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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泉石上流-我的父親母親(7)

(2017-11-26 17:40:25) 下一個

七 奶奶、姑姑、叔叔和哥哥

 

爺爺去世以後,爺爺在上海的一家人,生活便成了問題。奶奶是父親的繼母,生了我的五個姑姑和一個叔叔。奶奶一家七口人到北京打找父親。奶奶隻比父親大六歲,矮矮的,慈眉善目,皮膚非常白,像個奶油做的麵團。奶奶有六個孩子,最大的大姑17歲,最小的小叔7歲,隻比我大一歲。父親於是著手安排,先把奶奶送進人民美術出版社當編輯。奶奶是大戶人家出身,畫得一手工筆花鳥畫,卻從來沒有上過班,現在隻好上班。父親又給人民大學校長成仿吾寫了一封信,把大姑送進人大哲學係上學。解放戰爭在山東,成仿吾是山東大學校長,父親是山東大學教授嘛。二姑呢,當兵到朝鮮打仗。三姑是通過張仃的關係進了一家工藝美術工廠,四姑兩年後到義利食品公司當工人,父親每月補貼奶奶幾十塊錢,問題解決了。

 又過了兩年,大姑從人民大學哲學係畢業,留校當教員。她嫁了一個同學,叫劉作之,是“調幹生”,也就是從工作崗位調到大學念書的學生。大姑夫畢業後分配在輕工業部工作。二姑從朝鮮戰場下來,她不到北京,卻跟她的戰地情人到佳木斯去了。二姑是幾個姑姑中最漂亮的,遠上黑龍江一去不回頭。念書最少長得最不好看的是四姑,她在義利食品廠做工,包糖果工。她找個對象是工廠裏的同事,來自湖北大別山區的轉業兵。可是這個轉業兵小夥兒寧願放棄北京的工作回老家種地,還要把四姑帶回去——她可是一個有北京戶口和正式工作的上海小姐呀!全家人誰也不讚成,鬧得不可開交。死心眼兒的四姑還是走了,到湖北當農民去了。要知道,共產黨當時的政策被梁漱凕批評為“剝奪農民”,農村戶口和城市戶口是兩種待遇,天地之差,沒有公平可言。可歎四姑去的地方要多窮有多窮,她生了一堆孩子,吃了一輩子苦。

 父親最喜歡的是三姑,總說她“心眼兒最好”。她在宣武區當上了幹部,後來當街道工廠的廠長。她到60年代初才結婚。

 麻煩的事情不是四姑。四姑就是那個命,好賴自己承擔。問題在我的小叔叔身上。奶奶生了五個女兒,最後才是兒子,不慣才怪。這就慣壞了,小叔叔不好好上學,初中和街道的幾個壞孩子偷東西,被判“勞動教養”送到北大荒去了。偷東西的少年犯送北大荒,真是太過分了!

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叫他“小軍哥哥”。他是母親和前夫生的,可是他也姓胡,叫胡小軍。小軍比我大七歲,他爸爸叫陸景宣,我叫陸叔叔。當年母親從鎮江師範畢業,當了小學教員,嫁到陸家。陸家在揚州,家道殷實。可是後來母親參加革命“離家出走”,把小軍哥哥丟在家裏。解放後陸叔叔一家也到了北京,在全國政協機關做普通幹部。陸叔叔是個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抗戰時就讀於西南聯大,他再婚又生了兩個兒子,他的第二任妻子還帶來兩個女兒,所以也是一大家子人。小軍由母親出錢撫養,他每個月到北長街來取生活費。

父親和五個姑姑一個叔叔(攝於1954年)

 

在母親最後的年月,在她寓居紐約並到九十高齡的時候,有一次她把胡小米叫到病榻前,鄭重其事地說道:

“告訴小軍,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他。”

小軍上到小學三年級,中國青年藝術劇院招收演藝班和舞台美術班學員,母親問小軍願意不願意去。小軍說願意,陸叔叔也願意。當時是要走一點後門的,母親就和青藝的院長說,這是我兒子,叫胡小軍。小軍的形象不錯,是正直可愛的孩子形象,劇院同意要。陸小軍就這樣改成胡小軍了。小軍到了青藝,參加舞台美術班,並參加過兒童劇的演出。他在青藝一年,非要離開不可。他對演戲沒興趣,對美術也沒興趣。他後來上北京鋼鐵學院,學金屬物理專業。可是他的名字再也沒有改回來,一輩子都叫“胡小軍”。

初中三年級的胡小軍

 

有時候小軍到北長街來,翻書架上的書,他向我借去貫華堂本的《水滸》和別的書。他借書都會還回來。

小軍領我到他家去玩,他家住在趙登禹路,也就是政協禮堂後邊的院子。人民大會堂是1959年修建的,之前,北京最現代化的會堂是政協禮堂。有一段時間,我老去小軍家,因為可以到政協禮堂看電影,那裏上映的是最新最好的電影,或者是內部電影。再說,陸叔叔也喜歡我,對我十分熱情。有一次,我和母親說好,下午到政協禮堂看電影,看完就回家。可是看完電影陸叔叔和李阿姨非要留我吃晚飯。不久,母親找上門來,她是第一次到陸叔叔家,臉漲得通紅。她把我領回家,再不準我到小軍哥哥家。

學生時代的戈揚(攝於1935年)

 

過了五、六年,家裏的情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父親母親被打成右派,全家離開北京,隻有我一個人在人大附中念高中。有一天,陸景宣叔叔的兒子“小狗”到學校找我,叫我到他家去玩,給我留了一個地址。原來,陸叔叔的工作調到新建的社會主義學院,這個學校是政協下屬的,是“統一戰線”的學校,專門給“民主人士”辦學習班的。社會主義學院在魏公村,離開人大附中不遠。陸叔叔在這裏當總務處長,住的新房子也漂亮了。我一去,陸叔叔和李阿姨十分高興,熱情招待。小軍上了北京鋼鐵學院,兩個大姐也參加了工作,家裏的狀況有很大改變。社會主義學院的大禮堂也漂亮,我可以在這裏看電影了。這以後我常來,對於一個獨居北京的孩子來說,陸叔叔家變成我的新家。有一次看電影,還沒進場,忽然有人說:

“皇上來了!”

隻見愛新覺羅.溥儀和幾個人說說笑笑走進禮堂。陸叔叔說,皇上也是這個學校的學員。

1964年春節,也就是我考大學那一年,我沒有回到父母身邊,而是住在學校複習功課。年三十在陸叔叔家過,吃年夜飯的時候,陸叔叔在餐桌上鄭重地拿出一張照片給大家看,原來是母親26年前的照片,那時在鎮江師範上學。他交給小軍哥哥說:

“這張照片就交給你保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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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Red_Blue5 回複 悄悄話 怪不得對魏公村這麽熟悉,社會主義學院的孩子念我們民族學院附小。
雨女 回複 悄悄話 戈揚不是一般人。現在有兒子寫出這些。非常好。
紅靴子 回複 悄悄話 寫的太棒了! 讚你媽媽! 她才是真正的共產黨人!期待下文。。。
高楓大葉 回複 悄悄話 真是一大家子,好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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