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初冬來到了柳家寨,大地還殘留著秋色,特別是勞教所管理的幾百畝土地上,依然被一片淡淡綠色覆蓋。立冬的節氣裏,隻要這兒朔風不起,大地還有最後孕育的能力,天氣雖然有時還陰著,但還沒有要下雪的跡象。而不管原先的稻田還是旱地上都長出了二寸來高的各種青菜,路經這兒的遠近老鄉見此景象,也都知道這是被饑餓逼出來的。蘿卜纓子已經被人給薅走了不少,彭所長笑著說,“這是好事,誰吃都管點用,過去有錢人家還搭粥棚給窮人喝粥呢。” 很多人都看見彭所長的臉上久違了的笑容。這是因為近些日子,所裏有幾件事讓彭所長心情特別舒展。後來他對別人說,“那幾件事出他意外。” 他正為女勞教的身體狀況犯愁時,上級來了命令:全部轉走女勞教。究竟轉哪兒,他也不清楚,轉走那天所長委托孫科長代他送行,人們都知道在這裏呆了將近兩年的女勞教,上大卡車時都哭了,按說勞教所這地方還值得人們留戀麽?似乎也沒有多大必要分析她們當時的心理,但人們相信,她們不會忘記在難以承受的巨大悲苦中,曾經給過她們關心和同情的人。 另一件事,對勞教人員也至關重要。 彭所長已經決定,因身體虛弱短時期不能勞動的,通知家屬前來辦理保外就醫手續,他這個決定很快得到原送單位和上級的同意。上級的批示:此舉甚好,解決了我們的大難題。就在這個過程,又得到市轉發的中央關於部分右派摘帽的文件。不過所謂部分摘帽也就是影響不大的右派,比如,像因說“吃不飽”而當右派的朱瑞祥,這次肯定摘帽。 讓彭所長興奮異常,原決定保外就醫的,其中有不少摘帽了,連保外就醫和這次摘帽的,柳家寨勞教所一下子走了 150 多人,所長的心上不那麽沉重了。不過,有點震動的是耿介民班,因為耿介民摘帽了,他走了。他的走不是讓人嫉妒,而是他們這段朝夕相處的情誼一下子好像找不著了,往日的一切,很難不變成苦澀的回憶。 他們祝福耿介民,人們一致認為,走出一個,至少一顆心靈上沒有枷鎖了,至少你夜裏尿尿不用喊報告了。其實山外的風景也不燦爛,很難讓人置信的是,摘帽後的風景竟然也是淒淒慘慘。若幹年後:文笑寒碰到了耿介民,彼此談到往,他說:“你們當時一定挺羨慕我的,其實我倒想回去,我還給彭所長寫了一封信,表示願意回去。“這讓文笑寒大惑不解。”你不知道,我好像又在機關幹事了,滿不是那麽回事兒,打水、掃地、屋裏屋外衛生、還要掏廁所,幹這些也無所謂,就是人們那種對你鄙夷的眼神真是無法忍受。每月領那不到 40 元的工資,你看人們的情緒幾乎義憤填膺,意思說,你個臭右派還領薪水?這麽說吧,沒人把你當人看。”“你的黨籍恢複了沒有?”文笑寒問他。“你怎麽說夢話呢!你以為帽子摘哪兒了?從我腦頂上摘下來,到群眾手上啦;我若知道這樣,我可不摘帽,戴著唄,多省心;群眾拿著帽子,整天得小心別再給戴上,太可怕了,當時我真有了斷自己的心思。” 對彭所長個人來說,讓他吃了定心丸的是,他逃脫了反右傾機會主義這一劫——這個旨在敲山震虎的黨內運動基本結束了。如果這次運動也深挖,彭所長肯定被挖出來,因為在對人的態度上他始終堅守人性原則,僅這一點他就是直接與現實政策唱對台戲了。眾所周知,“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僅此一句就能準確地搗毀彭所長的那個人性理念。 其實彭所長的僥幸在於這次運動的鋒芒首先是軍隊,其次是地方,而且無論是軍隊或是地方,針對的大都是高層,即:凡對“三麵紅旗”持不同政見者都在清洗之列。 不管形勢怎麽變來變去變好變壞,隻要當一天和尚就得撞一天鍾,彭所長又回到自己的工作程序中。首先是人的安排。藍家窯的費德福和朱瑞祥都摘帽回壩上了,他和孫科長研究,覺得還得用通訊組的人比較可靠,決定鬱大千代替費德福,剛來通訊組的鍾謙代替朱瑞祥; 柳家寨這邊就讓寧慎代替耿介民。通訊組就剩下文笑寒和潘星輝了,先由他們倆支架著,什麽時候有合適的人選再說,好在全所前後減了幾百人,要報道的東西沒以前多了。 彭所長得到通知,市裏要從勞教所把地、富、反、壞勞教人員全部抽出,組織小隊去到駝峰山采石場勞動,任命郜三娃當隊長。任務是采石、砸石,並把石頭運到桑幹河北岸,準備做石籠防洪用。北岸的護堤地段其中就有一段緊挨勞教所的幹渠,所以彭所長對市裏這個決定非常擁護。但沒想到郜三娃不願去駝峰山,好象他很了解那裏的情況,而他心裏卻是不願管一幫地、富、反、壞,覺得沒有管右派神氣。他曾得意地對別人說過:“我現在,這麽說吧,什麽大學老師呀,什麽作家編輯呀,我讓他們幹什麽,他們就得乖乖地幹;我訓話,他們就得支棱著耳朵聽!我是什麽,我是專政機器上的一顆不可缺少的螺絲釘!” “現在讓我去管那群大字不識一筐的小地痞、小流氓、小毛賊,我吃飽撐的?不去!” 彭所長讓孫科長同他談談,但郜三娃氣呼呼地說,“你當我是右派呐,也讓我交代呐,你好好看看我是郜三娃。” 孫科長沒動聲色,笑了一下,解釋說,“我怎麽有資格和郜大隊長談話,這可讓你誤會了,那會兒市局孔立群局長給彭所長打電話,現在所長正和客人說話,讓我把孔局長的電話指示轉告你,你要想聽呢,我就告訴你,不想聽呢,正好,兩便,我還有事忙哩。” 郜三娃一聽,有點不敢讓孫科長走,急赤白臉地說,“你走個什麽勁呀,誰攆你了似的,有什麽話,說嘛。” 孫科長停住腳步,回頭對他又笑了一下,說,“你又誤會了,不是我有資格和你談話,是孔立群局長有話留給你。” “對對,那你說吧,孫科長”。 “我直截了當,我下麵的話可全是局長的話。” “你就說嘛,你還不知道我,對別人的話我從來不抓辮子。”他急得語無倫次。 “那好,孔局長問你去不去駝峰山?要去,三日內小隊人數和檔案都弄清楚,有大卡車接;要不去,馬上到市局組織科辦理手續!” “辦理手續?什麽意思?”郜三娃愣愣地看孫科長。 “我怎麽會知道什麽意思?”孫科長還是保持那麽一笑。 郜三娃嘟嘟囔囔,含含糊糊,好像是說白給他裝走兩袋大米了……郜三娃好象受到重大傷害,一時竟覺得一切都空茫茫的了,他還是第一次說話沒了底氣,問:“孫科長,你是作組織工作的,你有做人事工作的經驗,你給我出個主意,你說我去不去駝峰山?” “哎呀,郜大隊長你可高抬我了,我怎麽能了解局長的意思!” “別這麽說!多沒勁!我是在求你,你不能看我笑話,你回答我:去,有利;不去,有利。你應該有對同誌負責的態度!” “你把話說到這兒,我來回答:去,有利;不去,後果會非常糟糕!” “非常糟糕?不解。” “對!公安機關的人事調動和部隊的人事調動相同,不服從調動,經做工作依然不服從者,嚴重的要清除出隊伍。” 沒想到這位郜大隊長主動握起孫科長的手。連連說,“謝謝,謝謝!” 孫科長把和郜大隊長談話的情況跟所長說了一遍,所長說,“這對他也是個教育,說句刻薄話,他腦子裏霸道的東西太多了,他根本不懂專政,他以為誰在專政機關工作,誰就可以飛揚跋扈,為所欲為,誰就是對別人可以亂施專政,甚至把專政機關當作自己飛揚跋扈乃至發泄私憤的場所。” 孫科長說,“這次把地、富、反、壞和右派分開,我覺得右派問題大概又引起中央的注意,可能有不同的意見。” 彭所長說,“我多次想過右派問題,我還聯係到 1942 年的延安整風,那年我剛從山西臨汾到延安參加革命,我趕上了,把我也整了。中途變成搶救運動,搞得非常恐怖,死傷很多,景象極慘。我給打得走不了路了,住進醫院。就當時的幹部數量,當然不可能達到今天百萬右派的規模,但若按人口比例,卻遠遠超過現在。當時幾乎人人過篩,除了中央,各部屬單位必須人人過關,造成一種“特務如毛”的印象;特別是從南方局來到延安的同誌,差不多一網打盡!不過,‘搶救運動’結束了 , 幾乎 100 %平反;而且是黨員的恢複黨籍 , 非黨幹部恢複原工作。相比較,當時是疾風暴雨,滿打滿算三年,事兒完了還回你的崗位,該提拔的照樣提拔,該重用的就重用。就是從起點又回到原點。右派不行,現在隻零零星星地給摘帽,摘帽不等於事兒了了,具體說,有起點,沒有終點。讓他們感到絕望的是既不能回原單位,在社會上也沒有就業門徑。耿介民給我來封信,說他在一個小單位裏,備受歧視,不讓參加會,更不許聽報告,單位所有雜活都靠他一個人幹。所以他要求我再把他收留回勞教所。其實什麽也怕比,勞教所類似監獄,沒人說監獄好,但相對說,總還算有個棲身之地,流放在黑龍江原始森林裏的,那就更慘了……我有時候想不明白,這百萬知識分子究竟犯了什麽大罪,非給他們這樣一個下場?我想到大清朝的林則徐,禁煙禁出毛病了,發配到新疆了,右派呢?他們的檔案我看了一百份,客觀說,都很有價值。他又問孫科長,你不是也看了不少檔案,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咱們倆就這麽說幾句悄悄話得了。不過咱們要想了解點兒,不妨抽空再好好看看文笑寒呀、寧慎呀、馮文義等人的檔案。第一次看的時候,我覺得我們的領導好像定誰是右派早就計劃好了,我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兩個人都搖搖頭,表示都很無奈。不過最後還是有一個共同看法:右派絕對不會永遠圈在勞教所!隻要他們能活下來,我想總有一天會回到他們原來的位置。理性的回歸,這應是曆史的必然。 初冬第一場雪幽幽然飄落著,可能是沒有風的緣故,好像雪花隻在空中飄來飄去。很長時間大地才讓雪花苫嚴了。文笑寒來到旱田區,他關心那片還在成長的青菜。因為前些日子他看到有好些豬在菜地禍害,這讓他很生氣。雖然所長說了,要是有人來剜菜,一隻眼閉一隻眼睜,讓他們剜吧。可是讓豬來拱菜地,這就不能容忍了。他剛把一篇黑板報稿寫完,又不放心那片菜地,趁落雪時的清新,便來了。 兩個 10 來歲的孩子正在拔菜,光一心思拔菜,也可能是覺得雪天沒人來,可是一伸腰一抬頭,文笑寒站在他們眼前,他們正要跑,文笑寒說,“跑什麽呀,菜還沒裝滿筐呢,來,我幫你們,裝滿了再走。” 孩子愣愣地,有點膽怯問:“你是這裏的警察叔叔吧?” “不是。我是來幫你們拔菜的。” 兩個孩子相互看看,更愣愣地。筐很快裝滿了,孩子特高興,笑嗬嗬地說,“叔叔真好,不轟我們,還幫助拔菜,你得告訴我們你是做什麽的?” “不說了吧。” “不行,我們得告訴俺娘是誰幫的呀。” “好吧,我是當右派的。” “什麽?右派!”小哥倆隻疑惑了半秒鍾,當即把一筐菜倒在雪地上,還衝他呸了一口,罵聲“臭右派”,連頭也沒回,撒丫子跑了…… 文笑寒立時腦子嗡嗡響,他軟癱在地,兩個孩子的“罵”,其嚴重性、其對文笑寒的打擊遠遠勝過以前所有的批判!他經受過上百次各界人士的批鬥、圍剿、恐嚇和辱罵,文笑寒還敢於多次反駁、不招、不認,被當地黨政官員認定是死心塌地的頑固分子。但兩個孩子隻罵一聲“臭右派”,他卻抗不住了,像尖利的刀子從他的心上劃過,全部傷疤又重新流血,他萬萬沒想到,他的下一代人對右派也如此深惡痛絕!他隨手抓起一把青菜往嘴裏填,眼淚簌簌地流出來…… 二 其實在稍遠處,彭所長和孫科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孫科長跑過去,拉起文笑寒,他說:“別怪孩子!你沒做錯,更沒說錯,在孩子麵前你沒說謊,沒想到……” 彭所長走過來,“回去吧,別怪孩子!” 文笑寒找了幾根稻草,把孩子扔下的菜,捋捋,用稻草捆上,抱了回去。 大院裏已經擺好了幾十台卷草繩機,很多人都從所外的稻草垛往大院背稻草,一半天就要開始打草繩了。草繩是用來纏秫秸靶子(長有 60 - 70 厘米 ,直徑 10 厘米 ),秫秸靶子是稻田各小區用來當“毛渠”的閘板(幹渠水通過縱橫交錯的各條毛渠流進每塊稻田)。 文笑寒把抱回來的菜交給大夥房,回到屋裏。潘星輝沒在,自己的稿子也沒在桌上,知道潘星輝寫黑板報去了。他剛剛洗了洗臉,潘星輝回來,輕輕搓搓手,他說,“外麵空氣太好了,小雪花落在手上,清清涼涼的,好像怕你心裏煩悶;讓我想起咱們剛來時的那個除夕,也有這樣的雪花,還有那堆篝火,大家都還不清楚將怎樣開始生活。好像日子有越來越沉重的感覺,沒想到現在有那多人都走了,好像這裏的最後生活還需要你我來支應。” 文笑寒沒有把方才發生的事告訴潘星輝,潘也沒問,隻是順著原來的思路說,“這屋裏靜得過分了,有種冷清的感覺,對大院我也有同樣的感覺,大概你我必須堅守這份冷清了。” “我倒想在這裏堅守到最後,我們習慣了這種活法,這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能把很難清除的虛榮心在不知不覺中給清除了。沒有所羨慕的,也沒有所嫉妒的,沒有級別之差,沒有高低之分,誰都忘了什麽是做人的尊嚴;即使是夢裏的歡笑也覺得挺多餘的,隻有一種擔心,擔心黎明醒來會有什麽事等著我們。” 駝峰山有消息過來,原來那裏是勞改隊,除了有勞改犯,還有些被認為特別頑固的右派,因餓死的太多,任務無法完成才調走了這裏的地、富、反、壞,據說有時候屍體的數量得夠一馬車,才給拉到亂屍崗。 文笑寒苦笑著說,“你我也可能正是給那樣的大車湊數的兩位。” “不至於!大院內外的青菜也會幫著保住咱們的命,我覺得彭所長非常重視人們的身體狀況。還記得不?在浮腫病最嚴重的時候,為什麽咱這裏死的人最少呢?後來才知道,當時每天吃的定量達到 1 斤 4 兩(這可是絕密數字)。僅用兩個多月,浮腫的威脅消失了。” “你們說我什麽呐?”隨著話音彭所長走進來。一進屋又說,“就剩你們兩個了,忙得夠嗆吧?累是累點,但也有好處,免得讓人們說你們是‘高級勞教’。” “這事我想過了,從明天起,我參加打草繩,星輝一個人弄稿子,後天我弄稿子,星輝去打草繩。很多人把命都搭出去了,我們多幹點兒,應該。” “當作回憶往事的一點紀念吧!”彭所長說,“我來是有個事兒想問問文笑寒。” “您問吧。” “在你的檔案裏,你記述了過大淩河到東北解放區的一段經曆,其中你寫到一個叫石發的人,當時他是縱隊某團團長兼金城區委書記。” “對,我寫得沒錯,記也沒錯!您有疑問嗎?” 因彭所長突然問起十多年前的事兒,加之這段曆史在大小運動中都遭到非難、痛斥和嘲笑,說死也不讓你過關,而且越說人們聽得越氣忿,立馬就有拍桌子的,瞪眼的;若神經脆弱的,當場就能嚇死。現在所長提出來,文笑寒似乎又回到當年的兩次“肅反”(不是反右會場)會場,他不把底,是不是又有什麽事兒了? “從你情緒看你可能是誤會了。我是來再問問你所見到的石發。如果真是那個石發,那就是我的第一任支部書記,當時是在延安的‘陝北公校’。他從部隊回延安,當時他已經是營長,人非常好,憨厚樸實,打仗非常勇敢,隻要他開槍了,敵人總得死幾個;而對我們又總是先笑後說:你們可都是我的老師,你們使勁教,我使勁學,將來仗打大了,沒點文化不行!接著便問:以後在哪兒打了勝仗,可別忘了告我一聲!真的,這個石發,太可愛太可敬了。” “後來,他又回部隊了,但記不清是晉察冀部隊還是晉冀魯豫部隊,影影忽忽好象聽說他隨部隊去東北了。有時我回想起戰友,第一個就是老領導石發。我想給錦州金城區委發個電報,打聽打聽石發的下落。猛然想起石發托你們替他打聽蘇敬山在哪兒,你的記述裏,石發把蘇敬山當位恩人。蘇敬山是不是延安中央醫院的那個蘇敬山?” 文笑寒笑了。 “你笑什麽?”所長有些莫名其妙。 “蘇敬山還是寧慎的老丈人呐。” “誰?寧慎!” “是啊,前些日子他愛人還來過呢。” “咳,有些事兒呀是太耐琢磨了,蘇敬山的女婿會是右派?蘇敬山那可是大堡市資格最老的共產黨員,他怎麽沒幹預他女婿的遭遇?” “細情,我一點都不知道;寧慎也從不提。不過還是說過幾句的,蘇敬山知道女兒已愛上寧慎之後,才知道寧慎已被打成了右派,蘇敬山隻是激勵寧慎任何時候都要心胸開闊,沒有罪而過罪人生活,不是從你們這代人開始的,這有傳統。再說,二十多年前的運動,最少也得殺個四五萬人,現在文明多了,人生不管怎樣,既經曆著,就無論如何一定要經得起。怨天尤人,是懦夫,那不是男子漢!” “說得好啊,說什麽我也得去看看老上級了,在延安搶救時要不是他給我精心治療,說完就完了,那時最不值錢的就是命!可是我怎麽向他交代寧慎呢?我愛莫能助啊。不過他肯定會了解一切的。另外關於石發,我得告訴他,我想他肯定會和我一道去東北錦州的。” 所長剛走出,卻返身回來對他們說,“你們別老憋在屋裏,出去換換空氣,替我走一趟,你們去苗家堡找苗長發,告訴他,咱們稻田、旱地上種的菜,都給他們了。讓他們快點弄走,就說咱們趁十天半月還不能上凍,要翻地整地,待明春開化時好放水匯地,旱田也得耙地。” 文笑寒和潘星輝去了苗家堡。 歲月不是水,水一波一浪流走了,再來的是另一波了,而四季呢?走了還會回來,這不,轉眼間已經是春光明媚的五月,盡管饑饉比過去的 1960 年更加嚴峻,但人們的心理上,還是覺得在春天裏挨餓比在冬天裏挨餓好多了,春天裏的白天總還有陽光給點溫暖,而在冬天,那就是饑寒交迫了。《國際歌》第一句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這自然指的是無產者,而我們無法知道,我們的無產者,在天寒地凍的時刻,有多少沒有起來!這當然是國家的絕密! 不過公正說,柳家寨勞教所雖然它管教的是資產階級反動派,不要說和其它勞教所比,就是和它附近方圓 50 裏的各個村子比,基本上一直能保證六成飽,所以還不能說饑寒交迫。尤其現在,全所不到 200 人,不要說自種自收還存有相當數量,就是滿院子長的菜也能保證人們不再浮腫。在現在春播春耕大忙季節,彭所長偷偷地又給增加了定量(外人隻知道每人每月定量 28 斤),究竟增加了多少誰也不知道,勞教人員也沒有得便宜賣乖的,別人問起,連幹部都說每月 28 斤。 其實,就是一旦外人知道了,彭所長也會很鄭重回答:舊社會的地主在春播和秋收農忙時,都會讓長工吃飽,地主能做到的,難道我們做不到?這話當然理直氣壯,但願什麽都不發生。 沒想到還是發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馮文義“逃跑”了。 這之前,醫務室由郭亮保管的掛號費(大約有百十來元)全丟了,郭亮是請假回老家為母奔喪回來之後,發現他的抽屜鎖已被打開了,抽屜裏的錢除了有些鋼嘣還在,所有紙票子全丟了。郭亮知道彭所長去東北錦州了,又聽說孫科長有病住院了,就把丟錢的事兒直接對新調來的雷震隊長說了。 這位雷震是大堡市某街派出所所長,他是想新官上任得點一把火,沒有任何調查就認定錢是馮文義偷走的!他的理由是:醫務室隻兩個人,一個是國家幹部,一個是勞教犯,出現這種情況的最大嫌疑者當然是勞教犯馮文義了。 於是雷震讓馮文義交代。馮當然一口回絕! “我知道你們當右派的對任何罪行都沒有低頭認罪的,我是新來乍到,不想對你動真格的,但是,我警告你別心存僥幸。” 在一旁的郭亮真怕這個雷震二虎起來銬上馮文義,對雷震說,“你先回去,我來和他說,馮大夫不是抵賴的人。” 馮文義對郭亮最後這句話非常反感,但還是忍住了。 雷震出去了,老半天郭亮沒說話,似乎不知該說什麽,但是,他相信馮文義不想吃眼前虧的,交代是早早晚晚的事。 正這時郭亮老婆來找他,說你的老朋友來家了,正等你呢。 郭亮對馮文義還很客氣說,“馮大夫,不用著急,慢慢想想,等我回來再說……” 馮文義當時想,若所長在,他可以馬上找去,可是所長偏偏出門了,孫科長又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了,所以勞教所沒有人能救他,而新來的雷震,肯定會把偷盜罪名強加在自己頭上,我必須逃出去,即便死,也死在外麵! 雷震和郭亮都不在了,而且門又沒鎖,機會難得,沒有更多的考慮,他走出醫務室,大門警衛還以為馮大夫去工地呢,還向他點點頭,笑了笑。荒唐的是,馮文義走出大門後卻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跑。但又沒有時間考慮,突然想到苗家堡,那裏的支書與他曾有一麵之識,於是一溜小跑奔向了苗家堡。 他果真找到苗長發,他向苗長發訴說了一切。苗長發說,“我完全相信你說的,但你把事情的性質變了,一個可怕的把柄讓人抓住了,你太不了解社會情況了,先不說偷盜是真是假,也不說你這個右派是否真想逃跑,就按你說的,是去中央上訪,說你想翻案,你沒得說吧?你知道不,翻案就等於說共產黨錯了,我的傻兄弟,光翻案這一宗,這事兒就弄大發了,後果太不敢想了!我得攔住你,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幹這種蠢事?要給你上“綱”,小命說完就完呐。你不知道翻案是最危險的?現在又有文件了,內容就是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你幹嗎非要往槍口上撞!” 馮文義耷拉著腦袋,臉色蒼白。沉默無言,傻了。 “小馮,你救過俺苗家堡的人,這是恩情,我苗長發不忘,我得幫你,我送你回去吧,何況你們所長是個好人,他是正人君子,是真正的共產黨員,他不僅不會為難你,還會把問題弄清楚。這可萬萬不是能躲的事兒呀。”秒長非語重心長地說。 “彭所長去東北辦事去了,所長若在,我不會這樣。” “你們那個王立春小隊長不是撤了?” “他是撤了,又來個新隊長雷震,看樣子他比王立春還凶!” “苗長發想了想,說,那你也得回去!受點折磨也不至於沒命,現在對誰來說保命是第一位的。聽我的,好嗎?好兄弟,聽勸。你們念書人有一個通病,不知怎麽就執迷起來,太容易受傷害了。” 三 苗長發把利害反複給馮文義擺了又擺,馮也覺得真要是讓其它公安機關逮著,知道他是從勞教所偷跑出來的,必然大禍臨頭。他說,“我聽苗大哥的。”苗說,“這就有緩!先吃點飯,我送你回去,就說我在大門口碰上你,把你請到家來抻把抻把胳膊腿兒……” “誰會信?” “真是書呆子 , 愛信不信,一口咬定,記住,死活咬住,你可千萬別鬆口!” 郭亮回到醫務室不見了馮文義,還沒想到他會逃跑,他進大院,去通訊組,潘星輝先說,“郭大夫得閑到我們這兒來,我們歡迎。” 文笑寒接著說,“歡迎歡迎,不過說句玩笑話,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兒呐?” “馮大夫來過麽?” “在班上他從來沒來過!”文笑寒看到郭大夫一臉驚慌,緊問一句;“出什麽事兒了?” “你們也不是外人,不過你們不要說出去,他有了偷盜嫌疑,雷隊長要他交代,我把雷隊長勸走,我說我來和馮大夫談,可巧我愛人找我說家裏來了朋友,這不,和朋友吃頓飯又聊了一會兒,我回來見不著他了。” “什麽?馮文義有偷盜嫌疑,你信呐,郭大夫!”文笑寒真想開口大罵:指不定是哪個王八蛋栽贓陷害呢。這句話沒說出,倒說出這麽幾句:“右派沒有偷盜的習慣,隻有說真話的毛病。郭大夫,比如我,你相信我會偷盜嗎?” “郭大夫,請你們還是應該認真好好調查一下,我也相信,他絕不會幹這種沒廉恥的事情!” 當郭亮走出大院正往右邊的醫務室拐去時,驚叫了一聲,“他回來了!”原來他看見苗長發和馮文義走進大門。他這一聲驚叫把在屋裏煩透了的雷震,嗖的一下子跳出來,跑到正走著的馮文義跟前,非常麻利地給馮文義銬上了,苗長發剛想說明,雷震狠狠瞪他幾眼說:“這是勞教所,我在執行公務,哪兒涼快去哪兒!” 馮文義並不驚惶失措,對苗長發說,“你胳膊腿沒事兒,我看了,沒傷筋動骨,但還得常活動;有什麽事兒等所長回來……” 沒想到雷震把馮文義帶進大院一間“小號”,把銬子打開,但迅即又把馮文義兩臂扭後給戴上背銬。一推,把馮文義推倒在炕上。當的一聲把門關上,隨後一鎖。 苗長發在原地愣了好長一會兒,覺得毫無辦法,在人家管的地方咱能說什麽,心裏不由得發恨:馮大夫呀,你這不是自找麽!你既知道是別人對你的陷害,你幹嗎跑呀……苗長發垂頭喪氣地走回自己的苗家堡。 郭亮竟覺得這件事兒鬧大了,不管怎麽說在勞教所不經領導批準誰都沒權銬人!這是在前年發生王立春銬人事件,彭所長明確宣布的!(令人匪夷所思,僅有的兩次,被銬者都是馮文義)郭亮後悔不迭,我應該向所裏報告,我怎麽鬼使神差地告給雷震呀,他是當過派出所所長的呀,他把銬人當成家常便飯,也當成自己的成就!——他不銬人,他就沒有了樂趣,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的人生道具,一個是腰帶上的槍,一個是褲兜裏的這幅銬子。 文笑寒和潘星輝知道馮文義給戴上背銬,光著急,沒一點辦法,這時若去和雷震說理,他敢把你也銬上,你看雷震那氣勢,好像讓你感到他若讓你死,你就絕對活不成了。所以有人說了,一個沒教養的人,偶然獲得權力,這個權力立刻讓他變得十分野蠻和殘忍。 讓人感到很詫異的是郭亮似乎比誰都焦急和不安。 在馮文義蹲小號兩夜之後的第三天上午,約摸十點左右,大門外開進一輛小轎車,又是小唐值勤,車沒停穩,小唐就看見車裏的彭所長。沒想到彭所長一下車就很快去開另一車門,走出一位 50 左右的人,一下車就說,別有這麽多禮節,咱們是戰友,不是上下級。他說罷返身抱下一個小孩,小孩的大眼睛四處看,這時他媽媽下車抱過孩子,孩子問:“媽媽,爸爸呢?媽媽說爸爸在這兒……”彭所長讓人去找寧慎。 還沒等彭所長和客人喝口茶,文笑寒和潘星輝就闖進來,氣喘籲籲說,“所長,先別怪我們冒失,讓您的客人笑話,實在是火燒眉毛了。”接著是潘星輝把馮文義的事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彭所長聽後,對客人說,實在對不起老領導,你們先喝點水,隨便說點什麽,我出去幾分鍾就回來。 抱孩子的年輕女人是蘇雨亭,她對她爸說:“我認識他們,一個是才子文笑寒,一個是大學講師潘星輝。他們是寧慎的朋友。我每次來,他們對我非常熱情。”她正說著,寧慎跑進來,愣了一下,又趕忙說:“爸爸,沒想到是您來了,您身體怎樣?我媽呢,都好吧?” “都好都好!還不是你的兒子整天喊爸爸,亭亭答應了小家夥的要求,就來了唄。” 亭亭把不到兩歲的兒子放到地上,“去看爸爸!”亭亭指著寧慎。小家夥真乖,走到寧慎跟前,寧慎剛要抱他,他卻問了:“你是爸爸嗎?你叫寧慎嗎?” 寧慎認真回答:“我是爸爸,我叫寧慎。” 小家夥咧嘴笑了,說,“抱抱寶寶!” 一聲抱抱寶寶,一屋子淚! 蘇敬山說,“這次是和你們所長一塊去東北錦州,在烈士陵園祭奠一位戰友,過去我給寧慎講過,那位烈士就是石發同誌,他在黑山狙擊戰中壯烈犧牲了。若不是光磊同誌看小文的檔案,我是這輩子也不會知道石發在哪兒,我和光磊同誌很感謝你呀,作家文笑寒。” 文笑寒馬上站起來連連鞠躬,說,“您可別這樣稱呼我,您是老前輩,今天能見到您,我真是太榮幸了,十多年了,那時我們一到金城,就由石發親自接待,在接待過程他無數次談到您,一再表示他若遇不到您,他怎麽會去延安,會成為革命戰士,會成為共產黨員,臨末了,還囑咐我們為他打聽您的下落。 看到您們這麽懷念戰友,我們太無地自容了,我一直沒去為他打聽,也是怕運動亂牽扯,就因為這點,我對我的首長、恩師、同學等人都不聯係,真的,人之常情不許有了,這是新中國人人都感覺到的,有時真會有想不到的麻煩。我和詩人魯藜僅僅通一次信,就給打成胡風分子,不過他們後來也覺得有些荒唐了,又對我說,你不是胡風分子了……” “你們所長告訴我,可是在你的檔案裏,你那段曆史寫的挺詳細,寫的頗有文采。” “您可甭提那段曆史了,大小運動沒一次通過!說我是瞎編的,是美化自己企圖蒙混過關。就為這段曆史,把我整的連我自己都認為是瞎編的……” “我倒是希望一旦你獲得自由,把這段曆史包括整個人生曆程都寫出來,讓後人了解你經曆的、遇到的、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認識到的一切一切,都寫出來,這才不愧當作家。”蘇敬山說到這兒,停了停,“不過,你寫完得讓我為你把把關,我雖不懂文學,但我覺得比你認識這個社會!” “這也是我的夢想了,天知道我什麽時候還有寫作的權利。不過天不絕人之路!” 在文笑寒和他們說話的時候,彭所長找來郭亮和雷震,他並沒有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同時進來三個警衛,小唐對雷震說,“我奉市局命令,繳你的槍,”當即兩個警衛以極快速度從他腰帶上下了槍。雷震竟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自己的一個人生道具說沒就沒了?小唐對雷震說:“所長命令你去‘小號’打開馮文義的背銬!你沒權力私自使用刑具!” 雷震在三個警衛跟隨下去了“小號”。 郭亮腦門子滲出汗珠,彭所長的炯炯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郭亮的臉上。他想離開但不敢離開,彭所長說,“你要有事兒你可以辦去,需要和我說點什麽你就說,我是覺得你有什麽事要告訴我,不過,告不告訴在你,你有事要走,我也有事;哦,我倒忘了,小唐說你兄弟郭青來了,他碰見了,他們還說了幾句話,聽說你母親過世了,老家挺困難的,你沒和咱們工會借點錢嗎?” 這時候的郭亮已經滿臉是汗,彭所長又說,你大概感冒了,瞧你出的汗!這時雷震進來,他依然不懂得這裏發生了什麽,氣急敗壞地。 彭所長不慍不火地說,“雷震同誌,這裏不能留你啦,是有點意外,不過我有責任說出不留你的理由,就你的工作水平和野蠻的作為,繼續留在這裏會犯更大的錯誤,因為你畢竟是帶槍的人,會讓在這裏勞動的人感到不安全。我告訴你,幾年前,我們曾想給馮文義獎勵的,因為他勇敢地製止了一場凶殺!你今天可謂下車伊始,僅憑郭亮說了一聲丟錢了,你不做任何調查,你就動用了刑具。這是公安人員守則所不準許的!我不知道你根據什麽,認定馮文義偷了錢呢!” “他逃跑嘛!”雷震依然不服。 也巧了,苗長發及時進來。張口就說,“馮大夫不是逃跑!那天,我想進城,走到這兒,正碰上馮大夫,就想到胳膊腿兒不知道怎麽扭傷的,就想請馮大夫給整治整治,當時馮大夫沒答應,說是違反紀律。我說,沒事兒!有事兒讓所長處分我!是我親自和馮大夫一塊進院的,誰都看見了!我隻證明馮大夫不是逃跑。我還有事,對不起,我先走了。”他剛走出門碰到馮文義,僅僅兩天多,苗長發就看出馮文義給折磨的有些變樣了,知道雷震對他使手段了,他拍拍馮文義的肩膀,下巴挑了幾下,示意沒事兒。 馮文義進了屋,小唐扶他坐下,他對彭所長說……“那時候,雷隊長和郭大夫先後走出屋,屋裏就我一人,郭大夫的抽屜也沒鎖,我怕繼續栽贓,心裏十分委屈,也特氣憤,便走出屋,不知不覺地走出大門,碰上了苗支書——” “你不要說了,情況我們了解了。讓小唐送你到通訊組,就搬到通訊組吧,先休息幾天,文笑寒和潘星輝會照顧你。”最後,所長告訴馮文義,“是誰偷了錢,我們會知道的,反正不是你,放心吧!” 馮文義回通訊組不大工夫,前院有汽車鳴笛。原來市局開來吉普,把雷震帶回去處理。據小唐後來說,當時雷震一下子就毛了,臉色煞白,他萬萬沒想到當月的工資還沒領到,就這樣灰溜溜地給拽回去了。他可能挺恨郭亮的! 雷震走後的第二天,小唐通知郭亮去所部。郭亮給小唐的印象好像他知道讓他去所部是為什麽。他走進所部小院,彭所長在那裏等他。 一進屋,所長讓他坐下,給他還遞過一杯水。所長說,“郭亮,你是希望和我談呢還是想和全所談。” “我不明白所長的意思。” “是嘛!那好,我希望你告訴我,醫務室丟了多少錢?” 郭亮一愣,“有點心虛,大概有百十多元。” 我不追究準確數字,但我告訴你,公安機關煩惡模棱兩可的回答。“你告訴我,你兄弟從蠡縣老家來——” 郭亮搶著回答:“是來告訴我母親過世了,讓我跟他一塊回蠡縣。” “你跟他一塊走的麽?” “沒有,我說把工作和家裏安排安排隨後就回去。” “這麽說,你弟弟先走的,你後走的。你放“掛號費”的抽屜鎖好了沒有?” 郭亮有些驚詫,他以為所長會繼續問回老家奔喪的事,怎麽突然問起了抽屜鎖了沒有。 他回答:“鎖了。” “大概你有這個常識,如果我來偷錢,不管抽屜鎖不鎖,都會留下我的手紋。你希望所部請刑偵專家來麽?我估計你不會。我知道蠡縣是個窮縣,餓死了幾千人,你沒給家帶點兒什麽?多少也得盡點兒孝道,老人一輩子不容易啊。” “所長還不了解我,我就那麽點工資,老婆沒工作,孩子又小,我就是有心也沒力呀。” “那倒是,我希望你再想想,其實想不想都沒多大必要了。你回去吧!”在所長的眼前出現了小唐和郭青相見時的情景:“剛來就要走,多呆幾天,有吃有喝的,不比蠡縣強。”“呆不住,老娘走了,我來一是給我哥送個信,一是弄點錢怎麽也得給老人發送發送。我知道哥手頭緊,有心無力。是,我哥七湊八湊地給我帶回一百……” 常說法不容情! 孫科長出院後接手對郭亮的處理。市局孔立群局長指示:對郭亮必須嚴肅處理!郭亮在公安係統是貪汙、陷害違法的典型,盡管所貪數目不大(百多元。是行政 16 級副縣級的月工資),栽贓陷害還沒造成更嚴重後果,但不能姑息,否則,至少會讓勞教人員恥笑我們包庇真正的違法亂紀者;不嚴肅處理,還可能有人以身試法,甚至貪贓枉法! 孫科長告訴郭亮,其實僅就貪汙一項,因數目不大尚可從寬,相比你栽贓陷害,你也明白,這就是直接觸犯刑律了,就是這樣,我們也沒依法處理,念及你家庭、孩子等具體問題,經所部呈請上級批準,決定給你行政最高處分:開除公職,即日離開勞教所。 四 郭亮事件處理以後,孫科長和彭所長談到他有一個看起來怪怪的想法。彭所長聽後隻是說,“這得有組織部同意才行。我去試試,你忘了,不是你非要我跟你來這兒,我不是去組織部當科長了,現在我估計這件事,組織部有可能答應我的請求。不過,那邊的情況還不清楚,別弄個一廂情願。” “走一步算一步吧 , 能行最好 , 不成也沒啥遺憾的,本來就是我的突發奇想。” 孫科長帶著自己的突發奇想出發了。 正是插秧季節,所有人都下田插秧,文笑寒和潘星輝占了近兩畝的稻畦。文笑寒挑來稻秧,一把一把地往稻畦裏扔,然後各把一頭橫排推進。稻田裏的螞鱉已經不是不速之客,來就來了,叮就叮了,插秧時沒人顧得上螞鱉的肆虐,插到稻埂,在稻埂上再收拾它,那時它也吸飽血了。這螞鱉也實在是討厭,叮上你就不撒嘴,把它揪斷了,嘴還在肉裏,必須捏住它“脖子”才能把它拔出來。桑幹河北岸的幾百畝稻田好像沒用十天半月就全插完了,說心裏話,柳家寨這 200 來右派,盡管冤情深重,當看到經過自己勞作而綠意盎然的稻田,不由得一片欣喜湧進胸膛,在這裏我們依然有成就感! 孫科長從外地回來,身邊跟著一個非常年輕漂亮的姑娘,他們走進彭所長辦公室,彭所長高興地對姑娘說,“你是宮小芬同誌吧?歡迎你來,真的,特別歡迎。我叫彭光磊。” 宮小芬先愣了一下,有點惶恐說:“我是宮小芬。非常謝謝所長還記得我,我當時見到孫科長時,就有種預感:我可能遇到吉人來幫我了。” “可不能這麽說,公道說,咱們互相幫助。”又對孫科長說,“你們一路辛苦了吧,先把小宮同誌領到小蔡那兒,先讓小宮同誌休息好,需要什麽,從小蔡那兒拿。以後有的是時間聊。” 孫科長向所長簡略介紹此行過程。市組織部同意咱們的想法和要求,並給鎮安縣委組織部寫一封類似請求放人的信。我到鎮安縣委,組織部劉部長親自陪我去了縣醫院,接待我們的正是醫院支部書記辛克明。劉部長要辛克明拿來宮小芬的檔案,順便讓宮小芬也來。辛克明拿來檔案交給劉部長,劉部長隨手遞給我。辛克明此時真是一頭霧水,他說,宮大夫在家養病呐,這幾年一直是工作一段就得病一陣子,有點抑鬱的症灶。 “你覺得宮大夫工作怎樣?” “剛來時表現非常好,近兩年可能是身體不舒服,積極性差些。” “一個身體不舒服的人,你是關心她的身體還是要求她發揮積極性?” “對她的身體我還是關心的,經常去家裏看她。” 那好,你領我們去她家看看。劉部長從他帆布夾裏抽出一張活頁紙,寫了一行字:縣醫院宮小芬同誌的檔案由縣委組織部取走。簽完名,放進帆布夾。 來到宮小芬家門,辛克明上前敲門,裏麵回應:“誰呀?”“辛克明。”“你回去忙吧,俺女兒不想見你!” 孫科長上前忙說,“我和劉部長來看看小芬同誌,是讓辛克明領的路。我見過您女兒。” 門開了。辛克明剛要返身走開,劉部長把那張活頁紙交給辛克明,說,“她調走了。” “什麽,宮小芬調走了?”辛克明十分驚詫。 “對!你回醫院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劉部長很明確地告訴辛克明。 辛克明灰溜溜走後,劉部長對宮小芬說,“我想這回你的病該好了。” 宮小芬一時不明話的含義,疑疑惑惑地問:“辛克明調走了?他應該走了!劉部長您可為咱醫院做了大好事,這個人品質特別惡劣!” “哎呀,”孫科長說,“不是他調走了,是你宮小芬調走了。” “我?”宮小芬十分驚訝,“調我去哪兒?”她抱住母親。愣愣地,有點兒癡癡呆呆地。 “你想去哪兒?”劉部長和孫科長一時好像也有點不安。 宮小芬依然抱住母親,側臉認真問:“我有選擇的自由嗎?” “組織部劉部長來你家裏,你看不出為什麽來嗎?還有我呐,幾年前你誇過我,說我是個值得信任的共產黨員,我和劉部長來就是想親自聽聽你自由地選擇什麽。” 她不假思索地問:“是工作?是人?” “既是工作,也是人。” “機會難得,我也顧不上什麽臉麵了,我直言相告吧,馮文義在哪兒,我就選擇在哪兒工作。否則,我寧可抑鬱而死。我曾下過決心不再想他,可是不行,特別是一見辛克明的那副嘴臉,覺得我身邊的男人都讓我惡心,這時候我就想起文義,他活著我就嫁給他;他死了,我也死。” 劉部長說話了:“關於辛克明我們將進行調查。你在縣醫院的工作結束了,你的檔案我已經交給孫大同同誌。” 宮小芬跑過來和劉部長握手,“謝謝部長,我活過來了,我不再抑鬱了!” “我也感謝劉部長讓這麽好的小宮同誌來支持我們的工作,但願我們的環境和工作條件不至於讓小宮同誌有太大的失望。”孫科長說。 劉部長說,“我把小宮同誌交給你了,細節問題你們自己談吧,我就不參與了,我還有一個會,我先走了。”說罷握著小宮的手,熱情而真摯地說:“祝你在新的工作崗位,作出好成績,一切順利,生活幸福。有時間也得回來看看,鎮安是你的故鄉,還有你母親。” 晚傍晌,彭所長和孫科長研究馮文義和宮小芬在哪兒見麵,是否得先向馮文義滲透些實情。研究結果是彭所長讓孫科長自己去運作,所長想趁著晚上涼快進城找黃書記問問,他們的結婚證好領不?是不是要有特殊手續?還有他們將住在哪兒?好像在特殊時代的特殊人物的結婚也有政治條款的規範,而這一點彭所長似乎一無所知。 孫科長來到通訊組,屋裏文笑寒、潘星輝和馮文義三人都在。孫科長告訴馮文義,說宮小芬打聽你的情況,如果方便她想來看看你,你能告訴我方便不方便? 馮文義身體已經完全恢複,笑笑說,“孫科長,您真把我問著了,一個在勞教所服勞役的右派,他能知道什麽是方便呢,所有的方便都不屬於右派了。” “你說的太絕對了吧?小馮,按你說法,孫科長還有必要問你嗎?” “我同意星輝的。”孫科長從來不說沒用的話。 “我是這樣的人,如果你也這樣認識我,你應很理性的,或是經過思考的,回答方便或不方便,在這點上,所部給你充分的方便。你等等,在你回答之前,我問你,你要非常真誠地告訴我,你想不想宮小芬?你心裏還有沒有宮小芬?” “我想有什麽用!心裏有有什麽用?”馮文義非常激動,聲音很大,好象在質問。 警衛小唐進來,孫科長給小唐一個眼神,說,“你先回去,我過會兒走。”小唐走了不大一會兒,管教科的小蔡領著宮小芬進來,隻聽孫科長問馮文義:“你好好看看,你還認識她麽?” “真的是你,你咋就來啦?小芬!”馮文義大吃一驚。 “你還那樣,沒變!”小芬淚眼含笑地說。 兩人抱在一起,把幾年所有的思念之情化成淚水,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小蔡領他倆去到往常家屬留宿屋,她說—— 我知道,你什麽都對我說了。宮小芬滿臉緋紅。 “那好,你們好好談,隻是別太傷感。我 11 點來接你。”小蔡一邊走一邊笑,好象既羨慕,還有一點很不好意思的妒忌,沒人知道小蔡的那一半,離她是遠是近。夜空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挺曖昧的,好象也竊見了姑娘心上的那個正在徘徊的身影。 縣委書記黃若愚對彭所長說,“這件事不複雜,我和民政局說說,一張 8 開紙的結婚證書能開出來,嚴格說這也並不違紀,勞教人員雖隸屬你專政機關,但國家規定的勞教條例並沒有不許結婚的規定。” “這點我清楚,但是他們結婚總得讓夫妻住在一起吧,假如有人提出我老婆來這裏租房,我怎麽不可以和老婆住在一起呢?” “這倒是個要有充分理由說服的問題,一開了頭,可就不是一家兩家的事兒了。” 彭所長豁然開朗般,“有了!我真是一時給蒙住了,這太好回答了。” “你說說看,讓我也長點見識。”黃書記很認真地。 “如果你的愛人也是咱們單位所需要的幹部或正式工作人員,我們提供住房,當然可以同住。這裏的關鍵必須是所裏需要!” “對呀!真的,這個問題提出來,我還為你犯難呢,其實根本不是個問題。” “看來每個人都可能有發生智力障礙的時候。我想起一位德國哲學家的故事。他養了一大一小兩個貓,就給它們修了一大一小兩個洞。一天哲學家的朋友去看他,奇怪地問他,怎麽修兩個洞啊?哲學家也很奇怪,覺得朋友提出一個可笑的問題。於是哲學家耐心地解釋:我有大小兩個貓,自然得有大小兩個洞,即,大貓走大洞,小貓走小洞。” 他的朋友哂然一笑,說,“老朋友,你有智力障礙了。” “什麽,我有智力障礙?” 對,朋友繼續說,“大貓當然進不去小洞,但小貓絕對能進去大洞,所以你修一個大洞就可以了。” 就這樣,兩位朋友傻笑了半天。黃書記和彭所長大概也笑了一陣子。 所部讓文笑寒和潘星輝把原先郭亮的住房,重新清理和粉刷了,他們把戶戶間的隔離牆也給弄得整整齊齊,雖然是隻有兩間住房的小院,也給修飾得裏裏外外煥然一新。牆上就有四張約有一米高 40 多厘米寬的人體穴位圖。炕上的東西宮小芬帶來一些,缺少的由小蔡幫她在縣城選購,基本上就算齊了。 小蔡好像是受領導的委托,帶著歉意說,“按說結婚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應該為你們操辦操辦,我想你能理解現實環境的限製。有了結婚證書你和馮大夫就是夫妻了,完全可以生活在一起了。領導就不來祝賀了,還請你體諒,晚上我和小唐給你們送來洞房花燭的夜餐,你們總要喝交杯酒的。” “我不知咱倆誰大,也不好怎麽稱呼你。” “我比你小兩歲, 23 歲了。” “這麽說我叫你一聲小妹可以麽,我 25 歲了。” 小蔡擁抱宮小芬,閃著淚花說,“妹妹祝姐幸福!我是獨生女,長這麽大,沒人叫我小妹,你叫我小妹,我特感動。” 姐冒失地問一句,“你有男朋友了嗎?” “有影了,能不能捉到,看緣分吧……” 就這樣,馮文義和宮小芬不僅同在醫務室上班,而且在家屬院建立了自己的家。 自從醫務室出現了女大夫,不知為什麽醫務室比往常忙多了,不少勞教人員一收工回來就到醫務所,表示這疼那疼的,大概是出於本能吧?他們有好幾年沒有近距離看見女人了,特別是在這種環境,男人才真正把女人當作豔麗的花朵來欣賞,不過也有人把女人當作一棵枝葉繁盛的大樹,讓人在蔭涼下把匆匆忙忙的心事停下來,清清爽爽地呆會兒。不過這個女大夫,咋就頂替了郭大夫,有很多人還不知道內情。至於家屬院的女人們 10 有 7 、 8 不是來瞧病的,幹脆說就是來看新媳婦的。這些女人們雖然和新媳婦不都是鄰居,可都住在一個家屬院,出自家門,走個 10 步 20 步的,還是能和新媳婦說點兒家長裏短的嘛! 事兒是這麽回事兒,可是人家新過門,能空手去麽?不空手就得花錢買東西吧?再則,她男人是右派,咱走近了,誰知道哪天跟著吃“掛落”呢?這些女人甭瞧沒多少文化,但都精明透了。 有一宗倒讓人挺煩的,不光是去看新媳婦,隻要是和誰搭伴兒,不管是走路還是坐一塊做針線活兒,對新媳婦就開始評頭品足,這兒那兒的,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進一步喟歎,天下女人都是一樣的命!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另個女人用粗話駁她,得了吧你,你忘了和我說的,你男人特棒,說他一上身,就讓你哼哼到雞叫…… 據說這樣的女人們隻要聚一塊兒,葷的,黃的,所有的段子都說的活靈活現,隻要形容怎麽“黃”,那才叫酣暢淋漓,一針見血,如臨其境,然後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小馮、小宮小兩口正在忙活晚飯,聽到小唐在門外說,“宮姐,有人來看你們。”小宮馬上給開門,但見是一對中年夫婦,她根本不認識,她一邊讓客人進家一邊說,“文義,有你的客人。”客人接她的話茬說,“我們也是你的客人,小馮沒向你提到我麽?” “哦,您是苗大哥吧?這位是大嫂了,馮文義一邊擦手一邊說,沒想到老哥老嫂來,謝謝,謝謝!我們是真想去看看你們,我能有今天,多虧老哥的搭救——” “不提那事兒,是你倆有緣分,我和你嫂子聽到你們了了心願,結成了夫妻,難呐,太不易了,當然得來祝賀!這不,你嫂子特買了一個暖壺一對枕巾,表示點心意,明年生一個胖小子,我們再來祝賀。”臨走時,苗長發說了幾句語重心長的話:“過去人說男人能娶一個賢慧的老婆,不容易;現在也是這樣,不過現在更重要的是,一個人能遇上一個為你著想的領導,遠比找老婆難得多。就拿文老弟說,在勞教所這地兒,沒有彭光磊和孫大同這樣的領導,你們再愛得死去活來,能有今天麽?我希望你倆兒別忘了他們!” “我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除了不忘所長和孫科長,小芬也說了,沒有苗大哥的仗義,我倆隻能天各一方,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怎麽報答,現在不好說,就等摘帽以後看是啥氣候吧。我倆都非常幼稚,總是用自己的眼光看世界,結果呢?哎!” 五 一天中午快下班的時候,在外麵工地上勞動的人都回來了,而往常都是各班派人回來打飯再挑回工地。這時,孫科長和小蔡急匆匆跑進醫務室,說,“你們背上藥箱,跟我們馬上去幹渠,出事了……”從所部到幹渠有二裏多地,他們是一口氣跑到,見到彭所長,又意外見到郜大隊長,他們聽到彭所長好象在訓郜三娃:“……你怎麽把工作當兒戲呀?說你是在殺人你接受不了吧?十個人背石頭,除一個人傷在橋頭,撿條命,九個人都摔死了,這是犯罪啊,你感到了嗎?你的編製在駝峰山,可是你把人摔死在我們的幹渠,我能不說話麽!”說到這兒,衝孫科長幾個人說,“誰來也沒救了,摔下去當時就摔死了。過會兒,馮文義你領宮大夫下渠看看。”接著他繼續指責郜三娃,“你總該知道人命關天吧,你自個看著辦吧,反正你得把死人弄走,能老放在幹渠展覽麽?” “那,彭所長也得發話啊!” “我發什麽話?我就不明白,非得在你麵前死幾口子才心滿意足?才覺得你夠派?他們犯死罪了麽?即便犯死罪了,也輪不到你來處決吧?” “所長,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我求你幫一把,找幾條大繩,一輛馬車,然後你就別管了,現在就得要繩子,要大車,這麽熱的天氣,屍體很快就會腐爛的。” “孫科長,讓三娃和你一塊回去,讓生產科給準備好三娃需要的東西。讓生產科安排一下,下午不在稻田區勞動,一部分去旱田,一部分去藍家窯。” 彭所長問小蔡,“你怕屍體不?” “小芬姐都下去了,我怕也得下去,膽子也需要鍛煉。” “好,你下去吧,看看這些屍體,想想他們的父母,真難以想象他們的家人會多麽絕望!如果他們的家屬質問:不論他們究竟有多大罪名,怎麽也不能把命就這麽沒了吧?讓你,讓我,怎麽答複?” “我懂得所長的話。”小蔡下了幹渠。數了數屍體,共 9 具。屍體旁邊還有很多大石頭,大石頭旁邊有些碎石,顯然是大石落下摔碎的。抬頭看,有兩道由“跳板”搭成的天橋橫搭在幹渠兩端。與渠底之距約有 5 米 。馮文義說“這比從兩層樓上跳下的自殺者還慘,沒有背著這麽大的石頭縱身一跳的自殺者!你們看看,摔得腦袋迸裂有時還能看到,但摔出五髒六腑的,我是第一次看到!相比之下,刑場之死還算文明,而這裏就是相當野蠻了!” 後來這個慘案還是讓少數人了解到了。 駝峰山用來防洪的石頭,是不能直接運到防洪地點的,最近的地點是勞教所幹渠的北邊再通過幹渠的“天橋”(棧道)把石頭運到南邊,再由那裏弄到挨著桑幹河北岸的地方。幹渠上本有來一個一米多寬的通道,而且通道兩邊有不到一米高的護欄,人空身來回走動還是很安全的。郜三娃找過彭所長,問彭所長:“人背上百八十斤石頭通過有沒有危險?” 彭所長當即告訴他,“有沒有危險你也不能使用這個通道!因為萬一通道因超重坍塌,摔下的人必死無疑,勞教所承擔不起這個責任。最好你們搭建兩個臨時的很堅固的天橋(棧道),既方便勞動又能保證安全。” 郜三娃從駝峰山帶來七八十號人,吃住就在桑幹河北岸搭建的帳篷裏。事大事小都由他負責,所以在搭橋這件事上他確實還是很認真的,他是特意請縣裏工程隊來搭建的,經過驗收完全合格,而且使用了幾天,背石頭的人都反映挺安全的。 有人描寫那天出事的情景:每次一組 10 人,一人跟一人,背著石頭彎腰走在橋上,第一個人都快走到頭了,最後一個人剛上橋,第一個人突然覺得眼發黑,稍稍停了停,在南岸的郜大隊長猛地喊了一嗓子:快走!第一個人忽然激靈一下,身子往後一仰就栽下去了,後麵幾個人撞在一起,天橋猛烈顫動、突然晃悠,九個人幾乎同時墜落……就這麽簡單! 彭所長問孫科長,“大同,看樣子,郜三娃打算把人一埋就完了,按說與咱們沒關係,我是想市裏一旦知道了,會不會責問咱們知情不報?” “知情不報的事兒多了,若我看,上邊未必想知道多少事,甚至什麽也不知道才省心。但是萬一出現特殊情況,就是要給郜三娃一點顏色。那樣的話,咱們可能受到批評;但絕無大過錯。這個慘案完全是郜三娃造成的。他如此下去,不會有好下場。” “我想給孔立群打個電話,把情況告訴他,他愛管不管,與咱沒關係。” 彭所長正要打電話,小唐跑進來,一進屋就說不好了,郜三娃和苗家堡打起來了,他讓人打得傷勢不輕,動彈不了了。 所長掛上電話,咳了一聲,對孫科長說,“看看,這個郜三娃大概隻會撒野、惹是生非,幹不了別的!”他又問小唐,“到底因為什麽你清楚不?” “是一個小孩子跑來說了那麽幾句,沒等我問,小孩子就跑了。” “你的意見呢?”彭所長問孫科長。 “這麽吧,你不要出頭了,我去看看,苗長發還不是不好說話的人,再說,和咱們的關係挺好的,但凡過得去,他不會撅我麵子;現在的問題是郜三娃給打得不能動彈了,得先把他送到醫院。” “肯定是他跑到苗家堡耀武揚威招人氣憤,它把苗家堡老鄉也當勞改犯了,人家還吃你這一套!一定是他先出言不遜,激怒了老鄉,才招致這個後果,我不想給他兜著!” “所長,你先別動氣,我現在就去!” “讓小唐跟你去,事情弄清楚了,該賠禮的,賠禮,該道歉的,道歉。別把事態擴大!” 孫科長和小唐來到了苗家堡。在村邊的山腳下零零散散地放著那九具屍體,孫科長一看就明白了。苗長發看是孫科長便從人群擠出來,張口說了一句很客氣的話:“打擾孫科長了。” “別這麽說,彭所長是讓我來賠禮道歉的。”孫科長握著苗長發的手搖動了幾下。 “這個郜三娃不是已經不在勞教所了?”苗長發問。 “是。他調到駝峰山了。可他領人在我們幹渠那兒幹活,過去又在一起工作,你說怎麽好能不關照一下呢?這麽吧,事情咱們過會兒慢慢談,聽說郜三娃傷得挺重,先讓他去醫院,請你先給個方便,看彭所長的麵子,給個麵子吧!” 苗長發讓村裏開上拖拉機把郜三娃送到縣醫院。小唐陪著去的。 苗長發說,“孫科長請到我家裏談,”說時又讓村裏人找點破席子給屍體苫苫。領孫科長進了家,苗長發開門見山說,“孫科長,你知道我眼睛不揉沙子,可我講理。我把情況說說,你給評評理。當時我正鋤地,有人跑來告訴我,說有一輛大車在咱們村邊山根卸下死人,我問了一句,誰家死人了?不是咱村的!我一聽就氣了,孫科長一定知道,在村子裏最忌諱的就是外地死人往村子裏扔,這比當麵罵祖宗還不能容忍!我扛上鋤頭就跑過去,正趕上大車往回返,我扔下鋤頭,一個箭步勒住馬頭! 趕車的就是郜三娃,車上坐著三四個青年人,我一看就知道他們不是勞改的就是勞教的,他們看見我勒住馬頭,有點驚恐,郜三娃惡狠狠地罵他們,沒你們事兒,滾下車!接著他瞪著眼睛質問我:你是幹什麽的?” “我正要問你,你是幹什麽的?” “嗬,我告訴你,我是駝峰山勞改隊隊長!兼管右派。” “我們苗家堡是勞改隊麽?” “我這個人最煩磨嘰,幹脆說,我就是把死人扔這了,你怎麽著吧?” “我讓你把死人怎麽拉來的,再怎麽拉回去;你不要以為你眼前的都是勞改犯!” “我看你不認識馬王爺幾隻眼。” “我看你一隻眼都沒有,全瞎了。” 郜三娃命令我撒開勒馬頭的手! “你別在這做夢!我要讓你的馬車走一步,我就不姓苗!” “真的?” “假的,我讓你把我眼珠子摳去!” 說時遲那時快,郜三娃仗著自己身高體壯,一腳飛向苗長發,差點踢到襠部,苗長發雖閃得快,大腿上著實挨了一腳,趔趄了幾下。這時不少村民走過來,苗長發警告村民:誰也不許上手,咱這裏不是打群架,是我要以牙還牙,為咱村找回公道。 要不說郜三娃是毫無教養呢,一點也不識火色,竟蠢得以為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呢,還逞什麽能?他是趁自己興起,又飛過來一腳,苗長發雙手在半空抓住他的腳,借力一 扽,把他扽個倒栽蔥,隻聽哢吧一聲,郜三娃仰麵朝天摔在地上。可能是大胯脫環了,疼的他直咧嘴,但苗長發今天似乎要置他於死地,撲過去,照他肋骨狠踹兩腳,又在臉上啪啪啪扇了 10 幾個耳光,厲聲問道:“你的死人拉不拉走?你要敢說不拉,我馬上派人拉到縣裏去,這裏不是你裝死的地方,說痛快的!” 郜三娃雖然疼死了,但意識還很清楚,他知道自己這回可是遇上“吃生米”的了,一旦把死人拉到縣裏,自己後半生肯定沒著落了,會很慘很慘的,說不定比我管教的這些人還慘!想到這兒,不得不說,“我肯定——拉走!”說罷,閉上了眼睛。 苗長發述說到這兒,看看孫科長,連連說,“看這事兒鬧得多不合適,咱們兩家關係都很好的。這事兒,這事兒……” “完全是郜三娃的錯,他至少事先得征求你們的意見,確實如你說的,怎麽能隨便把死人往人家村裏扔呢?沒這個道理!” “孫科長,請你和彭所長好好商量商量,別的咱們都好說,苗家堡老百姓都知道勞教所對俺們很好,可這件事兒,真沒法通融,嚴重點說,我若答應死人留下,有人敢殺了我。你可能不知道,現在的農村跟過去太不一樣了,就我們這個村,餓死的快有 100 了人,餓的人們根本不怕死了,再餓下去,結幫成夥偷搶劫道都可能發生——不就是個死嘛。孫科長,這 9 具屍體無論如何得拉走,請你別難為我!” “這不僅是習俗所不許,從一般的道義上講也是令人不能容忍的,這等於隨便把死人往別人院裏扔,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去,你相信我也會很快回來。請你把那輛大車看住。” 孫科長幾乎是跑回去的。把情況很快向所長講完,所長馬上讓小蔡去問小宮有沒有噴灑的消毒藥,如果有,馬上讓她和馮文義最快趕到苗家堡,若沒有的話,讓她騎車進城去醫藥公司買回來,這是十萬火急,若汙染了村子,發生了疫情,這個禍就闖大了!“大同,你隨小宮她們一塊去,把屍體消毒後拉到咱旱田區的北邊,我讓人現在就去挖坑,讓死人先入土,其它以後再說。那兒若忙不過來,請苗長發幫把手,告訴小宮,消毒麵大些,郜三娃闖了大禍,他住院了,咱得把善後盡量做得安穩些,求得苗家堡老鄉能夠諒解。我必須把情況向孔局長當麵講清楚。我走後,有什麽事由你決定處理。” 彭所長是和黃書記一塊先去了醫院。郜三娃斷了三根肋條,大胯骨有些劈裂,牙齒脫落 7 個,但意識相當清楚,當然更無生命危險。他不認識彭所長身邊的人,彭所長先介紹說,“這位是縣委書記黃若愚同誌,聽我說了你的情況,要來看看你。” “現在感覺怎樣?郜三娃同誌。” “死是死不了,就是這口氣咽不下來!”在一旁的彭所長簡直不敢相信,這個郜三娃怎麽一點也沒想到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心裏說,無可救藥了。但黃書記好象沒有接觸過這類人,竟有了好奇心,俯身問:“哪口氣咽不下來?看看我對你能不能有所幫助?” “現在說不好,等我好了,我再向你報告。” 六 其實沒人清楚像郜三娃這種人怎麽在公安部門還能得到一些權力呢 ? 一句話可以講清楚,就是他給地主扛過活,腳上有牛屎,這些就成為他最驕傲的政治資本。有了這個資本,就像當年的八旗子弟,覺得自己有了非同小可的身價,你看人家縣委書記來看他,他都沒啥感覺。黃書記還不得不解釋,我本來就是想看看你的病情,現在看你這麽清醒,我們也就放心了,不過黃就有點感到郜這個人毫無教養,立馬口氣就變了,“我以這個縣的縣委書記身份,問問你,是誰允許你把死人扔到苗家堡的?如果你不屑回答我,那麽我們就去找孔立群同誌,我估摸,你得向他說個明白吧!” “你說什麽?你們要去市局?” “是啊,我們親自跟他說說你的情況。聽聽他怎麽說。” “幹什麽?把苗家堡的一麵之詞告訴局長?” “情況是要說些的,因為苗家堡老百姓也有一口氣咽不下來,事情解決不好,他們會群體上訪。我雖然是書記對這麽嚴重的事情,我必須先報告縣委常委會,接著當然得報告市局!我連這點最基本的組織觀念和責任感都沒有的話,我怎麽當縣委書記 ? 另外,得請局長通知駝峰山勞改隊馬上派一位負責人,在河灘的帳篷裏還有好幾十號人,既沒人領導勞動也沒人經管生活,必須馬上有負責人來,同時還得有人來醫院,回答醫院的提問:這是工傷還是私自鬥毆所致。還得有關同誌來調查真相。” 由郜三娃一手闖的禍,在市局、縣委的重視下,在勞教所領導具體操作下,算是比較順利地解決了。那九位冤魂就在曾長過高粱和玉米的黃土地裏埋了。尚不知他們的家人何年何月才能來到這塊旱田一角,憑吊自己的親人。也許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麽罪,沒罪而治罪,古已有之;但社會主義的新中國也效仿古之君王,貽與後人,難有史家準確注釋了。那時候,肯定沒人知道會出現什麽樣的曆史版本,即使有,勿庸置疑,真相難尋!因為,眾所周知,曆史是勝利者的曆史,而我們史家的公正感幾乎流失殆盡。難有司馬遷的品德和勇氣,從另一角度,我們不能責怪史家,因為,史家也無能把社會的不公正進行任何校正! 不過在現實中的郜三娃,看來,他想出他那口氣,可能沒有多大指望了,因為還不清楚他身體什麽部位感染了,據說感染麵積挺大,縣醫院已送郜三娃去市醫院了。 不久又有消息傳來,是肺部嚴重感染,大夫先用藥物控製,一旦控製不了,就得作開胸手術;如果非做開胸手術才能保住郜三娃的命,那麽誰來主刀呢?市醫院曾有一位胸腦外科專家,在反胡風時,不知他發現了什麽而離開大堡,通過關係定居香港。不過這位專家還是把他離開的原因告訴了他的朋友。他說,他發現我們這裏根本不重視人的能力,而隻相信所謂思想覺悟;而思想覺悟是要由領導來確認的。我發現領導並不欣賞我,我隻能屬於沒有思想覺悟一類,我自然得識趣,也不想接受對我不屑一顧,何況我也不想再浪費自己的生命了… 在郜三娃病勢嚴重的時候,市醫院一位大夫突然想起,幾年前大型機械製造廠黨委書記武誌峰的開顱手術,這個手術的主刀就是蘇雨亭。但了解內情的人透露,蘇雨亭常去北京與她的導師一起做重要手術,就是不肯參與市醫院的事——就是失業,也不參加醫療活動。曾和萬魁元有過一麵之識的市醫院大夫求他幫幫忙,打算請老革命蘇敬山給說幾句。蘇敬山答複說,亭亭多次表示,“什麽也不想幹,就是守著我和他媽,再就是愛著她的兒子,再就是等著她的右派丈夫。” “老領導,求我來說事兒的就是送武書記去北京的邵大夫,就是一再想請亭亭去市醫院工作的那位。”“亭亭和我提到過他,對邵大夫印象不錯。”這時亭亭領著兒子走進來。笑著說,“是萬叔和我爸說話呢。”“是市醫院邵大夫讓你萬叔給墊個話,有一個重病人先是肋骨斷了三根,現在胸腔嚴重感染,急需手術。”亭亭本想拒絕,可一聽病人胸腔嚴重感染,一下子撞擊了她的神經,“萬叔我應該責無旁貸,但是院方一定要承諾手術萬一失敗,不能製造出因我是右派家屬故意報複的結論。這絕不是我的多疑,我的多疑是有根據的! ” 在對方同意的情況下,亭亭見到了病人。亭亭對邵大夫說,“我認識他,那時他是柳家寨勞教所的大隊長,我去看我愛人時,正碰上他在門衛那兒。小蔡也在接待室。” 亭亭問郜三娃,“你認識我麽?” 郜三娃點點頭。他腦子浮現出一個場景:……“你來看誰?”話問得挺硬。在登記薄上填寫清楚。填完後又問:“你是幹什麽的?” “我是右派家屬。” “你通過誰的允許?” “通過勞教所的規定。” “勞教所誰的規定?” “你意思必須得到你的允許?” “當然是這樣,我是勞教所的大隊長,我叫郜三娃。” “我看你這個人有病,毫無教養。” “算你說對了,我就是沒教養,以前我腳上還有牛屎呢,可是我今天就是管到這兒了,我就是不許見,右派寧慎忙於改造。” 亭亭說,“我帶來的食品轉交寧慎行麽?” “不行!這會影響他的改造。你怎麽拿來的再怎麽拿回去。” “你這個人咋這麽不講道理?” “這裏沒有溫、良、恭、儉、讓,我希望你趕快走開,我的耐性有限,我脾氣上來會轟你出去,你信不信?” 亭亭也來了勁,大聲說,“我不信!我是堂堂正正的國家公民,你有什麽資格威脅我?我又不是右派!我告給你,你覺得你當上一個大隊長就頂天立地啦,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見過的人多去了,誰都比你高尚!” 在他們言來語去頂撞時,小蔡跑去找來了彭所長,彭所長看見郜三娃劍拔弩張的樣子,說,“這裏不是由小蔡管接待麽?三娃同誌,你去稻田看看,順便說一句,以後對來探親的家屬,你不要介入,即便接待也要客氣些,別和人家吵吵嚷嚷的,要注意一點影響。” 郜三娃沒敢與彭所長頂嘴,卻狠狠瞪了一眼亭亭。 郜三娃想起這個過節,心裏有點不踏實了,他想,她要打算報複,一刀下去,這條命就交給她了。他也後悔,當時就是把她看成是右派家屬了,誰想到人家是外科專家!真是…… “郜三娃同誌,”邵大夫說,“我們是特地請來蘇雨亭為你做手術的,你有什麽顧慮麽?”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當然可以不做;如果是你認為我會報複你,那就是你的錯覺了,我們當大夫的必須要有人道主義的信仰,隻有這個信仰我們才能做到救死扶傷。” 邵大夫說,“手術單上給你簽字的是孔立群局長,你若再猶豫耽誤手術最後時間——” “我來說,”亭亭想最後說服他。“我能救你,而你拒絕,這不僅讓我失望,還非常遺憾。” 人們看到閉著眼睛的郜三娃的眼角有淚,並且點點頭。人們把他推進手術室。 幾個鍾頭後,郜三娃給推出手了術室。孔立群和彭光磊見幾個護士微笑,快走幾步,過來和亭亭握手。亭亭說,“隻要不二次感染並能聽從醫生囑咐,郜三娃恢複健康沒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