父親在沈陽住了一個月,他要回北京,到外文局報到,分配工作。周揚把母親調到沈陽,卻不調父親。他認為胡考冥頑不化,黨需要的是“齒輪和螺絲釘”,不需要自由化的人。父親還沒有摘掉右派帽子,他和母親吵架的時候說:

“摘不摘帽子無所謂!”

母親十分惱火,這樣重要的問題,這樣的大是大非,居然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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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摘不摘帽子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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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思想上做到這點就可以了。
關鍵可怕,並引起罪惡的是生產資料公有製,所謂公有也是被一小撮人掌握的。
因為人依賴於肉體的局限性,雖然“摘不摘帽子無所謂!”,但是“有沒有吃的就有所謂!”了。
集權控製的生產、生活資料的公有製,是產生罪惡權力的根源。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但是,【黨需要的是“齒輪和螺絲釘”】,後來馴服工具劉主席也被綁在床上了。

問題是,集體和個人,哪個是目的,哪個是手段?
按說,個人是目的,有自主意誌的最小個體應該是目的。
集體的組合形式是實現各個個體生命目的的手段。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History tells us many lessons and experience.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你媽比你爸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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