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一 薛家峁的譚玉潔現在似乎變了一個人,誰見了都說她是位天真活潑的少女模樣,和過去少言寡語的女幹部形象完全不一樣了;一天工作下來毫無疲倦,就是眉梢嘴角也是掛著笑,在粉朵朵雙頰上的酒窩顯得更深了,大眼睛的眸子裏,好像藏著有關幸福的秘密。其實別人一看就知道她有心事了,女幹部們則斷然認為譚玉潔戀愛了。 譚玉潔不僅坦言承認,還帶著那種被愛情激活的情緒說自己戀愛了,若想問她戀愛到什麽程度,她就是笑,逼著問,她會說,這又不是在小攤上買東西問來問去的,啥叫戀愛程度,不懂得!若還是沒完沒了問,頂多說一句:“到時候就知道了。” 鄉裏的女幹部對誰談戀愛或是誰搞上對象的事,取笑是有的,但在她們心裏都有一份祝福,沒戀愛的也在等候別人的祝福,此外沒有別的插曲,更沒有什麽花絮,自然也就很少見到打打鬧鬧,在上班時候,也就各忙各的;沒人追問她的對象是誰。不過,好像就是在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譚玉潔實在是太漂亮了,在一塊工作的小夥子,有的當真是後悔不迭,暗中譴責自己有眼無珠。(其實,這話說的並不實在,一般說首長不大忌諱女人的出身問題,年輕漂亮是主要的;鄉幹部對地主出身的姑娘,有點不敢愛,原因是影響入黨或提拔) 譚玉潔的可愛處在於一如往常,依然兢兢業業,依然少說多做,更難得的是武誌峰已當上綏德縣委副書記,她卻從不想借機調到綏德,也從沒有借口家在綏德而去綏德,就是要避免閑話,唯恐不慎弄得滿城風雨。所以到現在也沒人知道她會和副書記戀上。要知道,一個縣的副書記,不管是和誰談戀愛,都有口頭文學的傳播價值,會讓平素寡言者也成為健談家,而健談家的似真似假、半真半假、各種臆想和豐富想象,就可能匯成不可等閑視之的群眾輿論;更不要說,一個縣的領導同誌和一個地主出身的姑娘談戀愛,這在綏德自然是破天荒的頭號新聞。但現在的問題是,武誌峰是了解譚玉潔是地主出身的,他當然知道要和譚玉潔結婚,就必須經過上級黨組織批準的,而是否批準,那需要調查了解和審核的結果。也就是說可能批準也可能不批準。如果武誌峰執拗起來,事情就會複雜,後果也難以預測。 但武誌峰覺得現在向組織提出,不太適宜,因為自己剛調來不久,工作還沒捋順,對各部門的情況還不了解。萬一領導說,先考慮整風的事吧,豈不自討無趣?所以比武誌峰小五歲的譚玉潔,也勸他別急躁,她自己也非常謹慎,決不給人留下任何話把,她在心裏隻巴望:隻要領到那張“紙”,堂堂正正地生米作成熟飯,就讓人們去議論、去抨擊、也可以隨便嚼舌頭去吧,她已經無憂無慮了。心裏越是想那張“紙”,就越怕那張“紙”的遙遙無期,特別是現在正是整風的初始階段,沒工夫辦理那張“紙”的事兒,不過,轉而一想她覺得遙遙無期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在整風運動結束後,也可能有新的精神,譬如,出身不好但政治表現好的,和黨員結婚不受限製了。譚玉潔對此滿懷期待。 她不想回家看父母,因為一回綏德,她就有種沒法克製的衝動要去看武誌峰,不去看,心裏難受,看,定有轟動,所以必須忍受、必須克製;這是因為隻要她一進縣委院子,一進他的辦公室,就像有什麽風景,引誘著人們,睜大了眼睛欣賞或是評頭品足。這會讓她非常不舒服,甚至會覺得自己很難堪,更何況那種場景太有轟動效應了,而轟動效應之後,他倆的愛情走向,就可能非常艱難曲折。人們不得不接受與曆史相適應的觀念:“兩情相愛不是婚姻的最後認可”。似乎她意識到她和武誌峰的愛,現在隻能藏在心靈深處,否則,難測何時雲起風來!她記住了他的話:“玉潔,我向你發誓,沒你,我終生不娶;但你要不急不火,不管今後出現怎樣的情況,我都屬於你。有緊要的話,你可以和你哥哥聯係,最好你哥哥能去薛家峁,把信交給他,我會去你家的木匠鋪。記住我的話;保護好我倆的愛情,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也就是謹言慎行。” 譚玉潔實在是思念之情日甚一日,想起誌峰讓她哥給轉信的辦法,雖然,覺得愛的信息還不能及時通達,但總算還有機會傳遞急需了解的心聲。再則,自己長這麽大,還沒寫過情書呢,試著寫寫吧,她從小說中了解,情書既要寫得真摯,又要有浪漫情趣,她覺得寫真情容易,而浪漫得需要很多形容詞吧,對這個,她似乎沒有多大信心,便決定還是寫真情吧!這樣決定了,她讓哥哥抽空來一趟。 愛的渴望具有衝刺的特點,也就是三五天之後,武誌峰從她家取回她的來信。信中寫道:…… 愛的被分隔,愛就受到牢獄般的折磨,我不知道這種體驗能否被世人理解和同情。我想成為共產黨員,但我沒有資格,這點我知道;可是我非常崇拜黨的創始人之一的李大釗,我坦率承認,他的關於共產主義、社會政治,民族命運、人民幸福等等氣勢磅礴、宏觀雄辯的論述,有的我看懂了,有的半懂半不懂,有的根本不懂;但是,關於愛情的經典注釋,卻在我心裏珍藏到現在,我把它從心裏掏出寫在信裏 :“ 兩性相愛,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應該保持他的自由、神聖、純潔、崇高、不可強製他、侮辱他、誣蔑他、屈抑他,使它在人間社會喪失了優美的價值 。” 親愛的,你我不是“兩性相愛”麽?怎麽在李大釗的注釋中,找不到我們的應有?這不得不讓我意識到,我們無權要求生活還給我們的擁有,為什麽呢?人們擁有這個,世界就到了末日了嗎?我們要這份擁有,就成了“小我”不服從“大我”了?還是我們的起點錯了,沒有從全局出發! 親愛的,一想到你我之愛,幾乎跟做賊似的,真有一種愛被強暴的感覺;愛是最需要心靈自由的,可是我們又不得不封鎖自己。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當婚”“當嫁”已沒有多少現實意義。有時還想起你和邱韻的最後分手,不由得浮現出你講那一段經曆時傷感的眼神。你有神聖的理由離開清華園,邱韻呢?為了尊重你的選擇,她隻能放棄曾對你那麽深切的愛的期盼。你一定會知道,邱韻受到了多麽嚴重的傷害!我非常同情邱韻,女人愛一個人太不易了、也太艱難了、一旦愛了,一眨眼,愛又變得很遙遠;多麽可怕,多麽不敢設想! 你就在我眼前,可是我們就是不能見,更不要說相擁、相抱、相親、相吻!好像我們的愛情見不得陽光,見不得人;好像我們這一男一女不配談情說愛,更沒有資格談婚論嫁!如果你我真的並肩在縣城的街上走個幾分鍾,肯定有人中傷我們在搞男女關係。但“兩性相愛”本應是純屬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私事,當下,它卻變成公事了。 你可能認為我在發牢騷,可是我憋在心裏太難受了。你會覺得我有些變了,變得以前從沒有過的滔滔不絕地說三道四。這怪誰呢?怪你!因為遇到你,因為我愛上了你;還因為你的學品、你的眸光、你的微笑、你的談吐,給我啟迪,給我勇氣,讓我認真思考,讓我細心地觀察生活,讓我盡可能地分析和理解各種現象。 在沒見到你以前,關於愛情和婚姻,我也曾覺得我姐的婚姻還算不錯的,生兒育女不吵不鬧的過日子,這種活法不見得就不幸福。可我見到你,我腦子很快就複雜了,我眼前的世界驟然變得色彩斑斕了。在斑斕色彩裏有很多很多東西讓女人去自由選擇。在選擇過程我更懂得了什麽是女人的終身大事。除了生兒育女還應有事業和理想,愛誰、怎麽愛、是否情投意合,這應該由女人自己去體驗、去認定。我是想多了,我也知道想多少都沒用!因為在女人麵前橫攔豎擋的東西太多了,女人又不是大力士,她搬不動一星半點,我沒辦法發泄,隻能在你麵前牢騷滿腹。 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哥來薛家峁的目的就不用說了,可是我哥走後,鄉政府的一些男女幹部換著班地來問我:“你哥跑這麽遠來看你,也沒呆一夜就回去了,有啥事兒那麽急?” “急!我哥可急了!” “我們能幫上忙不?” “幫不上!” “是你的個人事兒吧?” “是,人家正等回話哪。問我同意不同意。” “哦,是對象的事呀!你同意啦?” “以前我不是告訴過你們麽,戀這麽久啦,不同意也得同意,咱要變卦了,讓人家一時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那咱不是缺德啦?” “想的好、做的對,人嘛。哎,小夥子咋樣?什麽時候領來讓大夥看看。” “看啥呢,長得醜,不經看。” “你也是忘了老古話了,男人不用多好的模樣,有才就行。” “他也沒才;再說才又不能過日子。”一問一答地到這兒,他們都愣愣地盯著我,好像我神經出了毛病似的。 “若真是你說的,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什麽花呀糞呀的,咋的也是一輩子。”我歎了一口氣,做出無奈的樣子。“告給你們吧,他也是地主出身,倆人都打上地主階級的烙印,這樣也不賴,有什麽事兒誰也怨不得誰了;男女也真正平等了,具體說,夫妻一樣高了。”看樣子 , 他們都相信了我的玩笑話 . 我不敢實話實說呀 ! 事後想想,心裏很不是滋味。 你不要惦記我,我倒是非常掛記你如何領導運動;麵對棘手問題,就按你說的,沉默是最好辦法,不管怎樣,把腳步走穩、把嘴巴管牢。 我在薛家峁還算有人緣,他們都很關心我,都表示要喝我喜酒哩,可是他們讓我給蒙了,蒙人也有快感 ! 沒人想到新郎官是你呀,哈哈! 好好睡覺,別胡思亂想,還不到時候。你集中心思當好你的副書記,像你告訴我的,你我都應該兢兢業業地做好工作,咱不能在工作上有任何紕漏,就寫到這兒,好舒服! 武誌峰把這封信,當作愛人的心靈信息,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心裏是一片陽光,陽光下走出他的玉潔。他真沒想到這個山村姑娘,就是山野間最豔麗的鮮花,而這株鮮花就為他開放,為他吐露芬芳,為他的生活懸掛彩虹。正是“有緣千裏來相會”,這時他才體驗到, 人們為什麽曆經千餘春秋依然確信:男女的結合絕對少不得緣分的點化。 他感到天時地利給他厚愛,這讓他非常愜意,對他這個一心革命而很少眷顧愛情的孤獨者,譚玉潔向他走來了,且帶著深情的微笑和溫馨。他曾有過愛,但他丟了;他從沒有向玉潔隱瞞過他對邱韻的思念。隻是一想起邱韻就譴責自己對邱韻的背叛。是為了革命就得有那樣的結局麽?當然不是!正是他自己把革命和愛情分成了兩極,而隻能選其一極,並且弄得極其神秘,迫使邱韻不得不分手。其實,清華人在這方麵從來沒有如此絕對。 現在,譚玉潔出現了,但她卻偏偏是地主出身,這似乎又讓武誌峰,在既有革命情結又有愛情浪漫的那條小徑上艱難跋涉;但他確信革命不會為難自己,他不相信,出身不好,就是橫亙在他倆之間的萬丈深澗!即便是,也要飛躍過去!因為他知道,譚玉潔的命運依附在他的身上,他武誌峰或是奔跑或是飛躍,就看他的能量了。 但目前,不是捍衛愛情的時候,他必須全身心地投入整風運動,這要求他對綏德的曆史和現實必須有個清晰地了解,特別是它的政治背景,直到最近才明白,為什麽綏德是這次整風的重點;要完全弄清楚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二 一個背景是:綏德分區由共產黨接收時,原國民黨的省立綏德師範的一大批教師留下來工作,地委領導說,教師中有一個暗藏的特務係統,而且他們發展了一批學生特務。 武誌峰了解到這個情況,立時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還了得!於是他的愛情隻能暫時“擱淺”,他必須專心致誌地和同誌們一起搞好整風。 當無定河又開始奔騰,又宣告春天的來臨,而漫山遍野又婀娜多姿的時候,讓武誌峰萬萬沒想到,就在綏德師範,看見了十分思念的玉潔,頓生疑竇。他剛要打招呼,玉潔急忙暗示:回避!他當即臉轉別處,完全懵了,盡管綏德師範已有“特務”交代了,既有男特務,也有女特務;既有披著教師外衣的特務,又有假裝念書的學生特務,可是譚玉潔從綏德師範畢業,已經四年了,她怎麽了?譚玉潔有特務嫌疑?我武誌峰是不是特務?這怎麽可能呢?莫非凡在綏德師範,當老師的、當學生的,不管是離開的、或是仍在的,他們都有特務嫌疑!難道確有證據能證明某某某就是特務?更讓武誌峰倍感蹊蹺的是,所有被定為特務的,女的占比例太大,而且年齡從 10 來歲,到 20 多一點的歲數。有“材料記明”,原來綏德師範特務係統中的女特務,分成“美人隊”“春色隊”……特務的口號是:“我們的崗位,是在敵人的床上。” 武誌峰被這樣的材料幾乎驚呆了,這能是真的麽?我們能拿得出經得住推敲,經得住認真審查的真憑實據麽?如果是假的,隻憑所謂當事人的口供或所謂親筆交代,就當作證據去整、去逼、去恫嚇,去直接詆毀人的名譽,這就非常有可能把好端端的人置於死地;難道我們看不到正在把這些青春少女,往死路上驅趕麽?那些所謂證據,他都看到了,他對材料仔仔細細地分析,當即就認為一個個都是屈打成招,就說女特務上了“革命者的床”吧,哪個特務,上了哪個革命者的床?當然沒有下文。但他一轉想,隻要采用多種刑訊手段,這樣的“女特務”就在眼前,這樣的“反革命者”也會出現,而且會當著你的麵署名畫押;也就是說,要什麽就有什麽!他幾乎有種絕望的情緒,連連喟歎:天哪,這是革命麽?讓他更為震驚的是竟有這樣一個結論: 綏德師範有一個隱藏很深的特務窩! 他感到十分悲哀,因為他麵對如此眾多被冤枉的群體,覺得自己毫無作為,一籌莫展,束手無策,是眼睜睜看著這種完全是人為的災難,而任其擴展、任其恣肆;他覺得自己這個共產黨員的心上,已被鞭子抽得鮮血淋淋。他已經認識到,他沒能力去救他們每一個人,因為駕馭綏德師範整風的領導人,無論是資格、地位、黨齡都遠遠高於自己。而譚玉潔呢?他救還是不救?當然想救,但不知道怎樣才能救;他最清楚一點,即使付出他的全部,哪怕是碰得頭破血流,哪怕是付出生命,他決不允許借整風之名,來摧毀他的心愛!敢讓生與死去碰撞的時候,什麽也都無所謂了。就是為了人格尊嚴,也不能讓靈魂正被肢解的玉潔,覺得她深愛的人原是個口是心非的小人;何況他倆曾發誓,為自己的愛情願付出所有代價。也許是良知,也許是道德,也許是作人最起碼的操守,武誌峰要證明自己:不僅毫不懼怕付出而且情願付出,無非是赴湯蹈火,大不了就是粉身碎骨唄。對,所有的承諾,所有的山盟海誓,現在正是到了兌現的時候!那就開始吧! 也許有關領導認為,這次批鬥會具有典型意義,所以地委指令《抗戰報》派一位記者來旁聽,以便以後深入采訪,來的是女記者路方;同樣的原因,在批鬥會的領導位置上竟坐著縣委副書記武誌峰,這表明沒人告訴他今天批鬥誰,可是,現在的這個場景,真是神鬼的設計,讓武誌峰和譚玉潔十分震撼!他倆幾乎同時意識到事態的嚴峻性,心緒很快調整好,準備好應對一切。他倆能鎮靜下來,可能是想到沒人知道他倆的戀愛關係,有這一點,基本保證了批鬥會不會太出意外。但在陝北地區的綏德出現這樣的場麵,確乎是亙古未有!讓武誌峰聯想到,托爾斯泰的《複活》中瑪絲洛娃受審時,她的“戀人”(應該說是她的背叛者、或者說是她的誘奸者)聶赫留朵夫公爵也在審判席上。兩個人的不同點在於武誌峰寧可死也不背叛,但有一個悖論,也許正是他的不背叛,導致更大災難的不可逆轉。 審訊者張口就問:“譚玉潔,你的好幾個同夥,揭發你是特務,你為什麽一直抵賴,拒絕承認?我再問你,你是不是特務?” “我回答多次了,我不是!如果你斷然定我為特務,你必須回答我,誰是我的上級?也就是誰交給我任務?誰是我的下級?我給下級布置了什麽活動?我在哪兒進行特務活動?如果你能指出什麽地點,那這個地點究竟什麽情報被盜走?什麽方麵受到破壞?如果這些要求你不敢回答,或是你根本無能回答,你僅僅靠幾個人被你們逼供出來的所謂揭發,就死活不還我清白,我懷疑,是革命不讓你公道、還是你這位老革命根本沒有公道?” 審訊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個自稱被川島芳子領導的女特務才 20 歲,你已經 22 歲,她說你是,你能不是麽?” “我不想說尖刻的話,因為你是領導,當然也是共產黨員,是身經百戰的老革命,我隻想說,你的這種問案子,你不覺得滑稽麽?我為你難過,你不能丟掉老革命者的尊嚴,不應該如此荒唐。我希望你應該知道,栽贓陷害乃至往死了整人,而且不擇手段,這決不是共產黨人應有的作為!” “譚玉潔,你太放肆,你太目無組織!” “我知道作為基層的女幹部,我的語氣、我的用詞,的確是顯得毫無教養,當然也談不到對領導的尊重。可就是一個小綿羊,它也不會恭恭敬敬地等候生命的最後一刀。我已經看出了,定我為特務,這是你領導整風的政績,為了這個政績你不僅顧不得我的死活,還要把我身後這群人一個不剩地都打成反革命或特務。你把所有的子虛烏有都填滿了五顏六色的“證據”,都套進你的政治期待,把所有栽髒陷害,都打上經過‘認真審核’的印記。” “我怎麽是放肆?你說錯了,我不是放肆,我是在為一身清白的基層女幹部,張揚一下自己的人格尊嚴!你說我目中無組織,你又錯了,我在薛家峁工作四年多,你去問問,我對哪一位領導不是畢恭畢敬!在我的心裏一直對黨懷有感恩心情——沒因我的出身不好而不允許我參加革命。如果你能騰出一分鍾,你翻翻我的檔案,你一眼就能知道,除了地主出身這一點,你還能看到什麽?此刻還需要我謙虛麽,讓我驕傲一次吧!我無愧於黨,我無愧於革命,我無愧於愛過我的、我愛過的每一個人!我譚玉潔,潔白無暇!我謝謝在領導席上的各位領導,我不再解釋什麽,我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而且一件也沒有,我之所以這樣,是我接受毛主席的教導:作一個革命者,必須堅持真理,堅定革命理想,堅信革命勝利。 恕我不敬,我要嚴正指出,直到現在,拿不出任何證據,就是一口咬定我是特務,把毛主席實事求是的指示,膽大妄為地拋到九霄雲外,這樣的作為還算得上光明磊落麽?真正的共產黨員,能這樣蠻橫霸道、欺上瞞下、粗暴野蠻、毫不講理麽?” 那位《抗戰報》的女記者,一邊看譚玉潔的幾頁檔案,一邊仔細聽譚玉潔為自己的申辯,女記者的情緒讓人感到挺沉,偶爾,能被凡事留心的人,看出她心裏很複雜,似乎還盡力控製某種激動。其實在這個審訊的屋子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非常認真地聽譚玉潔的申辯。不要說武誌峰了,就是有一麵之見或有些淺淺了解她的人,就在她申辯的全過程,她的每句話,都讓他們既感歎又驚詫,人們幾乎不敢相信,在這個綏德,正在深挖階級敵人,整風運動已掀起高潮之際,柔弱而漂亮的譚玉潔,竟敢無所畏懼,痛陳無中生有的栽贓陷害,並抗議日夜提審,為自己的冤情義正辭嚴地辯護。這在綏德的曆史上,如譚玉潔者別無他人! 一個情況值得注意,審訊潭玉潔的領導人,在這時,他臉上的那種主審官的威嚴,似乎出現疲軟狀態。作為地區領導人,他也知道一旦事態發展得失控,造成嚴重後果的話,他也不好交代;而萬一逼死人命,那時就會有人質問他:讓你領導地區的整風運動,誰讓你逼死人命?他敢說我就是逼死人命了,怎麽啦?革命鬥爭誰有那麽準的分寸!(實際上此時的綏德師範已經有人被整死了) 但,這得看誰質問他,如若是他的頂頭上司授命調查,我們就絕對看不到,他現在飛揚跋扈、淩虐一切的神態,甚至他的脊梁,也絕對比不上潭玉潔的直挺;這是一層;另一層,他身旁有一位《抗戰報》的女記者路方,他非常清楚,這位女記者是 1935 年入黨、“ 12 · 9 ”運動之後,就來陝、甘的老同誌,她的級別眼下雖沒有自己高,但她有機會接觸中央領導,毛主席偶爾還召見她和她的同行。所以他擔心,或者說,他還有幾分害怕:萬一在領導運動過程,有什麽缺失或有違背中央政策方針的方麵,隻要這位女記者給捅到報紙上,自己的前程就可能受到影響;還有一層就是還有一位縣委副書記武誌峰,也是 1935 年入黨的,雖然他是自己的直接下級,自己總得有讓下級敬佩自己的言談舉止,表現出久經革命洗禮的氣質和風度。這位老革命似乎對整風也不得要領,死了幾個人,是大可不必慌了手腳的。運動沒有不死人的,隻是死多少人應該注意。 他暗暗決定,暫時不追問潭玉潔是否是特務的問題,因為有關潭玉潔這方麵的材料,女記者正在細心審閱,萬一,在這時女記者突然請他回答潭玉潔的質詢,他怎辦?隻能按揭發的材料回答;再萬一,這位女記者不僅盯住不放,並指出:光靠揭發就定誰是特務,這是直接違背中央方針的,每一件揭發,都必須有專人進行縝密的調查、核實,要以經得住反複驗證的證據說話;毛主席說: 對人的問題必須慎重 。絕不允許有材料揭發某人是反革命,於是我們就定某人是反革命,那不僅是草率,簡直就是草菅人命! 如果這位主審官的心裏,真有這些合乎邏輯的思路,他怎麽還能昧著良心、那樣殘酷地對待潭玉潔?這是革命的需要?還是你個人的政績需要?誰有權如此生殺予奪?就揭發譚玉潔的材料看,稍有點頭腦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完全是一堆大帽子,所謂的事實,不是望風撲影,就是完全虛構!難怪譚玉潔指控全是“莫須有”。但在主審官眼裏,他死死認定譚玉潔是特務的證據“確鑿無誤”!沒人提倡“不講理”,但這個綏德的“不講理”,已經是登峰造極了。(這位記者路方估計錯了,要回到延安,就會得到證實,到處一樣,延安尤甚!) 這位主審官也許有很厚實的政治背景,否則,他不敢為所欲為!事實證明,不管他怎麽搞,也沒人敢說“不”!至少在綏德是這樣。但遺憾的是他根本不知道,這位女記者路方是在綏德師範教過書的,以她對綏德師範的了解,她斷然會否定“綏德師範是特務窩”的認定!具體到譚玉潔的案子,她看過包括檔案在內的全部所謂的揭發材料,她認定這是一個典型的大冤案。她想救她,但在整風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她沒有把握能否成功;因為在經驗中,在運動過程不搞甄別更不許平反。這也就是說,所有的好心、善意、不平感、正義感通通蒼白無力,是以卵擊石的結局。弄不好還會遭到立場不穩、敵友不分的譴責。所以她不敢操之過急,更不敢貿然對抗。 在這個現場,肯定沒人知道,這位女記者,也來自清華,不僅和武誌峰是校友,還和他在同一黨支部,而且都是在“ 12 · 9 ”運動之後,分不同路線來到陝、甘地區,自然彼此都十分了解,隻是彼此並不常見,即便偶爾碰麵了,也不過於表示校友情誼,因為必須防範搞小集團的猜疑。女記者想找個機會和武誌峰談談,看他有什麽妥當的辦法。 那位主審官依然會將“抓特務、逮反革命的革命事業進行到底!”他不能允許譚玉潔把他嗆回去,在他的革命生涯中還沒碰到過像譚玉潔這樣的大膽狂徒,居然在審訊時給他搶白得幾乎下不了台!從他的眉心透出他之所以容忍,隻是看譚玉潔是個年輕女子不待給她凜然厲色罷了,怕她哭哭啼啼喊爹叫娘的,造成會場的混亂。是否是這樣?其實無關緊要。但主審官卻沒有讓譚玉潔再交代有關特務活動的種種,人們還以為是“暫時休庭”。正在人們籲緩一口氣,主審官出人意外地問譚玉潔,“聽說你想要結婚,是吧?” 譚玉潔一驚,知道有人去薛家峁了。不過她很快就鎮靜下來,沒有任何表情地看了看,不溫不火地,好像很隨意,卻帶著嘲笑的口吻說,“我想不想結婚,與黨的整風有關係麽?與我是不是特務有聯係麽?” “譚玉潔,我警告你,別以為你年輕我就拿你沒辦法!我不希望你頑抗到底,你很聰明,但是,什麽是最大的聰明?就是識時務!你沒權利拒絕我對你的任何提問,我不希望你走進死胡同,及早回頭,比一條路跑到黑對你有利,這應該是你最佳的選擇。你這麽年輕,就是一切重新開始,一點不晚……” 最後幾句話,讓女記者、武誌峰和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這位主審官的話語裏揉進一些別的味道。但稍有經驗的,都覺得那是一種誘惑,也就是通常說的誘餌;可是讓人一時不解的是,想釣什麽呢?人們在疑惑中不由得看著譚玉潔,似乎猜不出她將怎樣回答。 譚玉潔也打算盡量做到有理有節,隻要有一分奈何也不情緒化。在人們的等待下她開始回答。她說,“我真沒想到領導會問到我個人的私事,把私事扯進批鬥會,這有失批鬥會的嚴肅性;若在往常,我可能覺得這很無聊,也許會說無可奉告。現在,情況不同了,你既是長者、又是老革命、又是我的主審人,我不得不回答,算我對你的尊重。現在我回答:我確實想要結婚,我 22 歲了,一般說,山區的姑娘,這個年齡都當母親了;我想象到,這個問話一開頭,你會接著問很多,與其那樣,不如我把事兒先說得清楚些。我到這個年齡還沒結婚,不是我長得醜沒人愛,是我想把工作盡最大可能作出成績,爭取加入共產黨,徹底甩掉地主出身的重包袱。因此,我四年如一日,在薛家岇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工作,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我都沒有半點差錯;支部的同誌都為我的出身不好,影響我的入黨而感到惋惜,總安慰我說,再等等吧。” “可是我聽說若不是開始整風,你準備結婚了。” “是的,思想上有這個準備。”譚玉潔心中大驚,顯然她給同誌們說的假話,已被當真的了,如果順著這個問下去,事情複雜了,問題更嚴重了。她警告自己,必須冷靜麵對,要不動聲色,要胸有成竹,盡可能地轉變風頭。 “為了對你負責,我不得不問,你不要介意,男方是誰?” 譚玉潔麵帶一絲苦笑,說,“我覺得作為長者和領導者,在這種場合,問一個大姑娘的未來丈夫是誰,合適麽?得體麽?不過分麽?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而你也可能失去幾分尊重。” “不會吧?我非常想知道,你這位未來丈夫的背景。” 真是荒唐透頂,真是咄咄怪事!譚玉潔終於知道,主審官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不好說,我來說,你的這位未來丈夫是地主出身,對不對?” “當然不對!絕對不對!” “怎麽?譚玉潔,你不是最看不起撒謊的人麽?” “當然看不起!因為所有撒謊者,在嚴格意義上,他們根本沒有人格,更談不到良心和正義。他們不僅品格低下,常常還是政治上的投機分子。” “說得好!你未來丈夫是地主出身,不是你自己親自告訴人們的麽?” “是。那是我對同誌們假說的,因我不想把真實情況告訴任何人。”譚玉潔有點抑製不住心頭的怒火,這位主審官簡直是在信口雌黃,在大庭廣眾麵前肆意取笑。譚玉潔真的是忍無可忍了,她指著主審官大聲說,“這種類似嬉戲的假話,就能證明我撒謊、我欺騙麽?還要引申出它有什麽樣政治陰謀麽?我不明白你倒底想要什麽?” “我告訴你,革命者和什麽人結婚,組織上當然是要過問的,你認為這是組織幹涉你的婚姻自由麽?” “當然是!再說,你還認為我是革命者麽?如果還是,就該放我回薛家峁繼續工作。” “不管你現在是什麽身份,隻要你與地主出身的人有聯係,我們就必須進行審查!” “除了和我的父母、哥哥、姐姐有聯係外,我沒有和其他地主出身的人,有任何聯係。” “你不是想要結婚麽?” “我回答過了,女大當嫁,我 22 歲了。” “當然是女大當嫁,你既然肯定,你沒有和任何一個地主出身的人有任何聯係,但我明確地問你,要和你結婚的人,自然是你最親近人的,對不對?” “當然對!” “你既然有特務嫌疑,那麽你最親密的人是什麽人,我們問他是誰,不應該麽?” “應該!” 主審官有點得意忘形,好像有某種下意識跳躍在臉上,“你告訴我們,他是誰?” “是我!共產黨員武誌峰!” 不僅是主審官和女記者路方立時驚得站起來,全場也是一片嘩然。 隻見武誌峰跑到譚玉潔身前,不顧一切後果地緊緊抱住譚玉潔,倆人都失聲痛哭,那是心肺都被撕裂才能聽到的絕望的嚎啕,是生離死別地以淚水最後的一次傾述。武誌峰輕輕地擦著玉潔臉頰的淚,哽咽著說,“讓你委屈了,讓你受到奇恥大辱,讓你一個清白得像一塊晶玉的好姑娘,竟遭受如此駭人聽聞地摧殘和蹂躪,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的無能。” 誰都沒想到,就在這一瞬,屋內突然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這既是對他倆的讚美和欣賞,也是給他倆極大的勇氣和鼓勵。人們知道這些熱烈鼓掌的人,都是一身悲情無以發泄,於是當他們看到武誌峰和譚玉潔,擁抱在一起、眼淚流在一起,就感到他倆是以至情至愛給自己平反昭雪。在掌聲中,他倆轉身麵對為他倆祝福的人們,深深鞠躬,真摯地大聲說,“謝謝,謝謝,感謝同誌們對我倆的同情、理解和支持!”之後,倆人淚水滂沱! “峰,你知道麽?就在這個綏德師範,被鞭笞被刑罰者多達二百來人,真是無奇不有,無冤不在;有很多早就入黨的男同誌,被整得不是叛徒、就是反革命、再不就是日偽特務,有的死去還活回來,有的死去活不回來了。比我小得多的不少小姑娘,竟莫名其妙地被打成日本特務川島芳子的小特務、小走狗。你能相信麽?草本皆兵啊,誰都可能是敵人!你能救得了誰呀?就是爹娘在身前也不得不眼巴巴地幹看著麽?一句話,讓你成鬼,連神仙也救不了你。”好讓人動容的譚玉潔,說罷這番話,突然當眾帶著淚水盡情地吻著她的心上人。 突然又是一陣掌聲,而且越發是震耳欲聾。 女記者背過臉去,微微閉著眼睛,唯恐眼淚流出來。這個場景的出現,是她完全沒想到的,怎麽會這樣?按說,這之前你武誌峰也不該瞞著我呀,在清華時你瞞著我,你和物理係的邱韻談戀愛,結果呢?勞燕分飛,硬是讓邱韻不得不離開清華,讓她帶著苦澀,孤獨地出走了;現在呢?你若是讓我早知道,你和譚玉潔的戀愛關係,我們總會給你出點主意,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吧?在清華時,一見麵,你還管我親熱地叫路姐(原名路芷芳,現名路方),從你調來綏德見過幾次,好像你除了工作情況,就沒有什麽告訴我的,竟讓我也不知道該和你談什麽。現在我才明白 ,就是譚玉潔這個出身問題,讓你陷入困境,讓你沒心思談其它事情。可是這個問題早一點擺出來,向黨委報告,把你們戀愛過程和你們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講清楚,難道還會比現在更糟糕麽?肯定不會!現在把事情弄到這一步,你怎麽收拾?是魚死網破,還是雙雙殉情?誌峰,誌峰,你腦子有病麽?你參加革命七年了,你入黨快滿八年,究竟是什麽把你變得沒有靈性了? 路方雖然在心裏有這麽多埋怨,但她正理性地審視事態,她的身份僅僅是旁聽的記者,除了特別允許可采訪當事人外,對重要會議等等,一般說,是沒有詢問權或直接采訪權的。這也就是說,現在她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個時候誰有真理? 正這時,一個很強烈地整個屋頂都被震顫的聲音,在四牆之內突然爆裂,一下子讓所有人目瞪口呆,原是主審官大吼一聲:武誌峰! 武正峰握緊了譚玉潔的手,麵對主審官瞪大了眼睛,不為所動地靜待主審官如何繼續發作。這讓路方恐懼萬分,她知道武誌峰敢站在那裏,這就表明他要豁出去了。 “你看看你這個武誌峰,成什麽樣子?共產黨員能像你這樣膽大妄為麽?” “共產黨員能像你這樣膽大妄為麽?” “我說的是你,還輪不到你來說我!” “你怎麽啦,你這個黨員就有權把革命者任意置於死地,誰是反革命、誰是特務,就由你一句話而定麽?你不僅是膽大妄為,還以整風名義胡作非為!在這種場合,我必須以行動告訴你,武誌峰和譚玉潔是正要結婚的夫妻。你看清了沒有?現隻說一點,譚玉潔向你解釋,說要跟她結婚的男人是地主出身的,原是一個戲言,是句假說,你百般不信,逼她必須交代出這個男人是誰,我怕你把她逼瘋了,我不得不站出來,就是為了證明她從不會撒謊。” “你知道不知道,這是違反會議紀律的?” “真可笑,你還能說出紀律二字!我倒認為在眾目睽睽之下,像你這樣不擇手段地逼供,是直接對抗中央的整風方針!我沒有別的方法選擇,隻能這樣來表明我倆的戀愛關係。” “嗬,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還敢倒打一耙,我命令你離開她!” “可笑!我倒要問你,你敢和我一塊去黨中央?” “嗬,難怪譚玉潔如此頑固,原來是從你這學來的。我嚴厲警告你,你再不離開譚玉潔,我先撤掉你副書記,然後開除你黨籍,你信不信?” “毛主席要我們堅持真理,你要我信你什麽?我不信!我已經看出你氣急敗壞了,你毫無黨性原則,借整風之際,你飛揚跋扈,唯我獨尊、私設公堂、刑訊逼供,使多少對黨忠貞不二的共產黨員,使多少為革命而兢兢業業工作的革命幹部,一個個被你屈打成招,甚至你要把他們‘置之死地而後快’,這是黨要你這麽幹的麽?隻要你敢和我回延安,你拿出你的政績,我拿出我的控告,然後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了,領著我的妻子譚玉潔回歸民間,當個本分的農民。我問你,你敢麽?最可笑的,你還要開除我的黨籍,還要撤掉我的副書記職務,這證明你把黨章全忘了。最後我還是想向你建議,如果你不敢和我回延安,請你把我所說的話,不走樣地向地委幾位領導傳達,我接受上級黨委的批評。至於對譚玉潔,有任何疑點,都可以問,但絕不許人身傷害!” 除主審官在外,現場包括路方在內的每個人,都被武誌峰慷慨激昂、義正辭嚴、酣暢淋漓地抗辯所震撼了。在綏德從曆史到現在僅此一景,所以人們倍感驚奇,人們獲得了很多概念地解讀,如,義士、勇士、正直、真摯、忠誠、尊嚴等等。就在武誌峰以咄咄逼人的氣勢捍衛譚玉潔時,路方在心裏說,這是清華人的風格,譚玉潔愛對了,愛得值了,這是現代版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至於能否救得了,那是另一個故事。隻要稍微想想,在這樣大氣都不敢出的審訊現場,武誌峰竟然毫不畏懼地“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與自己正在受審的愛人相抱相吻,這真是石破天驚,是一曲悲歌九霄外! 人群裏有人小聲說,什麽是愛?看見沒,這才是愛到心上,愛到骨頭裏的愛! 平常說那些什麽海枯石爛、心心相印,那是在花前月下的一種浪漫,一涉及生死就看不到愛的影子了;看人家譚玉潔,真有眼窩,有這樣的男人愛她,她不會有什麽可怕的了。 三 其實在這個會場裏發生的,不僅僅是愛的尊嚴和愛的壯烈,還讓人感到真正的共產黨員的坦誠和磊落;也就是武誌峰的行為,既證明他愛的堅貞,也證明麵對這種恐怖森森的場合正義大於強權!這些都讓記者路方飛速地記在本子裏。她偶爾還很機靈地給武誌峰和譚玉潔飛去眼神,表示欽佩和讚許。 情緒受挫、權力受到挑戰的當然是主審官,他敏感地意識到,為這次提審所設想的幾個失誤。往常是,把很願在運動中炫耀身手,或是落井下石,做出成績,以便有機會進入中央的一些部門。他深知資曆比能力搶眼。領導整風這是晉升的最好機會,他認為這次批判會很關鍵,所以做了精心地部署。把重點人物集攏一起,事先既有明示也有暗示,再明白無誤地說明,誰、誰、誰是反革命、是特務、是暗藏很深的階級敵人,怎麽追問、什麽時候喊口號,一切布置完畢才開會。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主審官覺得這次的提審非同往常,既有女記者又有縣委副書記,會上,決不能此起彼伏地大喊“打倒”,也不便聲嘶力竭地揭發和控告,那會弄成會場紛亂吵鬧的局麵,人家記者怎麽記?豈不讓記者覺得很嚴肅的揭發檢舉,變成毫無意義的是是非非大混亂。於是,他改變了以往,被審訊對象:譚玉潔;讓一些重點的幾種類型的嫌疑人在現場陪審。他認為這會既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也讓女記者和他下級的副書記,覺得他是個很嚴肅很認真的領導者。 當武誌峰第一次與他對峙時,他雖感到有點驚詫,也僅僅是驚詫而已,或者說他沒把武放在眼裏,心裏還說一個臭知識分子跑這兒撒野來!(原來知識分子在那時候就有“臭”的限定了。)主審官繼續聽到武誌峰,鏗鏗鏘鏘地控告他私設公堂、屈打成招、誣陷好人等等背離中央方針的違法行為時,路方敏銳地發現,這個主審官的銳氣,在武誌峰連續衝撞下嚴重受挫了,而聽到問他敢不敢回延安時,他有點恐懼了,臉色大變,卻張口無話。這讓路方非常不安,因為這個老革命決不會善罷幹休,而武誌峰最終決然不是這位老革命的對手。再僵持下去,非常可能是武誌峰既保護不了自己的愛人,也保護不了自己。 主審官似乎硬撐著使自己的權威,呈現出不可藐視而且依然凜然的神氣,其實,什麽樣子也是誰都能擺出來的,關鍵是“樣子”的真實價值的存在。他缺少某種智慧,沒有能力決定這個提審會是繼續下去還是到此為止。恰當的比喻,騎虎難下;老百姓的說法是,沒法下台了。 女記者路方遞給他一個紙條,上寫道;我建議,請不要再激化矛盾,就我看到的一些材料,絕大部分都是不實之詞,一旦逼出命案,讓中央知道,問罪下來,就難收場了。 主審官說,“記者路方同誌要求對你們進行采訪,但你們休想趁機翻案!散會!” 山區的秋天似乎來的早些,遠遠望去,山野間的野花驟然退出它的季節,草尖兒也泛黃了,盡管各種穀物依然矗立在自己的領地,也隻是靜候主人對其酬謝了;無定河失去往日的混濁,顯得格外的清澈,春夏間的那種粗野、狂傲無羈、肆意汪洋的水勢,被大海攏過去了。現在的無定河每一條波紋,都帶著深切的柔情緩緩流去,像一首抒情樂章,時而是如歌之戀,時而是似夢之愛,在抒情樂章裏,水裏的天,更藍了,水裏的白雲,在水波的撫摸下,撩撥起更迷人的漣漪,很盡興,很隨意。這一切都是為迎接,山區一位美麗的天使的歸來,她,一位剛烈的姑娘譚玉潔,不堪淩辱又眼見自己的愛人被暴徒打得一動不動了,她知道誌峰給打死了,因為她在這裏曾見過幾個人也是給打得一動不動之後就死了。她的心靈世界被奪走了,便穿著一身潔白的衣服,回眸故鄉的山巒,原野和貧瘠的土地,向養育她的綏德、工作過的薛家峁和她非常熟悉的村村落落,恭恭敬敬地三鞠躬,又跪在地上向自己家的方向叩了三個頭,表示對父親母親最後的孝敬;也帶著與她生死相依的武誌峰的最真摯、最純潔的愛情,從從容容地走進無定河…… 河水的靈性嗚咽了,水流輕輕,唯恐驚擾這顆不屈的靈魂,正是天高雲淡、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季節。抬望眼,長空雁陣,衰鳴天外。蒼茫大地,群山呼應,遍野肅穆,所有精靈悲吟淺唱:“質本潔來還潔去”。 沒人具體了解譚玉潔為什麽必須死,(當然也未必沒人具體了解,但,除非傻瓜,沒誰敢報告具體情況)據有點經驗的人士說,死就死了,在運動中大凡是自己尋死的,很可能被認為是經不住考驗;若是另一種說法,那就非常慘了,說是“自絕於人民!”在後來,路方好像多少知道點,但守口如瓶,這就讓人有一個最簡單的判斷:非常可能是,實在是抗不住毫無人性地刑訊威逼,與其被折磨死,就不如自己從容“就義”了,何況不知從哪來的打手,當著她的麵把自己的愛人打得慘不忍睹,她認為她的誌峰可能已經給打死了,自己對這場政治運動沒有任何期望了,而且在綏德師範幾乎在很多角落,都能看到自殺的和被打死的男人和女人。而其中有的是譚玉潔親眼所見的。因此,萬念俱灰的譚玉潔覺得自己真的是隻有死路一條了。 不過倒是有人知道,路方記者曾和那位主審官吵得很厲害。事情的開頭是路方去找主審官想談采訪譚玉潔的問題(在綏德師範院內有他辦公兼睡覺的房子),但他的門衛先是說首長正在忙,後來說首長命令我們阻止記者進入,路方再三說明是你們首長同意的,是他親自答應我來采訪的。但兩個持槍門衛像兩座門神,橫眉冷對地擋住路方,她不得不在門外大聲喊:“你們快把譚玉潔折騰死了,人命關天,我是黨報記者,我有責任了解真相。” 門沒開,卻有一扇窗戶開了一半,主審官有點喪心病狂,居然威脅說,“我奉勸你別不識抬舉,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裏正在進行的是階級鬥爭,什麽是階級鬥爭你懂麽?你以為你是誰呀,就你那支筆,扛得動革命麽?笑話!老子革命十五年,什麽陣勢沒經過?你見過刺刀見紅麽?” 從窗戶裏飄出幾聲冷笑。路方不明白,他怎麽變得肆無忌憚了?那次批鬥會,在最後他還有所收斂,似乎也引起他對政策方麵的思考;怎麽,現在他又揮舞起自己的權力,天不怕地不怕地橫衝直闖,這樣瘋下去,後果絕對是災難性的! 正這時有兩個男同誌來到校門口,大門警衛看兩個人的介紹信,看後放他們進院,這兩個人一是路方的丈夫鄧純(是延安《解放日報》一個版麵的負責同誌),一是譚玉潔的愛人武誌峰,他們幾乎發瘋地大喊路方的名字,這種喊聲不僅把主審官喊得怒滿胸膛,也把被軟禁和半關押的男男女女喊得四處張望。主審官一看,真是心肺竄火七竅生煙,他鄙視了幾眼,不屑一顧地說,哪來的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幾個跳蚤,想叮誰呀?我倒要看看你們是羅漢還是金剛?我先告訴你們,你們沒資格在我這兒說三道四,別讓我來了脾氣,我希望你們別自找無趣,把胳膊腿兒保護好,別在這兒斷了折了!說罷,就命令十好幾個衛兵轟他們出去。 讓人看的很清楚,所謂“轟”就是連推帶搡甚至槍托觸碰。院子裏當然亂吵吵的了,但一個近乎歇斯底裏的聲音,箭一般的飛向撕扯的人群,“誌峰,誌峰!你們快走吧,這裏是大陷阱!別管我……譚玉潔被推進屋裏。” 人們有時候很相信命,有時候你不相信還真不行,好象硬是讓人們認為一切一切都是命裏注定,就說譚玉潔那一聲嘶喊吧,她萬萬沒想到,正是她的呼喊,提醒了主審官,他讓衛兵攆出鄧純和路方,命令把武誌峰留下。於是武誌峰就留在院子裏,埋伏在角落裏的打手,蜂擁而出,不容分說,一陣拳腳和棍棒把武誌峰打翻在地。好像懲罰並沒結束,因為在主審官眼裏,就是這個武誌峰讓他在“階級敵人”麵前栽了麵子,於是,他一定得出這口惡氣,至於怎麽教訓這個武誌峰,那就看他的興致了。何況在這位老革命看來,凡是階級鬥爭問題的最終解決,無不施之於暴力。施暴的結果,武誌峰被打得一動不動了。而打手們卻非常開心,因為他們的“階級立場”和“政治覺悟”都得到提升的證明,自然會受到那位老革命的讚賞;要有機會,他的一句話,你就是既得利益者了。 這一切被譚玉潔看的真真切切,她幾次以死相拚,但一個柔弱女子怎能衝破幾個雄彪大漢的凶惡阻攔,眼巴巴地看到她的心上人,已是氣若遊絲的武誌峰,又被繩子無情地捆上了。譚玉潔瘋了、狂了,張口大罵:“你們這群沒有人性的混蛋,偉大領袖毛主席讓你們整風,你們卻往死裏整人;這是革命嗎?土匪綁票也沒這樣狠毒,我的愛人讓你們整死了……” 這時候的譚玉潔真是無所畏懼,就是舍得一身刮也無所謂,人敢於迎接死亡,神鬼也沒什麽可怕了!她衝主審官大喊,因我是地主出身,你說我是革命的敵人,是特務是反革命,那麽武誌峰呢?他 1935 年入黨隨後來到延安,他是特務還是反革命?因為你資格老,黨齡長,你就有權隨便如此殘忍地置共產黨員武誌峰於死地嗎?難道在你眼中的階級敵人,就是有很多像武誌峰這樣坦坦蕩蕩的共產黨員嗎?他們是敵人嗎?他們之所以參加共產黨,是準備好為革命犧牲自己一切的!你不僅斷送這樣的共產黨員的革命理想,還像刺殺日本鬼子那樣在他們的身上也要刺刀見紅,讓他們的一腔熱血流盡!主審官大人,你是不是認為,解放區裏的敵人越多,越能證明你的不可戰勝? 我活著還有意義麽?我完了,他死了,我的一切也就全死了,我不能讓他孤單,我得去陪他,愛沒有了,就讓生命祭禱吧…… 毫無動彈能力的武誌峰,茫然而失神的目光,似乎在尋找他的玉潔的身影,他也可能還有一點意識,但已經感到他人生的全部美好,都被毀滅了。就在這種朦朦朧朧的意識狀態下,他被拽走了。說是送醫院醫治,這倒讓人覺得武誌峰的命,還可能有活過來的一線希望;隻要他能活著,事情也許不會再糟糕下去。善良的人們祈禱不幸者們的命運能夠有個轉機。但很多事都在某種悖論中存在和變化,讓人既擺脫不了,更談不到可以得心應手地駕馭;這樣,人們的無可奈何就成為精神現象的一種常態。比如,令人極感意外的是,武誌峰終於活下來,而他的愛人譚玉潔終於走了…… 讓人更感到憤恨的是,譚玉潔的死,被封鎖得嚴嚴實實,竟有威脅:誰捅出消息,誰就是為“敵特喊冤叫屈”,就證明誰就是階級敵人。這是主審官的恫嚇,說明他還是恐懼了。 常說,人心是肉長的,對!所以任何人的心也經受不了這樣死亡的震撼;更讓人忍不住潸然淚下的是,唯有武誌峰不知道,曾渴望與他同床共枕的愛人,他的譚玉潔已讓無定河水洗得幹幹淨淨,順流而去,直奔大海了! 譚玉潔已經走了的消息,路方和鄧純夫婦也決不能讓武誌峰知道,他倆也恐懼,但與主審官的恐懼有本質的不同。因為武誌峰一旦知道,他絕對會為愛人報仇雪恨,一個人的終極絕望,的確會無所畏懼,他既敢殺人,也情願償命!使這對夫婦為難的是,他們將怎樣向黨中央匯報?整風整到這個樣子,死的死了,傷的傷了,作為記者的這對夫婦,能匯報誰怎麽死的,誰又是怎麽傷的;綏德師範的特務係統已發展到中學和小學,在“美人隊”裏的最小的女特務年僅六歲。還有很多人,審也審了,問也問了,還在綏德師範院子裏“圈”著,等待最後處理,被“圈”的人們都急不可待了,覺得真正的監獄無非是肉體遭罪,現在可好,連靈魂一塊蹂躪!人們還反映,毛主席不是說了,整風是為了治病救人麽?怎麽在綏德不分青紅皂白,硬是把好人往死裏整呢?甚至有人還說,譚玉潔還以為來綏德是開會呢,她怎麽了?也許是她太漂亮了,不是有話說嘛,“女人太漂亮”,既招人愛,也惹人恨!人們有不少假說:譚玉潔不該談戀愛的,特別是不該和黨員領導幹部談戀愛;若是個單身,僅是個出身問題,絕對走不到這一步!要嫁人也不會有多大麻煩,她姐姐不是早嫁了,有家庭,有兒女,日子過的也沒多少風風雨雨,這是絕大多數女人人生曆程所遵循的生活模式。還有的說,女人的婚姻追求不要太理想化,書也不必讀得太多,能寫封信,能看看報,有這點文化足夠用了,沒必要非得什麽什麽學校畢業不可,更沒必要非得當上幹部,譚玉潔若是早明白這些,她至於去死嗎? 路方和鄧純夫婦沒心思分析那些種種假說,盡管那些假說也有某些現實意義。他們的思路集中一點:綏德發生的一切,怎麽報道?反映不反映,向誰反映?他們沒忘記記者的責任就是反映群眾呼聲,要求我們對群眾的各種意見,都要認真研究,必要時還要到群眾中去調查和了解。但現在的這些呼聲能反映麽?如果我們真的本著指示,真的反映了,絕對會受到質問:你替誰說話?你還有點政治立場沒有?還有點階級觀點麽?顯然,環境和情況出現某種極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局外人絕對不了解當記者的該如何地抉擇。 就說這輛馬車上的四個人,若說身份是有點不同,兩個是黨報記者,兩個是地、縣級的領導,四人都是共產黨員,都有一個背包、一個公文包,不知道兩個記者是否給他們佩帶過手槍,反正那兩位地、縣領導是佩帶過手槍的(現在看不見了),讓人倍感奇異的是,他們怎麽就坐一塊了?武誌峰雖然還沒有好利索,但要在縣委副書記崗位上工作還是沒問題的(他的腿差點給打斷),這個時候的武誌峰不在乎這輛馬車把他拉到哪兒,他氣憤的是不讓他和玉潔見麵,他不得不在心裏向他的玉潔呼喊:潔,別怕!挺住!事兒完了,咱不革命了,咱回家,像你姐姐那樣過日子!等著我啊…… 那位主審官呢?為什麽不再掌握綏德師範的整風運動了?一般說,資格那麽老的黨員領導幹部,無數次與敵人浴血奮戰,為革命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有差錯,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至於路方和鄧純夫婦,似乎也沒做什麽不得當的,可是這四個人都顯然是因工作不得力而調離,共坐一輛馬車回延安“述職”去了。人們還是覺得蹊蹺,如果是回去述職,在馬車旁,怎麽會有幾位騎馬的戰士一路跟隨?要知道,就是縣委副書記的武誌峰,隻要是去縣區鄉野村間,不管是騎馬還是徒步,身邊是有警衛員的。 這時候的山路已經相當冷寂了,從山口竄出的風,雖然還沒有凜凜透骨,卻讓人們知道陝北的冬天已露猙獰了,滿山遍野給人一種蒼涼而蠻荒的感覺,好像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黃禿禿的夾有山石的土地,無奈地等候大雪的覆蓋。 其實這四個人都不清楚為什麽這時候讓他們回延安,倒是有點疑惑,是不是把他們拉到延安搶救?不過那位最老的老革命倒是一臉無所謂,好像心裏磨嘰,我早不想在地方了,太窩屈慌了,到戰場,一切都非常簡單:消滅敵人!而武誌峰呢?好像有點遺憾:若是和玉潔坐車回延安就太愜意了,一想到玉潔,他就憂心忡忡,心裏說,回頭再說吧。最惆悵的是路方和鄧純夫婦,他倆太難了,回去說什麽?又該怎麽說?不是說多說少的事呀!那裏非常恐怖的情況能說麽 ? 說那裏整風運動很正常的進行麽?好象應該編出完全不同的情況。但他倆仔細一琢磨,不對 ! 若是中央什麽也不了解,這一車四人怎麽恰在這個時候,奉命回延安? 想來想去,夫婦倆一個共同思路是,到時再說吧,看怎樣問吧,如果問的人開口說,我們知道那裏搞的很糟,搞偏了,你們再具體說說;如果相反,那裏情況很不錯麽,那…… 出四人的所有意外,到延安後,很快就給“安排”了。除那位最老的老領導另有別處安置,路方和丈夫鄧純給領進一個破窯洞,武誌峰給領進與路方隔壁的破窯洞。武誌峰當然不懂這樣安排是什麽意思,但路方夫婦明白,此時他們也不敢以黨員自居,覺得自己沒什麽值得追查。鄧純告訴妻子,必須小心了,延安在搞“人人過關”;有些人沒等過關,就自己了斷了。 這是黨中央社會部的康生策劃的 !隻要進了破窯洞,那就是嫌疑犯! 四 正當武誌峰不知所以的時候,在窯洞角落裏,有一個聲音送過來,“你也來啦,好,我聽說了,我早等著你啦,我起坐站立都不方便,你就別怪我了,謝謝你來作伴,不寂寞了。” 武誌峰聽聲音有些耳熟,但真是想不起是誰,他走過一看,原來是中央醫院的蘇敬山!“哎呀,怎麽會是你呀?”為了看得清楚些,武誌峰不得不跪在蘇敬山的身邊,他氣勢咻咻地問:“你怎麽給打成這個樣子?” 蘇敬山沒有回答,反問,“你怎麽樣?我什麽消息也不知道,不過能把你送進破窯洞,我便知道你也犯事兒了啦。” 兩人沉默片刻,武誌峰打量破窯洞的破門窗,心裏犯迷糊了,莫非綏德的事弄到延安來繼續“運動”?而且輪到像我這樣的共產黨員,來接受批判鬥爭?武誌峰確實有點迷糊。蘇敬山一看他,也進了破窯洞就說了,“我便知道你也犯事兒了”。 至於武誌峰好象倒沒想到犯不犯事兒,隻是想這是冬天了,這樣的破窯洞還不把人凍死?他武誌峰又忘了,革命需要堅定的立場,而不是溫情!溫情是政治鬥爭的腐蝕劑。知識分子之所以不能徹底把屁股移到工農大眾一邊,就在於知識分子的靈魂深處,頑固地堅守著溫情和人性。他們根本不懂在階級社會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任何意識形態和情感形態無不打上階級烙印!他有疑問:人人過關是不是在延安的每個黨員和每個幹部,都有特務和反革命的嫌疑?武誌峰終於把問題說到根上,但他不能正確回答這是為什麽。 不過,在破窯洞滿是灰塵的白牆上,有幾個很醒目的大字,讓人們清楚自己的角色了。那字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拒絕改造、死路一條。在另麵同樣滿是灰塵的牆上,也有幾個醒目的大字,那是:接受改造、重新做人;不咎既往、輕裝前進。 武誌峰氣呼呼地,“莫非這就是整風?” “你不理它就是了,別當真!更不必害怕。真被認為是階級敵人了,那就等著吧,殺就殺了、斃就斃了。這有什麽可怨的?是咱們自己願意來的,沒人強迫咱們的!”蘇敬山說的可不是氣話,他的語氣非常徐緩,很誠摯,很坦然。“事到這步,無非是兩種情況,一是咱不認識革命,一是革命不認識咱。怨天尤人哪,悔不當初哪,都不是咱們男人的氣度;更何況那會把自己當初的那種赤膽忠心給弄得真假難辨了。” “那,究竟給你定了什麽罪名?”武誌峰不平地。 “有意義麽?革命七八年了,還是個不可救藥的書呆子!罪名是隨便定的,想定什麽都行!我倒想知道你犯的是啥‘罪’?” “我不知道哇,路方和她丈夫鄧純也關在破窯洞裏啦,就在咱們的隔壁。我們是坐馬車回來的,我們心裏想著大概是工作調動,一進破窯洞都傻啦。鬧了半天 ,原是要我們‘接受改造、重新做人!’太不可思議了,真讓人寒心!” “寒什麽心呐!不能光看那十個八個字,後麵還有幾句話:我們希望每個被審查的人,如果心裏沒鬼,就要接受黨對你們的考驗;你們要相信,黨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還有很動人的許諾:一個不殺,大部不抓 ! ” “簡直是欺人之談!把你我還有更多的同誌都弄到破窯洞裏,把那麽多人關起來,這算一個不抓?那些自殺的、那些給打死的、那些給整瘋的,莫非都死有餘辜嗎?他們怎麽啦,跑到延安就應該有這樣的下場麽?索性拉出去都給槍崩了,革命不就最後勝利了 ?! ” “你別憤憤不平!活得智慧點行不行?你們知識分子有個共同特點,對什麽都敏感,對什麽都有態度,對什麽都要發表意見,又常常是光憑嘴說的痛快,其後果卻沒興趣考慮了。我這麽謹小慎微都躲不過去,像你這樣毫無保留地有什麽說什麽,讓你進破窯洞我認為對你很高看了。” “按你的說法,說你是特務就是特務,說你是反革命就是反革命?” “那當然了,你別不服氣,這點還真讓你說對了,康生曾對一個‘嫌疑犯’說:黨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你為國民黨執行任務。” “那位嫌疑犯怎麽回答?” “我沒為國民黨執行任務,正相反,我為共產黨執行任務;我是地下黨組織派我打入國民黨內部,是為我黨收集敵人情報的。” “什麽?這是說,是地下黨讓你當上了國民黨的少將?誰是你的上級?” “我相信黨中央情報部門,一定知道我黨有多少地下組織,我是在南京中央大學得到地下黨命令的。” “結果呢?” “問題沒有結果,但人有了結果——給扔進破窯洞裏,後來聽說在寶塔山後找到了他的屍體。怎麽樣?我們還應該堅持什麽嗎?所以我勸你沉住點氣;一定要清醒,咱們手中那點所謂道理是一錢不值。我們怎辦呢?最重要的是要耐心,萬萬不可急躁;最重要一點咱絕不自己了斷!隻要一時半會兒槍斃不了,事就有緩。這時候我們必須做到冷靜麵對,即便冤出大天來,也必須做到麵不改色,讓對方感到,我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罪名就請組織定,定是特務咱就是特務,定是反革命咱就是反革命,咱不說二話!老百姓說得好:殺人不過頭點地!拿我說吧,我入黨 10 年了,我相信自己沒有一星半點的所謂罪行。我說了,任憑定什麽罪我都接受,我覺得咱們應有一種境界:生也罷、死也罷,一樣!何況死是早晚的事,早死早了,一了百了。” 我可沒有你這麽大度,我不想當啞巴鬼,我死也得有幾分壯烈!” “你該告訴我,那你到底出什麽事兒了?” “也是一言難盡。我在綏德有一個對象,她四年前就從綏德師範畢業,分到薛家峁工作。整風一開始,一個 1927 年的老革命領導綏德整風,很快在綏德師範就整出一個特務窩,凡從師範畢業的、或在校的,一律參加整風,在嚴刑拷問下,男男女女屈打成招的多了去啦,不是打成反革命就是打成特務;女的更受淩辱,說她們以色為餌破壞革命,我的對象譚玉潔因是地主出身,也給打成女特務。我豁出去了,當麵和那位老革命舌槍唇戰起來,弄得老革命著實下不了台……沒過幾天,我沒想到那位老革命,原是個極崇拜暴力的革命者,既沒有政策觀念,也不問是非真假,一律棍棒之下尋找答案,爾後定成鐵案!我差點兒讓他的刀斧手給碎屍萬段……” 蘇敬山聽到 1927 的老革命這幾個字,猛然想起另一個 1927 年的老革命,祖籍廣東的鄺祖寧,那年得了肺病,來醫院住院,他向我表示,他不行了,肺病是絕症。我勸慰他“ 27 年的廣州起義的槍林彈雨都沒要了你的命,肺病就更要不了命,他聽我這一說笑了。他說,也許我的命真大,身邊倒下的同誌太多了,我硬是沒死,我給你講點曆史吧,你可能不知道江西蘇區有個富田村,那年黨內抓 AB 團和‘第三黨’,我不細說,就是在革命隊伍裏抓反革命,那時講究逼供,紅 20 軍從班排長到軍一級領導幹部幾乎都給殺了,我卻僥幸了,還有一個 16 歲的胡耀邦,是馮文彬及時趕到也僥幸了。在中央蘇區大搞肅反,被殺的真是成千上萬!要寫起來那是一本大書,當然沒人敢寫,也沒人敢說,我和你說了,為什麽不怕呢?全延安都說你是最正派的革命醫生,另一點,一個快要死的人,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你給老同誌治好了病沒有?”武誌峰很急。 “還別說,鄺老的病,我用了三個月時間真給治好了。” “這就好,這就好,大難不死的人就應該長壽。” “聽了鄺老的故事,咱得有點啟發吧?再不明白,一切後果就活該了。” “咱們延安的情況怎麽樣?”武誌峰問。 “好像突然冒出非常多的敵人,有特務奸細,托派分子,反革命,假共產黨員,真國民黨,越整敵人越多,我聽了個謊信,足有一萬多……” 他們談了很久,他們也說幾句俏皮話,有時再幽默幾句、再諷喻幾句,倒讓心裏有種舒展的感覺,武誌峰往背包上一靠,笑嘻嘻地說,“革命者變成階下囚,這活生生地證明辯證法的偉大,辯證法的核心,就是世間萬物萬事都在動態中變化,我昨天是革命者,今天變成反革命,明天再變成什麽,我不知道;而不光是我不知道將變成什麽,你蘇敬山知道嗎?路方知道嗎?她丈夫鄧純知道嗎?我們隻知道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這時蘇敬山提醒他,“咱們這些諷喻的話,隻在你我間通行,千萬不能見誰都俏皮一番,老百姓有話:人心隔肚皮。要知道,如果有人得知,能找到一個替死鬼自己就能活下來,那麽這個人就會變成一隻瘋狗,他會製造很多冤魂。” “我看你說的這些,你的詞兒比我多多啦,我一問你,咋就從中央醫院給弄到破窯洞裏,你就是舍不得蹦出一個字兒,蘇敬山同誌,你信不過我,是吧!” 還別說武誌峰敲打出這幾句話,真讓蘇敬山再什麽也不說,是有點說不過去了。他說,“你別誤會,那年你得傷寒住院期間,咱們什麽話沒說過?我是想,現在咱延安進行的不是當初所說的整什麽主觀主義、宗派主義、黨八股;而是變成‘搶救運動’!你不知道,這個‘搶救運動’來勢太凶猛了,立時就是風聲鶴唳,從很遠處就能聽到刑訊逼供下人們慘烈的喊叫,令人魂飛膽破;你沒見哪,在窯洞裏‘搶救’時,幾個回合下來被‘搶救’的人,連窯洞的門都找不見了,很多窯洞經常是把人抬出去的。” “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整個延安成了集中營了?” “你這個清華的書呆子,把你們從綏德弄回來,就是為了‘搶救’。” “你咋這麽羅嗦,‘搶救’什麽?” 蘇敬山耐下心來給他講三查:一查你的出身(以你祖輩的為依據:或地主或富農或官僚或買辦);二查曆史(個人履曆、社會關係);三查政治(黨派界別、對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認識、對無產階級和一切反動階級鬥爭的認識、對革命和對反革命的認識、對抗日戰爭前途的認識、對自我改造的現狀的認識。)蘇敬山大概都經受過多次“三查”,把記住的內容全說了,其實這個三查,武誌峰也被查過幾次了,但他並沒有意識到,“三查”和“搶救”連在一起,對一個人的命運具有極嚴重的摧毀性。 “不就是“三查”麽,“出身”檔案裏有,“曆史”檔案裏也有,“政治表現”哪年都有所在小組、所在支部的鑒定和考核,那不是有關領導一看就清楚了?再說查就查唄,怎麽成了“搶救”了?”武說,“我不明白搶救是什麽意思,好像不搶救,有什麽人或是有什麽事兒就完蛋了?” “對!我就給‘搶救’到這個破窯洞的。” “為什麽呀?不是好好的麽,你在醫院救死扶傷出錯了,不會吧?” “鄺老的故事,這麽一會兒你就忘了?這種時候還敢沒記性!不可救藥了不是!” 武誌峰一愣。 小道消息,據說“ 搶救運動 ” 是康生提出來的 ,可是有人不信,說他沒那麽大的權。不過各部門都怕他,他說整誰,就得整誰。要我看康生這個人了不得,他要風有多大,風就多大,他要浪起多高,浪就起多高! “我先告訴你,別二二乎乎的,綏德那幾個回合你什麽都沒看出來?你為什麽差點兒讓人打死?你以為就你們綏德那麽幹了,延安隻能比綏德厲害,你看看我,我沒說過一句不受聽的話,沒幹過一星半點的錯事兒,我就是越交代越不清楚,交代不清楚就得‘搶救’了,開頭的‘搶救’還客氣些,隻扇了幾個耳刮子,隨後就是棍棒‘搶救’,但隨著運動的深入,搶救過程那真是駭人聽聞。我在這裏大概快半年了吧。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才能形容搶救。” “沒人為你救死扶傷吧?” “這方麵你的知識欠缺點,若咱們延安這裏有‘國際紅十字會分會’,我就能得到‘救死扶傷’,因為它隻看你是否受傷或有病,它不分什麽階級,當然也不分敵我和老少。現在告訴你,我交代了什麽。” 你是黨員麽?我答;是。在哪兒入的黨?我答:在太原“同濟堂”藥鋪。介紹人是誰?我答:當時二十六軍的團長熊雲閣,還有他的兩個部下宋大任和薑占英。這三個人現在在哪兒?我答:我隻知道他們都不在延安。那你是怎麽跑到延安來的?我就把我在山陰飯館吃飯,突然被閻錫山的匪兵抓進土牢,是夏天抓進去的,當年農曆臘月三十由宋大任和薑占英救出,對啦,那個看押我的牢卒,也一塊來延安了,那個牢卒叫石發,他去 120 師啦,後來聽說他入黨了。誌峰,你絕對相信我的交代沒有半句謊言,但他們叭叭兩個耳刮子扇過來! 你就編吧,我們也聽明白了,好言好語,不給你點顏色,你還會編下去,對不起了…… “他們想定你什麽呢?總得有個名目吧?” “當然有。認為我是閻錫山的走狗,根據是:我進土牢將近半年,沒受過嚴刑拷打,隻是在剛抓進時挨過幾下鞭子。由此他們‘邏輯’出我是閻錫山派到延安的特務。把我也整懵了,也打傻了,後來我竟覺得他們問的也有道理,可不的,誰讓敵人抓去不給打得皮開肉綻?至少也得把你按在老虎凳上,驗驗你骨頭的軟硬;你呐,毫發無損,天底下有這麽善心的反動派麽?你說我還能怎麽辯解?我隻能說,一般情況是你們說的那樣,但是事情不是也有特殊一麵麽?我想的可能不合乎革命的要求,如果組織上去調查,雖然費時費力,那會把事情弄清楚的。這下糟了,真是左右開弓上下拳腳,一邊聲色俱曆說,組織調不調查,用得著你點撥麽?看你平常裝得老實的,原來你心術挺老道的。 類似的審訊沒完沒了,主旨就一個,要麽承認是閻錫山派來的特務,據說隻要承認,還根據具體情況,給以適當的出路;要麽拒不承認,而不承認的後果自然凶多吉少。” “你不會承認吧?你決不會!我確信無疑。” “謝謝你,好兄弟,在這時候你能尊重我的人品,實在難得,實在讓我一輩子都記得牢牢的。我已經很想得開了,你就是真讓我上老虎凳,如果視死如歸,你老虎凳還有恫嚇力麽?真的,人生的製高點,也就是如何麵對死亡!我曾下了決心不談下麵的情況,可是看到你,我很難說清我心裏的滋味,真的,我也需要你的同情。這麽開頭吧,一旦你成為眾矢之的,必然是不管白天黑夜成群人對你輪番地連打帶罵,接連的是恫嚇、威脅、誘迫。而且參與圍剿你的可決不能認為是烏合之眾,(其實延安根本沒有烏合之眾)其中有不少是你平素所尊敬的人,也許正是這點,被批鬥的人,能挺得住的不是很多了。” “你打算就在破窯洞呆下去?不和他們再講講你的實際情況,就等最後了?” “你這後一句問得太好了,我的確是就等最後了。不講什麽了,我已經說明了:組織上覺得我說的是真的,就讓我回醫院去工作,認為我說的是一派胡說八道,那就請處理吧,我沒有任何交代的了,該判刑就判刑,該槍斃就槍斃,隻有一個最後要求,請組織上幫我找到我的老婆和女兒,因為我被紅軍宋大任和薑占英救出閻錫山騎兵團的土牢,當即奔了延安。 家人怕受敵人追查,更怕牽連‘同濟堂’,她們娘倆便逃出太原,隨後四處逃難。至今沒有任何消息,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所以我請組織幫忙找到她們,一旦找到,就告訴她們,我因病搶救無效故去。” 武誌峰長長歎口氣,看樣子又要憤慨了,蘇敬山接著說:“那以後搶救勢頭想起來頭發根直豎,我又被拎去鬥爭了許多次,當然打罵聽其便了。在那種時候,我有一個很奇怪的設想,若是真有一天,不管是閻錫山的刑警隊,還是國民黨的刑訊庭,我上了他們的老虎凳,或是更嚴酷的刑法,我一定會響當當地走向死!人活著,就該活得脊梁直直的;死也不能死得灰眉土臉。可是萬萬沒想到在這兒我真的上了老虎凳!” “什麽?老虎凳?” “壓杠子也嚐過了。” “灌辣椒水啦?” “沒有,可能是一時沒有辣椒。不過,也算是意外有了機會,沒給我用上更酷烈的刑法,看樣子命是給我留下了。” “怎麽會是這樣?豈不是革命有罪!不是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而我們的領導卻好壞人分不清!莫明其妙 ! 經你這一說,我以前常常以拉赫美朵夫當榜樣,現在有你就行了。” “你說什麽?什麽朵夫的,他是幹什麽的?不像是中國人。” “對,他是俄國人,是革命民主主義者,為了檢驗自己的骨頭硬不硬,意誌堅定不堅定,他每天睡在有釘子的褥子上,有人問他這是為什麽?他回答:我得鍛煉忍受折磨,因為我不知道,哪天讓沙皇警察抓進他們的監獄,而我知道那裏的折磨遠比褥子上的釘子嚴酷百倍!” “願我們都堅強些!現在跟你說說我的一點看法,這場所謂黨的整風運動,已經搞得有一個年多了,絕對不會沒完沒了地再搞它一年。因為,東邊有日本鬼子虎視眈眈,西南有國民黨大軍氣勢洶洶,咱不集中力量對付敵人,淨逼迫自己同誌交代呀、坦白呀,這可真讓敵人高興壞了,敵人巴不得咱們長期搞運動哩。” 五 整風運動並沒有像人們盼望的會早一點結束, 1943 年照樣如火如荼進行。人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重,人們也就不再為自己清白辯護了。因為所有的搶救都有一個神聖的革命道理,這讓任何人寧可自我毀滅也不能去觸碰它!人們也隻能眼睜睜地活一天算一天。結果是在延安,被打出的反革命、特務、假黨員、假革命太多太多了,可以這樣說,要多少有多少,而定罪的理由千奇百怪,有一個例子會讓人瞠目結舌,成為經久難忘的笑話。是要給一個年輕女幹部定成特務的罪名:“×××長得那麽漂亮,她不當特務,誰當特務。” “這是整風嗎?怎麽這個人使用的語言如此下流呢?” “別胡說 ! ”蘇敬山讓武誌峰去看看外麵有沒有人偷聽。 “幹嗎這麽神秘?到這般時候咱們還有得怕嗎?” “但誰也不情願為說一句話就死呀!我告訴你,那句話是康生說的!” “康生?” “小點聲!你惹得起嗎?其實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為了整人,手段和用語自然是多種多樣了。不過,就常識而言,假如這些都是真的,延安這地兒黨、政、軍不過三萬,特務有一萬五,真這樣,延安能安靜得了麽?能有生氣勃勃的景象麽?所我大膽推斷,運動中的冤案,你等著瞧吧,絕對多了去了。至於我個人呢,有個活思想也不瞞你,如果我冤白案清了,我想回去尋找我的老婆孩子。延安有我沒我都一樣,說白了,革命不缺我一個,可是我的老婆孩子不能沒有我呀,我一個男人應是她們母女的靠山呐,可是現在呢?” “你的理由很充分,但我估計也沒啥作用。你想呀,真要是你又是原來的你,領導會說,是不是運動整錯了你,你還有情緒呀?你當然得回答,不是。那你是不想再為黨工作了?我不是黨員了,運動開始不久就取消我的黨籍了。” “組織上會說,看你這個人,恢複黨籍總得給組織時間吧,工作量非常大,絕大多數被整的都是黨員,你也是有 10 年黨齡的老同誌了,放心,黨不會冤枉一個好同誌的。” 這時有人給送來幾床被子,來人說是受傅院長的命令。蘇敬山歎口氣,說,“別人即便想給送,不敢哪,那會被認為沒劃清敵我界限;傅院長敢,沒人敢往他身潑髒水,他是長征過來的!” 武誌峰這番惟妙惟肖的“試說”,還真讓蘇敬山挺佩服的,領導真要是問你“不想革命了”?能說不想革命麽?蘇敬山很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心裏說,指不定是啥情況哩,還得看中央怎麽定! 不過,武誌峰沒怎麽多想,好象他什麽事兒都利索了;倒是老想給蘇敬山出點點子,他琢磨著,還有點憤憤然:這就是說沒有水落石出之日了?他扯過一條被子裹在身上,向蘇建議:“你既然死都不怕了,你應該向整風辦公室反映,請他們注意,拿不出經得住推敲的證據,你就不是閻錫山的特務:如果不需要任何證據,那就可以定任何人是反革命或是特務,就根本不必用整風的形式了——怎麽定就怎麽算唄!” “我可不聽你的!你讓我學你是不是?我可沒有你那個膽子,你當著那麽多被問罪的男女嫌疑人,直麵主審官,擁抱女友還緊握住她的手,這還不算,竟向主審官興師問罪,我怎麽說你好哇?你勝了,還是你解救了譚玉潔?你以為你真理在握,就無往而不勝了?我倒是覺得你太不識時務了,你這點智商讓人懷疑你是不是真念過清華!那是你打抱不平的地方嗎?你大概一點也不知道,那個你們稱之為主審官的人,是綏德地區最高首長,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就參加北伐軍的,你居然不給他麵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是理?我倒覺得你讓他下不來台,他還能讓你順當地走出去,這麵子給的夠大了。” “那又怎樣?” “你說怎樣?能讓你回延安進破窯洞,那是你揀到一個大便宜:不是我這個當老哥的小看你,你和人家較勁,那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我知道你對那種往死整人的霸道行為不能容忍,何況譚玉潔又被整得那麽慘!你以為延安這兒就是和風細雨了?我本不想告訴你,可是看你不認頭的勁,得嚇嚇你了,你知道鄒鳳平不?堂堂四川省工委書記被迫自殺了!” “什麽?他是特務還是反革命?”武誌峰被這個意外的消息激靈地站起來,瞪著眼睛。 “說他不是共產黨的書記,而是四川建立的‘偽黨’書記,於是,從四川來延安的黨員不管是在‘陝北公學’還是在延安通訊部門及其它部門的四川籍黨員幾乎被一網打盡。但這並不意味其它黨員就平安無事,稍微誇大點說,延安所轄各地,不受衝擊、不被‘搶救’的黨員幾乎是鳳毛麟角。可是我沒見過有一個敢像你那樣對老革命興師問罪的!倒是‘魯藝’有一位藝術家全家自焚!” “什麽,全家自焚?這究竟是為什麽呀?” “我倒突發奇想,你能走出綏德,沒準是那位老革命在心裏挺欣賞你哩!若在這兒,就你那股勁兒,還能讓你進破窯洞?去無定河邊凍你個半死!隨你喊冤叫屈,無定河跟人一樣冷酷。到那時你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武誌峰默默無言。隨著日曆又翻過一些時日,冬天的冷勁兒也一天強似一天,破窯洞裏雖然冷得人們直跺腳,或相互使勁摩擦身體,但總還不至於凍死;最慘的是那些“罪行嚴重的人”,天還沒亮,正是淩晨時分,被送到無定河邊冒著凜冽寒風去幹活。這裏流行一句話:形勢非逼你坦白,你就坦白吧,坦白比不明不白的死了好。 讓蘇敬山沒想到,武誌峰聽到這些時說了一句話:“幸虧是在綏德,若在這兒……” “所以說,你要有機會見到那位老革命,應該向他敬禮。” “話是這麽說,可是我還有個死理,若是人人知道這就是革命,人們幹嘛非來這兒受這種折磨呢?在家種幾壟地,或是做個小買賣,不比這種坦白交代自在麽?我還記得很清楚,那年你隻身一人騎馬過無定河,到樂堂堡去給部隊送藥,那有多大的危險哪,那回若被閻錫山特務逮著你,沒準真活不了啦。” 蘇敬山很開心地笑了,“這件事還讓你記腦子裏,你若是說話管事,我進不了破窯洞了,不過這等於說夢話。你提起來了,我倒想若那次真讓閻錫山給害了,肯定可以當烈士了;若現在死了,那就是‘死有餘辜’了。” “我懂了,就是骨斷筋折,也得活著,就為了平反昭雪,也得活著等明天,幹嘛自己找死去!一旦恢複我的自由,我回綏德找玉潔,老哥,我對你說心裏話,隻要這一劫闖過去,我不當黨員了,我也不當革命者了,好好當個男人,和玉潔過日子。” “你不是說過我麽?這裏沒有你所想的,隻有你必須幹的。更現實一點,能讓你我進破窯洞,這是受抬舉了,僅僅是軟禁,還有點少許自由,什麽也不幹,等於養著你。你大概還不知道,王實味被正式逮捕了。” “什麽罪名?”武誌峰驚在原地,呆呆癡癡地等著回答。 “是他寫的《野百合花》。” “《野百合花》怎麽啦?我看過,隻不過用了幾個題目,反映了延安生活的幾個片段,寫的很實在,充其量是寫了某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至少王實味沒有胡說八道。” “你少說幾句吧!權威部門說《野百合花》反動透頂。說從《野百合花》裏,你能看到國民黨特務戴笠的影子,能發現蘇聯布爾什維克黨的叛徒托洛茨基的陰謀。” 武誌峰木然地站在窗前,窗外下起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整個世界似乎了無聲息,遠遠望去,延河像一條彎曲的冰帶,雪又一層一層鋪在冰帶上,若在往常的這個時候,大人孩子都會在那裏找到樂趣。現在不行了,大人沒了心思,孩子也天真不起來了。 還是雪萊說的對:“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麽?”哲人說的更能給人鼓舞:精神力量是偉大的,即便在危亡時刻,精神力量可能使你走出危亡;而自信就是精神力量的擎天柱! 人們對歲月的期待是特別強烈的,這往往是人們無望地等待太久了。想想人們所經受的是“信仰摧殘信仰”,所以沒奢望,更沒幻想。 1943 年的春天終於來了,等來了偉大領袖毛澤東在中央黨校一次大會上說的:“ 整風整錯了同誌,是我錯了,我向你們道歉。”( 引自《回憶韋君宜》上編, 18 頁,大眾文藝出版社 ) 人們流出了眼淚,眼淚裏可能含有各自的內容,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我們從沒有背叛!人們又能相互握手,又能在他們所熟悉的窯洞前梳理往日的紛亂,又能在延河邊欣賞水麵上落日的餘輝……有種噩夢醒來的感覺。盡管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但終於失去的又回來了,難怪人們在迎接一切又回來時,個個都是滿眼淚水。 蘇敬山、武誌峰和在隔壁窯洞的路方、鄧純夫婦,已得到通知:恢複黨籍、恢複原工作;隻是有一個通知:武誌峰同誌到軍委辦報道。 蘇敬山抱住武誌峰,“老弟,那年你患傷寒離開部隊,這次你‘膽大妄為’之後又讓你回部隊,有人欣賞你呀;我還得回中央醫院去救死扶傷,咱們以前的一些打算,都化為烏有了,既然還承認咱是黨員,這挑子就沒法撂了。” “我得請假去緩德,玉潔當然也沒事兒了,我恨不得一下子就飛到她的身旁。” “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總得遵守規矩吧,你去綏德來回至少四五天,軍委辦等你報到你忘了?先去報到,然後向軍委辦提出你請假的要求,這是必須遵守的紀律!” 武誌峰向蘇敬山點點頭,二話不說,去軍委辦了。 蘇敬山匆匆忙忙回到中央醫院,他的住處和醫療室都被拾掇得很幹淨,加之傅連暲院長在他的房間裏特地等他,這讓蘇敬山立時感到久違的溫暖,強忍住沒讓眼淚流出來,傅院長搖著他的手,“你受苦了,太委屈你了,我是沒法救你啊,我想你能理解,革命不是理想主義的駐地;就當是黨性的考驗吧。” 蘇敬山好想把一肚子辛酸都咽回去,隻說,“人太多了,我那點兒,不算啥。” 沒想到,剛剛搬回報社住處的路方,急匆匆來找蘇敬山,臉色很沉,看樣子剛剛哭過。路方把一張紙條給他看,說是一個女青年特從綏德趕過來交給她的。蘇敬山越看越止不住眼淚,條上寫道: …我眼巴巴看到你被他們打死了,你走了,我也沒有任何期待和指望,我倆所有的憧憬和夢想,都因你的離去而化為雲煙,消失在我倆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我倆是多麽相親相愛,也許正是這種愛促使你赴湯蹈火,導致你粉身碎骨,孤獨地離開我、離開你熱愛的事業。我不能讓你孤單和寂寞,我倆既然不能肌膚相親,就讓兩顆靈魂在天國廝守永恒吧!也讓我的靈魂借助無定河追趕你去吧,我知道你會等著我的追趕…… 路方說,“這當然得讓誌峰看到。他隻能接受這個現實,任何人都沒能力幫助他承擔什麽。我相信他畢竟是一個很堅強的同誌,他能挺得住。希望再找幾個同誌來,大家勸勸會好些。再說,毛主席都說了:‘整風整錯了的同誌,是我錯了,我向你們道歉’。咱們都理解了,有多大的冤屈也不要再說了。” 傍晚,武誌峰回來,高高興興地告訴大家,我要回部隊了,是一個領導指名要我去的,軍委已批準。不過很有戲劇性,你們看!武誌峰拿出一封信給大家看,信上說: ……我為在綏德違反黨的政策,致很多同誌受打擊、受委屈、受迫害,讓我深感不安,我向綏德所有同誌賠禮道歉;特別是對武誌峰和他愛人譚玉潔的悲慘遭遇,每每想起,頓生愧疚,我南征北戰多年,這是我犯的最大的政治性錯誤。我隻能在戰場多殺敵人,以謝綏德…… 也正是這個時候,路方把譚玉潔親手寫的紙條交給武誌峰。他邊看邊哆嗦,沒等看完,他直直瞪著眼睛,蘇敬山一看,剛說不好,武誌峰就昏倒地上了,把一屋子人驚呆了,幸好有蘇敬山,立時對武誌峰進行搶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