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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9)

(2017-12-01 16:44:53) 下一個

九 王府井和琉璃廠

 

父親不喜歡逛公園,看風景,除了看戲看電影,他隻喜歡去兩個地方:王府井和琉璃廠。

逛王府井主要是東安市場,後來有了百貨大樓。街上還有一些有名的店鋪,如“盛錫福”是賣帽子的,“雷蒙”是賣男裝的,“造寸”是賣女裝的,“中央普蘭德”是洗衣服的。當年的東安市場是木結構的房子,中間的通道有天窗,兩邊是店鋪。周末總是從北長街叫三輪車到王府井,吃一餐晚飯,逛一逛。東安市場有兩家西餐廳,一家叫“大地”,另一家叫“吉士林”,是我們經常去的。市場的北門有兩家中餐廳,一家叫“森隆”,淮揚菜,吳祖光和新鳳霞的婚禮就是在這家酒樓舉辦的;另一家是“東來順”,門麵很小。東安市場北門的吉祥戲院,主要是演京戲。舊書攤和古董店總有貨真價實的玩意兒,父親在那裏買過德國印刷的《世界美術全集》和倫勃朗、弗美爾的畫集,買過大明宣德年的銅香爐和鍍金佛像。父親抽煙很凶,客廳裏用銅香爐作煙灰缸,又有漢代銅鏡,銅鏡凹凸不平的一麵可以擺放點燃的香煙和撳滅煙頭。當年這些古董的價錢是很低的,父親在東安市場買過兩個做工精美的印度尼西亞爪哇人像木雕,十分精美,每個隻有150元。

東安市場周圍有很多上海遷京的店鋪,“雷蒙”就是一家,在八麵槽,是上海灘做男裝的名店,父親在那裏做了兩套西裝。“雷蒙”的西裝用的是英國所謂“套頭料子”,即出廠的一個包裝幾百塊料子,每塊料子的原料、顏色、織法各不相同,每個城市隻能得到一個包裝,因此用這種料子做的西裝,在一個城市裏沒有相同的料子,稱為“套頭料子”。“雷蒙”的西裝全部手工製作,極考究,顧客須三次試穿方可完工。“造寸”也是上海遷京的服裝店,父親在那裏為母親買過一件淺綠色英國烤花呢大衣。

父親這樣解釋他的逛街愛好:

“世界上有兩類人愛逛街:藝術家和女人。”

逛東安市場會碰到朋友和熟人,碰到那些同樣喜愛逛街的藝術家。有一回碰到廖承誌先生,父親叫他“廖胖子”,“他是學過畫的,也算藝術家。”父親這樣說。中宣部副部長周揚先生最愛去的地方是理發店,東安市場北門外的四聯理發店是北京最好的理發店,上海遷京,全是揚州師傅。矮小而氣宇軒昂的周揚先生每三天理一次發,特別注意自己的顏麵。

和平門外的琉璃廠是父親另一個愛去的地方。1955年後,父親接連出版了《行軍紀事》和《新四軍的一個連隊》兩部長篇小說,母親出了五本書,當年的稿費是很可觀的。手裏有了錢,父親更愛逛琉璃廠了,這就開始了書畫收藏。

父親買的第一張畫並不是在琉璃廠買的,而是在譚家菜的餐廳裏。那是一張石濤的山水畫,一本冊頁的最後一張,石濤為冊頁題款,“命童子用印藏之”。那一天到菜市口的譚家菜吃飯,父親看見餐廳裏用鏡框掛著這張畫。父親叫來譚老板(應是譚宗浚的重孫),30元成交。50年代初一張齊白石隻賣10塊錢。

這以後買了一軸八大山人的荷花長卷,畫軸的後麵附一封畫家的親筆信。父親是藝術家,不是收藏家,買畫全憑興趣,石濤、八大是他最喜歡的兩個畫家。八大的長卷花了300元,可是張之先生說是假的。張之是故宮博物院首席書畫鑒賞家,在琉璃廠總能碰到他,講書畫時一副權威的派頭,父親隻有點頭稱是。他說墨荷是假的,八大的信是真的。果然,父親找到一本台灣出版的八大山人畫冊,畫冊裏麵有這張墨荷長卷,一比,父親的一軸的確是贗品。

玩古董字畫是要付學費的。後來買的一本石濤的彩墨花鳥畫冊頁12張,很漂亮,隻是墨色有些淡。原來畫是“揭過”的,即畫商將宣紙從中間分開,一張畫變成兩張畫,墨色自然淡了。石濤的畫以山水為多,難得找到花鳥。父親歎一口氣說道:

“李一氓的一本才是珍品。”

李一氓先生也有一本石濤的花鳥冊頁,也是在琉璃廠買的,花了600元。

李一氓像(胡考作)

 

50年代琉璃廠的格局同現在的樣子仿佛,隻是房子破舊些,幾家老店是在後堂設客廳,有茶水招待,碰到熟人可以飲茶聊天。李一氓和鄧拓是琉璃廠的常客。李一氓是老資格的共產黨人,早年赴法國勤工儉學,參加過郭沫若的創造社,翻譯過《哲學底貧困》等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在中央蘇區是保衛局執行部長。抗戰時期他是新四軍秘書長,對“皖南事變”負有責任的“項袁周李”,即項英、袁國平、周子昆、李一氓。父親在蘇北與李一氓相識,一個是蘇皖解放區政府主席,一個是畫家,兩人一見如故。抗戰時期沒有畫畫的條件,沒有紙張,更沒有顏料。李一氓一拍桌子說道:

“我來給你買!”

李一氓派交通員到上海為父親買油畫顏料和畫布,叫父親畫油畫,畫什麽都可以,不是派政治任務那一套。買來那麽多顏料畫布,叫父親大吃一驚,父親畫了幾十張油畫,一直用到50年代。解放後李一氓在日內瓦住了幾年,做外交工作,職位是世界和平理事會理事,父親說他這個人有藝術家脾氣,所以官位越做越小。父親有一次到李一氓家,他拿出一本1848年倫敦第一版的《共產黨宣言》,在巴黎地攤上買的。李一氓是古籍專家,他和鄧拓都有很多書畫,真玩意兒,在他們逝世之前,全部捐給國家。

父親還買過金農、任伯年、吳昌碩的畫,金農是揚州八怪之一,他的人物畫《鍾馗醉酒圖》一直掛在客廳裏。我們家1962年搬到沈陽張學良的老宅“少帥府”後,鍾馗仍然掛在客廳裏,卻是不能鎮宅,也不能驅邪。在文化大革命中,這些畫被小妹妹“破四舊”一把火燒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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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印度尼西亞爪哇人像木雕,十分精美,每個隻有150元”,現在到雅加達買,15萬印尼盾,合75元人民幣。
黑貝王妃 回複 悄悄話 這張李一氓的像畫得逼真,我一眼就認出。我母親與李伯伯的愛人王儀是表姐妹。你父母的人生真的不容易。
巫山疑雲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您所有貼文,寫得真好!謝謝分享。
bl 回複 悄悄話 很早就知道你的母親戈楊,她是一個真正的女漢子,希望你有時間寫寫你母親在美國的生活,讓你母親一生的故事更加完整。
mikeOZ 回複 悄悄話 看一樓的留言, 這大概是共產主義在中國的群眾基礎? chairman 毛說:人多力量大啊? 怎麽才掙那麽些? 現在呢?
海對麵 回複 悄悄話 我們一家九口一個月的生活費不到一百元,才150那你家那時候就富的流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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