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車放我在一個小廣場邊上。此時天尚未亮,不遠處的一家咖啡館兒已經把桌椅擺了滿街,正在開張了。與其這時去敲正熟睡的旅店的門,不如先吃了早飯,等天亮了再說。咖啡館兒麵對的正是海尼亞(Hania)的老港。長堤盡頭的燈塔閃閃爍爍,放一道亮影在水裏。天開始朦朦地亮起來,淡淡的粉色水彩一般殷開去,終成一片水色天光。絲絲片片的雲撒落著,一抹就會消失的感覺。太陽是從背後升起的,港灣對麵威尼斯時代風格的建築一寸一寸地揭開麵紗,色彩斑闌亮麗起來。濕漉漉的街麵上臥著的幾隻野狗抖掉晨露,爬起來,遛噠幾步,再狂吠幾聲。我麵前的水邊站著一個老漢,一動不動,手裏牽根線在釣螃蟹。水邊一遛兒餐館都把桌椅往街上擺。天已經亮透了,老港還是半醒半睡。
海尼亞老港的清晨
我拎上行李,拐進一條不給車進的窄巷,去敲那座六百年舊的老房的門。隻剩一間客房,沒得挑,也不必挑,因為才一往樓上走就喜歡了這個地方。一道低低的闊窗台上放著幾隻座墊,有兩級台階連上去。而那個用鐵栓扣住的木窗又分明是一道門。我推開窗,爬了出去,站到了不知是誰家的屋頂,幾盆小花,一把椅子。房間的另一麵有兩個剛可容身的小陽台,望著剛才進來的小巷。對麵的房子尚關著窗,如果那個陽台上也站個人,對麵聊天倒很方便。左下手是一間老土耳其浴室的房頂,浴室已改了餐館;右下手一家店,門楣上木牌“羅卡毯店”。
之後在海尼亞的幾天每天都要去毯店轉轉,站在織機前麵看上一陣,有時不隻一趟。看著摸著那些掛在牆上,疊放在桌上,鋪在椅子上,地上,繃在織機上尚未完工,圖案呼之欲出,這到處都是的美麗的地毯,掛毯,我就著迷,就挪不動腳步。店主米蓋拉斯就是主織。織機擺在進門左手,進來的人總是先站在機前,看他纖長的手指在織機上穿梭,把一團彩線甩過來,甩過去。站久了怕礙事,就坐去靠牆的鋪了幾條織毯的長椅上接著看。我總進去,不好意思了,米蓋拉斯就很誠懇地說“這裏總是歡迎你。”他熱情的同時又有一種超然的態度。對每一個人他都要問“要不要咖啡,還是檸檬水?”要,他就離開織機去弄,不要,他就低頭織,絕不兜售,不說服顧客買。如果有人看上一幅掛毯,問可不可以做地毯,若是質地厚重但圖案不對稱的,他會指給你“這樣放在地上會有些奇怪。”那些圖案極其精致但質地不適於地板的,他也要如實想告,並且告訴你“如果要放在地上,下邊一定要墊毯襯,不要用鞋踩,否則可惜了。”誠實中更是珍愛。如果你隻是在那裏看的話,他不會打擾你。他或者請你坐下來,耐心地回答所有的問題,但是話不多。隻有當你問到那些圖案的時候,他才會多講幾句,這個是山梁,那個是海,這裏魔鬼的牙齒,那邊避邪的眼,指著那些克裏特風格的幾何圖案。米蓋拉斯手上織著的已經賣出,因為顧客若喜歡上某一種圖案,他當下沒有,就會答應給織,按要的尺寸,織好寄過去。
羅卡毯店
看久了,終於動了買的心,隻是可選擇的太多。終於在離開海尼亞的前一晚,挑好了圖案,須預訂的。米蓋拉斯說“你明天白天再來決定,燈光下顏色不真切,白天看顏色最好。”所以我第二天一早就又去了,果然就改了主意。最終選了一條他現有的,圖案更傳統的,但比前一晚想預訂的小了許多,因為要背著走的。我要先出去吃飯,好趕中午的長途車,就先把織毯留在店裏。“先付了錢吧。”“不必,”米蓋拉斯說,“等拿時再付,這一定是你的。”疊起來放進一個櫃門裏。又來了,取了織毯,付了錢,還是不肯走,在店裏留連。碰到一對德國夫婦,先前在店裏見到過。那時老太太坐在長凳上在拆一塊毯子的邊兒。我以為她在店裏工作,卻原來也是顧客。不同的是,她自己也織毯,每年都來克裏特島,來羅卡毯店,兩家已成了朋友。
海尼亞老港的黃昏
我的行李裏多了這一塊寶貝,沉沉的,終於離開了海尼亞,離開了羅卡毯店。後來在一家博物館裏碰到一對加拿大夫婦,我在毯店裏遇到他們兩次,見他們買走了兩條地毯。大家彼此相視一笑。笑裏是了解,因為我們共同擁有了一份這島的美麗,共同擁有了一個記憶; 記憶裏有老港小巷深處,米蓋拉斯在彩線間穿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