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第 九 章

(2011-03-20 19:29:13)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第 九 章

  

應該說,為右派準備的勞動教養所與監獄相比,既有不相似的,又有相似的。不相似的是,在這裏發號施令的大都穿著普通幹部服;相似的是,無論是在大門兩旁或是在院牆四角高高的監視樓裏,都有荷槍實彈的戰士或是公安警察。而不管是穿著普通幹部服的還是荷槍槍實彈的,在麵對右派們時,他們的共同點都是一臉警惕(還有帶著凶狠的仇視的目光),最多時候還是一臉的神聖不可侵犯。自然是不苟言笑,偶爾,你會感到他們對右派有種隨時把你打倒再踏上一隻腳的怒氣,似乎他們內心對你的譴責和社會上的人群差不多——生活的某些方麵的不得意、不順心,都是右派造成的,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右派,他們早就過上社會主義的稱心如意的美好生活了。都是右派給攪和的,把社會主義抹黑了。

這當然是現代曆史很沉重的一部大書。誰能有魄力翻開它?沒人!因為右派不是國家機器製造出來的,而是一個偉人欽定的。偉人說的話、做的事,中國沒人敢說“不!”

1958 年的春天按日曆說是到來了,已經是春分節氣,但這群右派依然覺得春的腳步姍姍來遲。因為這裏的土地還殘留著冬天的冰雪。又是乍暖還寒的季節,好幾百右派在警衛的監視下,來到桑幹河北岸空曠的土地上,命令右派們開始翻地。地僅僅被春風剛剛吹拂,大地還有著冬日的僵硬,一鍬蹬下去,隻有鐵鍬極淺的印跡。

耿介民這個班十來個人幾乎人人是一臉汗,因說“吃不飽”而當右派的那個來自農村的朱瑞祥,對農活那是沒有拿不起來的,他擦擦汗又看看周圍,嘟嘟囔囔說:哪有這樣幹農活的?從古至今,農活必須按節氣走,穀雨才種大田,這叫幹什麽?他真想仍下鐵鍬到地埂蹲會兒,接著說,這勁使在這兒有什麽用?

稍遠處的警衛衝他喊:朱瑞祥,你說什麽哪?(這裏交代一下,凡右派走出大院進入勞動現場,在五十米範圍的對角點,各有一背槍的警察監視右派勞動,可見現場有多少警察)

文笑寒向警察招招手,大聲喊道:“朱瑞祥說,咱們這塊地雖然硬點兒,但比大山軟多了,愚公都能移山,咱還不能把地球翻個個兒,就是慢點兒。”

“這就對了,有這個認識,你們就知道什麽叫‘人定勝天’,重新做人也就有希望了。”這位警察說完把臉轉向另一塊地上的右派,看得出來他很高興,可能是右派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他的教育,讓他很有成就感。

就在這位警衛轉過臉的時候,耿介民這個班的好些人捂著嘴笑,朱瑞祥還張大嘴笑,一邊還說,“怎麽樣?警衛都說了,我重新做人有希望了。”

那位當過縣教育局長的費德福,衝著朱瑞祥笑了一下,“你老實巴交的,怎麽學會做夢想好事兒了?要真聽到你說啥,你還能笑得出來麽?還不多虧文笑寒腦子來的快!”

朱瑞祥說,“你以為我真那麽想了,你小看我了,我是笑那位警察終於逮著機會可以顯擺自己的權威了,你當我會相信他說的那套!你當我還是那個可憐巴巴的村小教員呐,不是嘍,我終於看明白了,我現在就開始學說假話,因為當官都說假話,而且官越大,說的假話越玄,能把你懵得像吃了蒙汗藥!我不就是右派麽,學會說假話,這也是當右派的最好心得。”

那位重慶大學畢業的民盟盟員鍾謙,邊笑邊拍著朱瑞祥的肩膀,“你以前因為說‘吃不飽’當了右派,是冤了點兒;若是方才那幾句鳴放出來,那就不是一般的右派,至少要劃進中級右派,所以按如何劃分右派等級的規定,你是一點也不冤枉了。”

“可是當官的把假話說的一套套一串串,怎麽沒人過問呢?”

“我也奇了怪了,看不出咱們的朱瑞祥能提出這麽尖銳的問題,你真沒白當右派。曾是共產黨員、建築學院講師鬱大千一臉疑惑的表情。但又很鄭重地說:難怪心理學家說,在壓力下、在威逼中,人的求生欲望異常強烈,人也一下子就變了,變得聰明,變得有智慧、有悟性。咱們的朱瑞祥就是這樣的人。”

文笑寒說,“老朱問當官的說假話怎麽沒人過問,我來給老朱回答,因為他們都喜歡聽假話,因為聽假話舒坦,因為假話更能張揚權力的威嚴,因為假話能讓他們步步高升。‘鐵拐李把眼擠,你蒙我我蒙你’。蒙人都是為了有所得。”

“我是個基督教徒,在輔仁大學讀書時,常聽說上帝最厭惡的就是撒謊的人。所以我從不說謊。比如,如果當官的問我,你認為你們在這樣的地上勞動創造了什麽?我當即回答:這樣的勞動不僅談不上什麽創造,而是名副其實的勞民傷財。因為這樣的勞動毫無效益。”說話的曾是高中英語教師的丁惠誌。

因心事重壓,寧慎沒情緒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但他聽丁惠誌介紹自己是基督徒,立時看了他一眼,倒不是出於好奇,而是寧慎的母親也是信仰基督的。寧慎有點好奇地問:“老丁,你是基督徒,又是教英語的,英語課有鳴放麽?怎麽也成了這個德行了?你礙誰什麽了?是上帝讓你幫助共產黨整風麽?”

“我怎麽會礙著誰呢?上帝也不懂整風是什麽,是這麽回事:有一次校領導問我為什麽信仰基督?我覺得人家是領導,可能是不了解才問的,那我有什麽理由不作回答呢?我說,在輔仁大學信仰基督教的學生太多了,當然這都是解放前的情況。基督教就是耶穌教,而耶穌是上帝的兒子,他認為世人都有原罪,信仰耶穌才能獲得永生,靈魂能升入天堂。

他又問我,你認為這位上帝的兒子說的是真理麽?你們聽聽,他這樣問是啥意思?我能背叛信仰了十幾年的宗教麽?雖然有些忐忑不安,我還是回答:是。因此我信仰。

他又問我,你認為毛主席的話是真理麽?

他這一問,讓我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可是我必須回答呀——”

這時候一下子把人們的神經給扯緊了,從沒有插過話的當過醫生的馮文義急著問:“你是怎麽回答的?是說‘是’、還是你敢說‘不是’”?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毛主席說的哪些話,所以我不好回答。

我指的是毛主席說的每句話,聽清了沒有?顯然,這位問話的人有點生氣了。

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所以不是毛主席的每句都是真理。

那你認為毛主席發動的反右派鬥爭是不是真理?

這個我回答不了,因為我不了解人們是怎麽當了右派的:對不了解的,不能評斷!

難道你怎麽當的右派也不了解麽?問話者的語氣咄咄逼人。

當然了解,我信仰上帝。如果就我個人說,讓我當右派,它體現的絕對不是真理,因為《憲法》明文寫得非常清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

那就請你的上帝拯救你吧,我這裏隻能給你當右派的自由。”

馮文義打趣地說,“這回上帝救不了你了吧?”

“確實救不了了。上帝不敢來這兒!”

朱瑞祥搶著問:“為什麽?”

“因為毛主席比上帝厲害!毛主席倡導‘無神論’,我是信仰‘有神論’,上帝救不了我。”

“你有這個認識,就跟我一樣了,有重新做人的希望了。”朱說。

一夥人對丁惠誌因信仰基督而當了右派,頗感反右運動確實把神鬼都弄得神不神鬼不鬼的,何況現實世界黑白混淆、陰陽顛倒,也就沒什麽太奇怪的了。

一個剛調來的長得矮胖麵色有點發黑的小隊長走過來,一見麵就說,“我叫王立春,是你們的領導,跟你們相比我沒文化,但我希望你們有一個非常必要的認識,勞動教養不比文化,隻比勞動;我有一個標準,你們誰勞動好,我就說誰改造的好,相反的,到時候就別怪我不客氣,我是先給你們打個預防針,我這個人不搞突襲,這是我的脾氣,既然我領導你們,就得讓你們先了解我的性體。”這位王隊長一口氣說了這麽一大堆,無非是讓右派服服帖帖,能時時處處對他尊重。他用惡狠狠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渾身上下掃瞄了一陣,然後問道:“誰是你們的班長?”

“報告,我是班長,我叫耿介民。請王隊長指示。”

“從哪兒送來的?對勞動教養有敵對情緒麽?”

“是大堡送來的,對勞動教養我們還正在學習文件,認真領會還需要時間,至於是什麽情緒還說不準,但絕對沒有敵對情緒。我們之中還有好幾個曾是共產黨員,基本覺悟還是有的。我們相信黨不會把我們永遠關在這裏!”

“什麽?看來你比我還清楚,現在我明確告訴你,別做夢!你們什麽時候從這裏走出,第一步得我同意,再告訴你和你們每個人,就是過了三冬兩夏,沒我點頭,也休想走出一步。我還得警告你這個班長——”說到這兒忘了他叫什麽了,類似帶著科長裝局長的口氣問:“你叫什麽?”——“我叫耿介民。” “對對,我就是要警告你這個耿介民,今後在我麵前不許再說你們中有誰是黨員,因為我替你們害臊,也玷(他念 zhan )汙我們偉大的黨。你們是披著黨員外衣,幹反黨勾當的資產階級反動派,這是一點;其次,再不許說是關在勞動教養所,是把你們集中這裏進行有效的改造。知道什麽叫有效麽?就是我讓你們人人脫胎換骨!”

王隊長似乎發現,在這夥人麵前,自己的權威還沒有牢固地樹立起來,這對他來說,確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覺。他似乎覺得上台第一把火點得不理想,下馬威弄得也不夠程度。於是得尋個茬口,好讓他們曉以利害。

他沒有白費心思,他發現沒有幹出多少活兒,就指著地說,“都快收工了,你們自己看看,就幹這麽點兒,對得起那兩個窩頭麽?”

“王隊長,您也知道,我們這些人過去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就會讀那幾本破書,幹農活絕對是‘力巴’,您能不能給我們做個樣子,然後我們就照您的樣兒幹,幹走樣了,我們就不吃窩頭了。”寧慎一肚子悶氣找到出氣口了。

文笑寒露出幾分戲謔幾分真誠的樣子,“王隊長說得對,盡管現在還不是真正的春天,大地鬆軟至少尚需半月二十天,但我們得時刻想到自己在改造,都反黨了,國家還給我們飯吃,總該出大力心裏才能踏實點兒,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所以,再難幹的活兒,我們也得幹出個樣子,譬如,今天這活兒,確實也沒幹出好來,但王隊長看見咱們都流汗了,雖然效果不大,但隊長知道咱們沒磨洋工,翻這麽硬的地,一天能翻多少,隊長心裏是有數的;我向隊長保證,隻要這地能下鍬,您再來看,能讓您給我們挑大拇哥。”

作為班長的耿介民聽了文笑寒這幾句話,覺得那種不好收場的局麵化解了,如果真逼著隊長也挖幾鍬,就等於他在這夥右派麵前栽了,那還了得!當然他必須要找回麵子,也就是他一定要找回他的威嚴。他的找法,必然是各式各樣地報複,而且絕對是不擇手段。這方麵他是否受過專門訓練,當然不得而知;但刁難、折磨、摧殘、虐待等等,在這個係統是有傳統的。所以對他必須聽其言、觀其行,而且做到大氣不能出。

耿介民帶點笑意說,“先請隊長多多寬容,我們這些人都沒怎麽勞動過,身體條件也有一定的限製,不過我們都知道,勞動這一關必須闖過去才有出路。所以我們不僅不怕勞動,還特別希望在勞動中表現自己。我們非常歡迎隊長教會我們各種勞動技能,監督我們在勞動中的各自表現。”

“聽你這一說,我對你們多少也放點心了,我知道現在不到翻地的時候,就是為讓你們在這種條件下鍛煉鍛煉,得能吃大苦、耐大勞,老百姓有句話:能勞動就能生存。你們既然尊敬我,我也不能讓你們白尊敬。我勸你們,下決心把你們過去學到的所有知識,全當一錢不值的垃圾扔進糞坑漚肥;如果誰要說你們低頭認罪,你們自然非常反感,但你們得低頭認識土地。這一點也不是苛求,其實任何人都應該有這個認識。”

沒人想到這位剛上任的王隊長還很健談,根據他們的人生經驗,健談者比悶頭不語者似乎好接近些或許還能好溝通些。對老“陰”著的人,總覺得他們心裏藏著陰謀詭計。

應該說,此時王隊長的臉沒有來時繃得那麽緊了,最後他說,“把鐵鍬上的泥土擦幹淨,準備收工吧。明天幹什麽會通知你們,反正這地先不弄它了,過些日子再說。”

晚飯後,耿介民這個班談白天王隊長給他們的印象。

寧慎歎口氣,咳了一聲,“我當時自己也不知道是咋了,瞅他那股“教師爺”的架勢就來氣,我們已經成為這裏的囚徒了,他還想再扔幾塊石頭砸過來,給你個厲害看看,趁人之危賣弄權威,絕對不是個好鳥!我就沒顧忌後果,就想給他個難看;我真夠混的,差點給大夥帶來災難,請大家原諒吧,我也是近來壓力太大,一時情緒失控,對不起了,我還要謝謝笑寒,是他把話頭調了,若不,真要是王立春被迫挖幾鍬,幾鍬下去,硬地毫無感覺,咱們的王隊長豈不有幾分狼狽了?那還得了,他肯定會氣憤得對咱們每個人施暴,不把咱們折騰個屁滾尿流他是不會罷休的。這種人幾乎是天生的報複狂。”

文笑寒對寧慎說,“你謝我什麽?我還正想給你火上澆油,是介民忙給我示意,我趕忙挖空心思編出那麽一套話,算是把場麵應付過去了。”

從進這裏到現在,幾乎沒說一句話的潘星輝首次發言:“今天的事兒對我們是個教訓,但對王立春也未必沒什麽啟示,至少讓他知道,右派也是人,一般的逆來我們可以順受,他若頭上拉屎,肆意淩辱,對我來說,我也會豁出去。趁談白天的事,我向同誌們(我們在屋裏這樣稱呼吧)介紹介紹我自己,同舟共濟也好有個照應。我對大家的情況都有個輪廓的了解,可是你們真不知道我怎麽打成的右派,你們不問也不打聽,我知道怕讓我心裏難受,其實我確實難受,我一句話也不想說。特別是當我知道,你們有好幾位是共產黨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連當右派的資格都沒有……”

他在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潘星輝剛高中畢業時,北大和清華等幾所著名高校還沒從雲南的昆明遷回北京,再說自己的英語學的實在不好,就是北大清華在北京他也不敢去考,所以考上了離家很近的私立中國大學國文係。當時,在中國大學有個國民黨員介紹他參加了國民黨,說是加入國民黨就避免了國民黨軍隊的招募,他不願當兵,理由是怕死。畢業後剛在北平的一個中學教了一年語文,北平就解放了。這之前的一年,即 1948 年,這個潘家是書香門第,鄉間無地畝,市麵無商號。他有兩個哥哥,都結婚了,父母也健在,一大家子都住在西城的一個四合院裏,左鄰右舍的沒有不說潘家人厚道的。可是這個家安靜不下來,何止是安靜不了,幾乎就是六神無主,好像這日子沒法安排了。原因是在哥三個裏,老大潘文輝和老三潘星輝都是國民黨員,就老二潘誌輝無黨無派,在小學裏教音樂。家裏開了幾次會,都覺得這家裏有國民黨員,北平說話就解放了,共產黨能對這樣的家庭不聞不問?想來想去,誰也拿不出辦法,最後還是老父老母這樣表示,“共產黨來了,不會對我們怎樣的,咱既沒壓迫過誰,更沒有剝削過誰;雖說老大老三你們參加了國民黨,這當然與反動沾邊兒,但你們沒做反動的事兒,大不了是有汙點,但沒罪行,可以請人家盡管調查。”

老人的話說得有道理,但從人們的情緒看,一家子心裏沒底。特別是老大潘文輝,他說,“這事懸,星輝的問題不大,畢業教書履曆簡單,一張紙都寫不滿的那點經曆,找不出惡心人的事;我不行啊,在社會上顛了十來年,也和三教九流有結識、有來往,一旦問起我來,我自己都說不清楚,誰信你胡諂八扯的?我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說一句沒人信的話,老大潘文輝說走就走了,還是他的一個朋友給家送個信兒,說潘文輝跑國外去了。”

這個消息對這個家來說,就是五雷轟頂!老人說,當國民黨員這事可大可小,跑到國外去,那隻有罪名一個說法了:跑到台灣自然是當反革命;若跑到美國那就是賣身投靠當間諜。咱家有這樣的人,活不好了。

“我不信!怎麽就活不好了?共產黨要建立的是新社會,不是封建王朝,不是一人犯罪,株連全家,誰欠的債誰還,誰殺了人誰去償命。”老二潘誌輝理直氣壯,一臉無所謂。

末了,老人也想開了,著急上火、擔心受怕隻是把自己弄得吃不好睡不好,折騰一身病還得花錢遭罪,犯不上!順其自然,該著你有這一劫,躲也躲不過去,看命吧……

老三潘星輝畢竟年輕,沒有精神負擔,家裏有他二哥二嫂照顧老人,再者老人也催他到外麵做事,說一個男人老守著家沒出息。於是在 1950 年來到大堡,先在中學裏,後來領導發現他的古典文學頗有造詣,便把他調到師範專科學校中文係。這個潘星輝在老師間在學生中都有極好的口碑,有一點可以見證,盡管曆史上是國民黨員,在幾次政治運動中他都平安無事。譬如,在對“《紅樓夢》研究的大批判時期,他以自己隻讀兩遍為由,覺得還沒看明白,說《紅樓夢》好,不知好在哪裏,實事求是說,看過《紅樓夢》但沒研究過,所以《紅樓夢》在自己腦子裏印象最深的就是劉姥姥……說實在的,就是他的人緣好,他的幾句搪塞也就過去了。但常說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此言不謬。在反右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整個知識分子的過程中,潘星輝名列其中了,當時他並不怎麽驚慌失措,好像他有感覺自己很可能給右派湊個數,他心裏說,自己是國民黨員,按說應定為曆史反革命,僅定成右派這應該說很寬大自己了。一個平素非常賞識他的黨員副教授,真擔心他一時想不開,特偷偷來看看,既想解釋又想安慰他,告訴他:“”上級有右派指標要求,誰完不成指標,又說不明白為什麽,那誰就是右派。

潘星輝壓根也沒有為自己辯駁的打算,反而對那位黨員副教授坦率說,“你知道我加入過國民黨,大哥又逃到國外,就這兩點定個右派還能談得上有多大冤枉?不冤枉!就拿文藝界為例,像丁玲、馮雪峰、艾青、秦兆陽、吳祖光、傅雷、等等作家詩人都定右派了,咱也定右派了,用刑法觀點說,量刑太輕了。”

“你大概沒看大字報吧?”

“我在備課,沒時間看大字報,再說我也沒興趣。”

“你呀,星輝,真是個書呆子,沒人揭發你的曆史——”

“那我還有什麽罪過?”

“定你右派的根據是你把課講“歪”了,也就是別有用心地以古諷今、含沙射影。你自己去看吧,就在校園的一麵牆上。”

在校園的一麵牆壁上,貼了不少大字報,大都譴責他利用講歐陽修的《朋黨論》散布謬論(有的說是反黨言論),給學生的思想造成了極大的混亂。有一張寫得很長的大字報,據說是一位從北京師範大學剛畢業、分到師專任教的青年教師寫的。大字報寫道:潘星輝借歐陽修《朋黨論》的“小人”和“君子”之別,大放厥詞。固然,《朋黨論》談及小人和君子,也有“小人之無朋,因其追祿貪利,君子之有朋,在於道義、忠信、名節之恪守”。潘星輝在講解時完全拋開階級分析,使君子成為一個抽象的符號。朋友沒有階級屬性麽?正相反,為什麽樣的所謂君子去恪守道義、忠信、名節,這必須要有階級觀點,否則,所謂君子也就是哥們義氣相投的代號。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朋黨論》最後有:“嗟呼!治亂興亡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潘星輝解釋:縱觀全文,如何認識小人和君子,決不可等閑視之,是關係到國家前途的大事。他完全忘記毛主席說的,認清“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那位賞識他的黨員副教授知道他看完大字報一定非常生氣,他了解星輝的性格,在學術爭論上是不讓步的。但此時此刻怎麽還能是學術爭論,他急忙去潘的宿舍,急切地製止他,不讓他寫一個字,並且非常明確地告訴他:“你就是講的每句每段都經得住推敲,都沒用!整人的胡說八道也是馬列主義,挨整的,每一句答辯都是反黨言論。這叫革命,革命就是階級鬥爭。你知道嗎?就是一個惡棍給你一棒子,那叫痛打落水狗,也叫革命行動!所以,你就踏踏實實地當你的右派,無論如何不能給他們機會在你身上擴大他們的戰果。你必須有自知之明!不要恪守忠誠老實,學點玩世的謀略,必要時也學會狡猾。”

“唉,我聽你的,何況我還加入過國民黨,就算罪有應得吧,也是趕上這撥了。”

“告訴你個實底吧,學校你是呆不下去了,你也應該有個準備;有三十幾啦?”

“屬牛的,三十二歲了,那你和袁琳的事兒你有打算麽?”

“我已經和她說了,她說得很堅決,天塌下來就一塊死唄,塌不下來,我們還是過去的你和我。真打發你走了,總有個回來的時候吧,隻要我沒死,咱們的一切就活著。……”

“那時候我就勸過你,把事兒辦了,你看現在……”

“袁琳提到這事兒,就說那時真把事兒辦了,可糟了,有個孩子怎辦?她就操心不過來了。我真城地希望你能幫幫她,她今後的日子會很難,拜托了。”副教授點頭答應了。

“這沒說的。你放心好了,當然在提升方麵對她肯定有影響,不過讓她繼續上台講課,我想不會有什麽問題,咱們師專是培養中學教師的,像袁琳這樣有真才實學又有教學經驗的老師並不多,何況學生又非常愛聽她講課,所以不讓袁琳上講台,一旦學生向校黨委提出質問,校黨委恐怕也不好回答。再則,就是挖空心思誰能挖出袁琳什麽?挖出身,她父親是小學教師;查個人曆史,除了念書就是教書;論表現,尊敬領導、熱愛學生,和同事相處融洽,對學生誨之不倦,而且有口皆碑。我曾向支部建議讓袁琳聽聽黨課,現在肯定也成泡影了。天不眷顧,滄海都難變桑田;事不在人為啊。”

“我謝謝你,有你這樣的朋友,我來師專一點也不後悔,我還是希望你給袁琳做做工作,讓她另愛吧,她的年齡不能再拖了。”

“這事你免談。你沒有理由讓袁琳再受感情問題的折磨。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潘星輝張口就說,“我當右派,我不說什麽了,隻是我有一事不明,那位新來的教師,何以對我講的《朋黨論》斷章取義、生拉硬扯、近乎黑白顛倒,而偌大的師專就都認為他講得正確麽?如果我們的師專歡迎這樣的人登台授課,會把我們的古典文學課講成什麽樣子?豈不既糟蹋了古典文學,也對學生在學習傳統文化方麵貽患無窮!”

“我告訴過你,你就踏踏實實地當你的右派,糟蹋就糟蹋吧,貽患就貽患吧,從嚴格意義上講:國家需要這種糟蹋,社會需要這種貽患。你自己都在滅頂之災中掙紮呢,你還憂慮這事兒,真真是迂腐透頂了。好,我讓你清醒些,我估計那位新來的青年教師的心裏有一個夢想,似乎還有一個聯想。你一定記得,幾年前曾有一場轟轟烈烈批判老紅學家俞平伯的運動吧?運動開始的由頭,是兩個青年人提供的。當然那兩個青年一步登天,被認定位為用馬克思主義研究紅樓夢、用辯證唯物論批判資產階級主觀唯心論、是向舊紅學的資產階級反動權威反擊的第一人。這就勿庸置疑了,兩個青年不僅成為時代的新秀,也成為新中國培養的最年輕的學者。而這兩個青年的現實光色,成了很多同齡人的理想和夢想。

咱們的那位青年教師,我以為他下車伊始,就拋出那樣的一張大字報,顯然是想一鳴驚人,想引起師生對其刮目相看,想讓人們承認,他也是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古典文學的,是用階級觀點來分析“君子”和“小人”的階級內涵。一句話,也想成為時代新寵。我想他的夢也就是個夢而已。因為《紅樓夢》的驕子們所寫的文章,盡管我還沒有完全讀懂,但人家畢竟論說的是《紅樓夢》,而我們的這位青年教師所雲《朋黨輪》,卻離題十萬八千裏。”

從耿介民這個班的右派個人經曆,人們不難發現政治專製的殘酷性,也許正是這個百八十萬知識分子,僅在一個夏季的大批判,愛黨的知識分子被打成反黨分子,這讓國人多少也認識了我們的社會主義。人們知道了憲法裏雖有公民自由的條款,實際上從不體現;不過公民有歌功頌德的自由。其它,純屬子虛烏有。從“五四”以來,中國人沒見過自由。自由屬於統治者,誰掌權,天下就是誰的,給你什麽是什麽,唯獨不給自由。勞動教養所曾有明文規定,勞教人員有選舉權,這是說勞教人員有公民權,這才是真正的放屁!(在鳴放期間,右派的答辯文章被說成是在報上放屁)這裏明明白白是專政機關,侈談什麽公民權!夜裏撒尿都要喊報告,白天幹活有挎槍的跟著,這與自由民主挨邊麽?這等於說,明明把人打成奴隸,還要宣傳這是維護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右派家敗人亡了!是為了更好地建設社會主義!

說實話,到這裏的右派幾乎對自己都有某種悔恨,這個悔恨表明他們尚有幾分可憐的悟性——沒有誰還想花心思去較真什麽對呀錯呀的,稀裏糊塗不也是春夏秋冬的一天天過。要是早個一年半載之前就稀裏糊塗了,僅就耿介民這個班,就有當不上右派的。要你什麽也不知道、讓你呆呆傻傻,要你變成愚民,你不!讚美就讚美吧,誰讓你批判假、惡、醜了,不是吃飽撐的麽?,還自以為這是“匹夫有責”。覺得自己有任重道遠的責任感,就是寧死也不裝呆、不賣傻,這叫什麽?這叫不識抬舉!這叫拿自個不當外人,這叫天下最大的色盲——不識貨色!

保爾·柯察金說,“生命是最可貴的。”他要來這裏走幾步、看幾眼,他絕對不會再那麽說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寫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 裴多菲也錯了,這裏的生命沒有生命氣息,是隨便可以使用的工具;至於有過愛情和婚姻的,若能夠保住,就念幾聲彌陀吧;若保不住了,也不必悲痛欲絕,沒愛情和婚姻了,對另一半也是一種解放,讓另一半跟著受罪,也是自己的罪孽。當然話是這麽說,真正有過愛情和婚姻的,誰的心也狠不下來。那就讓生命唏噓良久。越是美好的記憶,越是有價值的東西,在這裏都一錢不值!如果還記得卜迦丘《十日談》的愛情故事,就讓它藏在腦子裏當作自己的故事去回味、去追憶留在過往歲月的卿卿我我。至於未婚者的愛情當然是在煙雨蒼茫中,一時難覓其蹤了。現在的這些右派先生大體說隻有一個寄托,那就是特別想讀書。在這裏任何一本書,都會被你搶、我奪、大家搶、大家奪、一本書的出現那是被視為彼岸的召喚。而這裏連報紙都看不到,很明顯,這裏需要和外部世界隔絕。

但人們不管情願不情願,日子隻在現實裏,這點他們非常清楚。

清明過後的春天大地有些鬆軟了,也讓人感到一個綠色彌漫的季節將要來臨了,較遠外的城郭,較近處的村落都有了或深或淺的綠色裝束,好像關押右派的這個勞動教養所也有春色的關注了,但右派們並沒有因春的到來,而見景生情。他們知道,任何美好一進入心靈就變成苦澀和痛苦;因而對脆弱的心智又是一番折磨和摧殘。

很多班都到田地去了,有的修整幹渠,準備引桑幹河進入幹渠為稻田匯地,有的到旱田區翻地整壟,一片農忙景象。屬於王立春小隊長管的,包括耿介民班在內的其它五六個班,現在沒有田間任務,而是讓他們要到二十裏遠的藍家窯去運磚。

人們沒怎麽想運磚的事兒,倒是很想在村路上走一趟,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看看村莊和農家院落,還有鄉村孩子嬉鬧的情景。有人告訴他們,這一路要經過不少村子,說了好些村的名字,引起大家的興趣。說村名的第一個字定然是村裏的大姓,與勞教所毗鄰的村子叫柳家寨,這一路還有苗家堡、武家溝、宮家窪、孟家坳、洪家坊子,許家營子,目的地是藍家窯。

但當他們知道運磚不是用車、不是用馬、騾、驢馱,而是由他們或背或擔,那真是別樣的滋味在心頭,再一次印證人和人不一樣了。這個“不一樣”,必將是他們人生曆程具有曆史辛酸的紀念。那個王小隊長發布指示;每個人的任務不大一樣,身強力壯的要擔承一百三十斤(每塊幹磚重五斤,合二十六塊磚);次之,擔承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斤(合二十二到二十四塊磚);再次之,擔承八十到一百斤)合十六至二十塊磚)。耿介民和大夥一嘀咕,決定按“次之”的要求完成任務,因準備的扁擔不夠用,有的人隻好背了。

花了很長時間各班分配完扁擔、籮筐、繩子,出發的時候都快到九點了。雖然讓幹這種活兒,有點兒拿人不當人看,可是這夥右派從打來也沒這麽高興過。因為他們看到無邊無際的田野,各個村子裏的每家每戶都有自己的小院子,除了臨街的房子而外,所有的磚房、瓦房、草房一律座北朝南,而且院牆也不一樣,有土坯壘的、有磚砌的、也有用樹皮戳的,大都是獨門獨院,隻是房子都還很陳舊,窗戶是上半截的窗欞上糊著白紙,下半截有幾塊玻璃。村與村都有能對麵行車的土路,但路已年久失修,路麵上四五條車轍溝把路弄得坑坑窪窪,可以想見,一旦天下大雨,這樣的路會泥濘得沒法行走。

現在這夥右派就走在這樣的路上,覺得農村雖然破舊,但還是散發著田園氣息,也許隻有在這個時候右派們才感到能當一個農民是太幸福了,顯然,這個幸福不在窮富,而在自由。大概這條村路從沒走過這麽多的外地人,盡管人們知道柳家寨有個專押知識分子的勞教所,還是引起村民的好奇。他們不知道右派怎麽就犯了王法了?這不奇怪,因為自古以來,人們沒聽說過有這種事;也許愛說古的老人知道,這些人是被官府流放了……

從鄉村的大人孩子的穿著看,依然顯出相當貧窮,很多孩子已經光著腳了,女人們的衣服上還有不少補丁,有的還習慣於當眾奶孩子,給人衣不遮體的印象,有的看似剛撂下筷子紮著破圍裙跑出來;沒事幹的街流子和抽著旱煙的上年紀的男人們也踴到路邊,鄉裏早有傳說,說上千的右派押進去了,但似乎誰也沒見過右派是什麽樣的。有人說,右派就是這樣!還有人說,右派的罪過可大了,說他們反對政府……有人可能是疑疑忽忽的,不準吧?善眉善眼的,那模樣不像是惡人……知人知麵不知心,你就能看出來?你們眼光巴掌大,看不遠,沒聽城裏人說,右派裏有當大官的、還有很多是老革命、還有共產黨員呢。當這種城裏消息在他們中間傳遞時,有些人像嘮家常似的,東說一句西扯一段的,說什麽那夥人成分高,沒革命性了,不好好向工農學習了。農村也有消息靈通人士,說什麽都很鄭重其是,說知識分子沒讓毛主席相中,說他們書念蠢了,讓他們在勞教所認識自己最沒知識。向農民學習,學到腳上有牛屎也不嫌臭的時候,知識分子就有點用處了。若不介,知識分子就像蠢豬,就是屎,還不如屎,屎能肥田……

他們是快到晌午才走到藍家窯的。(農村的裏數隻是人們習慣地估摸,到某地如果說十來裏地,就得做好走二十裏地的準備)沒有想到彭所長和孫科長也在那裏。原來柳家寨勞教所有個分所在藍家窯,那裏主要的勞動是燒磚。(幾乎全村人都是燒磚高手、大小窯到處是)彭所長和孫科長是來了解情況的。王小隊長下令原地休息。

人們聽到彭所長問他:“這一路他們還行麽?”

“一般說還行。”王小隊長挺隨意地回答。

“不一般呢?是不是有犯紀律的?”

“那倒沒有。不過,還不能讓我很滿意。”

“你指的是什麽?王立春同誌。”

“他們走不出精神,鬆鬆垮垮,說說笑笑,忘了自己是右派了。”

“你是讓他們時時刻刻記住自己是右派,而走路卻要求他們象部隊行軍那樣!”

“也不完全是,但也不能像散兵遊勇那樣獨自行動,大大咧咧,想快就快、想慢就慢,給我的感覺他們好像在遊春觀景。”

“王立春同誌,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所裏給你的任務,因為你沒有給你的小隊人員加重心理負擔,這讓他們感到你關心他們,能這樣,你對他們的要求他們會願意完成。好,讓大家吃飯,飯後休息一小時。勞動的事你安排。”

百八十號右派背磚、擔磚的隊伍,這會兒真的是散兵遊勇,各個都展示出自己的優勢,也有的暴露出自己的劣勢:擔磚的那扁擔顫悠得把腳步也顫悠快了,可苦了背磚的,一百一二十斤重的磚往背上一背,立馬硌得脊梁骨生疼,還得讓人一拉,才能站起來,而且背起來隻能走;越走越沉,一旦想找個能歇歇的地方,隻要坐下去,你自個就站不起來了……背磚的好像是蝸牛,有人說背磚的這些人,是古時廉頗轉世負荊請罪,不過琢磨琢磨還是褒獎呢!若從場景看,倒很像某種竟賽,就是最後邊的人也必須走到目的地。

在走到苗家堡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女子喊救命,一邊喊叫一邊飛跑,短褲上有血,單褂也撕破了,裸露出大奶子,後麵一個男子手持宰豬刀死命追,這個場麵把所有看到的人都驚呆了!但,驚是驚、呆是呆,就是沒有人敢攔住那個完全失去理性的男子,正在千鈞一發時刻,右派分子馮文義一下子扔掉擔子,隻見他迎頭一腳把那個男子的手中宰豬刀踢飛了,那男子一愣,一看站在麵前的是個書生模樣的右派,他豈能容得!不由得怒由心頭起,惡從膽邊生,猛向馮文義撲去。讓人震驚的是:隻見馮文義,左手抓住男子右腕,右肘朝男子下巴用力一端,隻聽見那男子哎呀一聲,立時蹲在地上,疼的滿臉是汗。馮文義非常嚴厲地問那男子,“你是不是瘋了?為什麽要殺那個女人?殺人償命你知道不?”

這時候好些村民圍過來,馮文義的同夥也跟過來,那男子下巴已經錯環了,說不出話來,一位村民替他說,那女人是他的老婆,他們是一家子,不知是咋回事。

“誰家的丈夫可以殺老婆?你竟敢殺人,真是太可惡了!”馮文義教訓了幾句之後,左手按住那男子頭頂,右手猛地一托下巴,那男子的下巴又回原位了。馮文義拍拍手,又說,老婆跟你過日子,不遂你心、不由你意就要殺老婆,你還算男人麽?你老婆會多麽寒心?我讓你受點疼痛,是為了不讓你當殺人犯!對不起了……”

本來這事兒就了了,馮文義也正要離開,王立春小隊長連籲帶喘地擠進來,也不問發生了什麽,也不問馮文義做了什麽,掏出銬子就給馮文義銬上了。

這令在場的人都感到到極大的氣憤。其中一個村民給激怒了,上去就揪住了王立春的脖領子,大聲吼叫,“你是什麽東西!憑什麽銬人家?他犯罪了麽?”

“你鬆開?你是幹什麽的?你鬆不鬆開?我看你是一點也不知道好歹了,你是不是想讓我把你也銬起來!”說時又拿出一個銬子。此時的王小隊長不僅不識火色還相當蠻橫。

“就你?看樣兒我得先犯點錯誤,要不你就沒理由銬我了。”話音未落,這位黧黑臉膛的村民疾速出了四拳,拳拳打在王小隊長的臉上,而且給打倒了;若在別處遭遇強手而栽了麵,王小隊長還可能忍個肚子疼,現在不行了,似乎整個苗家堡的村民都圍過來了,何況還有這麽多右派幸災樂禍地想看個究竟,自己被人不費吹灰之力,一個回合沒打完就給扔下擂台,這可真是讓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孰料王立春竟然打腫臉也要衝個胖子,歪躺在地上的王小隊長完全喪失理智了,居然從褲腰帶右側掏出手槍,那個黧黑漢子手疾腿快,一腳踩住王的右手讓他動彈不得;而左手揪住王的頭發,右手拍著胸脯子對大家說:“我苗長發請大家作證,我腳下的這個王八蛋已經掏出槍來,大家想想看,他掏槍幹什麽?我是這裏的書記,我不能讓他在苗家堡逞凶。我在部隊幹了 10 年,當過偵察排的排長,我就是容不得他在咱這兒如此張狂!我請咱們苗家堡老少爺們證明,證明我不是奪他的槍,而是下他的槍,然後咱們帶上槍一起交給縣上!”

這時候的王立春真是秋後的螞蚱——動不了了,腦子似乎也有點清醒了,他知道,真要到了有關上級,若問:你掏槍幹什麽?是苗長發來搶你的槍?如果再問:是什麽原因讓你必須掏槍?作為公安幹警在什麽情況下可以掏槍,你不知道有什麽規定麽?這幾問,他還有理由回答麽?

不過王立春還沒有最後下不來台,因為彭光磊所長已在外麵聽了一會,情況也基本弄清了。他走進人群,他首先對苗長發說,“我代表柳家寨勞動教養所向你表示敬意也表示歉意。這敬意是你製止了可能發生的不幸事件;這歉意是我們打擾了你們苗家堡的安靜。”彭所長說到這,彎下腰拿上王立春的手槍,又對苗長發說,“請你放心,我們一定按照製度規定,對王立春同誌的錯誤給以嚴肅處理。”

“所長同誌,我提一個要求行麽?”

“別這樣說,請說!”

“方才王隊長給一位青年朋友戴上手銬,我請所長允許摘下他的手銬。正是這位朋友不顧一切地阻止了頃刻間就要發生的殺人凶案。我作為這個村的支部書記,代表全村感謝這位青年朋友。我們認為這是他見義勇為的行為。”

“就按你的要求。”沒等彭所長下令,王小隊長給馮文義下了銬子。

馮文義雙手隨便活動了幾下,看見一直站著的那位要殺妻的野蠻漢子,他對彭所長說,“請允許我有幾句話想告訴他。”彭所長點點頭。馮文義走過幾步對漢子說,“你下巴還疼麽?真對不起,我下手重了,不過你不要擔心,留不下毛病,我曾是個醫生,在部隊、在地方,我一直是醫生。我可能為這件事要受到處分,不過我不後悔,隻是希望你別再那樣對待你的老婆,男人打老婆是讓人笑話的;男人的本事是掙錢養家糊口。再說一聲對不起了……”馮文義又挑起擔子隨大流顫悠著擔子走了。

苗家堡的村民似乎有種複雜心情,望著那些擔磚的背磚的越走越遠,既沒擺手也沒有任何示意再見,就站在原地呆呆地默默地望著走去的背影。就從剛才發生的事中所表現出的善良,所表現出來的見義勇為的品質,他們會反黨?會反社會主義?村民有些懷疑了,幾乎不相信右派們是犯了什麽國法。苗家堡的靈通人士悄悄說,右派們沒犯國法,是給領導提了意見,可能是意見提多了,提尖銳了,把領導說惱了,動怒了,他們就成這樣了。

人們也是半信半疑,不過有人還埋怨,每月給你發薪水,也用不著汗點子摔八瓣兒,哪根筋抽的,想起提意見了?國家有政策,政府有規章,你們那點小聰明小智慧,留在家裏過日子不是挺好嗎?說你們是吃飽撐的,一點也不虧屈,太不知道自己是老幾了!

有些老鄉心腸軟,這樣表示:若看今天這事兒,他們可真不是牛鬼蛇神,不像!

看你說的,你見過牛鬼蛇神呐?說他們是牛鬼蛇神,那是個形容,實際上就是說他們是壞人,你懂不?柳家寨勞教所能關好人麽?

沒人說你說的不對,隻覺得說他們是壞人,也不像!壞人能見義勇為麽?若不是那個小夥子,苗立本的老婆還有命麽?這個事例一出,有種很雄辯的效果,好像人們心裏都在說:也是啊,壞人還有心思關心別人的死活?

這夥右派回到勞教所,撂下磚又把磚碼好,回到大院……

大院比平時靜多了,因為在大田裏勞動的還沒收工,大院裏也就有個百八十號人,擔磚的、背磚的可算是累得夠嗆了,來回走有五十裏,有的肩膀腫了,背磚的,此刻連腰都直不起來了。耿介民班蹦出個大夫,這個大夫又給大夥爭了氣,累不累的不當回事兒了。不過馮文義讓背磚的先自個活動活動,他開始給他們挨個地按摩;對肩膀腫的,他叮囑不要來回揉搓,看看大夥房有沒有熱水,如果有,打回些,在肩部熱敷。

耿介民學著馮文義的按摩手勢,也給人按摩起來,馮文義笑笑說,隻要按摩就有效果,當然,按穴位按摩效果會更好。這時有人說話了,是丁惠誌,“我這兒光熱敷不行,腰酸疼的夠嗆,有很快就斷了的感覺,給咱按摩幾下行不行?”

“當然行。”答腔的是耿介民。

“最好還是請馮大夫,因為,凡覺疼痛定然有病灶,有病灶自然應由大夫診治。”

朱瑞祥大笑起來,“哎呀一聲,好牙酸!老丁呀老丁,你可真逗,都什麽光景了,你還一本正經地逗樂子?”

“我是讓大家樂一樂,逗個趣兒,其實我的肩膀可能流血了。”

馮文義衝朱瑞祥說,“別聽老丁說,他又在逗你樂呢,肩膀子不裂,血怎麽流出來?”丁惠誌自個笑了,他說,“我是想幽默一把,讓大家在酸疼中有個樂趣。”

雖然每個人不是肩疼就是腰疼,這個丁惠誌的幾句逗樂還真讓人忘了不少疼痛。而丁惠誌拿著臉盆去大夥房打熱水。丁惠誌打了滿滿一盆熱水,一進屋就說,“請把各位毛巾扔過來,我來給各位熱敷。讓我來給咱馮大夫當個助手。”果然,他小心翼翼地給熱敷,毛巾不熱了,再換個熱的。他得意洋洋地說,“夥房問我打那多熱水幹嘛?我說熱敷肩膀呀,這兒腫了,可巧讓別的班聽到了,這會兒沒準都去打熱水了。”

耿介民想了想說,“別人沒問路上的事兒吧?”

“沒人問,也許還不知道我是哪個班的。問,就告訴,馮文義是咱們班的,體麵的事兒說了,也讓他們瞧瞧,換了馮文義,他們哪個敢麵對那種事兒?不是小瞧他們!”

“我建議,若別的班問到這件事兒,咱們盡可能地支吾過去。這件事直接與王立春有關,在鄉村他當眾掏槍這絕對是嚴重事件,究竟怎樣處理王立春,究竟怎樣評斷馮文義,所部可能會出現分歧。所以咱們就當沒這回事兒,要穩得住,萬萬不可自我宣揚,有了比較滿意的 結果,再演說演說也不遲。”

好事往歪了說這是生活中最常見的現象,很普遍的,盡管它還不具有曆史悠久性。隻是我們感到疑惑的是,總覺得把好事往歪了說並沒有多少理由根據。好像好事得看誰做的;這就與出身好壞大有關係,似乎也與人的現實身份密不可分。比如有家失火了,一旦發現救火人群中有一反動階級的人,救火的好事就有了“新動向”。那個反動階級的人非常可能被認為是放火者,如果你認定他是放火者,但反動階級這個概念不能成為放火罪行的根據!耿介民說,“這就是階級偏見,也是政治偏見,這是價值觀混亂的表現!隻是這種謬誤我們習以為常了,所以是非顛倒成為必然,當然各級官吏對此運用地非常熟練。”

“按你說,馮文義莫非要受處分?”丁惠誌一下子把一條毛巾摔進盆裏,濺出好些水。

“你在上帝俯瞰的世界裏生活太久了,不大清楚沒有上帝的世界裏人們所遵循的現實法則;因為你的遵循有誤,就有了邏輯的殘酷性,把你邏輯進右派群體,你的分辯管用麽?馮文義今天的行為當然是見義勇為,但如果有一個現實邏輯是這樣:你是右派,除了勞動改造,你沒有其它所為;你放下自己應做的,而去和村裏人打鬥,造成整個苗家堡一時的混亂,還引起村民對勞教所的不好印象。這一切說得清麽?” 耿介民說。

“這就是說右派有權見死不救!”丁惠誌是咬住死理了。

“倒沒人這麽說,但,馮文義不撂挑子繼續擔著磚走自己的路,身邊誰殺死誰都與馮文義毫無關係。現實的一切都證明這一點!”

丁惠誌表示完全領會的樣子,腦袋稍稍歪向耿介民,“這就是說,這件事將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定位:一種是,馮文義是見義勇為,自當受到一定獎勵;一種是,馮文義不遵守紀律,擅自參與村裏民事糾紛,按勞教人員管理規定和懲戒條例處理。”

“祝賀你,老丁,你終於認識上帝的仁慈與我們毫無關係,我們的現實既不需要仁慈,更不需要讓你明白現實。”

“讓我這個曾經是局長的人談點看法,”費德福想給大家點兒趣味,故作局長狀。他說,“任何道理都不是我們思考的坐標係,這幾乎無需什麽證明,說你是什麽人就是什麽人,沒人追問你究竟是什麽人;同出一個“綱”,定某事是什麽性質就是什麽性質,無需讓有良知的人去調查某事原本是什麽性質。所以我們要有一個思想準備,今天的事,決不會不了了之,至於是否會問罪於馮大夫,這取決一位關鍵人物,即我們的彭所長;也就是彭所長怎麽看,這是關鍵:如果不是先針對馮文義,而是先解決王立春的嚴重違紀,那麽,整個事件就納入公正範疇,馮文義自然會安然無恙。至於是否給馮文義獎勵,不好說,不知各位以為然否?”

潘星輝笑著說,“老費挺古典的,所言古色古香。”

一屋子的鬱悶和某種不安就在“古色古香”中消失了。

“你們聽聽我們縣的局長講的怎麽樣?說費局長是我們縣的人才沒誇大吧?不過對這件事兒我想再給大夥提個細節,當時我也撂下挑子了,我是擔心咱馮文義讓人給收拾了,我緊隨其後跑過去,沒想到咱馮文義有功夫,僅一腳加幾拐,那人就趴了,我變成看熱鬧的了,可是王立春蹦過來,二話不說就銬上咱馮文義;一眨眼事情又變了,苗家堡支書苗長發那身手漂亮利索,三把兩下就把王立春踩在腳下了。若不是彭所長趕過來,沒準咱們的王小隊長現在還在人家腳底下踩著呐……”

白天發生的事兒,不知怎麽弄的,大院裏幾乎人人知道,好像是一場戲,每個人都看到了似的,又覺得這場戲,有文有武,挺好看的,看得人們心裏特別痛快;有人還估計晚飯後一定讓大家討論,讓大家再爭鳴一番。還有的班的班長過來悄悄問耿介民有沒有什麽動靜。

還真別說,什麽動靜也沒有,還是跟往常一樣,晚飯後討論的是白天的勞動情況,當然離不開有什麽活思想的話題,這讓很多人犯糊塗,那麽大的事兒怎麽像根本沒發生呢?

耿介民班卻得到通知:明天繼續到藍家窯運磚。朱瑞祥當即表示,“這是非常正確的安排,他的理由是,肩膀頭子不天天壓,練不出來;腰節骨也得天天練,才能背上百多斤像走平地。在這方麵我是你們師傅。”朱瑞祥說的很實在,就是情緒上有點得意。

“你們班誰說的這麽內行?”沒想到是管教科孫科長一進屋問了這麽一句。“是文笑寒吧?”

“孫科長您取笑了,怎麽會是我呀?雖然我下過鄉,也鋤過幾壟地,但有關這些非常無知。內行話是朱瑞祥說的”。

孫科長笑了笑,又隨便問了一句,“今天的磚活兒比大田活兒累吧?”

“就是肩膀有些脹疼,不過朱瑞祥說肩膀子若磨出繭子來,就成鐵肩膀了。”寧慎這樣說是想讓孫科長對朱瑞祥有個深刻印象。其實大家都明白,孫科長不是毫無來頭的看看或是和大家隨便聊點什麽的。

“這方麵你有優勢。”孫科長衝朱瑞祥一邊說一邊點點頭。之後,話題一轉就轉到今天在苗家堡發生的事上。孫科長扭頭對他身邊的耿介民說,“我知道你們清楚我來的目的。那好,咱們書歸正傳。第一我要說明的,不是讓大家討論或評斷今天在苗家堡發生的事;第二我要說的,不是讓馮文義談他的行為動機,也不談他對王小隊長當場給他戴銬子的想法。隻是今天發生的事引起我們認識馮文義的興趣,想讓馮文義談談自己,怎麽談,隨便!不過我強調一下,我不是來深挖什麽,更不是來下什麽套子。”

馮文義對今天發生的事兒,他倒是做了思想準備;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二、有功有過,將功折罪。如果一定要治罪,他想當一回英雄,寧死不屈,給柳家寨勞動教養所一顆冤魂留作記念,因為活著太沒意思了,這個沒意思就是朗朗乾坤、泱泱大國連最起碼的是非觀念都喪失殆盡。但所有的準備完全作廢,孫科長要了解一個真實的自己。這讓他非常激動,還沒等開口,眼淚就流出來了。立時每個人都像坐禪一樣,靜靜地,默默地。

很多人都有共同的經曆: 講真實的自己很少有領導信以為真的,特別是在運動中,一旦講出你的有光有色一麵,那就太糟了,輕則美化自己;重則欺騙組織。 還有一群人跟著嗤之 以鼻:瞧他那德行,除了吹牛,看不出還能有什麽成色。現在卻讓馮文義講一個真實的自己,有人信嗎?他疑疑惑惑,問了一句:“從小時候講?”

“你隨便,隻要你講的就是你自己,你怎樣講都行,沒有限製。”

我叫馮文義,山西懷仁縣馬辛莊人, 1933 年出生,出身中農,個人成分學生。我父母現今都健在,父親叫馮德有,母親叫沈竹青,我有一個大爺叫馮德望,父親說過我大爺年輕時跟我爺爺學點中醫。(我沒見過爺爺,爺爺早去世了)我剛記事兒,日本鬼子來了,我在馬辛莊念小學,大爺去懷仁縣城開了一個中醫診所,他後來跟我說是太原一位名醫幫他領了行醫執照。大爺孤身一人,我父母看他可憐,把我姐過繼給他。我一小愛動,可巧我們村有一個和尚(此和尚不在寺院,專在農村教孩子們練藝學武,走一處教一處,一教就是少則半載多則一年,然後到別的村子,也是一個吃百家飯的和尚)專教功夫,我也去學過拳腳練過棍棒。 1945 年日本鬼子投降,正好我小學畢業,便到懷仁縣上了中學,吃住都在大爺家,我一下學,大爺就讓我抓點時間學學中醫,雖然是課餘學,可是整整六年的“課餘”呀,我就能幫助大爺診病了。但我爹不同意我在大爺的診所過一輩子,就因我愛動,不適合當醫生,正趕上冬季招兵,我參軍了,剛入伍,部隊要組建醫療隊,我是當時學曆最高的戰士(高中畢業),團首長派我到沈陽軍醫學院學習。有時我想,我爹說我愛動不適合當醫生,可我老是和醫連著,這是緣分呢還是命?既然命裏有這樣安排了,就得把醫學好。在學院三年沒回過一次家、沒休過一個星期天……

畢業回來,團長見他回來倒有幾分為難了,因為部隊取消了醫療隊的編製,讓他去當戰士,覺得不妥,讓他“複原”,又覺得與政策不符。當時他們團駐地與雁北地區相毗連的鎮安縣,隸屬河北省。這個縣有縣醫院,團長坐上吉普車上了縣委,看樣子鎮安縣委書記和我們團長是老相識,一見麵,團長把來意講明,似乎還沒等說完似的,縣委書記一下子握住團長的手,老夥計,你是給我雪中送炭呐,你把馮文義同誌的檔案派人直接送到醫院。“老夥計,你還得告訴我,馮文義同誌是黨員嗎?”

“不是,當時軍醫學院好像有個規定,凡部隊送來學習的,學院不給解決組織問題,畢業時有一份鑒定。所以也算耽誤了,請醫院考察和培養吧。”

“這個問題我讓他們支部負責好了;另一個是馮文義同誌的待遇得明確,現在是薪金製了,比咱們以前的待遇情況複雜了,而且相當詳細。比如同是科級,待遇也不一樣。”

“按部隊的規定,有大專學曆又表現很好的,可以按副連級,如不違紀,請你們按正連換算地方的哪一級就行了。”

“好,老夥計,就按你說的,我讓組織部去做。”

鎮安縣醫院是科室比較齊全的醫院,除內、外科、還有中醫、正骨、婦產、婦科和兒科等,此外還有住院處和急診室。醫務人員也有五十多人,隻是限於當時條件,醫療設備相對陳舊,有些醫護人員的素質相對滯後。不過就一個縣來說,這是個很不錯的醫院了,對縣城和縣外幾十個鄉鎮的百姓就醫問病還是相當方便的。

馮文義就在這個縣醫院當上了外科大夫,可能是縣醫院負責人事的同誌看過他的檔案,知道他從小就懂些中醫,在學院還多次在內、外科參加臨床實驗,所以縣醫院有人稱馮文義為多麵手,幾乎每天不管是哪一科都有他的病人,他自然都得過去。行政級別二十級,月薪六十餘元。因為大家稱他是多麵手,他的病人就特別多了,用他自己話說,甚至夜裏急診大都由我出診,這可能與我住在醫院院內有關。於是我在縣醫院有點名聲了,漸漸地,在縣城也有了較好的口碑。他自己說,我當時真是躊躇滿誌,對未來充滿信心。

他也許是衝昏了頭腦,太年輕了,他好像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在文化人中間流行的成語,也就是老百姓說的“樹大招風”。後來,比他晚來有一年的內科女大夫宮小芬曾偷偷對他說,“有人嫉妒你、有人說你出風頭、還有人說你目中無人!你得留心了。”他對宮小芬自然很感激,悄悄說了聲謝謝,分開時他更小聲說,“你也得留心,防備別人說閑話。”宮小芬有點羞澀,向他微微一笑,說:“我知道”。

宮小芬的提醒,讓他感到十分委屈,大家不都是為了病人麽?我並沒感到自己如何“秀”了,能多治幾個病人,這是完全應該的;病人把能不能康複的願望全寄托在醫生身上,當醫生的能無動於衷嗎?從另一個角度,正是許許多多病人幫助醫生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多做點有錯麽?

其實,這種現象幾乎在任何機關和單位都是很普遍的,有時候防不勝防,所以也就沒必要防;常說君子小人同存於社會,便各有各的活法,那是對誰都無可奈何的。隨著個人人生閱曆的增加,可能很自然地就能識破了。譬如,你看到一個人笑得挺燦爛,你不要輕易斷言這個人就善良;因為,有些人有時候的笑,是在把某些本質的惡掩蓋得一絲不露。而現實有時候比這更殘酷,你認為多做點頂多也就是多貢獻點唄,這有什麽錯?你想不到會有這樣的回答:有,而且可能不是小錯。因為你不能讓別人感到你比他們強。你越有知識,你的處境就越糟糕。遺憾的是,誰也不明白這究竟是因為什麽 ?!

當然,馮文義多少還是有所“悟”:他越來越有自己被暗算的感覺,花樣不多但表現形態一致。無論什麽科的病人,當值醫生就告訴病人,請等等,你這病馮醫生一瞧就好,他過會兒肯定來。而說這樣話的醫生,假裝有事,不知到哪兒聊天去了,一宗一件倒也罷了,幾乎成為一種慣例,幾位醫生像休假似的,那麽多的病人等他一個人,這還是公立醫院麽?他告誡自己,咱是新來乍到,累就累點,咱還能多積累臨床經驗呢。

在這樣的氛圍中,他工作兩年,他感觸很深,對這個醫院他有印象了:他自己可以說任勞任怨,但他沒有寫出入黨申請書,因為他發現支部負責同誌不欣賞他,他還知道他是把病人推給自己的第一人。其他幾個黨員誰不看支部書記的臉色?他鼓勵自己,當不上黨員,咱怎麽也得當個好醫生。當然,是黨員的醫生,受上級重視,選個先進呀,定個勞模呀,但馮文義對此淡然,他認為醫生如果也有什麽等級的話,那是要由患者劃定的!在醫院裏,真是各有各的為人行事的手段,老一點的,特別是解放前留下的醫生,少言寡語而且行為拘謹,與自己稍年長的醫生,有的為了再去深造,抓緊一切時間準備功課,有的為了成為醫院的中流砥柱,大事小情都積極向組織匯報,爭取早日入黨,爭當又紅又專的知識分子。

這些現象,讓馮文義很不理解,據說他沒來之前縣醫院就是這個樣子。自打馮文義到縣醫院,因為一些大夫有意把病人推給馮文義,而且時間一長,病人竟直接找他,其他醫生倒清閑起來。連值夜班的事幾乎也由馮文義一人包了。理由都是有重要事,馮大夫你又住在醫院,多辛苦了,幫幫忙,改日謝!與其說馮文義在忍,不如說他在等待,等待事情的發展。然而他並不清楚等待什麽事情,隻有提醒自己:必須絕對避免醫療事故。

一天下班後,支部負責同誌對他說,“文義同誌,一般說,夜裏瞧病的,大都內科多,我又是內科大夫,再說我也應該值值夜班了。從你到鎮安,你還沒好好看看這個縣城,今夜我來值班,你出去溜達溜達,新開張的“盛德園”飯館的水餃好極了,不妨去光顧一下。”

他覺得這是領導對自己的關心,再說硬要自己搶著值班,沒準還可能讓人感到自己硬要表現積極似的,那太沒必要了。還真不如到飯館吃它半斤水餃,然後看看有什麽電影;再隨心所欲地漫步街頭,欣賞北疆縣城的月夜。他當即說,“那就讓您辛苦了。”

就這樣,他總算得有閑工夫,在夕陽的餘暉還在西山回眸大地的時候,他已經進入盛德園飯館了。馮文義要了半斤水餃,不知為什麽想要喝一口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了想喝酒的衝動。他要了二兩二鍋頭,要了一個豬蹄,自斟自飲起來,他喝得很慢,但思緒卻像螞蟻搬家,匆匆忙忙擁在一起,相互碰撞又各自趕路。他回想自己這兩年的最大感受,得出一個小小結論:他看過的病人都說馮大夫醫道好、人也好;相反的,在醫院裏,同行明裏暗裏說他驕傲說他狂妄,更有甚者,那位支部書記兼內科主任的辛克明,公開說他走白專道路,還相當熱情地當麵向馮文義指出:馮大夫,這應該引起注意了,走白專道路是非常危險的!

來自醫院內部對馮大夫的輿論,內科女大夫宮小芬為馮文義打抱不平,認為這是有意地傷害,是非常卑鄙齷齪的無恥行為。但宮小芬又萬萬不敢得罪辛克明,她才二十歲,毫無社會經驗,又是新來乍到,又分在內科,辛克明又是她的頂頭上司,她哪敢得罪辛克明?何況在醫院全體會議上,辛克明要求大家都關心宮小芬,說她是我們醫院的後起之秀。

雖然如此,宮小芬還是找個機會,提醒馮文義警惕辛克明,說辛克明心術不正。馮文義沒問辛克明怎樣地心術不正,卻敏感意識到辛克明對宮小芬心懷歹意。

自打馮文義發現宮小芬很關心自己,覺得她對自己有些好感。 23 歲的馮文義也想找個機會和宮小芬走近一些,也想防範辛克明對宮小芬的侵犯。他後來曾說,他有這個想法時,一看到宮小芬的眼神,他就想到愛情。這說明馮文義很想和宮小芬談戀愛。但好象辛克明千方百計地不給他這個機會。同時,對宮小芬把持得很緊。無形中形成某種緊張而又神秘的態勢。馮文義抽冷子給宮小芬一張紙條,宮小芬還得去廁所看:對我怎樣攻擊和打擊都無所謂,我有病人的評價;你可要特別注意了,你一定要做好防範,他很可能是下流之輩,保護好自己,別讓他毀了你一生,切切。

宮小芬看完後不知把字條藏在哪裏安全,她想了想,把它藏在胸罩裏,但她走出廁所時心跳的挺厲害,不僅這樣,她覺著自己的後耳根大概都紅了,因為她感到這個字條還有更重要的某種傳遞,說它重要,說它神秘,是她感到自己心上蕩漾著一個男人的氣息,這氣息在她心間來回徜徉,瞬間變成一片雲一片霧,又一瞬間,雲霧變成點點滴滴的雨露,讓這個情竇初開的宮小芬感到甜、感到香、末了有點醉了。宮小芬是有理由醉的,她心裏有很多零零碎碎的、既不成型也不成樣、曾是在眼前飄來飄去的東西,現在,這些漸漸聚攏有形有影了,她有了自信了,覺得馮文義向她走過來,她能聽出他的腳步聲,這個腳步成了她心靈某種美妙音樂的節奏,在心底呼喚,走近些,再走近些,讓我倆聽聽各自心跳的聲音。

馮文義第一次見到宮小芬時,沒怎麽留意,隻覺得她是比自己更年輕的醫生,不像通常所見到的另類人:一見到青年女性,那眼神就在人家臉上、胸脯上深入淺出地搜尋。馮文義絕沒有這樣下作,這自然與他在部隊生活了三年有關,在部隊絕對不允許對女同誌有任何下意識的行為舉止。隻要在這方麵兒有一條,就不配當軍人!

但由於馮文義偶爾也去內科幫助看病,和宮小芬漸漸熟了,兩人的眼神似乎同時都有了對方,有了對方也就有了“詭秘”的傳遞。一旦辛克明進來,宮小芬就說話了:“辛主任,好幾位病人就等您了。”

“不是有馮大夫麽?”辛克明微微一笑地。

“您沒見,馮大夫把這位病人看完就要回外科,方才外科來人找過了。”

這時馮文義拿起聽診器站起來,有幾分抱歉地說,“辛主任,外科等著我,對不住了;您有什麽吩咐和要我做什麽,我是隨叫隨到。”馮文義走出去,輕輕帶上門。

往常在這個時候,馮文義說走就走了,可是久而久之,馮文義一來一走,讓宮小芬的心裏恍惚了好一陣子。也許宮小芬的心思讓辛克明有所察覺,他對馮文義說,領導考慮還得發揮你的專長,再說組織上也不能這樣使用人,偶爾多才多用是可以的,長此以往,就是組織上太不關心同誌的健康了;重視人才,也得適度地使用人才,這方麵組織上的確沒太注意,這個責任在我,我應該檢討。這套官話就像打太極拳,不溫不火,不緊不慢,非剛非柔,四平八穩,不讓你感動,也不讓你有什麽怨氣。這就是功夫,這就是想學也決不是人人能夠學會的一種人生“特技”。

馮文義把自己的思緒梳理了一遍,自己也酒足飯飽了。走出盛德園,又看了一場露天電影,時已繁星滿天,夜幕四合,夜色幽幽地,大約有九點多了。他第一次欣賞這個縣城的夜色,沒有萬家燈火的明亮,路燈與路燈的距離似乎很遠,路麵上鋪著一些不知是燈光還是星月之光交錯出迷離而斑駁的影子,乃至他自己也一身斑駁迷離了。他不是一個很會想象的青年,他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有著怎樣的色彩。不過他好像從一本蘇聯小說學到一句話,他記住了:“男人的青春色彩是由女人塗染的”。問題是:誰是為他塗染青春的女人?他很小心更非常謹慎,第一次想到女人的時候,就是那位年輕的宮小芬。但他很惶恐,因為他不清楚自己有什麽值得她愛的。因此他想起不少悲劇式的愛情故事。但他又感覺宮小芬絕對不是“隻在男人身邊蕩漾,就是不想心靈碰撞”的女人。他有時候夢中醒來,在夢裏好象聽到宮小芬聲音,於是他有了信心。但宮小芬的生活裏出現了辛克明,等於自己和她之間有了很可怕的障礙。

現在他在街上迷離而斑駁的影子裏,有幾分孤獨還有幾分茫然,似乎還有某種落寞和丟失,而在這條既不平坦又不筆直的路上,沒人知道他的心在如何彷徨,他固執地尋尋覓覓著什麽。當他走近一棵燈光柱下,突然有人說,“是馮大夫吧?”

他停下腳步一看,“噢,是您呀,在內科見過您,在這兒等人哪?”

“等小芬,急死我了,馮大夫你說,這麽晚了不見她影兒,我這個當媽的能不急麽?”

“哦,您是宮大夫的母親呀,我得稱您伯母了,真對不起,我不知道。伯母,宮大夫沒跟您說去哪兒麽?”

“她說了,說黨支部的辛克明找她談入黨的事兒,說支部同誌研究過了,再和小芬個別談談話。這不,有多少話還要談到深更半夜的?”

不對!馮文義敏感地意識到小芬要受到傷害。他說,“伯母,咱們得趕快去醫院,辛克明這個人有問題,咱們一分鍾也不能耽擱!快!”

當他們走到大門前正要敲門,他們聽到小芬憤怒地數落辛克明,馮文義悄悄對小芬母親說,“咱們先聽聽,”大門裏傳出小芬清晰的聲音:“……我把你當作領導尊敬你,你是黨員又是主任的,你說那些下流話,你配當人麽?你不怕丟人,我還怕現眼呢!你竟敢動手動腳,還色膽包天地想禍害我?你和你老婆還有你媽一塊做夢去吧!你把你當個人物了,就你這個下流痞子,呸,我惡心,你太無恥了。你給我開門,讓我回家,明兒個我還給你兜著,你敢不開門,還要繼續糾纏,我半夜也要敲開縣委書記的門,我讓你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宮小芬怎樣收拾你這個王八蛋。”

“你怎麽罵起人來了?有話說話、有事說事,我怎麽你啦?我是摸你啦、還是鬧你啦?”辛克明沒想到,宮小芬以拚死拚活的力氣,猛地一甩膀子,辛克明臉上爆裂出啪的一聲,隨後,怒吼的一聲追問:“你開門不?”

“這叫什麽事?連罵帶打的,看你是個女的,不和你一般見識罷了,也是我瞎了眼睛,還培養你入黨呢!”話頭兒還是硬架著,隻是開醫院大門的手有些哆嗦了。

門開了,無論是辛克明還是宮小芬都愣住了,小芬一看是母親還有心儀很久的文義,再也控製不住,抱住母親哇哇地哭起來。這時的辛克明見勢不妙、扭身剛跑了幾步,馮文義嗖地跟過一腿,隻見辛克明摔出兩三米遠,剛使勁爬起還沒等站穩,馮文義朝他腮幫子嘭啪兩拳,辛克明這次真得請牙科專家了。辛克明在難以忍受的疼痛中,聽到被他耍弄過的馮大夫狠狠罵他一句:“牲口!”光罵一句不是問題的結束,馮文義把辛克明揪起來,宮小芬和母親也過來,四個人一塊走進內科。馮文義要他寫個保證書,內容是:今後絕不對宮大夫耍流氓和任何騷擾,對其她女大夫女護士也必須尊重,不許自恃有權而欺侮女性。

這樣的保證書,辛克明確實不想寫,但馮文義威脅說,“如果你膽敢不寫,我馬上就到住院處,把值班的大夫、護士請來,由宮大夫向大家控告你對她的猥褻和性騷擾。你是寫不寫?痛快點兒,我明告訴你,我對你這種人沒多大耐性!我再告訴你,我這個人最恨男人對女人作惡;所以你敢不寫,我就讓你身敗名裂!你根本不配當醫生,你還美滋滋兒地以自己是黨員而招搖呢,太無恥了!”

辛克明隻能認倒黴,後悔晚了,他不得不寫,往日的飛揚跋扈被自己的“下流”衝走了。當辛克明把保證書交到馮文義手上時,馮文義看了一遍,爾後對他說,“我希望你深刻反省,不要為此而把自己完全葬送。我有個感覺,你絕不是初次玩弄女性!你自己知道。”

宮小芬一直流眼淚,愛和恨同時存在於她的心上,她感到非常痛苦的是她眼前有兩個男人,都以自己的行為塑造自己,她自己呢?就在這一刻,宮小芬決定和馮文義在生活的起跑線上同行到底!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又聽到馮對辛說,辛主任,建議你連夜坐火車去大堡,市醫院著名的牙科專家 和我有忘年交,你若去,明天一上班他就會給你修整牙齒,若耽擱了,你這一口牙就在不住了;何況你臉上還留有抓破的血道子,明天也不便上班,讓大家都知道了,我擔心對你的前程會有影響;要知道人們的最樂意在這類話題上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有風有雨的,甚至還可能傷害到宮大夫,你的形象會讓人們啐得不堪入目;而在亂哄哄的醫院裏你還能有威信麽?你的號令還有人聽從麽?你說呢?辛主任。

這個時候的辛克明許是良知有點回歸了,他意識到現在對女性有猥褻行為,別說是黨員,就是普通幹部也絕對會受到極嚴厲的處分,一旦你有了男女關係,在社會上的名聲可就臭不可聞了。而萬一宮小芬真的向有關部門揭發,肯定會把他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也許這些都讓辛克明顛來倒去地翻了幾個個兒,他同意連夜坐火車去大堡。

在鎮安縣醫院,沒人注意到辛克明已有幾天沒露麵了,內科的宮大夫忙是忙多了,可是精神非常好,精力也特別充沛,對病人更體貼更關心,她記住了馮文義的話:對病人負責這是當醫生的本分。而她和他的那種心領神會的密碼,一時半會兒還在嚴密封鎖著。一次宮小芬告訴他,說她母親請他去趟家,馮搖搖頭,他想了想說,“請對伯母解釋,如果現在走得近了,辛克明回來一定有他的眼線向他撥弄諂言,諂言中至少有馮文義和宮小芬形影不離了,鬼知道他倆幹什麽了,反正都沒心思為病人看病了,而且不等下班就看不見他們了,沒人知道跑哪去了,見不得人唄。”

在這方麵,有很多男人和女人都擅長望風撲影、自編自演得惟妙惟肖;取笑別人當作難得的樂趣,詆毀和中傷別人那是他們靈魂的一種寄托。這是某些中國人特有的癖好,是千萬不能小看的!有時候似乎是惡作劇,其實隻要得機會 就不失時機地醜化你、惡心你。這種人的心理和人格都是有障礙的,是破落的八旗子弟遺風的一類人, 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典型人物,嚴重說,他們對群體有極大的破壞性,所以無論如何,不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小芬,你理解我嗎?我是很想去看看伯母,現在不行啊,你要好好給解釋解釋。”

“我知道,你說得太對了。”媽也會讚賞你的。

這我就放心了,另外,辛克明的那份保證書一定請伯母藏好。

難怪有人說,情人的話,真是綠水悠悠,青山常青,怎麽看、怎樣聽,都好像走進空曠的田野,一片蔥蘢,像剛滴落在野草上的露珠,似笑似語,讓你獲得一份祝福。此時此刻,宮小芬正漫步在這個空曠的田野。隻是一個愛字,依然在倆人的粉亮的唇上懶得一動不動。

辛克明從大堡回來了,給人的感覺不是去了醫院,而是為公差出了一趟遠門。他回到內科居然對宮大夫說,“這一陣子可把你忙壞了,讓你辛苦了。”

“看辛主任說的,能忙哪去?再說人家馮大夫隻要外科沒病人了,我這又忙不過來,跟你在的時候一樣,是隨請隨到。”宮小芬落落方方,說時坦蕩,伴隨微微笑意。不過辛克明還是有什麽不放心似的:“馮大夫沒說我什麽?”

“說了。他讓我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辛主任也是一時衝動,就不要難為他了;他是這裏領導人之一,總得保護點他的麵子。”宮小芬最後告訴他,“馮大夫就說了這些。”

轉年春天,馮文義原打算和宮小芬開始公開戀愛關係,可是有了文件下來,要求所有人員集中精力幫助黨整風。就是說一切要從大局出發,服從整風要求。辛克明又人五人六地,在大會上宣布,“為確保整風和看病兩不誤,有談情說愛的,這期間停止!”

自然,馮文義和宮小芬的談情說愛隻能擱淺。出他倆意外,他倆愛情的擱淺,就像鯊魚錯把海灘看成海底路線,這一來,鯊魚永遠不能再回大海,這被人類定位為群體自殺。馮和宮的愛情擱淺,與鯊魚的定位相反,很可能是“被殺”。這是後話。

馮文義在柳家寨勞動教養所的那天晚上,回憶到這兒講述到這兒,似乎有種東西堵住了嘴,讓他非常傷感,他不想再說了。

孫科長一看他不說了,覺得在關鍵地方停下來,有點奇異,不由得問了一句:“你說得非常好,讓我也不由得回想起我的幾位同學也有與你同樣的命運。隻是我希望你能夠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想說或是覺得很痛苦就不說了。”

耿介民接話了,“別介!哪能虎頭蛇尾呢,讓孫科長更全麵地了解你,有好處。”

文笑寒和寧慎也先後說出這樣意思:“都到這地兒了,有啥不好說的了,莫非你還怕再給你戴一頂帽子?”其他人也是一聲大點、一聲小點、不分先後地搶著說,“就是就是,現在咱們隻怕一樣,怕身體有毛病,不能勞動;別的沒什麽可怕的,再說孫科長想了解你,絕不是有再整你的意思,這從麵相上能看出來。”

“你們從我的麵相能看出我來的動機,不簡單,眼力不錯!”

“既然這樣,我把過程從略,主要說說我鳴放了什麽。時間、地點、誰發動、誰主持、有多少人參加、又都是什麽級別的,等等等等,我就不介紹了,直奔主題。”

“我鳴放的主題是:關於‘又紅又專’、關於知識分子走‘白專道路’。”

馮文義說出他要談的主題,一屋子所有的人都注視著他的眼睛,自然認為這是一個爆炸力很強的主題。人們很難斷定他從何談起。馮文義說,所謂“又紅又專”的基本指向是,某人是共產黨員,專業又很強的,一般說這是對的,但就科學觀點看這又是不準確的。我認為,這個“紅”既然成為一個政治概念,我們就有理由,以政治觀點來審視“又紅又專”的基本內涵。“紅”的特質就是具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品質,而這樣的思想品質,絕對不是共產黨員所獨有,也絕對不是無產階級出身的幹部所獨有;從任何階級中都會走出全社會所需要的人才。具體說,非黨群眾也不乏有這種思想品質,再具體說,作為一個醫生,他的一切都從病人的需要出發,而且一絲不苟地救死扶傷,兢兢業業地熱愛本職工作,這就具備了“紅”的基本素質。至於“專”,這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因為“專”是沒有止境的,我們不能要求每個從事專業的“專”,都必須達到社會公認的專家學者的水平。譬如我,你若要求我“專”到醫學博士水平,才有資格在鎮安縣醫院當醫生,那我沒別的選擇了,隻能回家種地。我這樣說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全麵地實事求是地給每一個同誌以較為準確的定位,不要輕易說某某是“又紅又專”,而某某是走“白專道路”。因為這種主觀的隨意性,既不利於同誌間的團結,也影響了我們事業的發展。更嚴重的是把事情的本來麵目給曲解了,讓人無所遵循。

我們怎樣定位“白專”?我孤陋寡聞,不得要領。這個術語非常可能隻出於中國的現實,因為現實的政治,需要“白專”這個術語。隻要認真琢磨,誰紅誰白,有人為的因素,具體說,要看具體人的具體背景。

當今世界恐怕沒人能找到一個才高八鬥、學富五車的人,他關起門來隻為他自己;事實是:越是有學問、有知識的人,越是想要為社會貢獻自己的才能。讓我再打一個比方,一個不怎麽關心政治的人,很可能是一個被認為走“白專道路”的人,某一天突然被送來一個急需搶救的重病人,非得動大手術才可能救他一命,全院的大夫都束手無策,就這個被認為走“白專道路”的人能擔此重任。事實也證明了這點。他為危重病人及時做了手術,手術非常成功,他把一個在死亡邊上的人救了回來,這個大夫是“白專大夫”嗎?是不是也要戴一頂右派帽子?馮文義講到這兒,包括孫科長在內的一屋子人為他鼓掌。

馮文義一邊搖頭一邊笑,“就這樣,我‘鳴放’到柳家寨來了。”

“到這裏來,人就變成另一種人了,這,我知道。盡管我既沒做錯什麽,也沒說錯什麽,一腳就把我踢出人民之外了;紅不紅專不專,其實也是為某種需要設計出來的,就像想要逮個鳥兒,總得有個穀穗兒掛在鳥兒常去的地方。我呢?承認自作自受;來世為人,至死不吃公飯!現在我就是放心不下我的親人、我的小芬,我害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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