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後的張佳晶是遼寧人,
大學來上海讀建築係,
畢業後就留了下來。
在建築圈,他是有點“異類”的存在,
玩搖滾,留長發,
在專業上的探索也比較偏門——
做“社會保障性住房”。
一做20年,現在已經迭代到4.0版本。

張佳晶,與阡集創社區的小Loft
“保障性住房”的概念在大陸相對陌生,
但在歐洲已經很成熟,叫“社會住宅”,
在香港叫“公屋”,新加坡是“組屋”。
大多隻租不賣,
為年輕人和社會低收入群體
提供更多的居住可能性。

阡集創社區,“保障房的4.0版本”

龍南佳苑,上海
在上海,2017年,
張佳晶設計了“公租房”龍南佳苑,
在網絡引起了關於隔音、陽台過高等居住細節的討論,
張佳晶幹脆自己進去住了兩年,
體驗、收集信息、複盤。
2024年底,
他主導的保障性住房阡集創建成。
14萬平米,1000多套房,
最低的一個月租金1000元。

阡集創社區,房屋內部
10月,一條和張佳晶到社區內體驗。
在他看來,
不論是年輕人,還是底層勞動者,
都想找到匹配自己生活的居住空間,
“哪怕住得體積小一點,
但依舊可以很舒適、很有尊嚴。”
編輯:夏 爾
責編:陳子文


阡集創社區
從上海市中心出發,驅車南向數十分鍾,一幢幢通體白色的樓宇躍入眼簾。
這是建築師張佳晶設計的“4.0版本保障房”阡集創社區:十七八幢樓,1000多套住宅,總建築麵積達到了14萬平米。朝東邊望去,不遠處便是寬闊的黃浦江灘。

張佳晶
70後的張佳晶一身深棕西裝,紮著長發,“給年輕人的房子”,是他設計這裏的最大靈感。
“前幾年時,剛畢業的年輕人,房租的上限是3000塊錢,在上海這座城市,不到3000能租什麽樣的房子?”

2017年落成的上海龍南佳苑,張佳晶設計
這個保障房社區的戶型,從最小的30平,到最大的100多平,月租從兩三千到七八千不等,供不同需求的人群找到適合自己的空間。

阡集創社區,麵積約45平米的Loft
典型的,是這樣一個小麵積段的loft戶型,由一個2米8層高的客廳,和一個2米18層高的臥室構成,互相咬合,形成了一個小複式,每戶也都有一個陽台。
而對於那些帶著家庭的人,也有100平左右的“傳統戶型”的房子。



不同風格的房間內部
陳博士今年29歲,就讀於北師大的天文係,今年7月份,他搬進了社區一套50多平的小公寓,租金每月4000多元,相較於空間品質,他覺得性價比高。
平時他在屋裏寫論文,準備畢業。他和女友養了一隻小狗,閑暇時就下樓逛一逛,還結識了許多意料之外的鄰居好友。

王先生的小家
32歲的王先生,是河南洛陽人,住在社區中的勞動建設者之家“小方樓”中。他平時跑外賣,每天8點出門,再回家就是晚上10點、11點了。
他和幾位室友一起合租,每個月的租金是1000元。大家共享廚房、洗手間,但卻能擁有一個個彼此獨立的小臥室。
“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相對價格沒有那麽高的房子。出來打工的,這樣就挺好。”

勞動建設者之家,內部
張佳晶說,“其實我最開始的設想,就是希望有那麽一部分的建築,是真的照顧到了一些社會的最底層,這樣的話我們的保障性住房才真的能’保障’。於是在這產生了一種新的方式——直接拿出一幢樓,作為勞動者建設者之家。”
就是這座小方樓,裏麵用小的兩房一廳,提供4個上下鋪。一個床位,一個月租金是1000元。
它整體的租金收益並沒有少,但用市場化加一些輕微的折扣、降價,就解決了基層勞動者的居住問題。


模型圖:上升與下沉式Loft,相互交錯
過去20多年,張佳晶做保障性住房,是件吃力又不討好的事情——這20年,是中國建築與地產行業的黃金時期,大家被更有發揮空間的商住房、綜合體吸引。而他在其中,看到一座城市真正的生活模樣。
從2010年的“國十條”開始,中國才正式進入公共租賃住房時代,短短十數年的時間,“保障性住房”,在不少中國人的眼中依舊比較陌生。
張佳晶說,早期國內一些城市曾經有過偏福利性質的“廉租房”,後被公租房所取代,但很多時候,它們依舊顯得門檻過高,保潔、快遞員、保安……很多親身參與到城市建設的人群,始終沒有辦法住進裏麵。

在他眼裏,無論是年輕白領,還是基層勞動者,他們想找到的,隻是一個匹配自己生活的居住載體——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們,完全可以在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這是一種混合居住的可能。
“我曾經開過玩笑:允許人們富起來,那也要允許人們貧窮——我想住得體積小一點,但是我依舊可以很舒適,很有尊嚴。”
以下是張佳晶的自述:

我從2012年開始正式設計保障性住房,到現在已經有了4個版本,4.0階段就是阡集創。
我是遼寧人,那個時候高考全省200多名,才考了同濟大學。
因為我從小喜歡畫畫、篆刻、書法,受到了父親的一些影響,那個時候就覺得,可以報一個美術相關的專業。


玩音樂,自駕進西藏
我們招生的時候很有趣:一張很大的紙,紙上是全國高校的介紹。我印象特別深,清華有建築學,但我掂量了一下,估計自己考不上……同濟?上海挺好的,就這麽誤打誤撞,選了這個專業。
其實建築師是一個很特殊的職業,很多人會誤解,我們就是為了做一個好看的、漂亮的房子。就像有的是網紅類建築師,我這樣的,叫自己是社會介入型建築師。

張佳晶與老師陳伯清(左),2015年
我的老師叫陳伯清,今年已經86歲了,是陸家嘴包括整個三件套的甲方總建築師。他當時跟我說:你做了這麽幾年住宅,是不是可以做一些研究?
於是從2002年開始,我做了“聊宅誌異”研究,做著做著,我就對房地產開始心生厭惡。為此跟我同學還吵了一架,我說這個社會的年輕人和弱勢群體,為什麽沒有人保障他們的居住方式?
所以當時我提出了兩個非常超前的觀點,一個是青年保障性住宅。那是07、08年,當時的80後差不多畢業來找工作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他們的居住現狀有多不堪。

阡集創社區模型
第二個,是直到現在上海市都在做的事情,叫城市填空計劃。因為中國的社區都非常大,但是從城市發展的規律來說,它是不對的。我們房地產戶型全世界最好,但為什麽我們的城市,尤其是新城,都肉眼可見地在惡化?
你去任何一個城市的老城區,逛街的感受都是非常好的,但新城變成了永遠都是在“去打卡的路上”,而回家的路上卻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那麽這就是城市出現問題了。城市的擴張,就跟人長身體一樣,在長高長壯的同時,肌纖維也要變得更致密,才更健康。
我們(建築師)框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裏麵,在內耗、內卷,然而建築學恰恰是一個需要去拓展的行業。


LP咖啡,張佳晶自己的“小櫥窗”
後來我開了一家咖啡館,我發現麵對社會的途徑,不再是那張圖紙,而是櫥窗——我會看到形形色色的客人、路人,我才意識到真正的城市,是經過肉身接觸、交互的,屬於社會基層的城市。
而我們做所有的設計,都要設身處地的,以一個螻蟻視角去看待。

我這兩天跟一個法國建築師聊,因為法國的社會住宅是全世界比較發達的。我們發現一個現象:無論是歐洲的社會住宅,還是我們這的“保障性住宅”,創新永遠發生在這類住宅類型中,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
因為社會住宅麵向社會的各個階層,而且後續要運營30、50年,後麵所有的問題都會變成自己的問題。
所以在設計的時候,出發點從來不在於什麽物業增值、資產保值,而是人群的耐用性,和將來的可變性,其實這些東西更觸及設計本身。

龍南佳苑
在龍南佳苑建成之後,網上很多人就跟我討論、質疑,包括在一些專業網站上都有幾百條的回複。比如房子隔音問題、漏水問題、陽台過高問題,還有什麽開門不方便對空間的影響。
看到這些問題之後,我就做了個決定,我要回去住兩年,去體會一下到底這些問題出現在哪裏,然後以後怎麽解決。因為你不去住,就不可能知道這些問題的所在,甚至你就不知道裏麵住的是什麽樣的人。
回去之後我就發現,以前很多的設想還是太天真了,我以為隔壁跟我一樣,59平米一房一廳,大概會住三口之家,其樂融融,完美。但其實我一問,他們家住了5口人。這些信息你不去調研,隻是拍個視頻的話,是不可能知道的。

組屋,新加坡

社會住宅,法國

公屋,中國香港
我們國家從2010年的“國十條”開始,剛剛進入公共租賃住房時代,不像歐洲、日本或者新加坡,已經發展了幾十年了。
比如法國,有的公租房就很有趣:租金並不是嚴格定死的,一個月多少錢,而是按你收入的百分比來設定。新加坡的方式又不一樣,叫組屋,它是可售的,這也是一種保障方式。
我是覺得,我鎖定在上海做保障房研究,是基於上海的地理、政治、經濟和人群,而形成的一種算法。但把這個事放到深圳,甚至放到我的老家東北,可能就是另外一種做法,所以這個東西在中國的未來,是任重而道遠。

張佳晶與學生們
但我一直同意很多建築理論家的觀點,建築學無所謂本體,它本來就是一個多學科的重疊,應該大量地拓展、外延,然後去交織出它所謂的“不停變化的內核”。
所以我一直在跟年輕小夥伴講:我們首先不是一個建築師,我們首先是一個人。所有的住宅是必須和人有關,拋開人的一個建築空殼、物理空間,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去年年底的時候,我還讓攝影師回去臨港雙限房,拍了很多照片,很有意思:很多人養花,花就堆在露台上。
我看著很開心,一個房子被使用過的感覺,還是挺美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