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六早上,跑完5公裏,我和兒子照例去Costco采購一周的主要食物,包括雞蛋、肉類、水果和部分蔬菜。去年我們每次去差不多要花120美元,今年明顯減少了支出,每周60-80美元,因為一部分支出分散到了亞洲超市和Aldi這類雜貨店了。
前幾周,我推著Costco超出一般超市尺寸的購物車在貨架之間穿行時,拐彎時力氣不夠,碰上了另一位顧客的車。我趕忙道歉,對方笑笑說:“真的沒關係,這是難免的,畢竟,你知道,這是在Costco。”那時店裏多麽擁擠,可見一斑。
可是相比感恩節前的火爆,即使是上午10點這種周末高峰期,位於北卡達勒姆的這家Costco裏的人氣也下降了不少。我們的車駛進停車場時,發現竟然空著很多車位,這可是很奇怪的事。以前即使是下雨天,早上9點,持Executive Card(黑卡)的人也已經擠滿了店門。持Golden Card(金卡,比前者級別低,會員費少一半)的顧客還不得不在屋簷下等上半個小時。
但是別擔心,兩周後又是聖誕節了,一定會繼續有源源不斷的人流被吸進來,不停地采購,裝滿巨大的購物車,這樣的購物盛況,幾乎貫穿全年。美國人不缺節日,也不缺被命名出來的消費理由。
但如果你願意多花一點時間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在Costco裏忙碌穿行的人,其實並不屬於同一個世界。他們的購物軌跡,正在悄悄分岔。
一類人,幾乎不需要看價簽。他們推著車,大大方方地走進來,像這裏的主人。堆成小山的大件耐用品、高端食材、精裝酒類、旅行服務禮卡,隨手就往車裏放。他們的步伐很快,幾乎不停頓,像是在商品的自由國度裏跳著輕快的踢踏舞。


另一類人,看起來心事重重。他們推著車,在貨道間慢慢移動:抬頭、彎腰、湊近、再退開一點;反複比較價格,心裏默默換算——這包肉比家門口那家雜貨店便宜多少?牛肉的每磅單價是不是又漲了一美元?24個裝的大白雞蛋這周降價了嗎?孩子愛吃的大袋薯片打特價了沒?
他們格外留意Kirkland這樣的自有品牌,盯著大包裝、低單價的剛需品。結賬時,購物車裏往往裝滿了幾大捆幾大盒的日常必需品。
這兩類顧客,在同一屋簷下,描畫出一幅當下美國經濟的縮影:同一時刻的同一消費場景下,有人越來越輕鬆,有人卻越來越吃力。
這是一個典型的K型經濟(K-shaped economy)。Costco幾乎就是這種經濟分化在零售端的教科書案例。

就在前兩天,Costco交出了新的一份亮眼的季度成績單:營收約673億美元,超過華爾街預期;每股收益4.50美元;不含汽油的同店銷售增長 6.4%;客流上升、客單價上漲,會員人數持續攀升,全球持卡人數逼近1.46億。
仔細分析它的財務數據,可以看到,高收入家庭依然在瘋狂購物,會員續費也毫不手軟。另一方麵,經濟拮據的消費者在降低消費檔次,追求性價比,依靠批量購買來讓手裏的錢更“耐用”一點。
《財富》雜誌報道說,一切都始於一個名為“Ivan the K”的匿名推特賬號。這位自封的“推特首席獨立財務總監”在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提出了一個略顯陰暗的理論。2020年,他向全世界發問:“為什麽沒人討論K型複蘇?”當時人們都在熱議經濟反彈的形態,有的說是U型,有的說是L型,有的說是V型。
但Ivan寫道,“有些東西會反彈,有些則不會。好好想想吧。”
如今,經濟學家們已經達成共識:K型經濟確實存在。這與英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珀西·比希·雪萊近200年前提出的另一句格言有相似之處:“富者愈富,貧者愈貧。”
這也被稱為“馬太效應”。有人認為這種情緒可以追溯到《聖經·馬太福音》25:29:“凡有的,還要加給他,叫他有餘;凡沒有的,連他所有的也要奪去。”所以也可以把K形經濟稱為二元經濟、雙層經濟。
穆迪分析公司首席經濟學家馬克·讚迪認為,這種古老的觀念在20世紀80年代的“裏根經濟學”時期獲得了新生,“那時生產率增長和工資中位數增長之間出現了結構性背離。”
聖托馬斯大學經濟學副教授泰勒·希珀表示,經濟分化的概念在美國社會根深蒂固。“有一個基本事實,幾十年來一直如此。第一,低收入家庭在經濟中總是更加艱難。他們更容易受到價格變化的影響,因為他們的收入支出比例更高。”
“其次,每次經濟衰退之後,低收入工人的收入分配差距往往會進一步拉大,”他說。如今,越來越多原本自認為安全的中產階級,甚至年收入在10萬美元左右的人群,也開始滑向K曲線的下半段。

在現實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變化:中等收入人群湧向沃爾瑪、一元店等折扣零售商;社交媒體上,“如何在預算內過聖誕”的內容熱度飆升,人們開始主動尋找“平替”。
像Chipotle和Cava這樣的休閑快餐店,以及麥當勞這樣的快餐連鎖店也都注意到,低收入顧客,尤其是年輕人,正在減少外出就餐,越來越多在家吃飯了。連感恩節這樣的傳統節日,在家用餐也成了新現象。
K形經濟被廣泛接受,就是因為它準確描述了普通美國人此刻的體感:經濟數據看起來不錯,生活卻並沒有因此變輕鬆。

“K型經濟”的上半部分,所謂Upper-leg,是高收入人群和資產持有者,他們通過股票、房地產的上漲,持續積累著財富。到2025年,標普500指數年內上漲約17%,納斯達克漲幅超過20%。截至2024年底,美國約87%的股票資產,集中在最富有的10%家庭手中。下半部分,是lower-leg中低收入家庭,工資增長放緩的同時,房租、食品、醫療等剛性支出又居高不下,生活壓力不斷疊加。

資產價格一上漲,直接就轉化為消費能力。缺乏資產緩衝的家庭,更容易在通脹環境中被擠壓。當食品價格上漲時,增加的成本對中低收入家庭的影響相當明顯,但是高收入家庭可能根本察覺不到有什麽變化。
當然,K型結構並不意味著衰退必然來臨,但經濟學家普遍認為,這可能是一種更脆弱的平衡。
在這樣的結構中,Costco 的商業模式顯得近乎完美。
Costco也從這種“價值轉移”中獲益。同樣的宏觀環境,一方麵給K型零售模式的底層帶來壓力,另一方麵卻能促進高性價比商品的客流量。
“年費+規模囤貨”讓它能夠兩頭通吃:既友好於有車、有儲物空間、現金流相對寬裕的家庭,這類家庭在通脹環境下更樂於用大包裝鎖定單價;同時也對預算緊張的家庭非常有吸引力,K型經濟把他們逼迫到不得不選擇購買更便宜的商品,於是他們走出WholeFoods這類的高端雜貨店,走進Costco或Sam's Club這類倉儲式會員店,從挑選品牌商品轉而購買自有品牌,減少單次小批量采購,減少大宗采購次數,把每一分錢用在刀刃上。
當然,Costco最富裕、最忠誠的高級會員才是它的消費主力軍。這些高級會員依然能夠購買大宗食品、非必需品,甚至是高價商品。這正是典型的“K級精英”消費行為。
但是,絕不能反過來推測說,Costco的強勁盈利就意味著所有美國人都過得很好,隻能說明高收入消費者仍在消費,尤其是在他們認為物有所值的地方花錢;但壓力大的家庭正在調整行為,這些行為使他們既能在折扣零售商那裏花得起,又可以在Costco以量換價,能省一點是一點。
貪婪的企業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結構性機會。越來越多公司試圖同時向上賣貴的、向下賣小的,既要高端化,又要親民,財總不能讓Costco一家發吧。
可口可樂一邊更多地押注Smartwater、Fairlife這樣的高端產品,一邊推出迷你罐裝產品;達美航空的頭等艙和商務艙機票持續熱賣,而低端消費者“明顯舉步維艱”;百思買CEO也坦言,美國消費能力排名前40%的消費者,貢獻了公司三分之二的銷售額。


走進同一家 Costco,站在一輛輛購物車後麵的,是不同的麵孔、不同的身體語言和神情,購物車裏塞滿的也是明顯不同的商品。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當腦子在精打細算時,腳下是跳不出輕快舞步的。就在這樣一個看似同質的空間裏,我看到美國人的生活,正越走越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