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班牙二 格拉那達:Alhambra

(2009-11-17 15:13:12) 下一個
一、

常看到一個說法,阿爾罕布拉(Alhambra)是摩爾人在安達盧斯(al-Andalus)的天鵝之歌——淒美之致,我懷疑是對曆史浪漫的附會。

摩爾人在西班牙的最後一個王國的最後一個王朝納斯伊德(Nasird)存在了兩百五十多年,十四世紀達到它的頂峰。阿爾罕布拉從十三世紀修起,最精湛宮殿的完成早於1492年一個世紀。哪個王朝能有一兩百年的先見?雖然,基督教收複失地已將摩爾人的安達盧斯蠶食到退居東南一禺的最後王國,但也遠不止格拉納達一個城市、阿爾罕布拉一座城堡。

格拉納達通過向卡斯提爾王國(Castile)納稅出兵獲得存活的安息,這在曆史上軍事力量懸殊的王國之間也是再正常不過。其實納斯伊德王朝的崛起也正得益於本來內戰不止的摩爾王國們被依次消滅;它雖受威脅又得以長久生息又和基督教王國們的彼此征戰有關。雖然摩爾人當時是文明的強者,而最終被征服,也就失去了詮釋的權力。納稅換來的和平給了格拉納達很長一段輝煌,它也收容了安達盧斯其他地方逃來的摩爾人。不難想像,那些工匠、藝術家、學者也都雲集此地,集六百年文明之精華,才有了阿爾罕布拉風華絕代之美。我實在看不出什麽死前最後能量的綻放,在在是生之慶祝與現世之享樂。

伊斯蘭世界最有名的旅行家白圖泰(ibn Battuta)十四世紀初從摩洛哥向麥加出發,一發而不可收,行程超過了半個世紀前的馬可波羅,足跡遍布當時的伊斯蘭世界,也曾到達杭州、泉州和北京。和馬可波羅一樣,他的遊記也是口述由他人記錄,這個筆錄的伊斯蘭學者便是他遊曆格拉納達時所結識。他到達格拉納達正是 Yusuf 一世時期,是這個王朝的黃金時代,那時他已遊曆了大半個世界。不知他遊記的中譯本如何,英譯本我最終沒有讀完——在白圖泰三十年行旅的光環照耀下,那些文字有些黯淡。

可我還是想看看他眼裏的阿爾罕布拉宮,畢竟,他是正逢其時。等到歐文一輩驚豔之時,那已是廢墟了。結果,他竟然隻字未提。Ross Dunn 編譯的《The adventures of Ibn Battuta》裏是這樣說的:
The twentieth-century tourist is so amazed by those splendorous rooms and courts that Ibn Battuta's failure to take the slightest note of them seems puzzling.  Yet the Alhambra is the only Islamic palace of that age to survive down to our own time in all its ornamental delicacy.  Ibn Battuta had seen the royal mansions of far bigger and richer kingdoms than the Nasrid state, and to his eyes and his world the Alhambra may not have seemed so special as it does to us.
也就是說,阿爾罕布拉隻是那絢麗畫布上的一朵小花。然而這一花之世界已是如此眩目。

盤桓於阿爾罕布拉,不難體會水之於伊斯蘭文明的重要。不懂任何理論,也可以意會其建築理念,簡言之:人間天堂。就不必去說這人間天堂裏曾經的鉤心鬥角、血腥殺戮,既然文明的底子都是血浸透的,宮廷裏死幾個貴族皇子實在不算什麽,何況摩爾人之間的爭鬥從他們踏上歐洲大陸也沒有停息過。再想像一下最後歲月裏基督教大軍壓境,小朝廷偏安享樂也還不忘爭奪王位,這理想就更加玄幻誘人。

一四九二年一月二日,納斯伊德王朝的最後一個國王拱手交出阿爾罕布拉的鑰匙,避免一場血洗,也保全了這些稀世庭園、建築。摩爾人的安達盧斯壽終正寢,西班牙南方成為安達盧西亞(Andalusia)。

統一的西班牙完成了基督教近八百年的失地收複。同年三月三十一日,阿爾罕布拉法令頒布,不肯受洗的猶太人被驅逐出伊比利亞半島。受洗而得以留下的猶太人等著他們的是宗教裁判所。十年後,卡斯提爾的所有摩爾人被強製正式受洗成為天主徒。一百年後,受洗的摩爾人後代也被驅逐。

二、

我到格拉那達的當晚就跑去阿爾罕布拉,第二天又去呆了一整天,在那幾座宮殿裏徘徊了一個下午。很多時候就坐在台階上或牆角的椅子裏,盯著牆壁上屋頂上的裝飾出神。名副其實的雕梁畫棟。浮雕、鑲嵌、瓷磚、木刻,滿坑滿穀,不留一絲空隙。層層疊疊的細密圖案,仿佛沒有盡頭地鋪展。變化,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幾何圖案,書法紋樣,阿拉伯化的花、葉、果、貝殼。

我在塞維亞的城堡花園裏就被那些圖案迷惑,也是流連不已,進了那個花園我再哪裏也不想去了。這裏又是攝魂攝魄。想像著設計這些圖案的人,雕刻繪製的人,曾經住在這裏日日麵對這些的人,再疊加上那些光影的眩惑。數學、幾何,為什麽能夠直抵心靈?重複、對稱為什麽可以和思維共振?我想起GEB。Hofstadter沒有提伊斯蘭藝術,那也是一個維度。後來我讀到,艾舍爾從阿爾罕布拉得到過靈感。這裏沒有巧合。

那日我在路上走著,風過處,樹葉簌簌地響。抬頭看,細碎的陽光在葉子上閃爍。我仔細盯著那些樹葉看,有些恍惚。乍看,淩亂,然而它們彼此很不同麽?都是一樣的圖案啊,隻有細微的變化,但是重複,大麵積地重複。淹沒,我感覺再一次被淹沒。想伊斯蘭建築上的圖案。也想哥特式教堂裏的裝飾。森林裏樹冠交錯,光影碎落。

仿佛明白了一點點宗教裏偶像崇拜的歧路。基督教次次分裂,現世的權利之爭以外總有關於偶像的紛爭。對人自身無窮盡地描畫是讓人離神更近還是更遠?在進化的漫漫長路上,我們更長久的時間生活在自然中。被自然包圍的記憶無法磨滅。這既可能是短暫和諧的存在又必定充滿了對不可抗拒力量的驚奇與恐懼,這些都能構成神性的體驗。伊斯蘭的決絕和純粹,或許竟是一條捷徑?

而自然裏最強勁最貫穿始終的一個力量就是複製,無論有關生命與否。放到我們自身,除了生命本身的複製,還有文明和思想。萬變都隻在瞬間,重複才是永遠。隻有堅強的複製才能保留住瞬息的變化。我們生於斯也源於此,所以我們喜歡秩序、對稱、規律,並於其中體會到和宇宙的共存,即便短暫也能捕捉到一點永恒的意味。人間天堂不隻是伊斯蘭園林建築的理想,也是每個人不必言說的向往。我猜測,你若是相信上帝,麵對這些繁複的圖案,你便會感悟神的存在。你即使如我尚不能信神,也會感受到神秘的牽引,我願意相信這也是一種回歸。

然而這觀照究竟是智性還是感性我也分不清。回到家我立即去找那篇解析伊斯蘭建築中五邊形、十邊形圖案的文章,在07年《科學》雜誌上。用五塊瓷磚縮放、旋轉、拚接,就鋪展出那麽複雜的圖案,比阿爾罕布拉的更有過之無不及。每一塊瓷磚裏的角度都是36度的倍數。拚出的圖案具有五倍、十倍的旋轉對稱。五這個數字在伊斯蘭教裏又意義非凡,對應著五功。順藤摸瓜,在這個我完全不了解的準晶體(quasicrystal)、彭羅斯拚圖(Penrose tiling)、王氏瓷磚(Wang tiles)的世界裏,那些曾經熟悉的字又仿佛從泡在顯影液裏的相紙上一般慢慢浮現:黃金分割、Fibonacci數列、自指、分形、圖靈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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