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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13)

(2017-12-10 14:28:57) 下一個

十三 京戲

 “二流堂”的藝術家都愛看京戲。父親生在上海,十幾歲迷上京戲。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京劇的大本營在北平,主要劇團和戲曲學校在北平,上海的“海派”藝人隻是少數。但是北平的名角兒每年要到上海演出一到兩次,每次一個月左右。比如梅蘭芳,他在北平或十天或半個月演一場,北平戲園子小,票價低,全年演出收入隻是他收入的一小部分。梅蘭芳的大部分收入來自每年一次的上海之行。在赴上海之前,要通過媒體如報紙和電台作廣告,到了上海,又有別出心裁的宣傳活動(最著名的便是梅蘭芳和“票友”黃金榮、杜月笙同台演出)。上海的戲園子如黃金大戲院規模大設施好票價高(梅蘭芳當時在上海的票價是三塊大洋,而在北平的票價隻有幾毛錢),演出密度大,一個月的包銀便有數萬銀元。還要灌兩張唱片,又有數萬收入。其它的名角兒也是相似的方式。所以說30年代的京劇熱在上海而不是在北平。

  京戲的輝煌是以梅蘭芳為代表的旦角占據統治地位之後。在梅蘭芳之前,占統治地位的是生角,而梅蘭芳紅透天下之時,就連譚鑫培也無可奈何,而另一個名老生餘叔岩表示“願為畹弟挎刀”(梅蘭芳字畹華),就是寧可掛二牌。

  “四大名旦”,即梅、程、尚、荀,程硯秋年齡最小,原來排在末位,後來一個個追上來,排至第二。這就產生了梅程之爭,抑梅揚程還是抑程揚梅。30年的時間,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在知識界中,“程黨”占據上風。父親年輕時就是“程黨”,曾經花兩塊大洋買站票看程硯秋。當然,兩塊大洋的站票是在台口邊幕的後邊,距離角兒最近的地方。在北京,經丁聰介紹與程硯秋相識後,他多次去片場看程硯秋拍電影。

  程硯秋在拍電影《荒山淚》,導演是吳祖光。我也去過片場。北影廠的片場在新街口北小西天,後來這裏變成新聞電影製片廠。程硯秋一身縞素,輕揚水袖。吳祖光走到他身邊顯得那樣矮小。可是強烈的燈光照在他塗滿油彩的臉上,沁出了汗珠。

  《荒山淚》是程硯秋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電影。

  父親常說,京戲是大劇種,芭蕾舞是小劇種。

  京戲的表現力達到了無所不能的地步,這是大劇種的氣象。有名氣的劇種不一定是大劇種,比如芭蕾舞劇,它的題材很狹窄,多是愛情故事,表現力有限。芭蕾舞劇是從“啞劇”演變來的,單靠肢體語言,盡量簡單的情節,不能表現人物性格。中國江南的昆曲和越劇也是小劇種,隻有小戲,沒有大戲。新鳳霞的評劇也是小劇種,它由冀東和東北的“二人轉”演變而來。大多數地方戲都是小劇種。而京劇的氣勢就大了,它可以描寫愛情,描寫風俗,也可以描寫政治、曆史、戰爭,像《赤壁大戰》那樣的戲,宏大的戰爭場麵。

  50年代在中山公園音樂堂演出的《赤壁大戰》,是父親經常提起的,所以我記得那些名角兒,即馬連良的孔明,葉盛蘭的周瑜,譚富英的魯肅,肖長華的蔣幹,裘盛戎的黃蓋,袁世海的曹操,張君秋的孫尚香,等等。在解放前,這麽多名角共聚一堂是不可能的。

  父親也帶我看其它程派演員的戲,比如以票友下海的李世濟,還有趙榮琛。到了60年代,在江青的“樣板戲”出台之前,北京京劇團展現出京戲最後的輝煌,即由馬連良、裘盛戎、譚富英、張君秋等出演的《秦香蓮》和《趙氏孤兒》。這兩個戲是我和父親在寬街的圓恩寺影劇院看的。那是1962年,我上高一。過去看了許多京戲,隻是看熱鬧,這一回看馬連良、裘盛戎,忽然看出他們的好處,忽然懂得“爐火純青”這四個字的真正含意。

在京劇最走紅的時代,一些具有社會改革思想的知識分子對京戲大張撻伐,如胡適、錢玄同、魯迅、歐陽予倩諸人。不能忽視這些代表當時最先進思想的知識分子的態度,他們在思想立場上同京戲站在完全對立的方麵,而他們在知識階層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比如周揚,他在解放前是反對京戲,從來不看。解放後他成了文藝界的掌門人,居然迷上了京戲。

毛澤東是喜歡京戲的,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中,毛的一次講話談到京戲:

“準備出大事。我們從延安來,準備再回延安。過去沒有看過梅蘭芳的戲,現在看了七年,第八年準備回延安。”

毛澤東說的是右派要上台,共產黨要回延安。當然他是故作驚人之語,正如文革中他說要重上井岡山一樣。但是他說看了不少京戲。

如今京戲風光不再,而且是永遠不再了。有人認為京戲的衰落,是失去了當年的劇場效應。這也是一個方麵,形式方麵。電影和電視的出現,就是對京戲的衝擊,這個衝擊不僅僅在爭取觀眾。今天的電視上也播放京戲,可是給人的感覺很不對頭。京戲的化妝和服飾是誇張的,程式化的,它是為舞台設計的,在電視的特寫鏡頭裏放出來,怎麽能對頭呢?它的遲緩的節奏也和今天的生活節奏脫節。

  除了形式方麵,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文化大革命前搞“京劇革命”,批判舊京劇被“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治,此言不虛。後來搞了所謂“革命現代京劇”,靠政治和強權占領舞台,終不能持久。上個世紀90年代紀念四大徽班進京200年,相傳乾隆下江南看了戲發生興趣,所以京戲的發展和皇家不可分。那時候的京戲同今天差別很大,京戲的主要唱腔“皮黃”道光末年才有,是程長庚創造的。鹹豐皇帝經常把徽班叫到圓明園去唱,賞程長庚五品官銜,命名“精忠廟首”。

  京戲受到皇家的扶持脫穎而出,居於一尊,成為皇家藝術。鹹豐以後,京戲的第一號觀眾便是慈禧了,她一邊處置不聽話的光緒帝,一邊欣賞譚鑫培悠揚的唱腔。慈禧太後還要親自修改劇本,參與創作。她的態度倒不像江青那麽霸道,但是她的影響力不容置疑。父親說,京劇裏有許多壞皇帝,而京劇裏的太後無一例外都是好人。父親說出了一條有趣的“規則”。光緒皇帝也是個京戲迷,他看那些罵皇帝的戲也無可奈何。慈禧給了譚鑫培、楊小樓、陳德霖“內廷供奉”的待遇。陳德霖唱老旦,他的《四郎探母》和《雁門關》中的蕭太後很有氣度,就是從慈禧那兒感染來的,或者衝著慈禧拍馬屁而去的。

  京戲的價值觀無疑是封建統治者的價值觀,它的保守、陳腐、衰敗是顯而易見的,同今天的時代格格不入。京戲中充滿了儒家思想(主要是宋明理學思想,忠孝仁義,三從四德)和道德說教,它的所謂“民主性的精華”和“封建性的糟粕”揉作一團,扯不開,撕不斷,理不清。京劇由諸多才華橫溢的藝術家嘔心瀝血經營,成為封建文化集大成的一門藝術。京戲是封建王朝滅亡前後的一片焰火,是中國燦爛的封建文化的回光返照,是《芙蓉誄》,是《葬花詞》,是封建文化和封建道德的挽歌。因此說,京劇的衰敗和消亡便是必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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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周恩來豈止是程黨,簡直就是素不相識而登門造訪後,還保舉程入黨。
yazimoi 回複 悄悄話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您和你父親一樣對京戲、芭蕾、地方戲劇的一番謬論,很武斷地指手畫腳甚至“頤指氣使”了。。


yazimoi 回複 悄悄話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您和你父親一樣對京戲、芭蕾、地方戲劇的一番謬論,很武斷地指手畫腳了。。

中國人真是都有這樣一個陋習
yazimoi 回複 悄悄話 真正的藝術,隻為極少數人欣賞與服務,就像金錢與權勢隻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裏並為之差遣一樣。。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omiao' 的評論 : 京劇造詣很高啊!
胡小胡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鄭凱民' 的評論 : 凱民兄有趣。
鄭凱民 回複 悄悄話 哈哈,慈禧的京劇修養和江青阿姨有一拚。
鄭凱民 回複 悄悄話 50年代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公演的《赤壁大戰》是連本戲,我雖不懂戲,但也曾被大人帶去躬逢盛會,記得包括《群英會》《借東風》《龍鳳呈祥》《蘆花蕩》等(記不太清了)。
群星薈萃,但我還是個孩子,感興趣的是劇場走道裏有人背著保溫瓶賣的冰淇淋,一毛五一筒。
鄭凱民 回複 悄悄話 小胡說得不錯,梅蘭芳雖年輕但風頭已蓋過譚鑫培。同場出台,包銀比譚老板多。可參看梅的自傳體的書《移步不換形》中對此事有所敘述,看到書中所寫此事,我當時也覺得驚奇,畢竟譚叫天那時老了。
xiaomiao 回複 悄悄話 如果您對京劇再多一點了解,這篇文章會更有好一點。
“而梅蘭芳紅透天下之時,就連譚鑫培也無可奈何”--譚鑫培卒於1917年,時年梅蘭芳剛剛23歲,還沒到他“紅透天下之時”。
“京戲的主要唱腔“皮黃”道光末年才有,是程長庚創造的”--“西皮”源自漢劇班,“二黃”源自徽班。
另外《赤壁大戰》這戲會有孫尚香嗎?您看的是《龍鳳呈祥》吧?

趙登禹路 回複 悄悄話 《赤壁大戰》,與《群英會》有幹否?
我胖我的 回複 悄悄話 京劇表現力豐富,這個沒啥說的。可是昆曲什麽時候成小劇種了?從梅程到今天,京劇演員都要學昆曲,身上才能規矩。昆曲成為大劇種的時候,京劇還沒誕生呢。昆曲裏表現政治曆史戰爭的很多呀,《單刀會》裏關羽一句嗟歎“這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就讓人心潮澎湃。

其實劇種不用分大小的,秦腔、漢劇、川劇這樣的劇種,它們是大是小呢?它們的曆史動輒幾百年了呀。新鳳霞唱的評劇,有的人說是小劇種,其實吳祖光自己最知道了:戲曲演員在台上的辛苦,那是值得所有人尊重的。
群思 回複 悄悄話 您好, 我是孫鶴齡的兒子, 有幸見到過您父親和二流堂中的大部分人。可惜那時太小,渾事不懂。看到您的回憶感到十分親切。可以說二流堂的成員都是不可多得的『神人』。 各各身懷本事且愛國愛民,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特別是文革患難時期無人出賣朋友。在如今的國朝是難以找到這樣一幫吃喝玩樂又肝膽相照的『朋友』!
願在天堂的他們,幸福快樂!
謝謝您的回憶,使我對先人們有更多更深刻的了解!
簡寧寧 回複 悄悄話 知識分子多是程黨,這話沒錯。讀過書的人便是喜歡程派的淒美和宿命悲涼。據說連周恩來都是程黨。我生也晚,卻也對程派藝術癡迷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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