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陽光正好,灑在修剪得一絲不苟的草坪上。擁有高薪的造紙工程師柳萬秀和美麗的妻子美莉、一對兒女正在他們的三層大別墅前度過休閑的周末,兩隻活潑的大狗不時與孩子嬉鬧,一家人沉浸在小確幸當中。
這是樸讚鬱新片《無可奈何》的開頭,一幅美好的中產生活圖景:專業的成就、優渥的物質、和諧的家庭、高雅的品位,像極了暖色調的房地產廣告畫麵。男主柳萬秀情不自禁地感慨道:我擁有了一切。

一家人在大house麵前幸福合影,房地產廣告的絕佳示範。(圖/《無可奈何》)
然而這一切很快被打破,柳萬秀發現自己被裁員,一家人的幸福生活也開始崩塌。更大的諷刺是,這個自認為別無選擇、無可奈何的一家之主,決定通過暗殺跟自己投遞同一個崗位的競爭對手來獲得下一份工作。
從故事梗概來看,這部新片很難不讓人想到前幾年爆火的奉俊昊的電影《寄生蟲》,隻是《寄生蟲》裏是窮人用極端的方式實現階層上升,而如今,人們的心態已陡然變化,更為普遍的是人人自危的晚期資本主義景象,被技術替代、失業的恐懼籠罩在心頭,在《無可奈何》裏則表現為中產以極端甚至荒謬的方式對抗階層跌落。
芝加哥大學學者豪道斯·魏斯在人類學著作《我們從未中產過》提出,“中產階級”是順應資本主義而生的偽概念,與其說它是一種經濟處境,不如說是一種意識形態——人人隻要努力奮鬥,即可過上有錢有閑的中產生活。
殊不知,永遠追求高效剩餘價值的資本,在不斷革新技術的同時,也要求每個雇員盡可能提高工作效率。隨著工作效率的提高,公司隻需要更少的人就能完成生產,隨之更多的人開始承受失業的壓力。

[以]豪道斯·魏斯
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誌eons
2024-01
樸讚鬱用他風格化的黑色幽默將這種內卷的特征推向極致,一旦向上的鏈條斷裂(也必然斷裂),為了維持中產幻覺,人們無可奈何的選擇,便是抽刀向同類,以期絕處求生。
中產的存在主義危機
中產,是當下社交媒體語境中最時髦的主語,經常會有人因為“年收入多少才算中產”吵得不可開交。無論如何,它意味著穩定的高薪、自有房產、私家車、定期的家庭旅行、為子女支付優質教育的能力。當然,它還附帶著諸如欣賞藝術、熱衷收藏、注重健身等一係列高雅的趣味。
柳萬秀無疑是這套標準的成功典範。他的三層大house擁有開闊的庭院和陽光房,幾年前,作為匠人的他重新設計並改造了這座童年祖屋,院子裏還有一個精心搭建的綠植溫室,造紙的本業之外,他的業餘愛好是侍弄這些盆栽。

園藝也是有錢有閑暇的象征。(圖/《無可奈何》)
孫藝珍飾演的妻子美莉是一個典型的中產太太形象,她優雅從容,不必再為生計奔波,日程表上排滿了網球課和舞蹈課。而他們的兩個孩子上著最好的學校,學習大提琴這種積累文化資本的樂器。
這套生活方式並非自然形成,而是二戰後全球資本主義擴張背景下,被係統性地建構和推廣的一套進步的生命敘事。在《我們從未中產過》的作者豪道斯·魏斯看來,中產階級代表了一種開放的優績主義,它向甘願投入的人不斷給出準入的承諾:人們隻需要通過教育投資自己,成為“人力資本”,勤奮工作,謹慎理財,持續消費,就能獲得安全、體麵且不斷向上流動的人生。
影片也很快交代了萬秀的奮鬥軌跡:他原本隻有高中文憑,在認識妻子美莉後決心改頭換麵,上遠程大學獲得本科學曆,又戒掉了酗酒的毛病,勤勤懇懇地積累技能,成為造紙行業的專業人士,其收入也隨著行業的興起水漲船高。

萬秀的經曆,也是他並不讓觀眾感到厭惡的原因。(圖/《無可奈何》)
萬秀的整個人生,建立在一個看似堅固的邏輯上:我的成功是靠優秀的技能換來的,我的技能是不可替代的,因此我的收入是穩定的,我的生活將越來越好。
但他未曾料到,自己建立在紙張之上的生活也像紙張,看似平整柔韌,實則脆弱不堪。作為技術員工,他並不掌握生產資本,也不像底層一樣“沒什麽可失去”,一旦市場波動、技術革新或者資本流向改變,這份體麵便蕩然無存。
這部電影改編自美國作家唐納德·維斯雷克的小說《斧頭》,講的是全球金融危機時期一個員工失業後殺人的故事。幾十年過去,今天的人們又處於另一重危機中,萬秀為之奮鬥半生的造紙公司在AI技術的發展下麵臨結構調整,被美國公司收購,他賴以生存的25年造紙經驗變得一文不值,被裁是和他一樣的技術人員的宿命。
而他的別墅,那個中產夢想最堅實的物質圖騰,在他失業後也從家園變成了囚籠。為了改造房子欠下大額貸款,房子裏的兩條大狗、孩子們的教育支出,都會變成巨額的負債。正如魏斯在書中犀利地指出的那樣,中產階級所擁有的主要資產(特別是房產),在當代經濟中往往非但不是安全墊,反而是焦慮和債務的源頭,是將其牢牢鎖定在過度工作軌道上的枷鎖。

美莉雖是家庭主婦,卻擔負家庭的經理人角色。(圖/《無可奈何》)
被裁後,萬秀開始緊鑼密鼓地找工作,並接受了這套係統提供的心理援助。這一幕被拍得荒誕好笑:一群失業的男人西裝革履地盤坐在溫馨的治療室,治療人員教他們用手指敲擊腦袋,將“不要灰心,繼續奮鬥”的信念植入他們的身心。在這裏,現代心理治療體係也被冷不防諷刺了一下,心理療愈體係將結構性問題轉化為“心理問題”,似乎問題出在人們的心理調試能力上,而絲毫不提及這種裁員背後的不公與不義。
悲劇的是,強調努力奮鬥實現向上流動通道的中產階層意識形態,也成功地將係統性風險轉化為個人的道德責任。失業後,萬秀感到的不僅是經濟恐慌,更是深刻的羞恥與自我懷疑。
因為失業意味著“失敗”,是不夠努力、不夠敏銳、未能及時“提升自己”的過錯。

現代心理療愈看起來更像是內卷製度的配套工具。(圖/《無可奈何》)
失業也給萬秀帶來存在主義危機。他的前半生靠“紙”建立起身份和尊嚴,如果不繼續從事這個行業,那自己又是誰?如果不能用“中產”的方式建立家庭,那一家之主、男子漢的尊嚴又何去何從?
美莉當機立斷地提出一係列解決方案——賣掉房子,把大車換成小車,其他不必要的支出統統停止,其中就包括她的網球課、舞蹈課和孩子的其他補習班,反而是作為養家之人的萬秀不甘心放棄這一切。
於是,他寧願每天穿著西裝出門,在街頭遊蕩,也無法接受去從事那些“有失身份”的體力工作,包括美莉建議他從事自己愛好的“園丁”的工作。

在短暫從事理貨員工作後,萬秀選擇離開。(圖/《無可奈何》)
因為在那套中產腳本裏,超市理貨員、園丁之類的職位,是對他過往所有人生投資的否定,是對他“是誰”的根本性摧毀。他所恐懼的,不隻是貧窮,更是跌落出“中產”這個敘事本身。
焦慮的“園丁”
當柳萬秀得知有一家新的高端造紙廠即將開業,且隻有一個技術職位空缺時,他心裏的弦越繃越緊。在嚐試過應聘、主動上門拉關係無效的情況下,他幾乎急中生智地想到了一套更“高效”的解決方案——如果職位隻有一個,那就讓其他競爭者消失。
他開始偽裝成招聘者收集其他競爭者的簡曆,以此有計劃地殺人。這個荒誕如八卦小報熱衷傳播的殺人故事中間,藏著足夠多的人性空間,這也是樸讚鬱最初被這個原著吸引的原因。

殺人的暴力在這裏看起來又血腥又滑稽。(圖/《無可奈何》)
無論是《老男孩》《親切的金子》還是《小姐》,樸讚鬱的諸多前作都展現出對血腥和複仇變態行為的執迷,這種血腥經常以荒誕、戲謔的形式表現出來,但這種好笑不來自愚蠢,而是個體麵對理性與道德的無力掙紮,是理性層層遞進地崩塌的過程。
在被裁員後,萬秀隻是微弱地反抗了一下,便很快舉手投降,接受這套更加內卷的競爭,抽刀向他的同類。這其實也是社會的某種運轉邏輯,當“過剩”誕生,為了管理這種“過剩”,就必然會發展出一套高度競爭的文化,個體之間就麵臨更激烈的生存競爭。而這部電影則將這種競爭更為極端化地表現出來。
電影中,柳萬秀悉心照料庭院裏的盆栽,用剪刀修剪枝葉,再用鐵絲強行塑造出理想的形態。在某種程度上,萬秀也是他所擁有的幸福生活的“園丁”,將自己的人生和家庭當作一個需要不斷投入、修剪的盆景。但栽培也意味著某種暴力的修剪,電影有一幕是他用力過度,將樹枝掰斷。

這一幕則宣告著接下來暴力的開始。(圖/《無可奈何》)
為了這個花園的建設,他可以裁剪掉不需要的樹枝,拔掉雜草;當麵臨事業競爭,他要拔除的就是其他競爭者。而當他第二次殺人後,在雨夜庭院中掩埋屍體,影像裏還疊著他白天修剪樹枝的畫麵。那套關於為家庭奮鬥的美德,在生存絕境下導向了非道德的暴力。
在《我們從未中產過》這本書裏,作者也指出利己主義是必然:“由於缺乏集體形式的支援,人們被孤立為個體利益的獨立負責人,被迫在這些交易中自謀生路……這使他們在養家糊口的日常努力中對彼此漠不關心。在這種環境中,要想致富,甚至隻是想湊合過日子,都要求在相當程度上把自我利益擺在優先位置。”
而維護這一套意識形態的,並不隻是養家之人柳萬秀,還有他背後的一整個家庭。妻子美莉見證了丈夫的奮鬥史,她比任何人都曉得當下這份小確幸的來之不易,而她對丈夫的愛,也有很大部分原因,是萬秀當年毫無怨言地接受了離婚後的她和上一段婚姻的孩子。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隱約察覺了丈夫的異常,丈夫夜不歸家的作息、恍惚的精神狀態,甚至她的兒子也察覺到了父親的血腥舉動……但在一番掙紮和信任的修複過後,她選擇了沉默,以心照不宣的方式默許罪行發生,因為她最在乎的隻有這個幸福家庭的維係,至於維係的途徑,已經不重要了。

整個家庭都是這一殘忍競爭的共謀。(圖/《無可奈何》)
就像萬秀在殺人後的淡定陳述:美味從肮髒中來,如今他們吃到的美味的蘋果,是因為當年樹下埋著許多死去的豬的屍體。到這裏,影片似乎預示著在內卷的盡頭,道德滑坡已成必然,而整個暖色調的冒著幸福泡泡的中產生活,則來源於與整個體係的同謀。
真的別無選擇嗎
曆經掙紮、恐懼與血腥,萬秀終於掃清了所有障礙,他終於進入了新造紙巨頭公司的辦公室。在應對麵試時,他從容自信,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緊張局促,要靠偷瞄在手心提前寫下的發言提要才能表達。
最後,萬秀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了這份工作,他走進了那家新造紙廠的生產車間,然而那是比任何悲劇都荒涼的鏡頭。
龐大的車間寬敞明亮,卻空無一人,巨大的機械臂精準地揮舞,發出巨大噪音,流水線自行運轉,屏幕上跳躍著數據。這裏不需要能辨別紙張肌理的雙手,不需要那麽多工匠,隻需要萬秀一個人盯著控製屏幕,象征性地看管這一切的運行。
其中有一幕是機械臂正有節奏地敲擊紙卷,萬秀按照習慣也拿著工具敲擊,但實際上這個動作完全是多餘的,機器已經替代了他。他用盡一切手段,背叛了同行,背叛了良知,最終換來的,是一個在AI和機器麵前完全無用的職位。

萬秀在空蕩蕩的無人車間。(圖/《無可奈何》)
他望著這個陌生又潔淨的工廠,臉上是掩飾失落的強裝淡定。他賭上自己的全部去爭奪的體麵工作,其內容本身已經掏空了“體麵”所需的任何專業內涵與創造尊嚴。
影片的結尾,一家人似乎重獲安寧。別墅不用賣掉了,家裏的兩條大狗回來了,他們的中產生活方式也得以維持。但每一個人的笑容裏,都帶著一絲無法抹去的僵硬。他們保住了體麵的生活,卻似乎永遠失去了內心的安寧與完整。
本片取名叫做《無可奈何》,本意是男主角失業後別無選擇的這場殺戮,但他真的別無選擇嗎?
影片裏第一個被萬秀殺害的競爭者具範模也曾經獲得行業大獎。他無比熱愛造紙行業,愛好也很高雅——黑膠唱片。在失業後,他陷入酗酒的混沌生活中。妻子勸他不如從事喜愛的黑膠唱片行業,反正再過幾年就退休了,但他始終無法放棄,就連萬秀在舉起槍準備射殺的時候,都忍不住質問,為什麽就不能做點別的事情呢?

具範模也是一個被中產神話困住的人。(圖/《無可奈何》)
這句話似乎也像是萬秀在問自己的:為什麽不能放棄造紙行業,從頭開始?園藝也是他熱愛的事情不是嗎?更為深層的質問,也許是人們更不敢麵對的:為什麽不能放棄這一套看似體麵的中產神話呢?
在今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的訪談環節,樸讚鬱在被問到“是否相信我們存在其他選擇”的時候表示:
“我們確實難以樂觀,技術演進如此猛烈,加上懸而未決的氣候危機……但現在放棄為時過早。盡管充滿悲劇與錯誤,我們必須相信人類具有進步的潛能。”
在《我們從未中產過》一書中,豪道斯·魏斯也指出了一個可能的解法,讓人們逐漸意識到通過貸款換來的財產價值飄忽不定。當教育投資的回報日益稀薄,當中產生活的成本高到令人窒息時,人們也許才會從“中產夢”中清醒過來,重新思考自己是誰,應該怎麽做。
題圖 |《無可奈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