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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一 科多瓦:欲辯已忘言

(2009-11-03 06:52:29) 下一個
科多瓦(Cordoba)這個名字在我心裏有些年頭兒了。我對一個地方的著迷常常不需要太多理由,有時候一張照片、或是一段文字就夠了,也沒有很多的理性,比如那次過阿根廷,布城之外我一定要去腹地的科多瓦。那個科多瓦如今比安達盧西亞的都要大很多了,也有一條繞老城而過的河,有阿根廷最老的大學——算是不負科多瓦這個名字。

一、

我從塞維亞過去,起一大早趕火車,因為是星期日,街上難得的清靜。旅店的人告訴我看見兩段羅馬水道的路口拐彎就對了。那兩截水道在大馬路的正中間,我心下想,這麽礙事兒沒用的東西怎沒給拆了。半睡半醒間車窗外漫山遍野的橄欖樹林滑過,都整齊排列著。有些樹林是剛剛植的小苗,這要等上七八年才會結果。橄欖樹是當初希臘人還是腓尼基人給帶過來的,是安達盧西亞一宗大出產,但我也還是沒想到這個規模。沒有樹的地方土地棕紅或者枯黃,和南加相像,但是南加沒有人的地方還是自然的荒涼,而安達盧西亞的每一寸土地都被人梳理過。因了這個,它烈日下的丘陵曠野就多著一份蒼茫。

一出火車站就是我要找的公車,看見一對夫婦在站牌下我就上去想再問一下,結果他們也是遊客,倒反過來問我在科多瓦應該看什麽。大清真寺呀(Mezquita)。雖然這是我來科多瓦唯一的理由,又怕這麽一說漏了什麽,趕緊掏出書來給他們看,書上還真說的不多,點到為止。我都有些奇怪,那曾經繼大馬士革遙遙升起、隔地中海與巴格達相望抗衡的伊斯蘭文明又一個中心,十世紀歐洲文明之頂端,如今就隻剩了一個清真寺麽?

公車放我在一條河邊,正望向河道轉彎處,安達盧西亞的動脈,寬闊明亮,陽光也真亮得能把一切照透。到旅店放下行李,周日彌撒,清真寺要到下午才開放。我衝杯茶,先去上網查查郵件,到樓頂平台小坐,天已經開始熱了。然後就隨便到街上去走走。

窄巷迤邐,竟一下子就給引去了大清真寺。

期待已久,反而不知期待的是什麽。從背麵接近,象一座四方城堡,高牆凜立,卻也果然華貴莊重。這一撞上,我卻頗有些緊張,好像尚未準備便把一個輝煌的時刻隨便錯過了。見有人往裏走,我雙腳比腦子快自己就跟上去,爬上牆側高台,踏門而入。一進門,我就熟悉了,幽暗的自然光下,如林的石柱,紅磚白石相間的雙拱,一排排下去交相掩映,沒有盡頭——這裏,我來過很多回了。跟著一個隔出的側道進入一小間,金碧輝煌,我卻不甚喜歡。同樣的拱柱結構附滿人物壁畫,完全,是一個小教堂了。

當然,這大清真寺在基督教收複失地後就一直是大教堂,也因此得以保存。清真寺的前身又是西哥特人的教堂,之間還有過一段教堂與清真寺各半的時期,再之前是羅馬人的神廟。那些廊柱也是從各個神廟教堂裏得來,雙拱底一層的馬蹄拱正是摩爾人從西哥特建築風格承繼下來,而最終發展成為伊斯蘭建築的標誌。彌撒尚未開始,我從絨布簾子後麵又出到大廳,剛一左顧右盼,門衛立即簡潔有力地喊過來,不、遊客、坐下。我誠惶誠恐地退回去,更加忐忑於自己混跡別人彌撒,何況又聽不懂。

逃離彌撒,我貼著外牆根向下走,又一道大門敞開,通向一個庭院,庭院裏排排橘樹,已結了果,蔭涼敞亮。我看見清真寺的大門洞開,但寫著出口,正猶疑,門衛一揮手,又讓我進去了。原來彌撒期間是可以參觀的,但要走遊客的門,也不賣票。我終於靜下心來在拱柱林間徘徊。避開不多的遊客,望向深處空廓的廊道,燈影明滅中,屏息於那結構、色彩和氛圍。與別處大教堂清真寺那些高闊的穹隆不可同日而語。那些建築用其高大華麗讓人仰望、驚歎、敬畏,無論信仰與否都會有被淹沒之感。這裏,隻有和諧、幽美、深遠。諾大的空間被拱柱有規律地分割,與人比例相適,讓人覺著親切,又多一份神秘,仿佛人神共在。

對這個建築不尋常的期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在裏麵站了半個多鍾頭吧,就出到庭院,看了一眼宣禮塔,已毫無感覺,便離開了。我往猶太老城那邊走,去看那座南方僅存的猶太廟,在在是摩爾人的風格,買了一張晚上中世紀猶太音樂會的票。到老城門外的河道花園走走,在城門口右手高台階上塞內加銅像旁的樹蔭裏坐著,看城門處一個老嫗低低地在那裏討錢,遊客從城門進進出出。餓了,就回到老城撿一間酒吧要了幾樣tapas,是旁邊一個客人給推薦的,他還讓酒保先拿出一點給我嚐嚐。在午後的街上走,時不時撞上一棟年代特異的建築,它們在我麵前沉默,我也隻能與之對視,無法了解它們的故事。能夠探勘的就是那偶爾虛掩的門窗內的一角庭園。一座樓裏兩個年長的婦人正打著招呼各向自己的家門走去,好像在這樣的老房裏住了幾世紀的人。我眼裏精美的建築、裝飾,是別人平常的日子,想來一片溫暖。

我的腦子漸漸清晰,這才想起大清真寺裏那個最重要最華貴最摩爾風格的神龕(mihrab)我根本就沒有看。其實進去後我還特意問了,最後卻是稀裏糊塗有些木然地離開。覺著還會來、總還會來。可是,明早我就要走了。

後來我想回旅店睡會兒覺,又經過大清真寺。那時參觀的遊客已經排隊繞得都找不到隊尾了,魚貫地買票再魚貫而入。我不想進去了,以後再來吧。何況,我雖已習慣了進教堂買票,可是到了這裏我就是不想再買票,我想保有那份隨興踏入的感動,哪怕是矯情。而我的心中竟已沒有遺憾。

二、

半夜近三點,我要去付一場單獨的約會,對,就是和夜色裏的清真寺。出門時,旅店的人說,這麽晚了注意安全呀,Disco的人正是這個時間離開呢。我說,不會不安全吧?我隻是去看看大教堂,半個小時就回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解釋,而且說的是大教堂。白天的喧鬧沒有了,街道灑過水,路燈照在雪白的牆上很亮。偶有路人錯過,間或一輛車的大燈把小巷照透片刻。然後就是我一個人,安靜極了。此時這個城市是我的。清真寺城堡一般的石牆被燈光打成金黃色,在窄巷間兀然而立。此時,它也隻是我一個人的。我開始繞牆而行。看看表,三點整。

砰的一聲,燈光滅掉了,隻剩昏暗的路燈。這龐然大物在黑暗裏屹立,仿佛才是它的真麵目。我心裏一緊,被壓迫的暗,回頭,繞去另一側,街燈亮一些。那些精雕細刻、鑲紅黛綠的門在夜色裏沒有陽光反射下的熠熠之光,回複樸素的繁複,色彩褪去後更顯其筋骨清麗。我又爬上高台階,緊貼著石牆走,摸一摸黃銅色的門釘,14x23,數了兩遍不一樣。有一扇門裏還點著燈,趴在門縫上又可見紅白相間的拱券。庭院也亮著燈,大門都是緊閉的,這些燈點給誰的呢?我又摩挲一番牆石磚縫,最後深深看了它一眼,才拐進回旅店的小巷。

躺在床上,窗外Disco的音樂有節奏地敲著耳膜。起身關上窗、打開風扇,樂聲隱約,風扇又轉得節奏分明。我十分清醒,但還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早晨,街上仍是靜,此地假日,一切都醒得晚。陽光在屋簷上明亮地跳著,尚未照進窄巷。空氣清冷,其時已是九點了。離去車站還有一個小時,我又身不由己地往那個熟悉的方向走。庭院的門開著,裏麵的門也開著,又是不賣票,遊人也不多。這次我從入口進。這一側的廊柱拱券間燈光極暗。

走著走著那個神龕一下就在眼前了。並不是想像中那種所有的路徑都引向它,畢竟這裏是教堂了。也沒有圖片上那般燦爛耀眼。站在欄杆後邊望著它,又是精湛深邃的完美。從自然中抽象出的細密圖案以及古蘭經文的書法紋樣,紅、綠、金,卻沒有一樣顏色張揚,都是沉穩的色質,鑲在一處又是徹頭徹尾的華貴。這些圖案由四百萬塊馬賽克拚起,馬賽克是拜占庭皇帝給科多瓦哈裏發的禮物。

我從神龕退開去,再轉過來時,才看到從正麵向它走近的通道上廊柱圖案形製的變化。雖然視線被遊客間歇阻斷,我依然體會到從遠處漸行漸近、仿佛接近終極的那種神聖、神秘之感。這時候教堂裏想起晨禱的頌歌。尋聲到了如今大教堂的中心,在摩爾式的拱券上建起的文藝複興式穹頂。長凳上的人們正在做禮拜,兩側是頌詩班,都是年長的神甫穿著白袍。我站在後邊看著、聽著,眼淚竟然就落下來。不是歌聲的寧靜所帶來的超驗,而更是感動於人類尋求上帝的這千般努力。不同宗教間的相互征服是人事資源的爭奪,在神的麵前本是殊途同歸。

眼前,天主教堂的穹頂占據著正中,指向上帝與蒼穹。那邊,無與倫比的神龕也是一路將人引領,指向同一個上帝。那千年前的輝煌,那個文明的鼎盛,如今隻在別院旁宮。但是,無論你走在哪一條甬道上,是通向基督教的聖壇,還是伊斯蘭的神龕,你都會有同樣的感動。不同的審美,一個張揚、堂皇,一個內斂、精深,依然,依然,指的是同一個方向。人類之間層層疊疊的征戰主宰,在這裏一清二楚。而對神的追求,人在神前的謙卑,不同宗教的同質融合,在此也張顯無疑。我亦悲亦喜,又回頭遙望一眼神龕,就離開了這間輝煌的清真寺—大教堂。

來科多瓦赴一個年深日久的約會,我得到此生都將難忘的一場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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