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世家

《靈魂的陷落》是一部描寫1957年“反右運動”的長篇小說。“反右運動”已過去半個世紀,但其凶殘、野蠻、瘋狂、毫無人性,一直在記憶深處,揮之不去!
正文

《靈魂的陷落》第 四 章

(2011-03-20 19:40:28) 下一個
《靈魂的陷落》第 四 章

  

過完春節,寧慎由亭亭陪著回到了大堡。亭亭這次是專為向她的父母講明她和寧慎的戀愛關係才回來的,但沒有向蘇家以外的任何人說,當然寧慎的廠子也沒人知道。本來亭亭想在家呆個兩三天就回北京,可是廠黨委通知寧慎,一兩天要開會討論他的預備黨員的轉正問題。亭亭決定晚回幾天,想祝賀祝賀寧慎,再說在醫院實習沒什麽嚴格要求,大家的關係都很融洽,既相互尊重,彼此也都客客氣氣,把話捎過去就等於請假了。所以在父親的醫院一邊幫著護理病人,一邊耐心等著寧慎的好消息。

1957 年 2 月 15 日 廠黨委會一致通過寧慎的轉正,從即日起寧慎就是中共正式黨員。亭亭的父親蘇敬山,為自己未來的女婿成為黨員舉行小小家宴,一是慶賀和祝福,一是讓寧慎有長輩關心的感覺和讓女兒有喜慶的快樂。小宴間自然是敬老在先,愛幼在後,亭亭的父母一會兒是欣賞女婿,一會兒又是端詳女兒,蘇敬山竟是百感交集不斷地說,今天的日子來的真是太不易了,我們還能看到你們相愛,這跟做夢似的,特別是亭亭能夠健康地長大,還能上了大學,這功勞應歸功亭亭的母親。也是我們大難不死,終有後福啊。

這時的亭亭突然給父母跪下,聲淚俱下,說,“我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我和寧慎將永遠相愛,並永遠愛您們、孝敬您們。”從亭亭跪下到她說完話,寧慎一直在一旁深躬不起。這讓兩位老人很是感動;母親忙讓女兒起來。蘇敬山把寧慎拉到椅子上,他說,“你們能這樣,讓我們當老人的心裏太溫暖了。趁著小寧今兒個成了正式黨員的高興勁兒,我想把我們家的過去給小寧說點,也讓小寧不僅了解我們這個家,也了解社會在大變革中的一些現象。”

“ 22 年前即 1935 年,亭亭在山西繁峙的岩頭村,一間草房裏出生了。這之前,我正在晉北山陰讓閻錫山騎兵團的幾個匪兵抓進了土牢,那年我入黨已經 3 年了,我還以為是暴露了身份,事後才知道,匪兵看誰像有錢的樣子就逮進來,以押土牢的方式敲詐勒索。到了秋天的一個傍晚,牢卒悄悄對我說有人來看你。沒見人先聽到喊我幾聲姐夫,我知道是慧明找到這了,一見麵就說我姐生了,生個女娃子,那女娃子就是現在的蘇雨亭。別提我多高興了。慧明把家裏所有情況都說了一遍,他最後說,爹讓我囑咐你,這時候不能心疼錢了,爹聽說是在土牢,爹就知道他們就是要錢,不是什麽特務機關,還讓我告訴姐姐放心,沒大事兒,當然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我當時對慧明說,告訴你姐姐,不要操心我,這裏沒有嚴刑拷打,沒有刑訊逼供,沒有生命之憂,他們就是要錢,而且他們也並不逼你非給多少,好像是容你量力而行。讓你姐姐不管發生什麽情況,一定讓孩子活下來!”

“後來我被紅軍救出,直去了延安,再後來,閻錫山又對共產黨翻臉了,在山西到處抓共黨分子,一時間非常恐怖,你媽怕出意外,抱著你漫山遍野地躲藏,那時你才剛剛一歲多點兒。自從我去了延安,我們一家竟是 13 年沒見麵,而且不知死活”。

“另一點我想說說我們結合的一個插曲。”

“你咋什麽都說呢,是不是沒得說了湊話呢?”

亭亭不讓她媽打斷爸爸的話,“媽,您幹嗎呀,爸爸講得挺好的,真是的,在家裏還沒說話自由呀,能讓兒女了解父母的結合,這是家族裏最感人的曆史,因為它真實,還可以這樣說,除了家族曆史外,幾乎所有門類的曆史都少不了虛假,本真的曆史是不存在的,或增、或減、或改,就都取決於最高統統治者的意誌和需要。”

“瞧瞧,我閨女說的這些,咱不提什麽曆史,它愛真愛假,不管咱的事;你不就是要聽聽媽是怎麽嫁給你爸的,是不?”

“就是就是!”亭亭抱住母親。

“今天是小寧的喜慶日,不說太傷感的事情。我和你媽的結合,刪繁就簡說幾句。你姥爺在太原開了一個字號叫“同濟堂”的中藥鋪,你姥爺是家喻戶曉的名醫,他的醫道造詣是陝、甘、晉老百姓公認的妙手回春。一個偶然機會我被你姥爺相中,讓我跟他學醫,一學就是 5 年,而你媽的醫術是家傳,比我自然高明, 5 年來我和你媽幾乎朝夕相處,特別是後來我和你媽在一個診室為病人看病,我們就相愛了,當時你姥爺給我們的感覺是默許了,可是 1932 年我入黨後曾一次冒著危險為紅軍送藥,回來後,關於我和你媽的事,你姥爺竟沒態度了,我和你媽分析,一定是覺得我以後還會有很多冒險的事,黨員嘛,你姥爺怕出事,真出了事,你媽怎辦?真是老天相助,一場大雷雨讓我和你媽說什麽也分不開了。這話要繼續說,長了,就先說個綱,過後有時間再給你們綱舉目張。”

“我們能看到你倆相親相愛,我們也就沒啥牽掛的了,人活著不就是為了快樂和幸福麽,所有的奮鬥甚至是犧牲,說到底也都是為了這個。往深了說,誰不想活得自自在在、活得心安理得,但是想這樣,自然就得為此去奮鬥、去奉獻。奮鬥和奉獻,這是本分。我常想,這人呐,即便有功了,也別把自己看得有多麽了不起,好像因此就該養尊處優,就該驕狂得半神半仙似的,自以為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是你給掛上的;無功者,也應該有點作人最起碼的覺悟,不能無所事事,把自己變成社會的累贅,或是變成生活的多餘者。當年土牢的牢卒說他父親有個遺言:人得拍著良心過日子!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這話說得實在太有意義。往最低了說,人得對得起生你的和你生的;往大點說,也得對得起社會和國家。作為人,得遵守一個不能破壞的規矩:就是做你應該做的,這是客觀對你的要求;做你能做的,這是一種自我要求。人能這樣了,也就有了尊嚴和自信,這樣我們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心裏都能堂而皇之。人做到問心無愧,不易!關於我們在抗戰前的經曆,那太複雜了,能寫一部大書,等有工夫一點點再說吧。”

一句話沒說的亭亭媽發話了。她先對小寧說“小寧,看得出來,你很愛我們的閨女亭亭,這讓我這個當媽的太高興了,真的,亭亭能長這麽大,不易呀,我跟你小寧說個實情吧,那時候我這顆心哪每天都懸著,有時候夜裏睡不著,我就仔細端詳閨女,老想看清楚她又長高了多少,就這麽一天一天地不僅活過來,而且大學馬上就畢業了,又有了對象了,你說小寧,我這當媽的真是把過去的苦全忘了,看到你們就覺得我們當老人的把任務完成了,輕鬆了,無憂無慮了。她高高興興地這麽說著,說著說著流出淚來,又想到過去了,過去的苦難太深太重了,隻要一涉及過去,就怎麽也控製不住,好象隻有哭出來心裏才舒服一點。”

“媽,您別這樣,咱們的苦吃盡了,過去的一切不會再回來了;不是說苦盡甘來麽,輪也輪到“甘”來的時候了。”

“別這麽肯定!”亭亭父親說。“誰知道俞平伯讓兩個小年輕給弄得死去活來,連人都不敢見,緊接著‘胡風反革命案’的‘案犯’押的押判的判,胡風想到了麽?絕對是冤案,我有經驗;別的我什麽都預測不了,我就能預測政治運動絕對會繼續搞下去。所以這種政治災難落在誰的頭上,雖然無法斷定,但可以斷定,誰的頭上都有可能落下災難。所以我能在家裏說,我們的國家,離太平盛世遠了去啦。”

亭亭媽又說話了,“我不管盛世不盛世,那不是咱能管的;反正不用顛簸流離了,我不用帶上孩子東躲西藏的,我知足,沒啥埋怨的,要說也有一點不稱心——”

“你沒說過呀,什麽事讓你不稱心了?”

哪有什麽不稱心,是說著玩哪,我曾胡思亂想過,那時候我若抱著亭亭也去了延安,現在至少我也能弄個‘縣處級’,這步沒走,晚了吧,撈個‘家庭婦女’。”

“媽,你說什麽哪?你們都去延安了,我呢?”

“你看把你急的,媽是說笑呢,有我閨女,別說是縣處級,就是給我個省部級,媽都不眨一眼,有我的亭亭,我什麽都有了。”

亭亭又靠在母親的懷裏,好象在回憶小時候在媽媽懷裏的樣子。

蘇敬山講的這些幾乎絲毫沒有他們苦難曆程的具體方麵。亭亭和寧慎也明白老人的心意,回憶起苦難的過去就像又遭遇了一次苦難的折磨。蘇敬山說,“都是家裏人了,什麽事,有的是時間說,你們回屋去,好好說說你們自己。”

亭亭和寧慎回到房裏,兩人沒有親密舉動,隻是寧慎眼裏有淚,他想到亭亭的父母竟然有 13 年夫妻不能見麵!為什麽?一個為革命情願如此,一個是因丈夫是革命者妻子情願帶著孩子到處逃難四處漂泊。這就是中國有誌的男人和中國有情的女人的高尚品格。

亭亭為寧慎對自己父母的尊重和高度的敬佩,感到十分欣慰,亭亭情不自禁地吻他的眼睛,似乎想把他的眼淚吻得幹幹淨淨,雙手撫摸寧慎的臉頰,寧慎緊緊抱著亭亭,手在亭亭富有彈性而有點發燙的高高胸脯上,上下左右地尋找著,青春燃熾、愛情肆虐,他倆都意識到“性”要有行動了,要正兒八經地體驗心心相印。但一個念頭偷襲過來,寧慎忽然想到,如果“行動”了,亭亭父母會怎麽認為,婚前的性行為,老人會讚許麽?他想起在回大堡之前,父親曾告訴他,“你是男人,愛的行為一定要檢點,一定要有責任感。”

寧慎對亭亭悄悄說,“咱倆都克製點,咱倆就這樣抱著親著,我不能讓老人覺得我太放肆,沒修養;雖然他們可能理解,但未必讚許。你說呢?你認為我說的不對嗎?”

“我當然聽你的。我也想過,盡管我做了他們也不會說我什麽,因為他們實在是太愛我了;可是你說的很對,婚前的性行為大概也不會讚許的,所以,咱不吃禁果,讓我倆都好好修行,坐禪、入定!”

“我可修行不了!”寧慎又開始吻亭亭了……。

大堡雖然是塞外一座還沒有開發的城市,與東西毗鄰的城市相比也有它的優越方麵:交通比較發達,人口也有 50 來萬,曆史上也有過與俄國和外蒙通商的繁華景象,還有長城蜿蜒起伏於山巔,在不遠處的山峰上還有座保存完好的烽火台;在某些街巷裏,依然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古時留下的星星點點的痕跡;在文化教育方麵,有大學、專科以及數量不少的中學和小學,還有藝術團體和幾家電影院。雖然有這些,在總體上既沒有現代化的印象,更不具有現代化的內容。因此這座城市似乎在窘迫中蹣跚著腳步。

但對寧慎來說,這一切似乎都不會影響他在這裏的生活信念,因為他知道一個城市的發展並不寄望於幾個大學生,因而你究竟是學什麽的也就沒誰來關注,好像城市如何發展還沒有真正列入議程,自然也不會意識到大學生有多大價值。但,這樣的環境沒讓寧慎失去生活信念,唯一的原因這裏是亭亭的第二故鄉。

當萬家燈火把整個城市展現出寒夜特有的景色時,亭亭大膽地挽著寧慎漫步在冰天雪地的街頭(的確是大膽!因為不知為什麽,很多很多人依然恪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不過亭亭也不希望讓人認出來,戴上大口罩,把大衣領子翻起來,也沒誰認出她是誰,再說在凜冽的寒風中人們凍得哆哆嗦嗦的,誰顧得上看誰呀!

他倆旁若無人的樣子,就在這寒冷之夜,在路燈下也顯出青春的活力。冷空氣的侵襲,倒讓這個城市有點煥然一新的感覺。事實也真是這樣:被嚴寒包裹著的大堡要比春夏之間的大堡幹淨多了,不要說現在的空氣有多麽清新,就是進入視線的冰雪,也讓人感到冰雪世界晶潔的魅力。好像正是冰雪把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打掃得幹幹淨淨;但亭亭知道這是冰雪製造的假象。若在陽光燦爛的季節,不論是大街還是小巷,所有的不潔之物就會在人們的眼前得意洋洋地跳躍起來,不僅有各色紙屑在低空飛旋,就連人屎、馬尿和一些不堪入目的雜物幾乎隨處可見;更甚之,一不小心就可能踩上粘痰、狗屎或是醉漢的嘔吐物。

現在的這個季節的全部精華就是冷風、殘雪和薄冰,不過現在由於寧慎和亭亭的出現,好像寒冷中多了一點色彩。看他倆那種無法掩飾的喜慶,他倆一定是體驗到有了愛,才有做人的神聖感。亭亭柔情地說,“二哥,你為了我,讓你跑到這裏受這份凍,我很心疼的,那時我若答應你去上海,就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了,哪至於這樣啊!”

“不要這樣說,這裏有什麽不好?何況不管環境什麽樣,都不影響你我相愛;既然我倆的愛‘直教生死相許’,其它一切都微不足道。隻要有愛,茅草屋不比冷漠的宮廷勝似百倍麽?我在一本書裏看到這麽幾句話,說人們總是追求豪華,以為有了豪華自己就有了臉麵,殊不知豪華的東西即使不變成煙雲,也不會在世上停留太久;而人們就是情願為豪華而疲於奔命,最後死於奔命,命都沒了,你創造的豪華還有意義嗎?”

在呼呼喊叫的北風中這對即將同眠共枕的戀人,竟忘記這時的氣溫已降到零下 20 ℃,卻依然品嚐相愛的甜蜜過程,好象朔風,好象被凍得發顫的燈光,都有一份深情的祝福傳遞給他倆,也許這正是人們都知道的:愛,能讓你忘記一切,又能讓你想到一切。

寧慎側過臉對亭亭說,“我有一個判斷,你的堅強性格好像繼承了母親,而你的膽識好象繼承父親。盡管你父親講了家族曆史,可是講的是家族曆史的提綱,我非常清楚他不想把苦難曆程複述給我們,怕我們對他們那代人的遭遇有所誤解。可是我想知道,你能給我講點麽?在我看來曆史是一切學問的金字塔。”

“你想當作家?”

“不是,我認為家族的曆史,就是家族主人的人生傳記,你一定知道,讀別人的人生傳記會使你長見識,而且對自己的人生走向有極大的價值,它向你提供的是人生過程的路標,它會告訴你,哪是路,哪是陷阱,這個是什麽人,那一個又是什麽人,更重要的是它讓你認識自己,爾後告訴你應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這樣吧,我再晚回幾天,給你講講我媽是怎樣的一位母親。現在太冷了,我想回家了。”

“好,我送你回去,咱們在外呆的時間長了,家裏也不放心,是該回去了。”

“你不進家了?”

“我進家問候一聲再走。”

“你以為我要留下你呀,美的你!”

風刮過來,把他倆美滋滋的笑聲卷走了……

……那年因我爸給逮進土牢,後又去了延安,當時閻錫山在整個山西搜捕共產黨,我姥爺怕我媽和我讓特務給逮去當人質,而我媽又擔心怕牽連我姥爺,就決定單身一人抱著我逃難。姥爺哪裏舍得下,勸我媽再等等再看看動靜,我媽說得馬上走,否則,一出事就是大事,一切都得毀於一旦!我不能沒有父親,我也不能讓敬山永遠見不著他的老婆孩子呀!我媽對姥爺說,我們娘倆走了,就能保住“同濟堂”,有“同濟堂”就有錢,就可能有轉機,就是特務來了,給他幾十塊大洋,也能打發了。就這樣,我姥爺才同意媽的決定。姥爺給我媽一些錢,又給帶了不少藥,怕我病了得有藥吃呀;我媽還把一包“針”藏在內衣裏,也是防著我有病。要說我媽紮針可是個好手,人身上的 300 來個穴位,我媽差不多都紮過,特別是對呼吸道感染、風濕熱、癲癇、神經衰弱等方麵,我媽下針是挺有效果的。這既歸功於姥爺的真傳,也是我媽的聰明所致,在“同濟堂”坐診時,很多病人還稱讚我媽呢。

我媽說,那時我剛剛一歲多點。我媽抱著我,爬山過嶺,告訴我,啥時候也別哭,一哭就把壞人哭來啦。有時藏進葦塘,媽媽給我趕蚊子,有時藏進山洞,怕凍壞了我,媽媽解開懷,把我摟在懷裏,有時把我藏好了,跑出去乞討(雖然有銀元還有些閻錫山的票子,可是不敢花呀);有時聽不到槍聲了,媽媽背上我,走村串鄉。一次媽媽把腳崴了,抱不了我,也背不了我,媽媽讓我趴在她背上,爬呀爬呀,兩個膝蓋全是血,那真是一步也挪不動了,流血的膝蓋一挨著沙石就疼出一身汗。媽那時候心裏說,老天爺,你不可憐我,你也得可憐可憐我的孩子呀,她還沒讓她爸爸抱一下呢。許是這個世界受可憐的人太多太多了,誰也顧不上可憐誰了,媽媽即使疼死也得爬到一個地方吧,能趴在路上等死嗎?後來媽說,罪沒受夠,死不了!

常說,吉人自有天相,這應在我媽身上了。你說,那時候,我媽即便拚出全力還能爬出多遠?媽隻說,那時候咬不住牙,隻能等死了。恰好這時過來一輛毛驢車,跳下一位 30 來歲的男人,我們的慘相打動了他,他嘟嘟囔囔說,這是怎麽了,年輕輕的遭這樣的罪,這是犯了哪條了?他又很鄭重地說,也該著我做善事,我告訴你們娘倆,我不但是好人,還是半個郎中呢,來來,上車,請相信我,有位老先生告訴我,想當郎中,先要有菩薩心。

這個自稱是半個郎中的男人,給我媽正腳,還別說,隻幾下就把崴的腳給正過來,我媽下地走幾步,不疼不拐不瘸了,我媽高興極了,對那男人說,謝謝你,我能走路,我娃子就能活下來,我們該走了。

別走呀,兩個膝蓋不清洗清洗,發了炎,那可比腳崴嚴重多了,我是好人,我見不得女人受這樣的罪。等我給你治理好了,我一分鍾也不留你。

等一切都弄好了,他介紹自己:“我叫馮德望,我土生土長在懷仁縣境的馬辛莊,我一心想當郎中都著了魔了,就是想把醫道學好,有點懸壺濟世的野心,這麽說吧,就是想當郎中。我爹下世早,有遺言讓我行善積德。我爹早年會紮針,也能出幾個方子,我跟爹學了一點,但不敢‘碰病’,爹曾說他哪天走了,讓我去太原拜‘同濟堂’安懷遠老先生門下,如果幸得老先生的收留,你就可能成為郎中了。”

“安懷遠是啥人,讓你父親這麽信得過?”

“聽口音你也是山西人,沒聽說過安懷遠的名字?那你是沒得過病。”

我媽點點頭。

“告給你吧,不要說咱山西了,就是陝甘一帶也沒有不知道的,稱安懷遠老先生是妙手回春的聖手郎中。”

“是嘛,真沒聽說過。我媽未敢露出聲色,隻問一聲:老先生收下你啦?”

“你當耍手藝學徒呐,肯吃苦就收下了,不行,得看你是不是這個材料;經我再三懇求,老先生這樣回答我:我給你一本醫書,你先從書本上學點,能治的病就給人治,治不了的,你讓病人到太原找我;另外,我有個條件——”

“老先生還有條件,啥條件?”

“對窮人看病少要錢,對真沒錢的病人別要錢,對有錢的病人決不多要錢。能這樣,隻要你能治夠 50 位病人,有病人留名,老先生就答應幫我在懷仁縣掛牌開診所,並且派人來協助。也巧了,你是我的第 50 位病人,請留個名字吧,明兒一早我就去太原。”

“我不會寫字,怎麽辦?”

“也是的,山西的女人識字的很少,這樣吧,咱們都別難為啦,留個手印吧!”

媽告訴我,當時就看出馮德望決不是壞人,媽說,壞人一見女人,他的眼神就告訴你他是壞人。雖然馮德望是好人,媽也沒告訴他自己就是安懷遠的女兒。媽是怕萬一他有個不小心,讓別人拐彎抹角知道事情,誰知道會出現什麽鬼事情。其實馮德望很大仁大德的,若不是遇到他,咱能不能走出山西,十有八九不大可能啊,另外,馮德望的人品也很高尚。讓媽和我吃飽了,水也喝好了,最後還帶著歉意地說,“我不能留你們娘倆了,人言可畏,請多理解;你的腿慢點走,不礙的!遇不到你娘倆,明天我還去不了太原,多謝了;我沒有別的幫助,對不起了。”媽說,“馮德望就是咱的恩人呢。”

當時據人們說,北邊的大同沒有桑幹河南邊地麵那麽亂,常說聽人勸吃飽飯,我們就穿過鐵路線,向大同地界逃命去了。讓我媽最感欣慰的是我從 3 歲就能跟媽媽一塊走了,走累了,歇會兒再走,反正我再也不用媽媽背我了。至於怎麽過的桑幹河,怎麽在破窯洞、破廟過的冬天,怎麽在“姑子庵”裏洗頭洗身子,她們怎樣給我們換衣服等等,罪是沒少受,但人間的真情也讓媽和我非常感動。

後來,媽想來想去,覺得那時候若找個偏僻的角落隱藏起來,興許也不至於遭那麽大的罪!媽就是怕有個萬一,直到過了桑幹河,走進大同,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1940 年我 5 歲了,媽媽才 27 歲,雖然將近 4 年的苦難折磨,媽說,因為有了我,什麽苦難她都不在乎,一次看見我自個能梳頭能編小辮兒,可讓媽樂壞了,她說,她這個母親當得很值,很愜意,所有的憂傷全消失了。

大同是我們走過的城鎮中最大的一個城市,雖然有不少日本人,但市裏麵很少見到日本兵。讓我媽感到奇怪的是有些日本人是做買賣的,在大街上,穿著木屐逛來逛去的日本女人是所謂隨軍家屬。媽一見到日本人,放下的心又懸起來。都說日本鬼子的心讓狼掏了,他們什麽事幹不出來!媽總怕有個閃失,便常在城郊乞討。一天,在城郊一戶院門外,從裏麵傳出很焦躁的聲音,很快跑出一個中年女人,臉色煞白,我媽問了一句:“大嫂,有什麽事讓你急成這個樣子?”

我得馬上進城把我男人叫回來,孩子不知得了什麽病,嘴都吐沫子了。

“大嫂,讓我看看行嗎?我會點醫道,你進城再跑回來,這會耽誤事的,我先給瞧著,你找個親戚進城讓你丈夫趕回來。”

那位大嫂看看我媽,點點頭,領我們進了屋。大嫂說孩子才 4 歲,現在這樣了……

我媽一看,男孩全身抽動,臉色青紫,口吐白沫,嘴邊有血,還尿了一褲子。媽讓大嫂給倒點酒,媽掏出針,用酒把針消毒,媽說,“孩子得的是癲癇病,就是常說的羊角風。大嫂不要急,我紮幾針可能就會好些。”我媽給紮了三針,一根香沒焼半截的工夫,孩子就不抽了,眼睛也睜開了。

別提那位大嫂有多高興了,拉著媽媽的手,“大妹子呀,幸虧遇上你了,若不是,孩子這會非抽過去不可,你說,大妹子,孩子要出個差錯,我們可怎麽活呀?怎麽謝你呢?”

正這時大嫂的妹妹過來,說,是小妞告我的,說小毛病啦,我去找姐夫。

“讓大妹子紮了幾針,現在好了,臉色也緩過來了。你快進城去,讓你姐夫買些吃喝,說家裏來貴客了。”

“可別忙活了,若這樣我們得走了。”

“看你說的,這世上沒這個理兒,我還沒問呢,我們怎麽酬謝?”

“大嫂的意思是問我要多少錢是吧?”

那位大嫂有點不好意思點點頭,看著我媽。

“大嫂,你可別這樣,你的孩子病好了,你高興吧,我也高興,你是當母親的,我也是,大家都高興,這不就是酬謝嗎!我什麽也不要,就當我做一件好事吧。”

“不行不行!”大嫂有點急了,竟說,“我們也是書香世家,我們知道做人的規矩,禮尚往來這至少是應有的禮貌。”

我媽沒想到她竟講起大道理,正進退兩難的時候,大嫂的丈夫回來了,一進屋就問我媽,“是您把我們的孩子治好的吧?”

沒等我媽說,大嫂連連說,“就是就是!你見過沒有,這個大妹子不吃不喝還一分不要,一提錢就要走,急死我了!”

大嫂的丈夫溫和地說,“先吃點飯吧,你還得告訴我們,孩子的這種病是怎麽得的,日後我們要怎麽防範。”大嫂讓她妹妹給做飯,坐在一旁不時說幾句,不像方才那麽急了。她說她丈夫是城裏小學校長,人挺好的,你們娘倆也不必多心,我知道世道太壞,把人弄得什麽也不信了。她對著丈夫說,“我看這位大妹子可能是一時落了難,不像是尋常人家,能看病、會紮針,哪有沒文化的?哪有沒教養的?我一眼就看出大妹子氣度不凡。就說給小毛紮針,換一個別人,別說不要錢了,不狠狠要滿意了能走麽?”

我媽不能走了,留下來吃飯。飯後她丈夫說,“我和孩子他媽,在 30 出頭了才有這個兒子,不怕大妹子笑話,一家的樂子就靠小毛了。也是我們一家運氣好,遇到了貴人,你們就這麽走了,我們心裏怎麽能過意得去!”

“我給孩子紮了幾針,也隻是控製了病勢,就是孩子病根還在,如遇到驚嚇或是什麽刺激,還會有複發的可能,而且複發一次病情加重一次,所以得去醫院好好檢查檢查。我就是紮了幾針,真不該讓你們如此感謝的。你們不嫌我們母女衣裳襤褸、蓬頭垢麵,已經讓我們很不安了,我們有不當之處,還請校長先生多多寬容。”

“你是太客氣了,恕我冒昧,你們母女下一步打算去哪兒呢?”

“沒打算,往美了說,我們是周遊城鄉,實際上是沿戶乞討。”

“為什麽要這樣?非走這條路嗎?換條路走走不行嗎?”

“這並不由我們!我們那地方不太平,丈夫不知跑哪去了?家的房子讓土匪給燒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就隻能討吃要飯了,當媽的,得讓孩子長大呀,這條路也能讓孩子長大!這不,帶她出來時一歲多點,現在她 5 歲了。”媽說到這兒,輕輕撫摩著我的頭,媽微笑著。

“這麽吧,你去我們小學,至少能避避風雨;也算你幫幫我,學校原有的庶務和她丈夫去了甘肅,由我一個人兼著,我是忙這頭丟那頭,你幫幫我先適應適應,你覺得還可以你就幹下去;如果幹得挺不遂心,你再離開,我不會阻攔你,人各有自己的屋簷。不過我覺得有個比較安定的環境總比到處漂泊好些,何況也該想到孩子快到上學的年齡了。”

“什麽?”我媽一愣,自言自語地,“我閨女快要上學了?”

“當然年齡還小點,不過跟著班看看,能跟上就念,跟不上的話,守在你身邊孩子也不孤獨,慢慢地習慣學校的環境,對孩子的健康成長太有好處啦。更何況我看你這個小閨女有種靈秀之氣,不僅能跟上班,還可能走在班的前頭。”

“大妹子,孩子爸說得挺清楚了,我求你,為了我們小毛,也為了你的小丫,你應該留下,咱都是當媽的,別讓孩子跟你遭罪了。好,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咱們就是好朋友了,我來通報一下:我叫範玉英,孩子他爸叫景文彬,我們的兒子叫景小毛。該你通報了。”她挺鄭重其事地看著我媽。媽差點兒沒笑出聲來,看樣子媽有點不習慣。但是提到我上學念書,媽也就不想走了,媽明白了,漂泊固然餓不死,可是沒地方念書啊。於是媽也“通報”了,那以後,我媽叫林桂枝,我叫林燕。

景家是詩書人家,父輩祖輩都是私塾先生,在大同有很多名士,都在景家的私塾受過啟蒙教育,輪到景文彬這代,依然恪守家訓,終生以教育事業為宗旨。家境也算不上多麽富有,但能溫飽有餘。有自己的宅院,院子裏房前房後的空地,開墾了幾壟菜地,據說,夏秋兩季他們自個的菜地,能自給自足。應該說,景家是個很典型的小農經濟社會的詩書人家,既不被別人剝削,也不剝削別人。很多人認為,這就是中國人生活的最佳境界。

我媽在小學校不僅擔任庶務,還兼著校醫,學生們有時頭痛腦熱的,我媽給紮幾針就好了,有別的病的,我媽給開個方子,讓學生家長去藥鋪抓藥,這要省不少錢呢。

我媽很受全校師生的歡迎,我媽不但再沒有提到要走的事,看樣子她還舍不得離開呢。

沒想到吧,我不僅跟上班,論成績是全班最好的,景校長把我的成績告訴我媽,她還不大相信哩。等到 1945 年的 7 月,我小學畢業了,那年我 10 歲。在發畢業證書時,有的家長還有點懷疑呢——這麽小的孩子小學畢業了?可是景校長在畢業典禮上宣布:林燕的畢業成績全校第一。

當我就要上初中的時候,誰都沒想到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了!自然,在中國土地上的日本人,不管是軍人還是買賣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幾乎同時被驚得膽裂魂破,往日猙獰的麵孔和跋扈的神態,已變成狼狽不堪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犬模樣。

在大同的日本人也不例外!

中國人被壓抑多年的仇恨,猶如火山爆發,直讓各類日本人倉皇逃命。這時人們才發現,在中國的日本人已經一無所有,不過一些藏在犄角旮旯的日本女人,還不至於沒飯吃,因為也有不拒絕日本女人服伺的中國男人。當然還得看條件和運氣。

讓人不明白的是,不知從哪來的搶劫團夥,不分白天黑夜也不分青紅皂白,更不分是日本人經營的還是中國人經營的工商企業,一律洗劫。當然不會放過日本人住宅,但對他們的住房和包括鋼琴等等在內的各種物品,不去搶它歸為自己,因為在那些東西裏有人們的仇恨,所以,一律搗毀之,燒毀之,讓日本人留下的一切,燃成衝天大火,把它化為灰燼!

當時的大同暗無天日,到處是一片狼藉,廢墟上還能看到點點星火和散發著焦糊味的黑煙。整個社會完全混亂,所有學校都關門停課。社會的混亂直接受到威脅的自然是女人,林桂枝林燕母女躲進景文彬家裏。而在如此大動蕩中,景文彬的宅院卻沒有遭到任何騷擾,更不要說有什麽搶劫。這讓林桂枝母女感到非常不可理喻。其實,在動亂中積善人家、詩書人家常有意外的機緣和福份。民間有話:在積善人家,在詩書人家做惡,會遭雷殛,會下地獄!

這時候林桂枝才意識到,任何惡人也有其不敢肆虐的角落。在這樣險惡的世道,林桂枝母女得以在景宅平安生息,對已經很懂事的女兒說:蒼天有眼,娘倆又有恩人保佑了。

社會終於平靜下來,不僅有作買作賣的,一些廢墟也有人清理,似乎有個什麽委員會在張羅著,在指劃著。停了多時的火車也通了,亭亭媽也曾想坐車回太原,但一琢磨,覺得不妥;因為日本鬼子完蛋了,不等於閻錫山完蛋,隻要閻錫山不完蛋,他對共產黨的態度依然會跟過去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沒有日本鬼子的威脅了,他輕鬆了,他有精力專門對付共產黨了,這時回太原,萬一是飛蛾投火呢,豈不是所有的付出都白扔了?

這時,景家已經 9 歲的兒子小毛,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受到什麽刺激,呆呆地,好像一下子就傻了,不僅嘔吐、頭疼,還伴有失語等症,他看家裏人,眼球好半天不動,但不吵不閙,身子發軟,景家立時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麽辦,卻都希望知道亭亭媽有什麽辦法。

亭亭媽說,“從這些症狀看,和 5 年前那次犯羊角風不一樣,這樣的病症我認不出是什麽病,所以我不敢下針,萬一是腦子裏的病,比如長什麽東西了,輕率下針,那會有嚴重後果的。我看這樣,現在就去北門外的‘首善醫院’,請他們給好好檢查,最好能給確診。咱萬萬不可有病亂投醫,那既耽誤了時間,也可能使病勢惡化。”

“首善醫院”盡管是大同最好的醫院,但最後也沒有收下小毛。沒收下的原因是,他們現有的醫療儀器,透視能力差,僅僅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不能確診,當然不能進行手術;而這裏的醫生斷定腦子裏有毛病,還得必須進行手術,而且越快越好。於是醫生建議:如果沒有經濟方麵的限製,應該馬上去北平,到北平東城區的“協和醫院”腦外科。那裏的醫術高明,經驗豐富,隻要那裏留下,小孩就有希望,醫生最後囑咐:千萬別耽擱了!

為了救兒子,景家當然不惜一切代價。可是誰陪著呢?我媽沒等景家開口,先說了:“我責無旁貸,說什麽我也得去,另外大嫂也一定得去,小毛有你在身邊他會放心,再說,支付費用方麵也方便,我呢,不能把燕子留在大同,我去哪兒燕子就得跟著我,至於我們娘倆的花銷由我們自理。”

“大妹子,你說的這叫啥話呀,我們就是花錢雇人,有合適的嗎?火燒眉毛了,你咋說這個!讓我心裏挺不好受。”

“行了行了,別纏這個了,準備好錢,抓緊時間!”我媽急著說。

於是,我們到了北平。北平太大了,媽說我更小了,媽緊緊抓著我,很怕我擠丟了。協和醫院也大,病人也多,我就是覺得那裏特寬綽特明亮,大廳的地板幹淨得能照進人。

多虧首善醫院的介紹,協和醫院給小毛作了檢查,檢查結果是小毛腦子裏長了瘤子,那位大夫說,你們來的正是時候,若晚來幾天,瘤子破了就很難說了。醫生說,要手術的。

大嫂問媽,“什麽樣手術?”

“要把腦子的瘤子取出來,當然得做開顱手術。”

“什麽是開顱?”

“把腦袋切口取瘤子。”

“什麽什麽?腦袋切開了,這人還不死了嗎?”

“大嫂,你怎不信大夫呢!作開顱手術的都是最好的外科大夫,若沒那個本事誰敢操手術刀啊?你沒聽大夫說,若不取出腦瘤,任瘤子瘋長,孩子有可能成為植物人。這個手術是給小毛救命的手術。你無論如何得相信大夫。”

“我聽你的,聽天由命吧。”

“不是聽天由命,是聽科學的。”

於是小毛的媽在手術單子上簽上了範玉英的名字。

小毛的手術非常成功,小毛的母親陪床。我媽沒事了,又不太想回大同,可是大嫂說什麽也不讓我們離開,說是離了我媽她就什麽都沒著落了,她情願給租間房,跟她做個伴兒,總之,死活不讓離開!

也是該著,那位主刀大夫查房,我媽對大夫說,“我們都挺難的,請大夫幫幫忙,在北平光吃住的花銷都支應不了,如果您能幫著給找個雜活,多少有點收入,好打發日子呀。”

大夫先是愣了一下,回頭問他身後的護士,“前幾天聽說醫院缺少打掃衛生的,你去再問問,要缺的話,你領她去見見。”

媽連說,“麻煩您了,謝謝大夫先生。”

大夫對我媽說,“別這麽客氣,沒費我啥事。”大夫指著我問我媽,“這是你的孩子?”

我媽點頭說,“是。”

“挺俊的小姑娘,你們看,小姑娘的一雙大眼睛告訴咱們,她很聰明。大夫摸著我的頭彎身問我,你幾歲啦?念小學幾年級了?”大夫笑眯眯地等我回答。

“我 10 歲,小學畢業啦。”

“什麽?你幾歲上的學?”

“ 5 歲。您不信問我媽,問這位範姨。”

“我信 , 我信了。”大夫蹲下來,拉著我的手問,“你長大想幹什麽?”

“想當大夫,想當外科大夫,能像您一樣,能從腦子裏取出瘤子。”

“若是你媽有活幹了,你幹什麽?”

這很麻煩,想上學又沒有學校,媽媽告訴我,北平的中學早開學了,而且不收插班生。

大夫站起來,這時那位護士進來說,“總務說了,因為活累,得身體好的,就管清理外科樓道,要行的話,先到總務去一趟。”

“好,我領你們去。”這是大夫說的。他拉著我的手,一邊下樓一邊對我媽說,“看來你有活幹了,至於你的小閨女,我建議她去外語補習班先學學外語,補習班離這很近,就在醫院的北邊一點,到補習班你們說是我推薦來的,我叫嶽劍,那裏的老師有幾位是我高中時候的同學。”他又對我說,“要想在協和當大夫,一定得會兩種外語。”

“那我學三種,嶽叔叔您高興嗎?”

“高興高興。”他高興地把我抱起來。

我媽有了當清潔工的活兒,我媽在附近租了一間南房,我也順利地進了外語補習班,這樣,我和媽開始過另一種生活了,好象有種新的生活氣息,好像我們也有了理想,也有了某種追求,覺得生活也理應給我們一點快樂,不能老那麽猙獰地對著我們。

我一頭紮進外語的大海,並且很快適應了補習班的環境。也可能是我與外語有緣。學起來特別有興趣,絲毫沒有任何障礙,好象老師教我的,根本不夠我學的。我學英語和西班牙兩種語言,老師跟嶽叔叔介紹我,“我們沒遇到過這樣聰明的孩子,剛上完英語課,過一刻鍾去學西班牙語,下課後,你給她一段英語,再給他一段西班牙語,你讓她先念英語,緊接著讓她再念西班牙語,兩種語言就這樣交叉,卻都是標準的語音,絲毫不受幹擾。才女!”

在補習班教俄語的一位女老師對此將信將疑,找到我說,“林燕,你願意跟我學俄語麽?”

“我非常願意,隻是我媽讓我學兩門。”

“為什麽?你媽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媽在協和醫院當清潔工,我們租的是民房,我媽掙的錢,僅夠過日子,能供我學兩門外語,已經很不容易了,老師別笑話我們。”

“是這樣!咱們商量一下,我不收你學費,但你必須保證,你學俄語的成績,要像學英語和西班牙那樣優秀。你能做到麽?”

“絕對!讓老師費心了,我長大一定報答您。”說完給老師規規矩矩鞠了一躬。

亭亭回去把這位俄語老師免費教她的事,講給了母親,母親半天沒說話。她有點沉不住氣了,她想一定是自己錯了,應該先聽聽媽媽的意見。她問媽:“媽,是不是我做錯了?”

“媽是想,咱不付學費,讓老師白教你,這不合適;老師也是靠教學生掙錢養家糊口,調個個說,老師的孩子上學不也得交學費麽?老師是看你聰明喜歡你,可是媽這心裏過不去。”

“媽說的對,明兒個我和老師說,說我擔心學不好,那會讓老師多傷心!”

“你當老師是小孩子哪,小不點的還想繞扯老師哪!你那樣做才真讓老師傷心哩。人家老師看你是個好苗子,熱乎乎地想教你,你怎麽能撒謊呢?話不能張嘴就說!特別是北平這地兒,你沒聽說北平人的規矩挺多的呀,是很注意一個人的言談舉止的。”

“那我該怎麽辦呢?就跟老師學吧?”

“可不的!而且學得優秀,當老師的就特別開心。媽有點類似的體會,可能不怎麽妥貼,在太原時,每次給病人紮好了,媽沒想到錢,就是覺得自己很有用,心裏特別寬慰。你對老師的報答,最重要的就是實現老師對你的希望。但是媽得囑咐你,你必須記住:咱在北平人地兩生,你在補習班老師們看你挺親的,很可能隨便就問問咱家裏的事兒,譬如,問你爸爸是幹什麽的?你怎麽回答?”

“沒辦法,就得編瞎話唄!”

我媽一愣,眼盯著我,目光有點猶疑,當然是不知道我編什麽瞎話,呆呆地等著。

我的瞎話是:“媽懷我的時候爸爸就不在家了,媽告訴我當時爸爸拉駱駝去蒙古了,一去 10 年沒音信,我從一歲多點兒就跟媽媽乞討。這個瞎話行麽?”

媽特感動地抱緊我,直誇我:“乖,好閨女,你真是長大了,讓媽這心呐,可亮堂了。不過,最好的回答是不回答,也可以這麽回答:‘我太小,我不清楚,請問問我媽去。’”

雖然北平是古都,但沒有古都所特有的肅穆,倒讓人覺得,北平的大街小巷都挺亂糟糟的,很像一個很不正派的人。美國人開著吉普橫衝直闖,車上的中國姑娘花枝招展,淫聲浪語,狂傲不羈,把中國人的尊嚴弄得支離破碎,就是萬惡的日本鬼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北平也沒有這幅下流姿態。讓人們感到特沒麵子的,是國民黨政府對此視而不見,一點沒覺得這種有傷風化的美國人,其無恥行為是對中國人尊嚴的冒犯!莫非我們中國,又得容忍美國的“文明入侵”麽?這是否意味中國人又要麵臨災難了?很可能就是這樣!任何一個國家隻要有外國的武裝,那這個國家肯定是動蕩不安了,而中國尤甚!

32 歲的安慧敏(亭亭的母親)幹完了一天的活,走出協和醫院,走在大門前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看看天空,有種秋高氣爽的感覺,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丈夫,一晃 10 年沒見著了,她安慰自己,總不會再有個 10 年吧,有亂就有治,我和敬山在往近了走呢。

她走下台階往前看了幾眼,好像從前麵的出口能看到王府井大街上來回穿梭的人群,她長歎了口氣,似乎覺得那裏沒有她所需要的,她扭過頭,向北走去,去補習班接女兒。往北走不遠,路西有兩扇大門,門右側掛有一個牌子: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她不由地走近了點兒,卻聽到不少樂器的聲音,時斷時續,聽不出是什麽調子。但她覺得這大概是北平最有樂趣的地方了;偶然間,她看見少男少女帶著不同的樂器在樹下、在牆角練琴,她好生羨慕,猛然覺得對不起女兒——她的亭亭沒這個福份啊。倒是讓女兒從小就吃苦!她很快就跑開了,似乎那些琴聲給她痛撞。她繼續往北走,無精打采地。不遠處,也在路西,有幾間臨街的房子,有不到兩米寬的門,門下有三級台階,在門上方一側有一個照明設備的四方矩形的牌子,上寫:中醫診所。不時有病人開門進去,也有病人推門走出。她有點好奇,似乎想看看北平的中醫是怎樣診病的,竟然開門進去了。

屋裏病人不少,就一個老先生診病,這是個私人診所,有這麽多病人在,顯然老先生的醫道是很有威望的。不知怎麽她竟想要給老先生幫幫忙。她對老先生說,“老先生,我看您實在忙了,我想給您搭把手,別讓病人等太久了,我不要報酬,您同意嗎?”

老先生摘下花鏡,打量著站在他麵前約摸 30 來歲的女人,他頓覺這個女人有不凡的氣質:大方、親和、謙遜、誠摯。作為長輩的老先生不由得立時就有了幾分敬佩。他說:“我想問問你貴姓你不會介意吧?”

“我怎麽會介意呢,您是我的長輩,問什麽都可以的。我叫林桂枝,是為了幫助護理一位要手術的孩子來到北平的。”

“那好,你稍等。”接著老先生請一位女病人過來,意思是讓她給切脈。

她說,“我不敢,請您確診後,如果需要針治,我在您指導下可以下針。”

老先生點點頭,爾後給女病人診斷。病相:頭疼、腦漲、煩躁、而且月經不調,問亭亭媽,“你看這是什麽病?”

她當即回答:“神經衰弱類的肝鬱氣滯型的病。”

老先生一邊驚訝一邊問:“在什麽穴位下針?”

“在風池、百會、瞳子髎、合穀、通裏等穴位下針;留針 10 - 20 分鍾,以疏肝理氣,養心安神。”

老先生對病人說,“她說的非常準確,你應該相信她;如果有什麽不適,我負責。”

亭亭媽給那位女病人取針後,病人說,覺得頭疼腦漲方麵比先時緩解了很多。亭亭媽對病人親切說,“大姐,紮完針你雖然覺得緩解了一些,但這可不等於病好了,神經衰弱這種病是很頑固的,特別是對咱們女人,您千萬別大意,最好能天天來讓老先生治治。”

老先生這時認定亭亭媽是行家裏手,心裏湧動著一個想法,但還要看看。他對亭亭媽說,“還有一位病人,他等好一會了,麻煩你,再給瞧瞧。可以麽?”

“老先生能這樣信任,您就吩咐好了,有您在身邊我真的有了自信。”

一位有 40 多歲的男病人來到老先生麵前,老先生對亭亭媽介紹說,“他得的是糖尿病,身體很虛弱,疲乏無力,能吃、尿多。”

亭亭媽知道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問怎樣行針,她主動說:“老先生,您看在這些穴位下針行不行?即:中脘、梁門、天樞、氣海。足三裏、三陰交。留針 20 分,其功效是健脾益胃,解鬱清熱。”老先生一臉笑意,以手勢告訴她:請。

在為這位糖尿病患者取針後,她對病人說,“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慢性病,都是讓人感到很麻煩,其中糖尿病就更麻煩,有時讓人非常煩躁。而人的性情平靜不下來,對任何病症的治療都會有負麵影響。所以,您對自己的病要有足夠的耐心,具體說,紮幾次針是不能好的,如果再有老先生給開些湯藥,效果會更好些;僅就紮針說,第一個階段也得 4 、 5 個療程,還要有飲食和體能鍛煉的配合。一般說,糖尿病的基本康複,大約得有半年時間。”

老先生直接問病人,“你聽清楚了麽?”

“聽清楚了,我就是像這位大夫說的,沒有耐心,一沒耐心,信心也跟著沒啦。”

亭亭媽對老先生說,“我得走了,我是去外語補習班接孩子,路過這裏很冒失地進來,打擾了您半天,謝謝您這樣信任我。”說罷就要走。

老先生卻責備自己:“看我老糊塗的,光顧談病治病了,如果你覺得我這個老頭子可以信任,你能把住的地址告訴我麽?我想登門拜訪,我想了解你這麽年輕怎麽有這麽好的針治功夫。一定是經過高人指教。”

亭亭媽原以為老先生說說就完了,再說了,老先生忙得也沒工夫屈尊來訪,沒想到老先生真的來到她們母女的小南房,這讓幾經災難洗禮的母女十分驚詫,在她們的生活歲月裏,還沒有這樣德高望重的老人來看過她們。而屋裏連個坐處都沒有,真讓這娘倆有點難看了。可是老先生看到這裏一切,卻難過起來,像在自言自語:怎麽是這樣?怎麽能把一個人才憋屈這個小屋裏?老先生立時感到,這娘倆一定是經曆過苦難而不得不委身與此啊。

老先生直率地說:“按說我這把年記的老人是不該來打擾的,可是我來了,往好聽了說,我是求賢若渴;實際說是來求助。對亭亭媽說,你什麽也不要推托,你的來曆我絕不打聽,我就求求你到我的診所把針灸這塊擔起來。你已經看到了,一個病人得等好長時間才能看上病,這讓病人多著急!你一定知道行醫是善事,而你有這個本事,幹嗎不貢獻給病人?到我的診所吧,我的院子雖不大,有你們娘倆住的,從另處說,我老伴還能照顧你的女兒哩。”

“老前輩,能得到您這樣的關心和賞識,我真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們母女對您的感激,就情就理我是該答應,可是我已經是協和醫院的清潔工,我不能說不幹就不幹吧,人家會說不好聽的,再說咱也不能那樣做人哪。亭亭媽把前因後果跟老先生說了一遍。”

“協和醫院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和他們說去,他們會給我麵子,人心都是肉長的,心同一理;坐診總比天天給人打掃衛生好些吧?再說明明能治病救人,而不去救人卻去幹別的,誰能認為這是正常的?豈不是太不公道了!”

老先生的四合院在亭亭媽娘倆看來是夠大的了,正房一側有一架已經可以剪摘的葡萄,給四合院染上田園色彩,院中間有一株幾乎高於房頂的柿子樹,已結滿了果實。院裏老飄散著果實的香味。由於這娘倆的到來。老先生把全家人聚到上房。他對家人說,咱診所請來一位很有臨床經驗的針灸專家,他指著亭亭媽,她叫林桂枝,小女孩是她的女兒,叫林燕,別看她剛 10 歲,現就在近處外語補習班,同時補習英語、西班牙語、俄語。希望咱們全家尊重林桂枝大夫,並愛護小燕子。從現在起,這娘倆就是咱們家裏人。

老人說到這兒,對林桂枝說,咱們既是一家人,當然你得知道這一屋子人叫什麽都是幹什麽的。從我這開始吧,我來一一介紹。我叫呂守良,老伴兒王玉華,侄兒呂大有,侄媳高秀玲,孫子呂聰,侄孫女呂靈。我要解釋一下:我有個親兄弟,兄弟兩口子在山東濟南也開藥鋪,侄兒侄媳是我給硬留在北平的,他倆口子既負責抓藥,侄子有時還得出外采購藥材,還要加工製作,他們的女兒呂靈正念高中,準備考北大;我的兒子兒媳在上海做事,說是北平學習環境好,就讓他們兒子一直跟著我們,就是這個呂聰,在旁邊的藝專學小提琴。老先生側臉問孫子:你學幾年了?本來應該學 7 年,那時爺爺硬說太小,給耽擱了一年,算學 6 年唄。

林桂枝和林燕又重新獲得家的感覺。在漫長的歲月,好象她們還是第一次能睡上安安穩穩的覺了。亭亭悄悄問媽:咱能把還沒見到爸爸的事兒跟呂爺爺說麽?

不能,還需要時間,還要看時局怎麽變。媽就是林桂枝你就是林燕,時局不翻大個兒,隻要見不到你爸,這個名姓就叫到底了。

亭亭媽娘倆兒打搬過來,沒幾天就和呂家上下融為一家了,局外人根本看不出來這是兩姓人家。亭亭媽的坐診那沒得說,找她紮針的人越來越多,讓呂家診所更加紛忙起來。自然診所的收入也日漸增多。亭亭媽第一天得到薪酬讓她愣了好一會兒,竟覺得太不可思議。原來呂老先生不是按月付酬,而是一天一結,並且按紮針病人的所付,老先生得三成,亭亭媽得七成。這僅是從收入分配上,如果稍細一點,那等於老先生一成也沒要,因為亭亭媽娘倆兒,吃住都在呂家,俗一點兒說,娘倆兒在呂家是白吃白住。亭亭媽曾把老先生和自己的父親安懷遠相比較,竟然發現有太多太多的相似。

亭亭媽是個有心人,總想多做點什麽心裏才踏實。她特別是對呂奶奶,象敬奉自己的母親,隔三岔五地把該洗的單子、衣服啥的抱過來就洗,自然,呂奶奶很是感動,有時看到亭亭走過去,就想,若我有這麽個孫女兒,那就全了。亭亭媽一大早起來就忙活,生好爐子,焼兩暖瓶開水,一個給老奶奶屋送去,另一個給送到老先生的診室,然後匆匆忙忙把豆漿和油條買回來。

老奶奶發話了,“燕子媽,你這樣從早忙到晚,成了家裏的傭人了,讓我們太不落忍了,再說,你沒來那會兒,這些活兒我還能幹,瞧瞧,現在可倒好,我成了遊手好閑奓著胳膊無所事事了。”

“瞧您說的!我閑著也是閑著,這點零碎活兒還能累著我呀,再說咱院裏除了幾個孩子,就屬我年輕了,幹點什麽,是太應該的了,大娘,我還不知道怎樣孝敬您呢 ! ,跟您老說真心話,這麽好的日子做夢都沒想到啊,哪敢想呀,過去就想一點,怎麽著也得活下來!”

亭亭媽在平素時,把自己帶著女兒的經曆,星星點點地給呂奶奶講過,老奶奶為這娘倆的遭遇掉了不少淚,聽著聽著就安撫說,“都過去了,再熬幾年,等孩子長大了,你就該稱心了。不管什麽世道,人不能苦一輩子,你歲數又不大,有奔頭。”

一次,亭亭從屋裏走出來,衝著老奶奶說,奶奶您早!老奶奶摟過亭亭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燕子,你早!這時呂靈、呂聰姐倆兒走過來,先問奶奶您早,又問亭亭媽——“姨您早!”然後姐倆兒拉著燕子邊走邊說,“我們送送你。”亭亭說,“不用送,不遠!”

“我們知道不遠,就是想一塊走幾步,開心!”

到當年的冬天,林桂枝和林燕娘倆兒,由於生活的安適,娘倆的體形和麵色都變得漂亮了,亭亭媽也顯得更年輕,根本不像是 30 出頭的女人,而她的女兒燕子,這幾個月又竄高了多半頭,連呂靈都說,“燕子,瞧你俊的,我要長你這模樣就太理想了。而呂聰說,燕子再長幾年,絕對是全北平的大美女!”燕子跑到老奶奶屋,撅著嘴說,“奶奶您瞧他們呀,說我什麽呐,羞死人了,好奶奶,您說說他們,別讓他們再說了行不行?”

老奶奶故意說,“怕不行。”

“為什麽?”燕子有點急了。

“因為奶奶也想這麽說。”

“奶奶,您幹嘛向著他們呀?”一下子撲進奶奶的懷裏。

亭亭把這事兒告訴媽了,媽卻把女兒摟進懷裏,邊說邊流淚:“媽對得起你爸爸了。媽不知怎麽了,近些日子老想起你爸,竟想到你爸若是見到咱娘倆,你爸是樂呢還是哭呢?”

亭亭什麽也沒說,趴在媽的懷裏嗚嗚哭,她媽卻在心裏說,作為女人我的青春至少還有 10 年,我等得起!等到頭發白了,夫妻的恩愛才算得上是天長地久。想到這兒,她竟噗哧地笑出聲來,這讓淚眼蒙蒙的亭亭有點兒發愣:“媽笑啥呢?”

“我好像聽到你爸爸問媽,咱閨女長得俊不俊?”

沒想到亭亭繼續哭起來 ……

一天上午,小毛的母親範玉英來到診所,她和亭亭媽也有一個來月沒見了,主要是亭亭媽太忙,真顧不上去醫院。範玉英進屋一看,一個挨一個地等著紮針,她不便說什麽,對亭亭媽隻說,“你有空來醫院一趟,我有事。”又說了一句:“你先忙,我走了。”這讓亭亭媽很是放心不下。又覺得大嫂好像不經意間就老了許多,她還不到 40 歲,臉上就沒有光澤了,女人真是不經老啊!看上去,比在大同可老多了,亭亭媽很感慨,女人女人,都是為別人活著啊!

盡管到協和醫院探視病人的時間是有嚴格規定的,但亭亭媽卻有例外,因為她畢竟在那裏當過清潔工,很多人都認識她,自然,她有了探視的方便。她們是晚傍晌去的,很快進了病房。讓亭亭媽最高興的是小毛完全好了。小毛一見亭亭媽就抱住了,一個勁說“姨、姨,我可想您了,聽媽說姨現在當大夫了,我太快活了,知道姨不受苦了。”

燕子過來問,“小毛,頭還疼嗎?我瞧你養胖了,身體棒棒的,回大同得把功課追追。”

小毛點點頭,“燕子姐,媽告訴我,說你學了好幾國話,我可羨慕燕子姐了,姐告訴我,外國話好學不?”

“好學,心用上,什麽都好學。這回你身體沒事兒了,什麽功課也攔不住你了,你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

這小姐倆兒說著話,大嫂和亭亭媽說“正事兒”。“醫院已通知可以出院,要求臘月 20 前就得出院,也是的,離大年也剩不下幾天了, 1946 年的一月都快過完了,我們也是想早一天回去,能和家裏人過個大年,可是出院得先結賬呀,不怕你笑話,大嫂已經沒錢結賬了,整個家底兒都翻動了,沒幾個錢了,希望你和呂老先生先墊上,過後若不能及時還上,還得讓你給先墊上,眼下就急需這筆錢。”

“你問過沒有,需要多少錢?”

“若按當下‘法幣’‘關金’票子與銀元的兌換比,得需要 100 銀元。”

“好,大嫂你別愁了,明天上午我抽空來給結賬,除了結賬還需要花點錢不?大嫂,你說話,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幾個錢的事麽,把小毛的病去了根了,你有一個健康的兒子,還有比這更貴重的?”

在回診所的路上,亭亭說,“我瞧媽特高興,好象小毛是媽的兒子。”

“你現在大概明白了,拉扯一個孩子可費心思了,不管遇到什麽事兒,當媽的都得先熬著,先挺住了。”

亭亭看了看媽,低頭沉思了一路。

1946 年春三月,呂家老少一致讚成燕子去基督教青年會辦的女子中學。理由是:燕子年齡太小,而她有外語優勢,會受到老師歡迎,離家又特近——從這兒往北走沒多遠拐進煤渣胡同,出東口往南走幾步就是學校;去“慕貞”中學或是去輔仁大學附中當然好,可是那兒不收插班生,再則說,離家太遠,上學下學都讓人太惦記。呂奶奶問燕子,“燕子,你想去青年會的女子中學嗎?”

“想去。下學用不了十分鍾就回家了,就不讓奶奶惦記了。”

呂靈一旁說,“這回我可糟了,奶奶顧不上愛我了,燕子飛進奶奶的心窩了。”可呂靈又對燕子說,“去青年會中學,我也得送你,我還怕這條路上有壞同學欺負你哩。”

就這樣,亭亭上了青年會的女子中學。這所女子中學比其它中學更強調外語的學習,尤其是英語。因為亭亭在班裏歲數最小,長得又十分可愛,教英語的女老師一下子就注意到她,隻是老師擔心她能不能跟上英語課,便試著用英語問她:你叫什麽名字,你多大了,在那兒念的小學,你最喜愛什麽功課等等,還囑咐她不要著急回答。讓女老師完全沒想到,亭亭很快就回答完了。老師又用英語問:“你英語這麽好,發音這麽標準,是在哪兒學的?是誰教你的?你學幾年了?”當然亭亭很流利地一一回答。如果說第一次回答讓老師“沒想到”,那麽第二次回答就讓老師十分驚詫了。女老師問她,“你除了英語還學過別的外語嗎?”

“老師,還用英語回答嗎?”

“不用。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回答。”

“我還學過西班牙語和俄語。”

哦!女老師睜大了眼睛看著亭亭。不由得問:“這兩種外語你學到什麽程度?”

“對不起,老師,我不知道。”

“要和英語比較呢?”

“我覺得一樣。我的外語老師這樣說過。”

女老師愛撫地摸摸亭亭的頭,說聲“我相信”,但這位女老師好像要多方麵地了解亭亭,“你除了外語,還擅長什麽功課?”

“對不起,老師,我不懂什麽是擅長?”

“哦,這是老師的不對了,老師的意思是,譬如你學十門課,哪兒門課最優秀呢?”

“我明白了擅長的意思了,隻是我沒比較過,我就是遵照老師教的,學會學好。”

女老師心裏說,林燕是才女,我太開心了。

大概是 6 月中旬的一天,這位教英語的女老師對燕子說,“燕子,我想見見你母親,可以麽?我是想向你媽建議呀!你咋不問老師是什麽建議呀?”

“當然可以了,我媽會很高興的。”

女老師像母親似地挨挨燕子的臉,說了一句,“燕子,你太可愛了。”

原來老師想建議,在秋季開學時讓燕子還念初一,原因是大同的小學課本和北平的太不一樣了,而且太淺顯,所以寧肯耽誤半年,也希望讓燕子重由初中開始,對她打牢文化基礎還是非常必要的。

燕子自己也跟母親說過,說北平的學業和大同的太不一樣了,幾乎門門都接不上茬兒,老師講的有好些讓我聽不明白。亭亭媽同意了女老師的建議。她對女老師說,就按您的意見吧,文化課打不好基礎,上高中就更困難了,按年齡說也沒耽誤啥,燕子到秋天才滿 11 歲,按部就班念下來, 21 、 2 歲大學也畢業了。

一晃兒,燕子在 1948 年秋季開學時已經是初中 3 年級學生了。青年會女子中學有一個特點,在校內同學之間,無論是遊戲還是交談,提倡盡可能地講英語。亭亭在這方麵是被全校師生公認的佼佼者,有一次那位教英語的女老師竟讓她代講,她愣了一下,老師說,這次你開個頭,下次由別的同學講;這會加強記憶,更會鍛煉口語能力。

這個時期由於國民黨在軍事戰場處於明顯劣勢,國內整個形勢也在風雨飄搖之中,中國的政治大格局必然在大動蕩中得到徹底分割。老百姓既有預感也有某種期待。

在現實生活中,惡性的通貨膨脹,飛速的物價上漲,當局的政客們不僅貪汙腐化,還動用軍、警、憲、特鎮壓學生運動,暗殺進步教授和民主人士,到處是白色恐怖,讓日本鬼子禍害的滿目瘡痍的國土,國民黨不僅不千方百計地重整山河,還肆意發動內戰,弄得民不聊生,江河日下。學生罷課,商人罷市,教師罷教!整個社會淒風苦雨,城鄉血腥彌漫。亭亭的學校雖然沒有正式罷課,但也無法靜心上課,街頭不時傳來警察轟趕學生遊行隊伍的吼叫和恐嚇;老師告訴學生要麽在學校,要麽在家裏,警告學生:當局已失去理性,什麽事他們都會幹得出來。

不過在呂家,老先生說,久亂必治!僅僅需要時間!老先生聽說在綏遠的傅作義把他的部隊調來北平,老先生對家人說,傅作義的這個行動告訴我,解放軍的大部隊離咱北平不很遠了。所以,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去年,北平成立了“特種刑事法庭”,就是說可以隨便抓人,自然,必要時也可以隨便殺人!曆朝曆代的窮途末路者,都是在亡羊難以補牢的時候大開殺戒的!

亭亭媽很佩服老先生的遠見卓識,那還是國民黨大員在抗戰勝利後匆匆忙忙接管北平的時候,他們在美國人麵前,表現出的那種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的奴才相,老先生就說,中國人的災難又要開始了。他看見大員的“劫收”,卻沒見有誰管理經濟,就意識到鈔票肯定要“毛”,很快,老先生把所有“法幣”“關金”兌換成金條和銀元。所以,連亭亭媽三年下來的收入,既有金條更有銀元。老先生對亭亭媽說,換成金條和銀元咱就能把住生活的脈了,特別是你,燕子要上大學不得錢麽?燕子告訴我,它將來要考協和醫學院,我恍惚記得那裏一年學費大約 100 美元, 5 年畢業得有 500 美元,你不把錢攢夠了不行啊;國民黨什麽都顧不上了,把國家的血脈都換成飛機大炮了,用不了幾年,票子很可能“毛”的和紙差不多了。

亭亭媽前些日子聽女兒說將來要上協和醫學院,當時沒理會兒,還以為女兒就是那麽說說,現在看來是女兒奮鬥的目標了,她知道女兒一天天長大了,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追求;而她這位當媽的理想和追求,就是為了女兒能有今天,昨天呢,女兒可能記不清了,亭亭媽自己也不打算把過去都喊出來再展示,但她不能不想自己的丈夫, 13 年沒有見麵了,她心裏反複琢磨,對於女人什麽是災難?千辛萬苦乃至九死一生,這都算不得是災難,就她來說, 13 年夫妻之間的毫無音信,這才是最讓人窒息的大災大難!

這會兒,亭亭媽看著女兒做完功課,讓女兒陪她坐一會兒。她對女兒說,乖,媽告訴你,有個病人說,山西南部大城市臨汾解放了,太原也讓解放軍包圍了。

真的呀!病人怎麽知道的?瞎傳的吧?

看你這孩子,誰敢瞎傳這個?說是城裏有傳單了,傳單上寫明了哪兒解放了,哪兒給包圍了,還有的傳單警告國民黨的軍、警、憲、特,不許再鎮壓學生,如一意孤行,小心你們的狗命!媽想,一旦太原解放了,那就是全山西解放了,火車一通媽就領你回太原。

“我爸在太原嗎?”

“你書念糊塗啦,你想,你爸得找咱娘倆吧,他到哪兒找?”

“我知道了,爸那兒有什麽信兒自然是先告訴姥爺,爸一定知道媽有啥信也先告訴姥爺,爸的信媽的信聚到姥爺那兒就誰都找到誰了,都找到了。”

“對。媽不瞞你,再有幾年見不到你爸,媽怕是要想瘋了。”平素明明說得很有信心的,現在不知咋地亭亭媽抱住女兒大哭起來!這個堅強女人,從來沒這樣傷感過,臨到希望迫近卻難能自持。亭亭卻不明究竟,她非常害怕,連聲問,“媽媽,媽媽,你怎麽啦?”

許是怕嚇著孩子,亭亭媽停止了哭泣,回答女兒,“媽也不知怎麽啦,別怕,媽沒事兒,就是想你爸爸唄!那時候隻得顧咱娘倆的命,得讓你活下來,哪有心思想你爸呀!現在不是有盼頭了,盼誰呀,不就是盼你爸唄!”

“爸爸會認得咱們嗎?”

“當然認得!不過,媽想你爸若是跟著隊伍走,那就很難說去哪了,但咱也能找到你爸,你爸是很重情義的,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男人,他非常惦記咱娘倆啊!反正媽有感覺,不出一年咱和你爸你一定團圓。”

“真的呀?”亭亭有點吃驚,好像覺得不大可能,於是說,“媽媽,這是不是您太想爸爸有了幻覺了?總得等到北平這兒有大動靜,才能知道世道真的變了;不過,靈靈姐曾對我說過,她說她有感覺,沒準你和姨就要離開我們了。當時我還納悶呢,這是從何說起?說心裏話,我在這個四合院裏得到快樂得到疼愛也得到尊重,呂爺爺呂奶奶別提多愛我了,呂叔和高嬸把我當他們的閨女,一見麵就叫閨女,其實也沒啥事兒,就是那麽一叫一笑,他們就很開心,靈靈姐就更不用說了,她什麽都跟我說,甚至有男生給她寫信的事兒她都跟我說,小哥聰聰對我也好,給我講貝多芬、莫紮特、巴赫,我根本聽不懂,他挺嚴肅地說,不管你學什麽,都應該有欣賞音樂的能力,他還很激動地說,不會欣賞音樂,長耳朵幹什麽?”

“你小聰哥是在激勵你,應該懂音樂,媽每次路過藝專,總要站會兒,聽聽學生們練琴,就是覺得好聽,聽著聽著心裏就舒服。所以,今後你也得為音樂花點時間。”

“媽媽,那是以後的事兒,我不敢想真要是離開這兒,我心裏會多難受!”

“媽何嚐不是舍不得這座大善人家!但,咱總得有自己的家呀,等日子好了,咱請老爺爺老奶奶和呂家的每個人到咱家團聚團聚,讓你爸爸好好款待他們,你告訴爸爸,呂家對咱娘倆既有知遇之恩,還有相處之德。”

“媽,我特別不安的是,這呂家的恩情我什麽時候才能報答呀?”

“一切都放在心裏吧,媽相信你不是忘恩負義的孩子。”

後來娘倆又聊了點別的,北平若解放了,咱先到大同看看景家,大概小毛也上初中了,然後去懷仁看看馮德望的藥鋪,那時候你才一歲多,若不是他的救助,咱娘倆兒眼看著就沒活路了,咱們萬萬不能忘!好好好,這話一開了頭就完不了,亭亭媽問問學校的情況。

“我們女中好像什麽都不知道,倒是有些學生虔誠地誦讀《聖經》,老師們也從不談社會呀,什麽國民黨、共產黨呀,好像他們從來也沒聽說過。”

亭亭媽說,“你的英語老師對我說了,教會學校不參與社會事情,集中精神學習;雖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但與少男少女無責!”

“我知道媽怕我去參加遊行。放心吧,沒見到爸爸,我可沒心情跑出去,萬一我出了事兒,我不把媽害了?”

亭亭媽摟住女兒,滿眼淚花,說,“乖,有你這句話,媽算是心有著落了,就說是為革命吧,咱也對得起了,三口人,有一個完全交給革命了,咱心裏還有啥愧呢 ?! ”

不過,對北平老百姓來說,也感覺到蔣介石的南京政府壽命長不了了,所以特別熱衷於想了解各地區戰場形勢的變化。連拉洋車的、蹬三輪的,幹完活兒也紮到人堆裏,似乎想在人們的吵吵中能聽點真真假假的各路消息。國內戰局的變化,成了普通人群心中關切的一個結;而且人們聽到任何消息,不僅有豐富的想象,還能作出合乎邏輯的推理。譬如,隻要聽到國民黨部隊從某某城市轉移到別處,人們就知道某某城市解放了;從北平看,什麽所謂“華北‘剿匪’總部”正在嚴密部署北平防務,什麽北平城池固若金湯,人們嘲笑說那是打腫臉充胖子;再加上北平最高層軍政要員頻繁地飛往南京,地麵上的便衣特務和所謂“人民清共委員會”的地痞流氓到處橫行滋擾,等等等等,北平的老百姓對這些事例都非常敏感,推斷出:解放軍部隊就要兵臨城下;進而推斷:北平的解放已有準確的日程,

也許是北平人見多識廣,幾乎全國每個地方隻要是中等以上的城市究竟解放沒解放,北平人可說是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也就是說北平當局完全不能封鎖任何外界的消息;甚至有人說,現在在北平城裏就有數不清的共產黨員,沒準李宗仁(北平行轅主任)、傅作義(華北“剿匪總部司令”)、何思源(北平市長)的身邊就有共產黨員。北平的老百姓都渴望,解放軍早一天打過來,老百姓早一天安生。

亭亭媽打從農曆進入十月,似乎她比任何人都有點急不可待,那是因為她還沒打聽到太原是否解放的消息。在早些時候石家莊都解放了,太原咋就沒準信呢?更不清楚從北平到太原的沿線是否已經完全打通了?這讓她覺得還必須耐心地等待最真實、最可靠的消息。她有時候也在說自己,十多年都等了,一年半載就等不得了?她突然覺得北平的初冬太漫長了,莫非還讓國民黨在北平過大年?

當亭亭媽如饑似渴地盼著解放的時候,東北全境解放了,亭亭媽高興地對女兒說,這回可是快了,亭亭媽說的沒錯,淮海戰役已經在淮海外圍打響了,讓她沒想到的是,好像沒幾天,她就知道平津戰役的外圍地區,已經打得國民黨軍隊稀裏嘩啦潰不成軍了。這時她才對女兒說,“乖,這回咱娘倆可真的能回老家過大年了,這會兒我敢說,中國一切一切都要變了,咱家最大的變化就是你爸爸就要凱旋回到家裏來了。我們一切一切都可用一句話說了,那就是苦盡甘來!乖,讓咱娘倆好好準備準備迎接你爸爸吧!讓我們歡迎解放北平的炮火響起來吧,讓我們等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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