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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28)

(2018-01-14 23:14:49) 下一個

二十八 張仃的兒子

1962年春天,父親母親和小妹妹準備先去沈陽,我和胡小米、胡小林要等到放暑假。

臨行前父親叫我到張仃叔叔家。他怕張仃不認識我,寫了一張字條,“命小犬往拜”,叫我去拿幾條香煙。張仃沒有劃右派,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享受“特供”待遇。在“大饑荒”時期,“特供”是按級別嚴格劃分的。父親與張仃相識於延安,1940年他們結伴從延安到重慶,一起住進唐瑜的“二流堂”。

其實張仃的兒子張郞郞是我育才學校同學,一起踢足球,他對我的球技很折服。後來他上101中學,在那裏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張郞郞長得白裏透紅,是膽汁質容易衝動的孩子,患先天性心髒病。一次他心血來潮跳進冰水玩冬泳,頓時人事不省。有一個高年級學生把他救上岸,背到校醫院。郞郞蘇醒後發現救命恩人十分麵善,便抓住他的雙手大聲說:

“你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哥哥!”

原來郞郞有一個哥哥。延安時候張仃和太太陳布文鬧離婚,把兒子送了人。後來兩人重歸於好,生了郞郞。郞郞知道自己有一個哥哥,不知今在何方。偏巧101中學救人的孩子出生在延安,他的父母不是親生父母。在他三歲的時候,一天睡在窯洞裏,媽媽以為孩子睡著了,對客人說,“這孩子是抱來的”。三歲孩子記住這句話,十幾年從來沒有對父母說破。他的父母是延安老幹部,在哈爾濱工作。於是郞郞把“哥哥”帶回家,陳布文阿姨見了說:

“沒錯呀,是我生的!”

“哥哥”同哈爾濱的父母通了消息,確認了親生父母。這孩子同郞郞相反,十分內向,因為三歲聽到一句話,造成巨大的心理陰影,養成沉默寡言的性格。

張郞郞到底是個惹事生非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他因為“二流堂”的事被關進監獄。當時他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理論係,搞一個“戰鬥隊”批判“二流堂”,出版了幾期油印小報。你說這個郞郞,批判哪門子“二流堂”呀!“二流堂”的藝術家大多來自30年代的上海,大多與當年的二流電影明星藍萍有來往。郞郞把藍萍的照片和桃色新聞發在小報上,自然犯了大忌,被一鍋端了。

郎郎比我大一歲,很有才氣,文章也寫得好。後來他寫獄中的故事,叫《寧靜的地平線》。他是這樣寫的:

“一九七零年……一批批我們這種人被從北京押送出來。這些腦瓜子裏不對味的人中,包括‘大小劉麻子’英若誠和他太太吳世良,中央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楊秉蓀,歌唱家劉秉義、鄭佐成、王鵬等等。……饒陽這地方到處都是鹽堿地,還非常缺水,真是‘咬在瓜把兒上了——苦的厲害’。周邊的幾個縣,從來都不怎麽富裕。有些縣農忙一完,就整村整村出去‘窮混’,去討飯,把自家的糧食省下來。

“……三個月左右,就把我們這夥人徹底餓廢了。現象是:這夥人裏連大小夥子都不會跑馬了,的確也沒馬可跑了。甚至連生病都不會發燒了。人們開玩笑說,咱們都成人幹兒了,細菌也全餓死了。”

在這樣的困境裏,張郎郎被定為死刑犯:

“輪到我出去,到了外院兒一看,頭皮頓時就麻了……我被命令坐在地上,兩個警察叮哐兒幾下給我砸上了死鐐,又給我戴上了死銬……然後,我們這些人被命令起立,走向大門外。大年初二的饒陽縣城響起一片清脆的腳鐐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沒想到我這寧靜的七十年代剛拉開幕,就鬧這麽大一個響動……我們這些叮叮鐺鐺的人,陸續上車坐在指定的位子上。過去聽老獄底們說過,這種捯飭的犯人被戲稱為‘嘩啦棒槌’。

“……幾輛大轎車停在看守所的大操場上,操場四周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警察,而在警察外麵,還有荷槍實彈的軍人。那時候的警察也都穿著軍服,不過他們沒槍。在這地方,我們管警察都叫隊長,管軍人都叫班長。從這些大轎車裏湧出了幾十個全套打扮、上下一齊的‘嘩啦棒槌’,在隊長們的指揮下,我們唏裏嘩啦地走向操場西北角的小門。我頓時明白了:今天的‘戲’是要命的戲!”

張郎郎的罪名就是傳播有關“江阿姨”的謠言,差一點送了命。

父親也是30年代在上海認識江青的。在延安,父親奉周揚之命搞了一個文化俱樂部,在魯藝找一個大的窖洞,作為文藝工作者聚會的場所。父親用泥揑了一些茶壺茶碗,送到老鄉的窯裏燒成陶器。一天,江青來了,她來要幾張紙。延安的紙緊張,畫畫也沒有紙,父親隻給她兩張紙。江青拿出二流演員的腔調說:

“胡考呀,你這個小氣鬼!”

江青正在同毛澤東戀愛,她不小氣,把主席的留聲機和唱片拿到文化俱樂部讓大家玩,有很多程硯秋的唱片,因為毛澤東也是“程迷”。

幾十年後,江青登上政治舞台,正如鬱風在《章泯與藍萍》一文中寫道:“文革中所有與當年藍蘋有關的朋友全部遭殃,連幫她工作很久的女傭秦桂珍都不能幸免,惟獨章泯無事。”

章泯時任北京電影學院院長,30年代他導演的話劇《娜拉》由藍萍出任主角,他們因之同居,造成唐納自殺的鬧劇。在江青的一生中,有三個男人成全了她:黃敬、章泯和毛澤東。

在父親從北大荒回到北京的這段時間裏,我和父親談文學,談當作家的理想。父親當然是鼓勵我的,他說,作家的基本訓練就是讀書,好的書要精讀。我說,母親叫我讀了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父親說,那不是好小說,空想社會主義嘛,是表述一種政治觀念。巴爾紮克、托爾斯泰、福樓拜,他們才是偉大作家。讀書就是拜師,要向一流的老師請教。梅裏美的短篇小說是一流的,高爾基早期的短篇小說也是一流的。讀梅裏美一定要讀傅雷翻譯的《嘉爾曼》、《高龍巴》,那是最好的翻譯文章。《嘉爾曼》確實令人著迷,我讀了十幾遍。

後來我最喜歡的外國小說家是托爾斯泰,他的幾部書我讀了好幾遍,特別有震撼力,正如托馬斯﹒曼所說:“托爾斯泰是大象,我們都是老鼠。”

有一天,我正在看一部著名的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小說太有名了,我一直沒有讀。有的書,你沒有讀過就好像缺少點什麽,就好像身上某一個地方發癢。父親走過來,拿起書,看我打開的一頁。這一頁寫的是保爾·柯察金修鐵路,他以前的女友冬尼亞與他不期而遇。

現在看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小說的最大特點是充滿政治激情,以“階級鬥爭論”抹殺人性和愛,是對充滿人道主義的“俄羅斯精神”的反叛,是對由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陀斯托耶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建立的俄羅斯文學傳統的反叛。保爾·柯察金是一個現代的“英雄——魔鬼”式的人物,這個人物的冷酷麵貌,他對於美好愛情的埋葬方式,他的清教徒式的懺悔和狂熱(正如主人公的自白——“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不因虛度年華悔恨”),恰好反襯出產生他的那個恐怖的曆史時期——斯大林的“大清洗”時期。

 


人物漫畫:高占非與王人美(胡考作於30年代)

 

但是在當年,我讀這本書還是很入迷的。我看到冬尼亞身穿裘皮大衣,而保爾身穿襤褸的軍裝,站在冰水裏幹活。兩個人形成鮮明的反差。

父親說道:

“這個環境和北大荒根本不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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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胡考先生是我迄今為止第一個遇到說《怎麽辦?》一般般的人,我以前對車爾尼雪夫斯基崇拜的五體投地。看來,要從新審視。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張朗朗的獄中回憶當年真是看的欲罷不能,是關於那個年代最好的回憶錄之一。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北大荒是比夾邊溝大的夾邊溝,右派的西伯利亞,將來我有時間,我要寫寫北大荒的教養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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