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19)

(2017-12-23 21:04:52) 下一個

十九 反右運動

 

    丁聰和沈峻在大同酒家的結婚酒席,是“二流堂”人馬最齊全的一次,“夏公”升帳,“眾將”聽令,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所謂“千裏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從這以後,“二流堂”走下坡路了。

    第一個不祥的征兆是宋之的、盛家倫幾個月內先後去世。宋之的是劇作家,抗戰時他的《霧重慶》和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名噪一時。他目光炯炯,麵如冠玉,談笑風生。他的太太王蘋在八一電影製片廠,是中國第一個女導演。父親曾這樣說到宋之的:

    “同樣是北方人,有的人學得會享受,有的人學不會。宋之的什麽好東西都會吃,張仃呢,隻會吃豬肉燉粉條。他還有個習慣,晚上九點就要上床!”

    張仃因為這樣兩個原因,不大參加“二流堂”的活動。張仃是遼寧黑山人,宋之的是河北豐南人,因癌症死在盛年之時。盛家倫也是癌症,獨身主義和頹廢的生活方式害了他。唐瑜說,“他帶著處子之身來到人間,仍帶著那完整的處子之身回歸故土。”(唐瑜《二流堂紀事》)他們死後第二年,“反右運動”來了。父親說:

    “這兩個人不死,一定會打成右派的。”

    藝術家們的自由主義思想肯定是要表現的,他們在商量一件事:辦一個同仁刊物,刊名“萬象”。刊物的宗旨我不知道,在形式上,丁聰提出裝訂後的刊物不要用刀切,留下毛邊,獨具一格。1956年發生“匈牙利事件”,蘇軍坦克開進布達佩斯。中國黨完全支持赫魯曉夫的軍事介入,周恩來總理也乘蘇軍坦克進了布達佩斯。中共發表《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曆史經驗》,一論而再論,由毛澤東親自撰寫。自由化的思潮受到遏製,同仁刊物辦不成了。

  作家協會和文聯開始批判“丁陳反黨集團”。父親稱病請假,不參加批判大會,最後幾場不得已參加了。為此,父親和母親發生爭吵。母親在周揚那裏很得寵,她站在黨的化身周揚一邊,而不是站在丁玲一邊。晚上我睡在自己房間,聽見客廳裏激烈的爭吵,一直吵到半夜。我聽不懂他們吵什麽,知道是大是大非問題,而不是家庭瑣事。

不管怎麽說,建國初期直到1957年,是我家幸福安康的日子,對於其它藝術家來說,也是“白銀時代”。我家的存款超過兩萬元,《行軍紀事》的電影雖然沒有開機,因為是預約,天馬電影廠支付了稿費。《機關生活》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打出清樣,同樣預支了稿費。有一次父親偶然遇到延安時代的老朋友馬海德,這個美籍黎巴嫩裔醫生,跟隨斯諾先生采訪陝北,自此參加革命,再也沒有離開過中國。馬海德拍著父親的肩膀說道:

“老朋友,你現在闊了,該請客了!”

馬海德在衛生部工作,他也知道父親闊了。在延安時代,馬海德的待遇好一點,他還有路易.艾黎從上海寄來的咖啡、奶粉、白糖,父親經常到馬海德的窯洞蹭吃喝,這裏是溫柔的港灣。父親說,在1938年,延安有兩個演員出身的漂亮女人,一個嫁給毛澤東,一個嫁給馬海德。嫁給馬海德的是蘇菲也是演員出身,她曾在上海同趙丹、江青同台演出話劇《大雷雨》。

有一次,父親在北京飯店請三位朋友吃飯,其中有好事者打了許多電話,“胡考在北京飯店請客”,一下子來了二十多人。父親哈哈大笑,於是另開兩桌,任這幫饕餮之徒狂撮一頓。父親說,請客吃飯是朋友交往,是玩,他從來沒有為了辦某件事情請人吃飯。

  但是,反右運動把這一切都改變了。

1957年的反右運動,已經有很多專家做過分析和描述,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大學同學丁抒先生著有《陽謀》一書,深刻揭示了這段曆史。“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鬥爭’中,在那場比秦始皇焚書坑儒遠為激烈的運動中,被扣上‘右派分子’、‘中右分子’、‘極右分子’等各類‘帽子’的,共約120萬人。此外至少還有120萬工人、農民、店員等被打成‘反社會主義分子’和‘壞分子’。被安上‘分子’頭銜迫害到家破人亡的,超過180萬人。”(丁抒《陽謀》引言)

這一年真是春光明媚,在“幫助共產黨整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下,天空中彌漫著自1949年政治協商會議以來最和諧的政治空氣,從民主黨派到全國的知識界,到處是燦爛的陽光。到了6月,情況發生了變化,“工人階級說話了”。

一首歌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旋律:

“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

《新觀察》的問題,主要是兩篇文章,一篇是前麵提到的黃沙的采訪文章:《北京大學是不在鬧事》,為北大的右派學生洗刷;另一篇是關於費孝通、錢偉長等的所謂“六教授會議”的文章。

“那是北京大學的學生響應黨的號召,在校園裏貼出大字報,希望共產黨講民主。結果領導說他們是鬧事。《新觀察》記者黃沙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北京大學是不是鬧事》他認為要求民主不是鬧事,我讚成他這個看法,準備將這篇文章發在1957年6月的一期刊物上。發稿以後,黃沙聽到風聲不好,問我敢不敢負責。我說:‘當年反對國民黨就是反對他的不民主,現在學生要求民主有不行?我是共產黨員,我拿黨籍保證。’他反問一句:‘你能保證得了?’我說:‘有什麽保證不了的?豁出黨籍幹唄!’後來文章還是沒有發表,可是這五個字卻成為我的一大罪狀。”(戈揚:《我是怎樣被打成右派的》)

除了“豁出黨籍幹”這五個字,還有費孝通的無中生有的檢舉揭發,起了很大作用。費孝通作為毛澤東欣賞的民主人士,早早打成了右派。1957年8月《人民日報》登出一條消息,費孝通作了交代,他自己供認,利用他的兩個學生——黃沙和張袓道(攝影記者),打進《新觀察》編輯部,利用這本刊物反黨。這明明是在壓力下編造出來的。章伯均是英雄,儲安平是英雄,林昭是英雄,而費孝通不是英雄。

母親被劃為右派讓許多人感到意外,因為她是周揚的紅人,於是有周揚“揮淚斬馬謖”的說法。在“新聞界四大花旦”和“四大女編輯”一共五個人當中,楊剛自殺,蒲熙修、彭子岡、戈揚劃為右派,隻有韋君宜跑到周揚那兒哭了一場,幸免於難。

  父親沒有參加鳴放,他不上班,對政治運動沒有興趣。根據胡考一貫的“資產階級自由化”作風,打成右派是理所當然的。戈揚都是右派,胡考跑得了嗎?文藝界像丁玲、艾青、陳企霞、江豐、胡考、戈揚這些人,是在中宣部的會議上劃定的。最後的結論中,父親有一句言論,不是在鳴放會上說的,而是私下說的:

“中國如果發生匈牙利事件,我也會上街的。”

從建國到1957年的八年間,毛澤東對於文藝界知識界的整肅沒有間斷過: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對胡適反動思想的批判及思想改造運動,對俞平伯及《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抓捕和批判,對“丁陳反黨集團”的批判,再加上“鎮反”、“三五反”、“肅反”、社會主義改造,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直到這次成為曆史轉折點的反右運動。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節日快樂!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沈峻即是沈崇吧?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