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一 寧慎是在顛簸的大卡車上看到文笑寒的,從前他們不認識,而文笑寒對這個城市大工廠的知識分子也沒有幾個認識的,但這並不是說他沒去過工廠。在另一個大工廠裏,文笑寒曾去體驗生活半年多,主要在工人群眾中間,不怎麽了解工程技術人員,因為他在工廠的任務是深入工人群眾,了解他們的生產和生活。 在反右的中後期,市群藝館舉辦“右派百醜圖”的展覽,當時寧慎在北京為廠黨委書記武誌峰陪床。回來後聽說有這個展覽,寧慎覺得自己也是“百醜”中的一分子,就去看看展覽的“百醜”,想聯係聯係自己,看看自己是醜成什麽樣子。 每個右派都有官方免費給拍照的相片,相片都注明右派的名字,大多數相片給觀眾的印象,那表情不是沮喪就是絕望。唯獨文笑寒的相片非同一般,盡管官方很怕群眾認不出誰是文笑寒,在相片下端特意畫個大三角形,並注明:文笑寒。但這張相片不僅沒有給人“凶神惡煞”的印象,反而麵頰滿含微笑,讓人感到他的微笑中似乎有種嘲笑的聲音,雙眼皮的大眼睛依然還想鳴放似的,可謂炯炯有神,至少讓人感到,他有話要說,但不知要說的話是說給現實,還是有話要留給曆史。 在觀眾中義憤填膺者有之,好像他們生活的種種不如意,都是右派給折騰的;也有不言不語的,悄悄看完又悄悄走了;也有一邊看一邊小聲地嘟囔:太年輕了,太有才了,有才是有才,就是這路走兩岔了…… 寧慎對文笑寒的相片看了老半天,有幾分惺惺惜惺惺的慨歎。心裏不知想什麽,倒是想起讀過他的小說,抒情詩還有幾篇翻譯的作品,他還記得,在譯作下麵注明:譯自列寧格勒(彼得堡)的《涅瓦》。 現在在大卡車上,寧慎偶爾看幾眼文笑寒,見他正和一個官方人士“密談”,寧慎琢磨著,這個文笑寒大概在社會上還有一定基礎,那也就意味著他的人緣還沒有完全徹底地土崩瓦解。讓寧慎特別驚訝的是,文笑寒太年輕了,比自己頂多大個一兩歲,若不就是同歲。寧慎知道(大堡人幾乎都知道),文笑寒是經過整個文化界的黨政反右兵團,曆經半年,上百次的口誅批鬥,報紙上又是連篇累牘野蠻筆伐,他簡直成了這個城市“罪大惡極”的頭號右派分子,真是九死而後生!但坐在大卡車上的文笑寒,臉頰竟然白皙明亮還隱隱透出淡淡微紅,好像今天活著,明天的一切又重新屬於自己。 也許這個時候人們應該在茶餘飯後,再想想,文笑寒所說的話,真的是反對偉大領袖了嗎?什麽叫擁護,什麽叫反對?這才應該有一個“政治標準第一”的規定。而應該明確的,即使對某些方麵有不同意見或看法,也不能認同是政治上的擁護或反對! 如果我們稍稍想想,讓一個剛剛 20 幾歲的青年人,置身於令人匪夷所思、毫無人性地圍剿,他需要多麽頑強的意誌和大無畏的的勇氣!當然,文笑寒是傷痕累累了,但沒有奄奄一息,並且在累累傷痕上依然有青春,依然有生命的亮點,依然流露出打不垮的氣勢,有一種敢麵對生死煉獄的意誌力量! 寧慎受到震撼,不由得對文笑寒有了幾分敬意。覺得文笑寒的體魄和心理都很健康,這給寧慎一個重要啟示:壓力越大,越要千方百計地保護自己的健康。即:任憑打,打不爛;任憑摧,摧不垮!這是生命的最後防線! 大卡車顛簸得讓人犯困,寧慎半眯縫著眼睛,想亭亭一家人。想他們一家不平凡的經曆,聽他們每一個人所講的,從開始聽,就讓你懸著心,再聽聽,這淚水就止不住了。從他們的講述中,寧慎得到一個認識:一個人任何時候,都要敢於麵對不幸,敢於麵對不公正,不要把自己的心搞亂了,最重要的是首先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因泰山壓頂而死,那叫死得其所,但自己決不找死 , 而且任何時候都必須堅守這個信念。 寧慎想著想著,腦子裏也理不清都是誰講什麽了,似乎毫無章法地團在一起,但是,依然是亭亭一家人的故事。大卡車依然在顛簸,車開的不快,也許是“載不動許多愁。” 那時候太年輕了,亭亭父親講起自己。小時候家窮,在外麵碰到誰問家在哪兒,我就說繁峙,還怕別人不信,我補充說就是挨滹沱河的繁峙,不願說自己家在五台山西北的岩頭村,怕外鄉人笑話,虛榮唄。 窮則思變,這話是真理。山西人講究做買賣。老輩子督促晚輩出外學徒。當時村裏有一件事,使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機遇。村裏一位叫徐延年的私塾老先生得病了,而且病得挺重。可是村裏村外的孩子們就靠老先生傳授啟蒙教育。這就是說老先生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就沒有先生了,於是家家都關注老先生的病。有人說了,老先生的病隻有一個人能治好,就是太原“同濟堂”的安懷遠。這樣,人們忙亂起來,找了幾匹好馬,借了一輛好雙輪車,又挑了 7 、 8 個身強力壯的後生,用了 7 天工夫把私塾老先生護送到太原。 那年我 18 歲,徐老先生治好之後,岩頭村來的人要送徐老先生回去的時候,安懷遠老先生把我留下,問我是回岩頭村還是留在“同濟堂”跟他學中醫?這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誰想回村呢。我留下了,等於我的人生有了一條很亮很光的路。 我年輕力壯,對什麽活兒也沒怵過。除了在老先生身邊用心地看老先生診病兩個小時,還要看兩個小時的醫書,還要每天記住一個針灸穴位;此外,掃院子、挑水、買菜、買糧、幫廚、燒火做飯等等,不用吩咐,幹什麽都沒有不利索的。根本沒累那一說,那日子過的舒展,活得過癮。 一晃 5 年,我居然得到老先生的允許,可以坐診行醫。時序進入民國 20 年( 1931 ),我 23 歲了。正是那年秋天,老先生經過 5 年觀察覺得我的人品、醫德都很不錯,是個完全可以依靠的後生,似乎有意要把他女兒慧敏(後改的名字)許配給我;看樣子,老先生還不知道他女兒是不是有這個意思,所以,老先生一直也沒有挑明。隻是心裏說,看他們有沒有緣分吧。老輩子對晚輩的婚姻大事,常常有點兒捉摸不透,也就不能匆忙表示什麽,常說女大不由娘,兒大不由爹,這話還是可信的。所以老先生認為他們也都老大不小了,先看看他們自己的心思吧。 要論醫道,慧敏因有中醫世家得天獨厚的熏陶,比蘇敬山(也是後改的名字)略顯優勢,小他 5 歲,當時她剛 18 歲;不僅聰穎,言談舉止也完全是大家閨秀的作派。她對蘇敬山一向是當大哥敬看的,沒有流露出愛慕,至於她心裏是否有過這方麵的閃念,那就沒人知道了。 但從她和蘇敬山在一個診室,慧敏突然有種預感:這是不是老爹有意這樣安排?她心裏有了這個疑問,以後每次坐在他對麵,她都覺得臉上有點發熱,她知道是臉紅了。隨著日久天長,青春滾燙的慧敏每當閑空時,不由得問自己,愛不愛他?愛上了?心頭這一問不要緊,這位高高大大、濃眉大眼、憨厚樸實的蘇敬山,就在她心上徜徉起來了;在和蘇敬山說話時也覺得沒從前自然了,有時還出現前言不搭後語的情況;可是她看蘇敬山還是往常的樣子,她有點納悶,莫非他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她笑自己大概是單相思了。 過後,她猛一想,覺得自己估計的不對:凡憨厚忠實的小夥子,哪能像紈絝浪蕩子弟,隨便表示愛呀情呀的!這樣一想,人家蘇敬山那叫自重,真正的男子漢不能隨意張口就吐出一個愛字。她告誡自己,一定要等瓜熟蒂落的時候。 轉年夏天一個夜晚,同濟堂和所有的商戶一樣,早早地上了門閂,忽然聽到有敲門聲,正趕上蘇敬山下夜,他跑到門前問聲:“誰呀?”外麵人急切說,“我們送來一個重病人,你們修修好,再則,別家醫院我們不敢去……”正說著慧敏聽到敲門聲也跑過來,蘇敬山正沒主意,見慧敏來,心有底了,慧敏說,“可能是個傷號,咱得救!對 , 開門,出事兒我來頂。”(原來閻錫山的兵痞常在夜裏打家劫舍,所有的商號天一擦黑就關了) 門開了,果然是個重傷號,這時候老先生安懷遠也匆匆趕過來,他說,馬上把傷號送到後院病房。經過止血、清洗傷口,發現大腿和膀子有槍口,病人疼痛不止。安懷遠悄悄問,“你們是哪個隊伍的?”來人為救戰友不得不說了,“我們是劉誌丹隊伍,工農紅軍第 26 軍,受傷的是我們的團長熊雲閣。” 老先生當即讓女兒去請市醫院的外科專家葛明貴,慧敏說,“早不在班上了。” “到家去!你葛叔隻要在家他會說到就到。讓敬山陪你去!快去!” 雖說不是深更半夜,這時的太原已經很黑了,連一點燈光都沒有,蘇敬山抓住慧敏的手,一口氣跑到葛明貴的家門口。叫開門,葛明貴一看說聲“丫頭是你呀,快說明白!”“是劉誌丹的一個團長受傷了,胳膊上腿上都進子彈了……” “快回去馬上把一切消毒,我說話就到。” 原來安懷遠和葛明貴早年就結拜金蘭之好,成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兄弟,“同濟堂”在最後院設立的外科就是葛明貴的建議。而且外科所需用的一切都相當齊全。隻是,“同濟堂”一般不接受外科病人,這一點也隻有他們兩個心裏明白。 葛明貴為熊雲閣作了手術,一共取出 5 顆子彈,其中有 3 顆傷了骨頭。當時沒有輸血的可能,術後就得完全靠休養、靠保養。 安懷遠老 先生讓慧敏和敬山負責對熊團長的全麵護理,這種安排自然是對熊雲閣的負責,熊雲閣是位特殊的“病人”,關係非常重大,自然是得有最可靠的人來護理。可以毫不誇大地說,熊雲閣在“同濟堂”養傷這是一個了不得的秘密,這個秘密含有極大的風險,一旦秘密泄漏,那就是大災大難,但“同濟堂”義無反顧;當然,也有比較周密的防範措施,必要時蘇敬山就會把熊雲閣背出“同濟堂”。 二 熊雲閣手術後得到精心地護理和保養,身體已經完全康複。在這年末,天氣最冷的一天,曾護送熊雲閣來“同濟堂”的兩位同誌又來了,向安懷遠老先生表達全體官兵的敬重之意,並探問他們團長身體恢複的情況。老先生告訴他們,熊團長完全康複,可以出院。讓敬山領他們去後院病房。他們和團長一見麵, 3 個人就抱在一起。熊雲閣說,“我早就等你們來了,我都等不及了,惦記部隊,想念首長也想咱們團的每位同誌。”他們回應說,“首長再三叮囑,你們團長沒好利索,就讓他繼續修養,但要謹慎,無論如何不能給‘同濟堂’帶去危險!首長讓我們轉告對團長的問候,還讓我們好好謝謝安懷遠老先生,說紅軍 26 軍,向老人家致敬!” 熊團長讓兩位同誌去結清所有費用。 他們說,“我們去過了,但不行。當時老先生笑笑說,‘我們不掙你們的錢,你們流血犧牲的,不是給老百姓打天下麽?我們還能掙你們的錢。說不過去啊,‘同濟堂’有個嚴格規定:對紅軍養傷看病,分文不取’。我們怎麽說也不行。” 這讓熊雲閣非常感動,覺得老百姓心裏有紅軍。接著熊雲閣對他們說,“辦完一件事兒再去向老先生辭行。”於是把要辦的事跟他們作了交代,他們非常高興,一致同意,覺得在太原又多了一個自己的同誌。事先,熊雲閣已經和蘇敬山談過多次,就等他們來履行入黨儀式。蘇敬山當著熊雲閣 3 人,舉起右拳,莊重地念出入黨誓詞,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之後,熊團長告訴他:“今後不管你在那兒,組織上要問你,誰介紹你入黨,誰能證明?除了我熊雲閣還有他倆,熊雲閣指著他身邊的兩位同誌,他叫宋大任,我們團的一營副營長;他叫薑占英,我們團的 3 連連長,隻要我們 3 個有 1 個在,就能證明你是共產黨員。” “作為黨員,最重要的就是保守黨的秘密,另外要承當任務。你不要找我們,有任務的話,我們派人找你。” “我可以把入黨的事告訴老先生嗎?”蘇敬山靜靜等候回答。 “當然可以,老先生的人品非常讓我們尊重,還有那位為我做手術的葛明貴,很可能是我們自己的同誌,必要時可一塊談談;還有老先生的女兒你也不要瞞著她,我發現你們可能相愛了,如果我沒說錯,我們 3 個就先祝福你們了。在混亂的時局中,保護好你的妻子。” 熊雲閣 3 人是在 1933 年 1 月 1 日 風雪交加的深夜離開“同濟堂”的。 他們走後多時沒有音信,倒讓安懷遠一家人很是惦記。蘇敬山有時也覺得人家熊雲閣團長等同誌,跟著劉誌丹出生入死地鬧革命,那才是共產黨員的作為;而我這個黨員跟往常一摸一樣,這黨員還有掛名的嗎?這樣,心裏老有股勁扭著,活兒閑了,他和慧敏磨叨幾句,慧敏也隻是說,“熊團長不是告訴你啦,不讓你找他們,有情況一定找你。我爹曾說過這山西有閻錫山在這兒當土皇帝,共產黨能讓他稱王稱霸?能讓他無法無天地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這一點,咱們誰都能看到閻錫山的最後下場。至於,熊團長介紹你入黨,那是看你有出息又忠厚老實,看你是個有誌向的好後生。” 倆人說起話來很隨意,彼此都感到關心和親切,不過,蘇敬山當不當正不正地冒出幾句話:“我都 25 歲了,弄得我竟不知道幹什麽是正事兒了。” 慧敏耳根發熱,笑笑說,“也是的,我也應該幫你想想該做點什麽正事兒。” 慧敏這一說,引出蘇敬山一句話:“就該這樣麽,你真得幫我好好想想,有誰幫我?” 慧敏一下子把臉捂上。她靈機一動,還給他一句,“你讓啥把心蒙住了,要我看,我爹他能幫你,不信,你去問問。沒準你就有得幹了。” 其實他倆的事兒,當女兒的慧敏也真張不開口和老爹說明白,而蘇敬山哪有臉麵跟老先生說,把您的女兒嫁給我吧,那是不可能的事兒。看來兩人誰都沒有好主意,就得等吧,一是等老人一天忽然明白了,他們都老大不小了,他們都樂意,就給他們辦吧;若是老人遲遲想不到這層,就等緣分吧,時間總會給個說法的。 春末夏初,有人給安懷遠一封短信,信中寫道:我們急需治腸炎、感冒和退燒的中草藥,如果方便也請代購西藥。讓蘇敬山同誌設法把藥送到陝西綏德正南、無定河西岸的樂堂堡。所需費用由敬山同誌帶回,全團同誌至盼至謝。” 這自然是 10 萬火急的大事。“同濟堂”當然要傾力完成,藥沒問題,找匹快馬也沒問題,卻都擔心這一路的風險。所以,一切都準備好之後,老先生出人意外地讓女兒去囑咐囑咐敬山。慧敏是一邊千叮嚀萬囑咐一邊眼淚簌簌地流出來,她說,“除了要心細保證人馬平安,心裏一定記住這裏是你的家。我等你回來,爹的態度很明確了,你千萬別辜負咱爹的心。”就是在這個時候,倆人相處 7 年的心貼在一起了,他倆緊緊地抱在一起,熱烈地親吻。 蘇敬山真是一路快馬揚鞭,躲過閻錫山的哨卡,他沒有繞道綏德,一過無定河直奔樂堂堡。找到隊伍,但沒見到熊雲閣團長,說是執行任務去了,正是宋大任接應了他,兩人一見,又抱又跳的,那種戰友重逢的感覺,讓蘇敬山體會到當黨員的感覺了。宋大任還問他,娶媳婦沒有?他笑嗬嗬地,這次回去大概行了。 蘇敬山回來後,老爺子並沒有張羅給他和女兒辦事兒。不要說敬山了,就是慧敏這兒也覺得爹是怎麽了,根本看不出一點動靜,有什麽變故麽?可又沒辦法去打探老爺子心裏究竟咋想的。不過慧敏勸敬山,“別急,咱倆心裏有就行了,等等,看看。”這時候慧敏的勸,也進不了敬山的心,他納悶,沒見老爺子討厭我呀,沒去樂堂堡之前,他感覺到老爺子挺用心他倆的事,可是從樂堂堡回來,要辦事的舉動連個影兒都沒有,咋的了?相不中了?不會不會,老爺子不是嫌貧愛富之人。他想了幾天忽然想明白,老爺子一定是覺得我今後少不了承擔危險的事,要是出了事兒還不是苦了閨女!對,一定是這個原因。 一天,他把自己的推測說給慧敏,慧敏琢磨著,點點頭說“肯定是這個原因了,爹這樣想沒錯,爹是怕萬一呀,就是怕那時候我受可憐。這麽辦吧,想辦法讓我爹看出,我非你不嫁,你非我不娶,老爹頂多歎口氣,說不出別的。” 這年 7 月末的一天,慧敏和敬山約定,歇晌過後到公園亭子裏見。這是他倆第一次幽會,別提敬山有多高興了,別人午睡了,他跑出去到理發館理發,把臉收拾得直放光,走出理發館倒不清楚應該去哪兒,若是回去躺會兒,又怕睡過頭耽誤了約會,他一跺腳,索性到公園亭子裏打個盹兒,他便興衝衝地一溜小跑跑進公園。 一連串閃電雷鳴把已在夢中的蘇敬山震醒了,真是 7 、 8 月的天氣說變就變毫不含糊!還沒等他完全驅散夢境,瓢潑大雨從黑壓壓雲端迅猛降下,立時天昏地暗,刺眼的閃電撕裂了天空,而緊跟著的雷吼,似乎把一切震得七零八落。而且加之狂風更加肆虐,在這樣的風雨中,人是根本站不住的,公園的亭子被風雨搖晃得幾乎就要倒塌,蘇敬山也隻好緊緊抱住亭柱子,害怕被大水衝走。他親眼看到公園進口處的的一間小房子已被激流衝垮衝走,而亭子一旦坍塌那也就是命該如此了,可是隻要離開亭柱,非被大水衝走不可;所以他拚出全力死死抱住亭的柱子,他做好與柱子同命運的準備。 他沒想到亭子四周的大樹減緩了狂風的衝擊力,再則,六根柱子支撐的亭子,對風速沒有任何阻擋,就是說狂風的衝擊力是穿空而過,可以使亭子搖晃,但一時還不至於倒塌;即使亭篷被大風掀起,它馬上就會被大風卷走,而不可能壓在蘇敬山的頭上。現在蘇敬山真的就和柱子同命運了,自然他渾身上下全被大雨澆透,可他沒有冷的感覺,這種為愛的赴約,倒真的有幾分壯烈了。 慧敏也是被大雷雨震醒的。雖然是大白天的,整個世界都無情地變得黑壓壓烏沉沉,自然,屋裏也得有燈光才能影影忽忽地看到一些東西。慧敏想到了第一次幽會就遇到這種怪天氣,很氣憤地咒罵起老天爺來:憑什麽你這樣糟蹋人哪?招你啦還是惹你啦?你也不做好事了?你幹嗎讓我倆這樣掃興?你好無情啊! 她光咒罵老天爺了,一愣怔,才想起敬山,不知他是睡著了,還是也在屋裏詛咒老天爺呢;可是一轉想,敬山在任何壞天氣裏從沒有睡過頭的情況,那麽他現在在哪兒?街上傳來流水的咆哮聲幾乎震耳欲聾,滿街都是 2 、 3 尺深的水流子;雷,就在屋頂爆炸,雨,越發地恣肆汪洋,迅猛異常,沒轍了,天公暴怒沒人奈何得了。慧敏站在窗前,猛然一驚,敬山是不是去公園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心跳的厲害,一邊捋心口,一邊自言自語,不會吧,那陣兒大雷雨已來啦,他傻不到那份上。慧敏這樣一想心也就踏實點兒了。加之大雨封門,也不好出去,等雨小點能出去了,再去敬山屋看看。 慧敏不斷地巴望窗外,直到下午 4 點多鍾雷不吼了,雨也不那麽囂張了,街上的水也落了很多,慧敏在自家左右前後兩進院子裏尋了一遍,哪兒也沒見敬山,一下子“毛”了,趕忙去問爹,爹說沒見敬山,讓她去敬山屋看看,慧敏說,去過了,沒有敬山。她爹也急了,你讓弟弟和你去找啊!去哪兒找啊?慧敏心慌意亂了,沒有主心骨了。她爹問她:“前晌你們說什麽沒有?”“沒有呀,噢,我們約定歇晌後去公園。” “不用叫你弟弟了。”她爹說,“你帶上敬山的衣服,往公園那邊迎迎他,他可能讓大雷雨隔住了,快去吧。” 慧敏覺得老爹判斷的有道理,先去拿幾件衣服,隨後急匆匆推開街門,就在這一霎,她不由得大吃一驚,竟看到敬山搖搖晃晃地走到街門前,一下子把她嚇蒙了。她發瘋地大聲喊,“慧明,慧明!快來,快來!敬山他……”她弟弟聽到姐姐這樣喊他,知道出事兒了,姐姐那喊聲就跟人瘋了一樣,慧明飛快地跑出來,一見敬山歪在姐姐的肩膀上,兩個人都動不了窩了,敬山身上讓爛泥和樹葉子還有破布條子纏滿了,知道敬山摔在泥水裏了, 18 歲的慧明背起敬山就往病房裏跑,慧敏讓弟弟幫她給敬山換衣服。一試體溫高燒快到 40 度,慧敏跑去找來父親,老爺子讓慧明取來退燒藥,讓敬山躺好了,老爺子給他切脈,又查了其它部位,對慧敏慧明姐倆說,“是讓暴雨擊著了,重感冒。” 這個從不得病的鐵漢子,算是被這場大雷雨給打倒了。慧敏是三天兩夜未合眼,陪著昏迷了三天兩夜的蘇敬山。這個場景讓安懷遠老人很是感動,完全明白了女兒的婚配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以前他曾考慮等兒子慧明結了,再考慮慧敏的。因為一般有兒有女的人家,大都先給兒子娶媳婦,過些時日再讓女兒出嫁。現在的情況變了,不能遵守舊俗了。老爺子對敬山和女兒的婚事,打算年底結不了,明年開春怎麽也得辦了。但眼下老爺子卻沒有絲毫表示。 沒想到蘇敬山經受這場大雨,先是得了重感冒,緊接著轉為肺炎,多虧安老先生悉心給於診治,病情沒有惡化,盡管沒有大礙了,還是需要邊治邊養。從“大暑”以後讓雷雨擊病,直到“處暑”節氣,蘇敬山才算好利索了。這場病,足足經曆了兩個節氣。敬山的臉色白了,慧敏卻明顯瘦了。兩個人都不敢想這段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三 “你說你這場病多嚇人呐,把我的魂都嚇沒了,再有個半月 20 天的好不了,肯定我也得倒在床上。我不是埋怨你,大中午的你不歇晌跑出去幹什麽?有那麽急麽,挺大的人還看不出要變天了,趕緊往家跑呀,你不,就是要和老天爺較勁。” “也不是的,我在亭子裏本想給你個驚喜,也想先打個盹兒,誰知道竟睡過去了,根本沒想到會有雷雨呀,我來的時候,天瓦藍瓦藍的,一絲風都沒有,就是悶熱……” “你看你,那亭子是讓人看景的,你在那兒丟什麽盹呀,沒這個盹兒再大的雷雨也碰不到你呀,以後可別犯傻了,把心放在肚裏,好象有多大的事兒牽著魂兒似的,有那麽不放心,有必要那麽急嘛?不過也有收獲。” “你說啥?收獲,收獲什麽了?差點沒過去,好好一個大男人,倒像是紙糊的了,一場雷雨就給打趴了,還收獲呢。” “你腦子裏沒別的啦?病好了,就該想點正經事了,能天天打雷下雨麽?我看你心上的泥水還沒洗淨似的,多大的人了,腦子糊上啥了?” 敬山搓了搓腦門子,沒說話,但咧嘴笑了。 “經過你這場大病,連爹都看明白了,你是真讓這場病給弄迷糊啦,還是裝傻呀?我慧敏是什麽樣的女人,你是睜眼瞎還是假裝什麽也看不見?你記藥鬥子可快了,現在咋的啦,心裏沒數啦,還是讓大雷雨給弄沒啦?這心裏的事兒,非得一宗宗一件件擺出來才明白?” 敬山沒有再解釋什麽,他知道慧敏的意思。但他也是有點犯糊,總覺得老爺子得有個明確的態度,老人不說在前,讓我蘇敬山哪有勇氣敞明!再則說,我心裏不就是有個慧敏麽,這不是明擺著的麽,我幹嗎跑到公園,不就是要和你說說掏心窩子的話麽!隻要老爺子點頭,你就是我的媳婦,這,千古不變! 其實,還是蘇敬山太憨厚,太不了解這時候女人的心理,慧敏當然知道敬山愛她,但是你得親自以熾熱的情感對慧敏說,如果老爺子不點頭,我想了,我隻能打光棍,因為沒有哪個女人能像你這樣愛我。 也許慧敏愛敬山就是愛他這種忠厚的品質,男人的忠厚對愛他的女人實在是太重要了,這關係到一輩子的生活呀。慧敏老是聽到敬山說他這場病,一個多月花費了多少錢?耽擱了多少事兒?不是你慧敏還有你爹這樣精心治療、這樣日夜護理,當時肯定會變成傷寒,傷寒是什麽病,是要命的病。你說慧敏,我是忘恩忘情的小人嗎?如果你慧敏真的嫁給我,我決不會讓你有半點後悔! 亭亭常常為父母的那種道德操守和心心摯愛所感動,不管有多少災難也堅守對愛情的承諾和對家庭的守護。 一次亭亭對寧慎很愜意地說,“難道你沒見我繼承了爸媽的優秀品質?” “當然見到了,其實在沒了解你的父母之前,我已然看到你這些優秀品質。” “我不是在吹牛吧,你回答我,要說心裏話,我是不是吹牛?” “絕對不是吹牛!一個人的品質怎樣,會在很多方麵表現出來。像我這種情況,換任何一位女大學生絕對不可能再在一起!而且我沒有任何理由責怪人家和你分手;誰知道右派最後有怎樣結局,人家放著自己美好的青春不去盡情歡樂,而守著一個沒有一定歸期甚至也看不到未來的男人,對人家來說這公平嗎?亭亭,我非常清楚,隻要坐上囚車把我送走,就可以想見,去的那個地方絕對是把人不當人看!在那裏,沒準是要把人變成奴隸。但我必須活下來!隻有這樣,我才有可能報答你和爸媽;隻有這樣,我才可能不辜負你的期待。” 這時亭亭媽說,“我和她爸也是想,你就得往開了想,人這一輩子誰知道攤到什麽事兒,你有文化,這年頭就有罪啦,得看清這個局麵,看清了,你得認頭!說你是啥,咱都認,不要找理,運動要講理,就沒運動了,所以咱必須認!受罪那是當然的,可是糟的罪也未必比我和亭亭糟的更凶惡。這是一點,其次呢,小寧,你是男人,你最大的想念就是你的老婆孩子,記住:你的責人在孩子;你的生活在老婆。” “小寧,你好端端的一個青年,什麽錯都沒有,竟給弄成這樣,我們心疼呀,你哪,就什麽也別想了,把沒用的東西都扔得遠遠的;你也別太掛記我們,亭亭爸剛 50 ,我才 45 ,你也見了,我們身板挺硬朗的,一句話,你就惦記老婆孩子。小寧,你必須相信我們等你,等你和還沒見麵的孩子團圓。” “媽,我決不辜負你們的期待,我已做好準備了,所謂脫胎換骨無非是經受肉體的折磨,至於什麽重新做人,無非是莫須有的懲罰掛上堂皇的招牌,隨便怎樣,我都敢麵對!” “好。讓男人長這身骨頭,就是為了‘我敢麵對’,好樣的,我們一家人沒看走眼!蘇敬山在激勵自己的女婿。”他又說:“隻要把牙咬住了,什麽天災人禍的,都能過得去!” 在一旁的亭亭好像來了靈感,說,“爸爸,您坐過兩次牢,給小寧講講,讓他開開眼,讓他受不了的時候也能把牙咬得嘎嘎響。再說,我到現在還沒聽爸爸好好講過,也給小寧鼓鼓勁,女兒求爸了。亭亭又請媽媽幫個忙,媽,您看呀,爸要不講,媽給講。” “你以為媽知道的多呐,媽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爸總是不大願意講,為這個我和你爸急過:難道你老婆沒資格了解,你和我們娘倆分別 10 幾年都是怎麽過的麽?你們猜他怎麽回答:人家寫曆史的人都不寫,咱那點曆史沒人當回事,真的,那段曆史要寫出來沒準還要犯事兒呢。” “犯什麽事兒?您是瞎編的還是講真事兒?”亭亭追問。 “越講真事兒越要犯事兒,瞎編沒事,這是當領導的習慣。” “那您更得講了,咱家習慣聽真話。”亭亭窮追不舍。 蘇敬山這會兒也是為了讓小寧認識認識政治運動,講講他過去的一些事,對小寧可能有點幫助。不過一開口還說,“罪都受過了,人又走不回過去,偶爾回憶過去,想想自己經曆的,有時竟覺得那不是真的吧。也好,開頭先講我和你媽結婚的情節吧。這沒人能歪曲!” “別看窮,我們的婚禮在當地辦得可謂出類拔萃。結婚地點是老家的岩頭村,時間是 1934 年 2 月 13 日 正是(狗年)大年三十,因窮,也就連結婚帶過年一塊辦了。請了全村 30 戶鄉親,殺了一口豬,酒、豆腐、粉條、糕,隨便吃隨便喝,全村為我們把喜事辦得太紅火了。你姥爺讓你舅給帶來 500 大洋,你媽說這錢咱不能花,先留下來,萬一家裏外頭有個急用,到哪兒抓錢去!再說慧明還沒成婚,不都得花錢麽。” “你們年輕人不了解,那時候要娶大戶人家的閨女,那彩禮要的可是沒邊呀,而你舅舅常年累月地在外地采購藥材,花銷自然大。可你姥爺有個和別人家不同的習俗,別人家是重男輕女,錢都給兒子花,物也盡管兒子用,可你姥爺有自己的“經”:“家有兒女花錢由女”。意思是說,兒子要花慣手了,一宗宗壞事就接著來了;閨女花錢能花哪去,無非是買件新衣服、買雙合腳的鞋、買些胭粉打扮打扮自己、讓自己更年輕更漂亮唄;給她一元錢,她花五角還得剩五角,留著將來到了婆家,手頭上有點零花錢。要說你姥爺說的也是實情。那時候要到了出嫁的年齡,女人們大都有這個準備,一進了婆家,身無分文,沒個零用錢,想買個針頭線腦也要張嘴和婆婆要,東北人講話那是很寒磣的。” 再說你舅舅,常年在外多苦,多累不說,擔驚受怕的,路上不太平呀,若遭路劫那損失可就大了。他不得老懸著心麽。所以,你媽把你姥爺給的錢全留給你舅了。 我們過了一年不窮也不富的日子,你媽常去太原給你姥爺幫把手,我在村裏不種地,但也挺忙的。哪家大人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去給看看,該開方子的開方子,該紮針的紮針,我還得等徐老先生有空時,去學《千字文》、《三字經》還有《四書·五經》。而你媽就是為你舅舅的婚事犯愁,你媽的意思是想讓我替你舅舅到外地跑幾趟采購,好讓你舅舅能在“同濟堂”打裏照外,也把媒婆的嘴堵住,不讓她再說什麽——誰家閨女願嫁給一個常見不到影兒的男人? 這個事兒我應該幹。隻是我雖認識藥,卻並不識藥家,再說藥市上,眼花繚亂的,一眼能認出真藥假藥,那可不是個容易練出來的功夫。這就得你舅舅先領幾回,還得詳細指點。 真是好事多磨。一次我押車回太原,路上碰上幾個土匪,張口就要一百大洋。我褡褳裏就剩點盤纏錢,再三央求說,我是東家雇的,隻掙個拉腳錢,若不是二掌櫃病在安國,這活兒我還不想攬呢。 一個土匪死盯盯地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他問我:“你方才說這藥是往哪拉?” “往太原拉。” “太原乃家藥鋪?” “同濟堂。” “是安懷遠的同濟堂?” “太原獨此一家。” 幾個土匪相互看看,又對蘇敬山左端詳右看看,然後說,“對不起,請給安懷遠老先生帶個信兒,說我們冒犯了,請你趕車走吧……” 這次遭遇不但有驚無險,反而讓我長了見識。往常人們提到土匪,誰不咬牙切齒,痛罵他們傷天害理,可是我遇到的這幾個土匪,我對他們不但恨不起來,反而還有幾分敬意,因為他們竟沒忘了要尊重善人,證明他們的人性尚在。 但在另一次出門所遇到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老先生安排女婿蘇敬山去晉北的朔州和山陰地區,了解了解那邊有多少養驢人家,老先生有個打算,他有個朋友在山東平陰縣做阿膠生意,而且會製作;如果晉北驢源沒問題,在太原搞個“阿膠”作坊,請他的朋友來幫忙或是請他入股。因為山西山區多,女人們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條件太差,加之除了養育孩子還要作很多農活,很多女人幾乎都有婦科病,而阿膠對女人的健康大有好處。 這當然是積善積德的好事,所以盡管他妻子再有幾月就要生產,蘇敬山還是背上褡褳遠上晉北了。進入朔州地區,他感到和晉南臨汾地區相同的是,能看到閻錫山布置的很多部隊。蘇敬山不懂軍事,但他懂得哪裏布置部隊,哪裏就構成一個軍事要地。等他到了山陰地區,這種印象就更深了。而當地人對此似乎視而不見,也許是老百姓對打仗已經習以為常,他們知道打不打仗,老百姓是奈何不了的;但,老百姓得接受打仗過程和打仗完了所造成的所有災難。而閻錫山隻崇信一句話:誰掌握軍隊誰都有占有欲。 縣城不大,但街上人來人往,布店、鞋店、藥店、飯店、酒館、茶樓,更少不了明妓暗娼,儼然是一座生活場景一應俱有的很重要的縣城。傍晚時,蘇敬山走進一家飯館,一看竟是高朋滿座,跑堂的為他找了座位,他要了一碗刀削麵。在等的工夫,他對周圍掃看了幾眼,好像來到這兒不光是吃點喝點,而是高談闊論,舉杯弄盞,暢敘舊情。讓蘇敬山十分驚訝的是,他們都旁若無人,說起現實種種,肆無忌憚,沒有任何顧忌;與他一桌的人也是信口開河,自詡為天下豪傑似的。 同桌的一位歪過臉問他:“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對吧?” “是,老家繁峙,窮地方;想到山陰看看有沒有小買賣可作,看樣兒,繁峙比這兒窮多啦。那兒就見不著有這麽紅火的街道。” “老弟,你看走眼啦,你光看眼前花裏胡哨的,是讓這兩條街把你蒙了,街後麵你知道是什麽景麽?要說嘛,山陰有現在這個樣,還是閻錫山的騎兵團駐紮這裏起了大作用。” 蘇敬山沒聽明白。自古以來哪兒有駐兵,哪兒就有災、就有難,哪裏會有什麽好事兒? “老弟,看出你對山陰不了解,這兒要沒有閻錫山的騎兵團就沒有這兩條街的熱鬧,進一步說呢,世道上,不管是什麽地方,沒有吃、喝、嫖、賭、抽,哪兒也熱鬧不了!” 同桌的另一位接著話茬說,“我替他給你說點情況,這個騎兵團是閻老西的親信部隊,參加過 5 年前蔣、馮、閻的中原大戰,為老西(民間對閻錫山的俗稱)立過戰功。所以老西把這個騎兵團當作他的眼珠子,老百姓說,騎兵團是老西的半條命。當然老西得高看騎兵團,‘高看’不是虛的,給誰賣命,誰就得以實惠酬謝;什麽是實惠?一個字:錢。” 這個人剛落嘴,先時說話的又開說了:“不管是當官的還是當兵的,他們公開說,誰知道啥時候小命就沒啦,趁活著不樂和,死了冤不冤?所謂樂和就是:這裏的官兵有 5 大樂和:吃、喝、嫖、賭、抽。單說嫖吧,普通兵,每月兩次;排長,每月 4 次;連、營長,每月 8 次;正副團長,每兩天一次。可離開營地到縣城來‘樂和’。” 說錢的那位食客又說了,“我勸你還是回你們繁峙,人生地不熟的在這兒你混不下去。” “看老哥們侃侃說東道西的,我看這地兒不像有發愁的光景,看這一屋子人,我真看不出誰有過不去的日子。” “都在混呐,可是不好混,告給你個秘密:這地兒三天兩頭抓共黨分子,你亮著嗓門說話沒事,不遭懷疑,悶頭不言不語的,沒準就給逮走了。” 敬山一口削麵沒咽下去,愣了一下,這一愣不要緊被鄰桌的一個人看到了,也算奇了怪了,正這個節骨眼兒,闖進 3 個手拿短槍的便衣特務(其實不是特務),經鄰桌的那人一指,進來的那 3 個人,一下子蹦到蘇敬山麵前,還沒等他看清來人的麵目,不容分說,就給銬上了,帶走了。 這就是閻錫山的世道,他依靠的就是這些兵痞、流氓、惡棍來支撐他的天下。本地人都知道不管抓的是不是共黨分子,反正抓一個就有一個賞;而且這裏凡手上有槍的都敢抓人。奇怪的是有些地方對被抓的人不審不問,就是要錢。隻要抓一個就絕對沒有白抓的! 蘇敬山被押進一個馬廄大院裏,院裏隻有一個不大的土牢。他被關進土牢的一刹那,突然覺得這可能是命運的安排。兩年前在大暑的節氣裏,遭遇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雷雨,讓自己大病一場;兩年後在“處暑”的節氣裏,就因為在飯館吃刀削麵時愣了半秒鍾,就給逮到這個土牢裏。他覺得閻錫山是不是快完了,若不,能這樣瘋狂麽?不過他心裏說,你們還真是歪打正著,老子就是共產黨呢!我還沒經過嚴峻考驗呢,那就試試吧! 當然他也後悔,後悔不該和慧敏結婚,難怪老爺子曾這樣擔心過;在土牢,就算死不了可誰知道哪天能出去呀!慧敏將來還要帶一個孩子,孩子怎麽活?安家的日子怎麽過?而一旦牽連同濟堂,那後果還能想麽,至少至少,慧明的婚事更沒指望了。他感到好象一座大廈頃刻間就要倒塌了。後來,他不多想了,命運既這樣安排了,就隨它的便吧,這樣的世道誰能擋住無辜者的死;活著,就等於揀一條命。 四 蘇敬山進土牢快有一個月了,已經是秋分了,白天的土牢還相當熱,隻在月亮升起時,才感到清爽的夜風吹進了土牢,白天的“秋老虎”才沒有了蹤影。 來土牢以後隻審訊過一次,挨過幾下馬鞭子,這讓蘇敬山非常驚詫,他開始懷疑:這裏未必是特務機關。他琢磨審訊時放給他一句話:蠢貨,你想一輩子呆在牢裏呀,好好琢磨琢磨,你真的不打算出去了?這兒可不能白管飯!說完了,喊來叫石發的牢卒,命令道:把人押回去,看住了,讓他懂點事! 一回土牢,不等蘇敬山問,石發把牢門哢叭一鎖,先歎口氣,衝著一根根門擋子,右手指在蘇敬山臉前亂劃了幾下,說,“我不知你是幹什麽的,你也不想想,就這個像柵欄的門能關住共黨分子?再說了,就算能關住,有這樣的審訊麽?你見到刑具了麽?” “那我犯什麽罪了?” “犯什麽罪,犯不懂規矩罪!但你不要怕,我先告訴你,這裏不要你的命,就是要你的錢。簡單說,這裏弟兄們手頭緊,花銷大,你得讓他們寬裕寬裕。” 蘇敬山趕忙從鞋墊底下拿出兩塊銀元給石發遞過去。石發很麻利地藏好,接著石發的話可就說長了。“一般說,要想抓共黨分子不容易,再說,那是專門機關的事,就是專幹這行的,他們也不一定就願意幹,你不明白了吧。這裏的人都知道,就算你抓到共產黨了,閻錫山是給頭目獎賞,那賞輪不到你;你還可能搭上一條命。可能你不大明白,細點說,整個山西,誰都知道共產黨多了去了,可是,你就是不知道在哪兒,要知道你抓走了共產黨,人家鋤奸隊是幹啥的?還能讓你活麽?所以,這裏時興抓要命不要錢的人。” “這不是敲詐麽?” “當然是。不敲詐他們怎麽抽大煙、逛窯子?” “你們上峰知道了,那不犯事了?”蘇敬山有點疑惑。 “我們頭目說了,真若惹急了,這年頭誰怕誰呀!上邊有‘大病’,下邊有‘小病’,彼此手裏都捏著對方,上邊有時候,倒更怕下邊。” 石發看蘇敬山是個厚道人,加之自己平素沒個說真話的機會,憋了很久的話,一開個頭,話頭就煞不住了,何況蘇敬山聽得很認真。石發越說越來精神,有種順水行舟的快感:類似我們這樣的土牢,在朔州和山陰至少有 10 處,誰查誰呀,頭目說了,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寧撐死也決不餓死!。 “這晉北地區的土牢雖然不少,但我們這土牢卻是蠍子巴巴毒(獨)一份,在晉北沒第二家。這裏是專門為騎兵團養馬的,你沒聞到這個馬廄大院的馬尿味兒?我是不在編的,是臨時雇來隻管飼草和馬料,加上管土牢和馬棚的這兩把鎖。養馬班 10 人,分兩班,每周換班,沒人換我;他們有槍,我沒有。” 蘇敬山了解了這些情況,覺得不可能有生命危險,心也就踏實了,但他怕他們知道自己是“同濟堂”老先生的女婿,那會讓他們獅子大張口,不僅索要數目大,還會沒完沒了。他犯愁了,怎麽解決?他是一籌莫展,他想到石發,但又覺得不把牢,躺在鋪著草的土炕上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倒是沒人催他,好象頭目們都有經驗:這種事兒就得耗一段時間,就是真一個子兒沒有,也不能要人家命!其實,他們也怕發生意外,萬一傳到閻錫山的耳裏,又趕上閻錫山心煩意亂的時候,非定大罪不可,輕者,砍去雙臂:重者,一命嗚呼。 說話秋風起處,秋雨光臨大地,蘇敬山的土牢少了汙穢氣,卻有了濕氣,他有了體驗,汙穢氣讓人不舒服,而濕氣卻讓人太難受了,渾身奇癢。 天剛放晴,石發喊他:有人見你。 有人見我?誰呢?他心裏直打鼓,家裏人怎麽會知道我在這兒呢。但是,出他意外,他一見是慧明,他沒顧得上問你怎麽找到這兒了,在他冷不丁大喜過望的時候,真的就是高興,而慧明第一句話告訴他:我姐生了,是個女孩。蘇敬山連連說好好好,你姐有伴了…… 石發說,“你們慢慢說,把話說透了。說完就要走開,”不等敬山暗示,慧明把五塊銀元很快放到石發手裏。石發小心藏好,對他們說,“你們說話別超過一個鍾頭就行,一會兒上房的頭目還得見見,當然少不了打點,但第一次可千萬別多了, 5 個人給他們撂下 20 塊就行,你怎麽也得一個月來一次,一般情況是這樣;特殊情況就看頭目怎樣認識你了。”石發說完,去馬棚給馬添草料,能聽到馬的鼻息聲。 慧明把家裏情況詳詳細細地告給了姐夫,敬山也講了這裏情況,囑咐慧明告訴你姐姐,現在還沒有多大危險,萬一形勢有變,那就很難說了。盡管這裏就是敲詐勒索,咱也得小心。 “我爹和我姐說了,讓我告訴你,不要心疼錢,他們隻要有個準數,咱就不少一分一文如數送上;我爹讓你把‘那件事’一口咬定沒有,這是最重要的!” “我想到這了,讓家裏人放心。若真有變,就讓你姐姐帶上孩子外出逃難,萬萬不能把‘同濟堂’牽扯進去。” 慧明走後,蘇敬山的心又懸起來。 1936 年 1 月 23 日 是(鼠年)的大年除夕。中國人窮不假,但窮也得過年;既要過年,不管大宅小戶,都要有個過年的樣子,也不論是城市鄉村,哪裏都是鞭炮齊鳴,也都有各式各樣煙花帶著串串火光飛上夜空,好象對滿天星鬥報告中國人過年了。 在蘇敬山的土牢裏,盡管沒有過年的氣息,但也能看到星空下的一點煙火,知道是過年了。 5 個頭目有兩個騎著馬進縣城逛窯子去了,另 3 位得等逛窯子的回來,才能在後半夜進縣城去逛它個花下做鬼模樣。隻有石發一個人堅守。 石發到上房和他們推推“牌九”(中國古老的賭博方式),不時地到土牢前和蘇敬山說一會話。讓蘇敬山感到在最下作的行列裏,石發應算是人樣還在的一個人。在後來,每當想起這段土牢日子,他對石發還常有感念之情。石發這個人,從沒有對蘇敬山惡語相向,更不要說有什麽毆打或傷害,他就有一點,給他錢他接受,從不嫌少,而且從不主動要。蘇敬山沒有坐牢經驗,但他感到坐牢能遇到像石發這樣的牢卒,真是僥幸了,甚至認為這樣的牢卒在中國沒有第二個。石發曾悄悄對他說,你要信得過我,有什麽要求、有什麽讓我幫你的,你盡管說,我絕不會出賣你去邀功求賞;不用給我多少,給個跑腿錢就行。 石發還說,別看我這個差事挺讓人仇恨的,可我這個人心不黑。我爹媽早死了,我孤零零地,哪兒給飯吃就在哪兒幹,但我記住爹對我的囑咐: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要有朋友,人生在世沒有朋友,路就難走了;再若與人結仇,後果就沒法盤算了,更重要的是,到什麽時候人不能丟了良心…… 這個除夕之夜,石發和幾個頭目吃年夜飯,有酒有肉,真是叭一口肉,吱兒一口酒,吃得膨悶漲飽,喝得雲翻霧起。頭目讓石發慢吃快喝,石發推托說,我喝醉了,人跑了,算誰的?還不是我倒黴?我不比你們,你們盡管喝,除夕就是往飽喝的時辰。頭目誇石發,等蘇敬山的事結束了,我們領你進縣城,也給你找個娘們讓你品品折騰娘們是啥滋味兒,也讓你體驗體驗什麽叫神魂顛倒。 石發沒說什麽,幾個頭目也都喝得直往桌底下出溜,石發端著一大碗肉,往土牢去。在院子裏,他抹抹嘴,院子很暗(上邊有指示,馬廄大院不許張燈結彩),石發邊走邊看四周,仰頭看看天空,不知什麽時候沒有了星星,強勁的夜風把幹透了的柳樹枝刮得嗖嗖響,風也把地麵上還沒有沉實的雪卷起來。石發說,天要下雪了。 他還是真想和蘇敬山說點吉祥話,過年了嘛,大家問聲好,都痛快。石發走進土牢先說句“過年好,明早就是大年初一啦。” “你過年好,祝你明年走好運。” “我給你端來一碗肉,你也得過年呀。” “謝謝你了,我已吃過了。” “什麽,你吃過了?”石發有些疑乎。 “你先別問,更不要慌神兒,你靠近點兒,我說給你。我小舅子給我送來的,他有話跟你說,很重要的。” “他在哪兒?” “在這兒,我等你可有一會了。咱們小聲說。”說罷,慧明把卷得緊梆梆的百塊銀元給了石發,石發愣愣地,是被這一百塊銀元嚇蒙了,還是覺得有什麽大事兒發生了,石發嚇得六神無主。但石發腦子不笨,很快就明白了,這定是劫牢的來了。他倒急了,小聲說,“有什麽要求?快點說!” “若不是怕你受牽連,這會兒,你聽不到我們的要求了。”慧明身後又走出一個人:“我們方才要把人劫走,留下你,他們會打死你,所以我們是想帶你一塊走,跟我們走到底,我們歡迎;走半路,你想遠走高飛,我們護送你一程。” “快說,還要我幹什麽?”石發心急火燎地。 “把馬棚打開,牽出 5 匹馬,連你咱們 5 個人騎馬飛走!” 夜空飄著小雪花,在山陰郊外凍得硬梆梆的土路上, 5 匹健壯的公馬像帶著生命的莊嚴委托,騰空馳向遠方了。 這當然是個偶然,因為這不是人們早就精心策劃的;但也是必然,因有抗日,也就有了抗日所需要的一切。稍加解釋,情況是這樣的:劉誌丹和高崗在陝甘創立的工農紅軍第 26 軍,與原在鄂豫皖根據地的紅軍第 25 軍在陝甘會合,成立紅軍第 15 軍團,使陝甘革命根據地得到進一步鞏固;為了抗日,不斷地與國民黨部隊和閻錫山部隊發生激戰。“ 12 · 9 ”運動後,掀起全民抗日高潮,在陝甘的紅軍有了新的戰略部署。派了小股部隊化妝進入山西,想偵察山西的動態;因宋大任和薑占英曾在晉南活動過,這次也來了,他倆當然不會忘記“同濟堂”。到了臨汾不久就到太原看望安懷遠老先生,才知道蘇敬山遭遇了不測,掉進了閻錫山騎兵團私設的土牢。 宋大任和薑占英做了精細準備,由慧明領路趕到山陰,在除夕之夜,救出蘇敬山,並把牢卒石發救出罪惡的深淵,使他走上革命道路。 五 1936 年 2 月 17 日 陝甘紅軍發布了《東征宣言》,即:“為實現抗日,渡河東征”。這時候來到延安的蘇敬山、石發和安慧明,怎麽安排還沒有定下來。隻是石發是否有資格參加紅軍正在研究。宋大任與石發有一次談話,其中幾句問答應該留在記憶。 “小石,你是什麽出身?” “不知道,爹娘早死了,我什麽都沒有,鄉親們叫我孤兒,給起個名字叫石發,說是石頭還能發芽嗎?也就是估摸我活不了!” “你怎麽跑到閻錫山的騎兵團?” “一個老鄉告訴我,晉北山陰縣招募給騎兵團喂馬的,管吃管穿,還給幾角零用錢,我就跑去了,他們一見我就相中了,那年我 17 歲,現今 19 啦。” “你除了喂馬,幹過別的事兒沒有?” “幹過。當土牢的牢卒,收過牢裏人給的錢,但給幾個我收幾個;這個,你最好問問蘇大哥。我長這麽大,沒說過謊,爹死前告訴我,什麽時候也不能把良心活沒了!” “這,我相信。我再問你幾句,你願意回答嗎?” “我高興極了,從來沒人和我說點什麽,那時候還是蘇大哥和我說過家常話;現在你就問吧,你把我當人看了,讓我特高興。” “看你說的,明明是人嘛,能看成別的麽;在延安,你是想留在紅軍當戰士,還是回土牢當牢卒?不要有顧慮,要回山西我們送你。” 宋大任這一問,把石發一下子問毛了,流出了眼淚,很激動又很緊張,戰戰兢兢地問:“我不回山西,可是想當紅軍,怕紅軍嫌我,我當過牢卒呀,會給紅軍帶來不好名聲。” 宋大任沒有直接回答,搖搖頭。宋說,“紅軍天天和反動派戰鬥,具體說,在戰鬥中誰都有犧牲的可能,你不怕嗎?” “不怕!當牢卒是下三爛,當紅軍就是犧牲了,我石發不成烈士了?光榮!石發把一個布袋子交給宋大任。” “這是什麽?” “是我當牢卒時蘇大哥給我的銀元,那些紙票子是馬廄頭目給我的,我不會花錢。把這些錢留給紅軍吧,就算我當牢卒的事兒抹了;當牢卒太丟人,首長知道就行了,請首長別讓人知道我當過牢卒,行不?” “當然行,我先跟你說,你交給的這些錢,我一定交給組織,組織上還讓我告訴你,你為革命帶來 5 匹好馬,這是你的貢獻,組織上表揚你的勇敢,相信你會成為紅軍的一個好戰士。現在我就告訴你,你是紅軍戰士了。” “真的?我是紅軍的戰士?石發向宋大任連連鞠躬,並說,我有一個更正,能說嗎?” “當然可以說,你想更正什麽?” “就是那 5 匹馬的事,絕對不是我的貢獻,而是你們的勇敢機智,我是跟著借光了,逃出了魔窟。怎麽能說是我的貢獻呢?這麽其實,沒有我石發,你們照樣能救出蘇大哥,照樣能騎上馬飛走。” “你真是好樣的!”宋大任和石發緊緊握手。 那以後全民抗戰開始了,石發隨 120 師開辟西北地區,有信過來,石發入黨了。 宋大任和薑占英到冀中參加敵後武工隊,騷擾或偷襲日偽在北平四周的活動。曾在太原“同濟堂”養傷的熊雲閣,已去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簡稱“八路軍”)開赴華北抗日前線。 蘇敬山留在延安,成為“抗日軍政大學”的學員,是一邊學習一邊在校醫務室工作。隻是安慧明是走是在還不好定,走,有走的理由:“同濟堂”沒有他,誰去外采購?而且他父親身邊沒人也不行,父親若有個三長兩短,誰照料?再則,他姐姐誰來護著? 雖說安慧明可以馬上回太原,可是組織上怕他前腳邁進,後腳就有特務跟上,那豈不是引狼入室,老先生的性命也有危險了?所以,組織派人和蘇敬山談談,征求他的意見。蘇敬山覺得組織上考慮得周到,因為那次劫牢肯定對世麵有驚動,但又聽不到有什麽動靜,是閻錫山裝聾作啞以便設套引誘,還是他什麽也顧不上了?窮於嚴峻形勢的逼迫! 晉南紅軍整師整軍地壓過來,東邊的日本侵略軍已把整個河北盤踞在腳下,兩省之間雖然有大山的自然屏障,但以閻錫山的軍力也擋不住日軍的進犯;而北邊從張家口一路向西又有所謂蒙疆自治政府的蒙古兵團,虎視眈眈,隻要日本人向蒙古人打個招呼,偽蒙政權和日本侵略軍一聯合,從大同那邊打進來,頃刻間閻錫山的所謂晉北防線就會全線崩潰。盡管綏遠一線有傅作義,但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傅作義麵對著咄咄逼人的日本侵略軍,也感到太大的壓力。這種形勢可能迫使閻錫山對自己的戰略決策有所調整,具體到劫牢事件,他未必知曉,既便一清二楚,他也沒工夫操這個心了。 後來,從太原回來的偵察員報告,官方沒什麽反映,而市井間傳的可就邪乎了,山陰那兒居然有人去那個馬廄大院看看土牢啥樣,可是不知什麽時候著了大火,大火燒的隻剩下殘牆斷梁,瓦礫狼藉,風起處,灰燼旋轉。大火留下的慘景,讓人相信劫牢是真的了。 有不少人在晉北地區,說是看到過所謂通緝共黨要犯的布告。不過也早被朔風撕扯零碎了,沒人知道“共黨要犯”是誰,更不知道是否抓到,人們倒是相信“通緝”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但卻讓安懷遠老先生犯難了,慧敏還在繁峙岩頭村,孩子太小,有個風吹草動怎麽辦?就委托幾個人把慧敏接到太原,在太原總能有個照應。 形勢總在變化之中,有時出人意外。當下,閻錫山在共產黨的推動和影響下,組織“犧牲同盟救國會”,建立了“抗日決死隊”這是閻錫山平生第一次被共產黨抗日政策所感動的結果。也就在這個時候,安慧明回到太原,再次看到老父親、姐姐和隻會哭和笑的外甥女。掩蓋不住父親的老態,而姐姐隻在奶孩子的時候和寶寶有說有笑的,孩子一睡著,姐姐的眼神裏就全是憂傷了。 安懷遠一看女兒,他恨自己糊塗,怎麽想起弄阿膠來?若沒有這個打算,還能有讓女婿去晉北的事麽? 一個嚴重情況又發生了。山西相對平靜的日子,也就是剛過了一春一夏,閻錫山就變卦了。不知是被日本鬼子嚇懵了,還是國民黨軍隊到陝、晉地區,圍剿八路軍和企圖摧毀共產黨的革命根據地,讓閻錫山的精神又抖擻起來了,覺得還是反共是他的“正業”,於是便又開始了對共產黨員的搜捕和屠殺。 就在這種險峻時候,慧敏不得不抱著剛過周歲的女兒四處逃難了。居然有人到繁峙岩頭村,打聽蘇敬山和他妻子去哪兒了。但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 還在慧明回太原的時候,在延安的蘇敬山回憶起和慧敏在一起的日子,心裏就異常地沉重。不過他有一個倔強的信念: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一定會活著!隻是讓他知道妻子女兒一定是活在九死一生的掙紮線上。他心神不定,因為他沒辦法能改變這個現實,隻在心裏說,既不能牽手又不能相扶,就在心裏堅守吧。常說人死容易,活著難呐,當真是這樣了。 後來,蘇敬山調離“抗大”醫務室,調他去陝甘寧邊區醫院,再後來,在傅連暲當了延安中央醫院院長時,把他調進中央醫院。日久天長,不管是部隊的還是機關的,凡來醫院看病的,眾口同聲說蘇敬山是真正救死扶傷的好醫生,是傅院長最得力的助手,他的時間都屬於病號,他沒工夫到外麵散散步,或是和誰聊聊天,偶爾,晚飯後,站在窗前,傍晚時間能看到延水河邊,聚集著來自不同地區的青年男女,跳躍著,奔跑著,嬉戲著,遠遠望去就是一河青春氣息,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輝映下流光溢彩。 這時他想到妻子女兒不知飄落到什麽地方了,病房傳來病痛的呻吟聲,他的任何思念立時也就終止了。 他倒是擠出時間去寶塔山後和山那邊去采藥,在低矮的灌木叢和雜草中,能采到一株一葉都讓他非常欣喜——有一點總比沒有好啊。偶爾不小心不是紮破了手,就是摔倒了,還要裝著沒事的樣子,偷偷地一瘸一拐地走下山來。 一天,部隊的一個重病人送進醫院,當時傅院長正給“魯藝”的一位領導診病,傅院長讓蘇敬山負責給剛來的重病人診治。診斷結果是傷寒,不僅必須住院而且還得必須隔離。這個重病人在醫院住了三個月,雖然傷寒病症全沒了,但身體狀況至少在短期不適宜回部隊,所以,經組織決定,派他到延安正北的綏德一個區,去協助區委書記工作。這個人就是來自清華大學的共產黨員武誌峰。 武誌峰住院期間和蘇敬山很談得來,漸漸地兩人無話不談。他坦誠地告訴蘇敬山,他和戀人分手的痛苦經曆,這次分手給他戀人邱韻的打擊是太嚴重了。自己一閑下來邱韻就在眼前,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 5 年,我快滿 25 歲了。我不是幻想重逢,我隻是想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兒呀,在國內還是到了國外?我惦記著,但是夢裏都沒邱韻的影子。 作為醫生的蘇敬山,他知道這種思念長此以往,容易造成心理傷害,嚴重的時候會憂傷會鬱悶,一旦久久擺脫不掉,就可能產生心理疾病,而治療心理疾病是非常麻煩的,現實環境又不可能提供有效治療。看來隻有語言這個手段了。但蘇敬山還不清楚,究竟什麽樣的話語能讓武誌峰開心。蘇敬山想了很久,終於在武誌峰要去綏德之前,把要說的話說了。 蘇敬山說,“我小時候,跟我們岩頭村私塾老先生徐延年,學過《千字文》和《四書·五經》,後到太原在“同濟堂”學過中醫,讀過幾本包括《本草綱目》在內的藥典;沒讀過大書更沒有讀過洋書。我就這點文化,你說我能說出幾句讓你心寬的話?可是你既是我們大家的同誌,也是我的朋友(這個話你別跟別人說),我既然看到了什麽,我不說出來,覺得與情與理都說不過去,何況我還是個醫生,總要對你健康負責吧。” “我不會介意的,你想到什麽,你看到什麽,盡管說,是朋友就要敞開心胸暢所欲言,我是把你當作長兄敬重的。” 蘇敬山示意他小點聲——“這裏不時興稱兄道弟,讓人聽見了會有麻煩。好,說正題吧。你為了革命失去了戀人,你想她、愛她、忘不了她,這證明你真正愛她,這很正常;但真正的男人必須知道自己的身份,在什麽位置,應做什麽,必須做什麽,這一切捋順了,裏裏外外看清楚了,你才對得起你的戀人,否則,難說你真正愛過邱韻!” “這話可能說得嚴重了。大概人都是這樣的:看別人清楚,看自己迷糊。說我自己吧。我是 1935 年夏末給閻錫山匪徒抓進土牢, 1936 年 1 月 23 日 (鼠年)的大年除夕,讓宋大任和薑占英救出,爾後到了陝北,到了延安,現在 1940 年也過去半年了,這一晃就是 5 年沒見著老婆孩子,而且不知道她娘倆逃難逃到什麽地方;這不都是因為我麽!我怎辦?我對得起她們嗎?這不就等於對她們娘倆的背叛麽!常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無二三”。你說,我能離開延安,到處找老婆孩子麽?不行吧?自己的老婆孩子這能不想麽,但,沒用,真沒用! 你是兵,就去衝鋒陷陣;你是幹部,就把你應該管的事做好;我是醫生,救死扶傷就是我的重任。還有別的麽?有時我想讓腦子輕鬆點,放鬆放鬆,又怕別人說你無所事事;想點事吧,又怕別人說你一腦子小資產階級的患得患失。 你放著清華不念,跑到幾千裏外的延安,不就是要當一個革命者麽,一句話,幹好革命,誰也對得起了。 另外我勸你,到北邊去工作能遇到條件較好又有文化的姑娘,隻要脾性相投,就組織個家庭吧,婚姻事誰也晃蕩不起,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需要伴侶。無家也就沒業,這話不能說沒一點道理。” 武誌峰緊緊握住蘇敬山的手,點點頭。 武誌峰在綏德東南的薛家峁鄉當黨委副書記, 1941 年夏,原書記調到綏德,武誌峰接任黨委書記。還在他當副書記時候,和鄉政府女幹部譚玉潔戀愛了,在戀愛過程譚玉潔多次向武誌峰講自己出身不好,自己又是個“群眾”,希望武誌峰慎重考慮;真到了誰也離不開誰的時候,一旦因政治原因而不得不硬要分手,那就太可怕了,那就是魂飛魄散的大災難! 譚玉潔再三解釋:“我說這個,絕對不是懷疑你會不愛我,你也知道我非常非常愛你,可是得想周到啊,要是命裏有情無緣呢?誌峰,你是黨員呐,你愛誰,這可以由你作主,但,你和誰結婚就不會那麽簡單了。這種情況我在薛家峁聽說過、也見過幾樁,結局大都不好! 當然,我出身不好,可我從綏德師範畢業到薛家峁工作,大家有目共睹,我個人曆史清白,工作積極,作風正派;我雖然文化不高,但在山區還是能應付工作的;從沒有受到領導的批評,所有其他同誌都說我為人熱情、好學、謙虛謹慎;支部的同誌也曾想幫助我解決組織問題,就是這個地主出身的原因還需要時間考驗。” 六 在荒蕪而貧瘠的薛家峁遇見武誌峰,最初譚玉潔隻是感到,有機會能從領導身上學很多東西,好象她一眼就看出武誌峰有文化,這之前就聽說有好多大學生來延安參加革命,而武誌峰給她的印象就是大學生來參加革命的,不過現在是她的領導。她沒想到倆人愛上了,什麽話也都交流過了,讓她十分感動的是武誌峰毫不在乎自己的地主出身,盡管這樣,譚玉潔心上的一塊石頭還沒落下來。所以她想再說說自己和自己的家庭。 “實事求是說,同誌們都認為我是一個很稱職的鄉幹部,就是我那個家讓我很漚心,總給人不清不白的感覺。好像我家真就是有多少罪惡似的。”一次她對武誌峰說,“那就簡單說說我的家,讓你了解了解有好處,何況你也應該了解。” 祖輩在綏德正北的米脂有不少土地(有多少我不知道),剝削肯定是剝削了,但怎樣地剝削,我不清楚。我爹隻告訴我,家裏所有產業,都讓你 4 個叔叔連抽帶賭,幾年工夫就給敗幹淨了。我爹還有兩個妹妹,早年嫁到山西,至今沒有音信,我爺爺奶奶先後讓我 4 個叔叔氣死了,當然,我爹更管不了他的 4 個兄弟,帶上我娘和我們 3 個孩子,離開米脂來到綏德。後來與幾個人合夥經營一個小木鋪,生活還算對付。我和哥哥姐姐都在綏德念完小學,後來我哥去木鋪學徒,我姐嫁到榆林的佟家,這樣家裏的負擔輕了,我才有機會上了綏德師範,並且以優秀成績在綏德師範畢業,正因為學校給我的鑒定是品學兼優,我一畢業就馬上分配我到薛家峁鄉工作,我在薛家峁工作 3 年了,職務是鄉政府民政助理。 誌峰,這就是我個人履曆的全部。我 20 歲了,就是這半頁履曆上的地主出身,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在心上留下烙印,並且一想起來幾乎疼痛難忍。你說,當時我還有心思戀愛麽?何況我特別清楚,真正有抱負奔前程的年輕幹部,人家誰情願為我而丟掉一切呢?所以,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愛,可是更大的悲哀還在於我寧肯獨身,也決不嫁無知無識沒有理想的人。其實,我知道沒有愛情的女人是不幸的,因而女人的歲月也就顯得格外地沉重。想起來“地主出身”就是一條無形的絞索。而這條絞索一出現我就感到非常恐怖…… 武誌峰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問:“你姐姐不是也嫁人了,她不也是地主出身麽?” “是。怎麽說呢?也可能是覺得女大當嫁了,媒人一撮合,爹娘一同意,就嫁了唄!我姐並沒有自己的思考,還可能覺得婚姻大事就是有了自己的家庭。至於幸福不幸福,和美不和美,那是不由女人的心意的,傳統的說法是,男女婚姻女方聽便。” “他們幸福嗎?” “我問過姐姐,她好像覺得我問的多餘。姐溫和地說,女人能為夫家生兒添女,這就是幸福唄;女人若能把孩子拉扯大,活一回女人就全有了。至於日子過的窮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若是命好點,自個男人能有工夫心疼心疼你,這就得很心滿意足了。” 我問姐,“這過日子的事兒姐沒個想法?” 姐說,“看你問的,問的哪家子話?女人有想法就犯疑了,丈夫懷疑你在外麵有靠了,婆婆就會幫助她兒子折磨你,家裏不光是瓶瓶罐罐摔碎了,那日子也不得摔碎了!” 我姐一見我反倒開導起我來,說什麽女人的腦子越簡單越好,有那麽點感覺夠生活用就行了。挑什麽呀,就算你長的多麽漂亮,一個地主出身就會把你黑的沒模樣了,你還想挑別人,別人不挑你,那就是你修來的福;至於什麽婚姻自主、戀愛自由,那是曲兒,好聽不好用。再說了,什麽叫好男人?不賭不嫖有點營生幹,就是好男人!姐還警告我:男人 50 歲,能娶上大姑娘;女人到了 30 歲,沒人要了——年輕的誰要你呀! 50 、 60 歲的要你,你嫁嗎? “怎麽說呢?你姐的話不能說沒道理,可以說中國女人的大多數,都是這樣生活的,這是女人世世代代的生活模式;在現在,我們似乎還顧不上解開對女人的這個捆綁。但不管怎麽說,作為革命幹部,不應該受傳統婚姻觀的束縛。玉潔,我不希望你對自己的婚姻失去信心,更不要悲觀。你知道麽,我看過你的檔案,是幹幹淨淨的一份檔案。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黨的政策。你 1938 年夏天一畢業就到薛家峁,當年你 18 歲,在這樣艱苦環境,你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工作了整整 3 年多,你不是在革命麽?你是革命幹部呀,幹革命非得是黨員麽?玉潔,就拿延安來說,非黨幹部太多了,沒有任何人說過:不是黨員的不能做革命工作。不要老背著地主出身的包袱,丟開它!讓自己快樂!讓自己輕裝前進!更重要的是在任何情況下,絕對不能丟掉自信!” “我當然有這個自信,我絕對相信我愛你是光明正大的,我不相信我會斷送你的前程!世上不存在那種荒唐邏輯,同樣,我更不相信,地主出身的女革命幹部譚玉潔,沒有權利嫁給她的心上人——共產黨員武誌峰。” “那就從我開始吧,我愛譚玉潔,愛到底,愛到死!誰要斷送我的前程,請他來吧。” 玉潔突然抱住武誌峰嗚嗚地哭起來,埋藏在心底的愛讓誌峰給點燃了,她從來沒想過會有武誌峰這樣的人,這麽真摯、這麽火熱地愛自己!頓時,她的內心世界被愛衝開了青春的閘門,她沒有羞澀,也不靦腆;是率真的、是沒有修飾的、是沒有準備的、是即興的;但讓武誌峰感到是莊重的、是深沉的、是不能修改的! 此刻在玉潔的心裏,她知道什麽是愛情了。她對誌峰說,一個 21 歲的大姑娘剛剛得到愛,你知道我想什麽嗎?告給你吧,女人的這個愛,隻能交付給一個人,愛,太神聖了,得用整個心和一腔血維護它,使它在任何時候不受傷害。 “玉潔,你說得太好了,那就讓我們的兩顆心,兩腔血去保護它吧!” 玉潔喃喃說,“誌峰,你抱緊我,別撒手,好好地吻我。” 武誌峰摟緊譚玉潔,熱烈地吻她,玉潔讓他任意撫摸,在誌峰耳邊吟吟婉婉地說,“誰要能證明,我現在就給你,我實在控製不了我自己了,哪怕現在眼前是一片火海,如果愛要付出代價,我敢跳進去!女人的一切不就是為她的所愛而準備的嗎?我就是為你準備的,我的靈魂和我的肉體。” 這讓武誌峰極為震撼,他沒想到平素少言寡語的玉潔,性格如此豁達,激情就是一團燃燒的火,這個在偏僻荒陋的山村長大的姑娘,至純至愛的心靈讓他也難以把持。但他知道一旦放縱,其後果很難設想,他不得不警告自己,不要毀了譚玉潔!必須對玉潔負責! 在邊區的幹部中,未婚而有兩性關係,那被視為通奸,而通奸又被視為犯罪,自然是品質惡劣、行為墮落,開除黨籍、開除幹部隊伍就是這個情況的代價。但武誌峰不能在這時候,直截了當地指出兩性關係巨大的危險性,因為玉潔正在期待、情緒又在癡迷狀態下,那會傷害玉潔的自尊。他說:咱倆的愛,是為明天的幸福,而不是現在的愉悅,一旦讓人發覺,那就是亂搞男女關係,再萬一你懷孕了—— “咱們就有兒子了。”玉潔笑嗬嗬地說,“我知道,我知道 , 那就是闖了大禍,咱鄉裏有幾個就因為發生這事兒給打發了。我可不是蛾子,非往火裏闖!說到這兒,玉潔眯縫眼睛柔情纏綿地說,那你就好好抱著我,能在你懷裏美美乎乎地睡一覺,作個終生不忘的夢,行嗎?” 誌峰抱著她,她仰起臉調侃地說,“這樣不會懷孕吧?……” 1942 年 2 月 1 日 (蛇年)臘月 16 ,毛澤東在中共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發表了《整頓黨的作風》的演說。那以後當作文件發到黨委一些機關單位。此前的秋天,武誌峰調到綏德縣擔任縣委副書記,他有資格親自去聽毛澤東的演說。當時人們還不太了解整風的“整”的深刻內涵,武誌峰聽完的第一感覺是“應該整整”了。黨擔負著拯救民族危亡的重任,黨的肌體當然要健康;有健康的肌體才有戰鬥力,所有的革命實踐,黨員必須率先垂範。這是說武誌峰對黨的整風有所期待;不過對自己好像沒多大關係。他認為自己入黨雖然 7 年了,可沒擔過什麽重要職務,在部隊時是營級待遇(不是營長),到地方剛提到副縣級,所以,按整風要求沒有多少對照性。他的根據是,整風內容隻有三個: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他審視自己:既沒有口舌之嫌,也沒有和任何人結夥,從到延安與文字沒有任何牽連。他認為級別高的,權力大的,說話一句頂一句的,文章寫得頭頭是道的,倒是應該聯係整風檢查檢查。於是他覺得自己無須動腦筋了。後來又突然覺得自己沒看懂文件;更不知整風的本質和整風的風向標。如果像自己想象的,幹嗎還有“懲前毖後”,還有“治病救人”,還有“一定要揭發”又不可“亂打一氣”;更讓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我們的整風“不是為了把人整死”,而是“為救人。” 武誌峰懵了。“懲前毖後”和“懲一儆百”怎麽成了整風的一個重要原則?我們的幹部、我們的黨員不都是在辛辛苦苦地工作麽?沒有不積極的呀,讓幹什麽就幹什麽,讓去哪兒就去哪兒,沒猶疑過呀,麵對多大困難沒退縮過呀,怎麽啦?誰病啦?出現了“治病救人”的嚴重情況!他想來想去,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本來挺明白的,現在倒模模糊糊看不清了我們一定要團結,為了共同的進步是啥意思了,莫非要共同進步,就得治病救人,就得懲前毖後麽?。 可是他老拗不過勁,老想起耳熟能詳的話:“ 同誌之間即使有點矛盾,有點小磨擦,可采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與人為善的方法,相互幫助、相互提高;從大局出發、以團結為目的 ……” 怎麽,這樣的 的思想工作方法,在“風”裏還有用嗎? 武誌峰知道這是自己不能預測的,他不去想了,其實想也沒用,而且在“局內”自然就是在謎中,實際上,也沒有幾個人真正了解“風”的核心旋轉速度。“風”是一種潮流,任何人在潮流麵前都非常渺小;麵對潮流,人的內心世界充滿各種矛盾,這就非常需要人的智慧和良知,但這是很難做到恰到好處;這是因為不僅僅是人,非常脆弱,任何事物都有極脆弱的一麵,有時候可能脆弱得不堪一擊! 武誌峰想去薛家峁看看譚玉潔,他了解她很孤獨,盡管以前她已習慣孤獨,那時候孤獨給她心靜、給她專一、給她定神於經典名著中的字裏行間;而現在,自打她沉寂很久的愛讓武誌峰給蘇醒了,她不僅忍受不了孤獨,還非常害怕孤獨 . 她說:“現在,孤獨對於我的心靈是最慘烈地蹂躪,是對我的精神世界最凶惡地摧殘!孤獨是不人道的!” 堂堂的武誌峰怎樣才能釋懷譚玉潔的孤獨?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離別前夕,邱韻的失落而憂傷的眼神還能想起來麽?邱韻為什麽離開清華園,你武誌峰還能回答是為什麽嗎?也許那時候畢竟太年輕,在熱血澎湃的時候,理想擋住了愛情。那麽,現在武誌峰的愛情走在什麽樣的路上?你武誌峰知道譚玉潔在想什麽,她在期待,期待她的愛情能成為生活的現實。在最高境界裏,愛情不僅連著不可替代的幸福,也連著不可替代的痛苦,而且還連著彼此的生與死。 想到這裏,一個愛他幾乎無所顧忌的邱韻,走出他的記憶,來到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她要對他說什麽,但他好像清清楚楚地聽到邱韻說: 愛,是一片飄浮不定的煙雲嗎?情呢,是可有可無隻在心與心之間留下傷痕累累的遊戲嗎?親愛的,我期盼你有再愛,但你一定要愛的結結實實,做不到這樣,就不要愛了;愛,不是你隨身攜帶的零件,愛你的人是要和你生活一輩子的。峰,我提醒你必須讓愛你的人感到愛你是最大的幸福。 這是武誌峰初戀時邱韻吟出的絕唱,邱韻帶著無盡的傷感遠走高飛了。武誌峰不敢回想往日的輕薄,但麵對譚玉潔,他發誓:誓死也要把愛情進行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