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徹底自由的生活
富二代趙典的流浪生活持續了一年,他並沒有什麽停下來的想法。這不是什麽一時興起的體驗。今年7月,我在大理見到他。他背著15公斤的背包,穿著起了毛邊的背心,工裝褲屁股的位置破了個洞,之前縫過,現在又破了。鞋子是二手市場淘的,80多塊錢,鞋頭開了膠。“還是名牌,阿迪達斯。”他說。他住在一頂紅色帳篷裏,是件二手貨,下雨總是進水。帳篷紮在一片田地和水泥道路附近,抬頭就可以看到對麵的蒼山和大理三塔。他每天隻吃兩頓飯,其中一頓是佛堂的免費素食。

趙典在收拾帳篷
趙典32歲,擁有活成一個體麵人和精英人士的一切條件。他有中澳法三個碩士文憑,滿世界的實習履曆,從奢侈品公司到頂級券商。對他來說,賺錢不是什麽難事,早在澳洲讀書的時候,他就和當時的女友做雞湯外賣,一份25澳元,毛利70%,深得當地妓院的喜愛。即便拋開這一切,他的家庭條件也足以讓他過上遠優於普通人的生活,如果他願意老老實實當個富二代的話。他曾拍過一條上海家中別墅的視頻,裏麵是電梯、台球桌和昂貴飾品。父親做建材生意,愛好是飛到英國打高爾夫,或者和母親一起郵輪旅行。他厭惡這一切,更願意跟陌生的流浪者或加油站工人聊彼此的生活。
現在,他生活在大理,每月隻花100元,錢來自日結,大多是除草、洗盤子之類的體力活。由於還是新西蘭國籍,所以送外賣並不合規。他愛這些工作,就像原始人熱愛采集、打獵和分解動物屍體。事實上,他的人生曾因為刷盤子改變。他或許有比常人更多的敏感,於是在成為社會精英的道路上,他隻能收獲沮喪與無聊。在巴黎,他度過了最黑暗的時光,然後決定過上徹底自由的人生。

趙典做灌溉果樹的日結工
什麽叫徹底自由呢?在任何公共場合,他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靠在沙發上,脫鞋脫襪子,讓腳自由散發味道。如果你不爽,可以跟他打一架。他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除了體力活還有組織露營和教育活動,跟不同的人聊天,帶陌生的孩子學習技能;或者寫公眾號,搬運心理學視頻。他每天工作一兩個小時,時間久了會不開心。他幾乎不用洗發水,不刷牙,隻用牙線清理,但笑起來牙齒整齊發亮。對於趙典來說,自然的意味著更優的。
某些時候,過去也會浮現。在上海流浪的時候,一天晚上,在酒店後廚打完工,他走到大堂演奏區彈了一首鋼琴曲。沒過一會兒,工作人員示意他離開。
他足夠誠實也足夠勇敢,願意回答任何問題,即便代價是傷害別人或者傷害自己。他從不遮掩自己對父母的抗拒,他希望和他們保持陌生人的關係。他有一個女兒,讀大學時就有了。母親是位俄裔美國女孩兒,這是在非洲做誌願者時衝動的意外。他反對打掉孩子(當然最終會遵從孩子母親的意願),理由是不能剝奪孩子出生的權利。他願意承擔代價,也就是做好準備在20歲成為一名單親父親。
他的電腦上貼著女兒的照片,且從不掩飾對女兒的愛和對女兒母親的厭惡。他希望能和女兒待在一起,前提是女兒願意過流浪生活。
在常人看似墜落的生活中,趙典建立起某種新的秩序。他早睡早起,在帳篷裏更能遵循自然的節律。他現在很少抽煙,也不再玩遊戲,這些是之前生活的一部分。他選擇成為一個勇敢的人,選擇自由,也選擇付出代價。

“特別的放鬆,特別的愉悅,特別的平靜”
趙典的皮膚是勻稱的黑棕色,肌肉結實,這是長期體力勞動的結果。我試著背他15公斤左右的背包,走起路來要全身發力。他每天在大理遊走,整個人看起來健康且輕鬆。雖然喜歡幹體力活,但他不想找長期工,日結更自由,不喜歡做就隨時離開。他似乎活在工商社會的秩序之外,當然不是一直如此。
在一個敏感的年輕人發現自己的敏感之前,往往生活在懵懂之中。2012年,他在澳洲讀大學,選了商科和哲學雙學位,哲學自己喜歡,商科是父母的期望。他的父親做實業,完成原始積累,兒子用錢賺錢,完美的財富傳承方案。趙典稱不上排斥,他想自己或許會喜歡這個專業。他嚐試一門門課,最初積極樂觀,或許自己隻是對管理學不感興趣?隻是覺得營銷很乏味?或者隻是不喜歡這門課的老師?當然,樂觀的理由一個個熄滅,他隻覺得無趣。
他對自己抱有很高的期待,就像所有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他參加過很多次實習,但每次都無法持續。在悉尼,他去一家賣輪胎的公司實習,負責人工比對參數。這邊是25-50-65,要檢查那邊是不是也是25-50-65,一次比對幾百行,然後列成PPT交上去。“很繁瑣,完全沒有創造性。”他形容。此外他還去過陸家嘴的券商,國外各種公司,工作內容大同小異,他覺得自己總是在走神。痛苦之處在於,他希望取得一些成績,但工作真的幹不下去。
你可能會覺得矯情,畢竟大部分人工作隻是為了謀生。但很不巧,他天生對錢無感,對富有帶來的生活方式也無感。大學時他沒錢了就找家裏要,一次一萬澳元,自己花得少,跟別人合租可以住客廳,最大的開銷是花幾千澳元給女友買包。澳洲中國學生裏有家庭優渥的,一起出去吃飯唱歌,他沒興趣。女友說他太邋遢,應該穿什麽品牌的衣服,噴什麽香型的香水,懂得搭配。他不太懂,覺得麻煩。殷實的家境讓他不需要那麽在乎錢,實在窮了也沒關係,他很節約,小時候要撒三泡尿才肯衝一次馬桶,他不需要那麽多。他隻願意對自己喜愛的人和事情全情投入。比如女友2017年去巴黎讀書,趙典馬上隨便申請了個學校,三年學製,到兩人分手時,他還沒畢業。

2017年,趙典在巴黎高等商學院
他無法像大多數人一樣選擇忍受。在巴黎時,他決定“再給世界一次機會”。他去奢侈品公司,負責收集各個市場的消費者情報,又做成PPT交給領導。他依然做不到,一些本來要做兩個月的項目,他一個月就不想做了,領導對他不滿,甚至向學校反饋差評。但沒辦法,他隻覺得壓抑和乏味。而他的同事們不一樣,他們本就是奢侈品的消費者。隨之而來的是自我懷疑,問題隻出在自己身上。“就覺得自己好像什麽都做不好,沒有工作能力。”他說。
他痛苦極了。他又一次失敗了,更深刻的失敗是,類似的失敗不斷重複。他無法適應每個人都能適應的世界,像是一種殘疾。他覺得自己沒有力氣邁出家門,雖然內心依然深信應該繼續找工作,但他甚至無法打開投簡曆的網頁。他待在合租的房子裏,室友是對外國人敬而遠之的本地人。他和同學聯係很少,後來他回憶,不是不願意,而是自己“沒有能量”。疫情恰巧把他和外部世界隔絕起來。他隻能沒日沒夜打遊戲,“那時候一天有26個小時”——因為每天都比昨天晚睡兩小時,直至平白多出一天。隻在餓得快死掉的情況下吃頓飯。
遊戲瘋狂打了三個月,他放縱自己跌落穀底,“每一天都知道自己想要更差一點”。但現在回想起來,他並不認為這段時間是荒廢的。沉淪讓他卸下了某些沉重的東西,不管學業、工作、父母的壓力,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他不在乎了。“反而會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是有一些可能性的。”他說。
這時發生了一件讓他“刷新世界觀”的事。當時他依然抱著重返社會的執念,但大幅降低了標準,“最基本的工作,我可以挑戰一下。”他和朋友去一家中餐館當了服務員。在中餐館,趙典每天的工作是洗碗、切菜、碼菜,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扛進倉庫。他每天從上午9點站到晚上7、8點,同事們密切合作,你和麵我炒菜,一個碗一個菜一份肉,及時反饋,細小卻實在。他感到身體勞累,但精神“特別的放鬆,特別的愉悅,特別的平靜”。
“我從來不可能預想到,原來洗碗會這麽開心。”趙典說。在大理古城的一家華萊士裏,他咧著嘴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大白牙。“(切菜的時候)你沒有煩惱,沒有那些負麵情緒,很心流的感覺。”“(對於洗碗這樣的工作)別人都說你是個很失敗的人,做的應該是非常‘淒慘’的事,但比我所有的工作都開心。”
最初還有些麵子上的掣肘,中餐館的廚房是開放式的,他總是背身麵對顧客,不希望被人認出來,“但洗著洗著就把包袱洗掉了。”他說。再後來,2023年他回到國內,在成都民宿裏鋪床,到川西做義工,洗馬桶。他略有不適,但隨即意識到,這種不適源於自己身上也帶著社會對“洗馬桶、掃大街”這類工作的歧視。
他去了遙遠的地方,身上的背包越來越重,心裏的包袱卻越來越輕。

家裏有錢之後就變了
七月的一天,我跟趙典去一座山頭幹農活。太陽烤得人發燙,這個活是在大理做農業的朋友安排給他的。趙典拎著兩桶中藥和水混合的溶液,上山給果樹澆水。山上樹多,枝椏漫天,他手臂被樹枝刮了不少傷痕。類似的工作,他每個月幹10次左右。他的日結工資從50到200不等,有時在地裏割兩小時草也隻掙50。

趙典和一個日結工朋友
半年前,趙典看著自己卡裏的幾千塊錢,感覺太多了,他要給朋友楊樹800。楊樹31歲,也在大理流浪。他愣了一下,不好意思收,說要把自己沒賣出的電助力自行車送給他,趙典接受了,然後放在紮帳篷的露營地供所有人用。
趙典希望自己保持貧窮,這會督促自己過勤儉的、勞動的生活。他需要靠貧窮保持清醒的狀態,不被包括消費主義在內的各種概念裹挾。“比如我看見一家奶茶店,如果身上有錢,隻會想喝哪一杯;但沒錢的時候,想的是為了能消費起這杯奶茶,我們付出了什麽代價?”而這些代價是他不願承擔的。
趙典和楊樹同為流浪者,也都是做事的人,但兩人對金錢的態度截然不同。楊樹曾想找趙典合作營地民宿之類的,趙典拒絕了。楊樹覺得,趙典希望做的事更偏公益方向,但楊樹希望它能更商業化。
大理有太多以不同邏輯生活的人,比如楊樹。他31歲,是趙典的朋友,也是大理的網紅之一。楊樹瘦高身材,小腿纖細緊實,一頭長發,臉笑起來像開花。他曾經的伴侶海外留學歸來,在上海當了十年白領,然後和出身農村、高中學曆的楊樹結合。那時他們希望踐行某種自然的生活理念,他們住在大理附近一座真正的荒山上,會遇見野生動物以及偷獵者的那種。他們保持所謂的開放式關係,並生了孩子。博主“峰哥亡命天涯”拍過他們,後來“一條”也拍過。現在他們分手了。
我在大理一場教育分享會上見到楊樹,他分享了學習溫柔分娩的經驗,第二次是在大理圖書館,這時他在大理流浪近一年。楊樹崇尚個性,嚐試理解各種概念,是個開朗的人。回看過去的經曆,雖然當時兩人過著看似世外桃源的生活,但關於生活的一地雞毛的本質並沒有改變。他們因為各種原因爭吵,比如要不要用為數不多的存款買一輛二手車,比如女方對其他男性的態度讓楊樹嫉妒,或者女方試圖建立的“女性共居計劃”招徠的女性,對他總有莫名的指責——“又不掙錢又不幹活,回家幹什麽?”——“那是我家啊…這個房子都是我建的。”他們兩人最後在憤怒中結束了這段關係
楊樹以前是那種即便有臥室,也要在天台搭帳篷住的人。但現在,他對成功的渴望稱得上迫切,轉變是從孩子降生之後發生的。那時他發現前任開始為金錢焦慮,為未來擔憂。現在,前任帶著女兒在江西,他在大理,前段時間音樂節,他去扮了幾天人偶,賺了2000元,給女兒打過去800。除了這些,他也做不了什麽了。所以他必須賺錢,楊樹更喜歡用另一個詞,“成功”。為了成功,他嚐試過脫口秀,拍過訪談,現在和一位久居大理的朋友創業,項目大概和徒步相關。
楊樹覺得他和趙典都熱愛自由,但他沒法做到和趙典一樣放鬆。有時趙典說去哪裏徒步,或者組織流浪活動,楊樹也很感興趣,但如果他把時間放在類似的事上麵,他會覺得沒有安全感。“我還是有經濟壓力,他能夠得到滿足了,我是滿足不了。”楊樹說。
“我們最大的差別,可能就是家庭背景太不一樣了。”楊樹說。
在楊樹看來,趙典對金錢的抗拒來自家境的改變,“他很小的時候好像挺快樂的,但是家裏有錢之後就(變了),”楊樹說,“可能父母沒有時間陪他。”
趙典是遼寧人,他的成長伴隨著父親生意的成功,之後他跟著去了上海,四年級去了新西蘭。

趙典和新西蘭的高中朋友去爬山
在麵對父母時,趙典總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冷靜,或者說無視。他很少和父母聯係。“我覺得他們一直是我的對立麵,一直是我的敵人,一直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趙典說。
一天下午,我跟趙典去參加了一場直播,主持人是他的朋友。作為一個十幾歲女孩的母親,主持人和趙典聊起他的童年和父母,趙典覺得,所有的父母都是愛孩子的,但他們愛的方式幾乎都是錯的。
像大多經商家庭長大的孩子一樣,趙典從幼兒園就開始寄宿,然後是小學。他覺得學校像監獄,周日回學校前,他總會想盡辦法逃跑,媽媽在商場裏追他,他不敢跑遠,隻能隔著一段距離。他總是哭,因為各種事,可能是上學、寫作業或者彈鋼琴,不記得了,能記得的是哭泣從來沒有得到安撫。其實他的要求並不過分, “我就是想她陪著我,或者多在我身邊待一會兒。”趙典說。
小學四年級,他和媽媽去了新西蘭,父親在國內賺錢。在趙典看來,母親幾乎不懂教育,更不會溝通。十幾歲時,他們出現任何矛盾,媽媽隻會指著鼻子讓他閉嘴。演變到後來,變成“誰說話聲音大,誰打斷別人說話,誰就能主導”。他說。另一次,他在爭執中無意踢了母親一腳,他記得母親的和呆愣的自己。後來,趙典覺得自己的記性變差了,因為“要回避和壓抑那種痛苦”。 “其實可能父母和孩子走到我這一步是蠻可惜的。”趙典說。
很多人羨慕他的家境,但他覺得金錢在教育中並不重要。前幾年他為了走出困境,自學了心理學,現在他覺得,最重要的東西反而是沒有那麽難給予的, “我爸有點可憐,他把力氣(花在拚死拚活掙錢上了)。如果他有了一些心理學知識,他還會這樣對他的孩子嗎?他還會花很多時間去賺錢,而不是去陪伴他的孩子嗎?”
小時候,父母經常帶他認識工廠的下屬,商場的朋友,他們希望趙典走上他們想要的道路。但現在趙典回憶起來這段經曆,隻覺得“在有一定財富背景中長大的孩子,一般都會看到這種社會的虛偽。”出於天生的敏感,那時他就觀察到,飯桌上大家互相吹捧,心照不宣。作為孩子,他被要求端起酒杯跟叔叔講兩句,他不理解做這些的意義——長大後變成不屑——然後大人們繼續說話,他很快走神。他總能發現一些荒謬的地方,比如那些金碧輝煌、擺盤精致的餐廳,總是很難吃。
回國之前,趙典不管去餐廳打工,還是做別的什麽,父母總覺得他是“短暫休息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會上班的”。但是他們顯然錯了,於是無時無刻不想把他拉回原先的生活軌道。母親問,“為什麽你要過這樣的生活?”他試圖解釋,但無果。在成都民宿的時候,父親給他打電話,讓他趕緊回家。他以為家裏出了什麽事,問了半天父親才說是工作上的,他說那算了。家裏也嚐試給他介紹相親,他一身流浪漢打扮就過去了。他堅定地拒絕家人資助,唯一收過老叔的幾千塊錢,因為老叔說不收就不認他這個侄子。
“你沒有看到你媽媽的優點。”在直播結束後,沈麗萍對趙典說。她是蒲公英教育發展基金會理事長,在新西蘭就認識趙典的母親。沈麗萍講起趙典母親,她帶著趙典在國外生活多年,在新西蘭成立了一家話劇社,自己募資,招募演員,排戲,賣門票。她還是新西蘭一家華人電視台的主持人,她們最初相識就是因為一次采訪。在沈麗萍看來,趙典的母親能力強且為人善良,更是愛自己的兒子,或許是她喜歡的小資生活讓趙典不習慣。
至於父親,趙典依然覺得和他有價值觀的衝突。之前父親在上海買了套別墅,要帶他去看裝修。趙典問“為什麽要搞這麽一個東西?”父親說節假日可以和親戚朋友聚會。趙典無法理解,“想聚會的話,去哪裏不都可以聚嗎?”
隻有在談論父母時,趙典才會表露出急切,聲音提高,平時他總是淡淡的。今年夏天趙典回上海,正趕上生日。父親說請他吃飯,想吃什麽?他說那就吃麥當勞吧,小時候過生日,最開心的就是爸媽帶他吃麥當勞。

“最差也就是這樣了”
七月的傍晚,趙典帶著幾位參加流浪活動的人,到亞朵天台上聊天。趙典盤著腿坐在台階上,參與者們坐在地上,他們看起來三四十歲,喜歡討論教育和哲學問題。趙典和他的朋友們把附近的亞朵大堂當作客廳,以及辦公空間,有多人活動就坐電梯去天台。後來發現那裏的洗衣房不用投幣,還有洗衣液和柔順劑。不過要早上六七點過去,之後會有工作人員使用。當他們蓬頭垢麵坐在大堂裏,充滿邊界感的工作人員隻會問,“先生有什麽需要嗎?你說‘不需要不需要’,隻要臉皮夠厚就可以了。”趙典說。
趙典經常在大理組織流浪活動,參與的大多是好奇這種生活方式的城市人群。在他看來,流浪可以是生活方式,也可以是一種工具。不少參與者告訴他,流浪活動“對我很有啟發”,“如果你知道(最差也就是這樣了),你就不會那麽焦慮,就更有底氣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二樹是趙典大理流浪活動的早期成員之一。他來自湖南,86年生人。他原本有一份修理共享單車的工作,今年4月來到大理。他認為之前的生活方式不是自己想要的,頸椎和腰都不舒服。二樹通過短視頻認識了趙典,對於流浪生活,二樹不適應的地方是睡眠不好,每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夏天帳篷悶熱,蚊蟲多,冬天寒冷。但趙典似乎毫不在意。昨晚大理又下了雨,趙典的防潮墊搭在帳篷上晾曬,鄰居問他昨晚睡得怎麽樣?“睡得挺香的。”趙典說。
趙典有時會發視頻,講述自己從富二代到做日結的經曆。但最常見的評論是,“因為你有特權。”這讓趙典感到憤怒。他希望做的事,是證明所有人都有自由生活的權利。於是去年在上海,他第一次開始流浪,假裝自己一無所有,找到廢棄的樓層紮帳篷。那裏是毛坯房的樣子,灰塵很大,散落著垃圾。流浪的初體驗並無不適,在這之前,他已經去過非洲、印度和川西,習慣戶外生活。

2022年底,趙典去印度旅行
他開始越來越多地和不被看見的人打交道,比如保安。在上海,他住在樓道裏。保安讓他別在這裏睡,同時跟他聊起來,問他為啥要睡在這裏。保安知道上海有一個月幾百塊錢的住處,建議他過去。趙典認為他們都是很好的,不好的那些不記得了。“因為他們很能理解你,你知道吧,”趙典說,“因為他們就是那種經濟情況的。”
除了組織流浪,趙典在大理做的另一件事是教育。我第一次見到趙典時,他在參加一場教育討論會,由沈麗萍組織。參與者多是母親,她們在大理生活多年,實行homeschool的教育方式,也就是在家學習。去年9月,趙典從上海來到大理,他看重這裏新式教育的氛圍。大學的時候,他就想創辦一所“夢想學校”,讓更多孩子找到心中熱愛。現在,他的項目是“去玩”,他發布“任務”,並帶孩子參與,可以是剪片子、攝影,也可以是洗盤子。項目是公益性質的,孩子完成任務後會得到家長給的獎勵。
之前他幫一位母親帶孩子,孩子六七歲,媽媽離開了,總是哭。趙典陪著她,誠實地告訴她媽媽去工作了,她需要跟他待在一起。他不想欺騙孩子,更不會拒絕回應。孩子要跑,趙典也不阻攔,隻是默默跟在身後。據趙典說,他希望孩子有選擇權——這是他兒時缺少的東西。“就像一個小孩學走路,總是摔,”他說,“但這樣才能學會走路。”如果想拿刀切菜,那就切,切傷了就切傷了,以後他會小心。孩子不想上學就可以不上學——homeschool一樣是很好的,甚至他認為是更好的教育方式。
他認為人應當是生長出來的,人類自然而然地擁有一切。父母的作用是給孩子無條件的情感支持,而非幹涉。趙典告訴我,他從小就不喜歡刷牙洗臉,現在他自由了,於是不刷牙,隻用牙線,但自己的牙齒也沒怎麽樣。當然,如果以後牙齒壞了,或許他會刷的。

恐懼本身是一種束縛
在大理,趙典和所有人都相處融洽,但所有人都相信,趙典和自己不一樣。一位營地的大哥告訴我,“雖然他自己分得很清楚,但是再怎麽樣,繼承權還是在他身上對吧……過幾年他可能改觀了之後,他想要隨時都可以。”或者更玄乎一點,楊樹認為,趙典比那些生活所迫的流浪者身體更好,“心情不一樣,”楊樹的意思是,趙典有選擇的權利。
關於財產繼承的問題,趙典認為,如果父母並沒有留下分配方案,他會繼承財產,並捐給他信任的項目。那時的他不一定還在流浪,但總歸“自己的生活用不上這些錢”。
對他本人來說,他的的確確不想回到原來的生活了。徹底成為流浪漢之後,他獲得了一些此前從未有過的覺悟。前段時間回上海,趙典看著街頭和地鐵裏的人,發現他們並不開心,憂愁寫在臉上。原先他也是其中一員。他形容那是一種清醒的感覺,就像吃了《黑客帝國》裏的紅色藥丸。
隨著流浪生活的持續,他開始越來越多地質疑世界。比如,大家都認為預防是保持健康最重要的手段,但他認為,更好的方式是把自己暴露在一些挑戰中,讓身體更加強壯。經受寒冷和風雨是必要的。前段時間他摔到小腿,沒做任何處理,傷口自然愈合,結痂,露出魚鱗般的皮膚。
道德、教養和禮貌似乎也不重要了。“它存在的意義是犧牲一下你自己,讓整個群體可以更好地運轉。”他說,“它沒有一個比讓自己爽更深的意義。”但對趙典來說,讓自己爽就是最大的意義。“與其說你擔心爽的後果,不如你先爽了,然後承擔後果,後果也就沒有那麽可怕了。你就不會有那麽多內耗。”趙典說。他覺得人不能既要又要,你很難一邊做機械的工作,一邊維護自己的創造力;很難在選擇徹底自由的同時,獲得安全和舒適的保障。

他的軌道離父母和曾經的生活越來越遠。爸媽最近幾年迷上坐遊輪旅行,叫他一起,他從不想跟他們一起去。這種抗拒裏甚至包含執拗。回上海家裏看到是龍蝦鮑魚,他拒絕,“就算我本身喜歡(吃),但如果它是帶著這種標簽的,我也不喜歡。”
他上次回上海的家,到小區門口,他穿著破衣爛衫,沒有門禁卡。他讓保安開門,保安陰陽怪氣,“真把這當自己家了?”他毫不猶豫地對保安豎了個中指。保安罵他,他對罵。保安說要打他,他說你過來我打死你。後來他告訴我,他並非不清楚代價,“我做好準備他捅我一刀。”趙典說。
他不在意別人看自己的眼光,現在更願意聽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說話。在非洲的時候,他因為沒帶護照進了看守所,在看守所裏跟很多底層人關在一起,有一位當地的農民,他給地主付錢承包一塊地,但地主撕毀了租約,賄賂警察把他抓了起來。他感到憤怒,但無能為力。
他希望能幫助更多人,他深知不了解他們的生活,“至少我在經濟上可以(跟他們類似)”。他在B站認識了一位在上海做日結的女生。據這位女生說,她意外懷孕,但沒錢生下來,就找趙典借錢。他也不知道女生說的是不是真的,但還是把身上的幾百塊錢給她了,當然沒指望還。他想萬一她是真缺錢呢?以及,他希望讓對方意識到,哪怕在最絕望的時候,這世界上是有願意幫助她的人的,這也許能讓她堅持下去。
有個很多人問過的問題,如果老了,病了,怎麽辦?趙典的答案很簡單,認命。看到時候還想不想活,想活就找找人援助,不想活就簡單了。一切都關於成本與收益,如果長壽和穩定的代價是失去自己的麵目,趙典認為並不值得。更深刻的原因是,恐懼本身就是一種束縛,他要戰勝它。
趙典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他人,或者被自己的恐懼支配,也認為沒有人應當如此。他最驕傲的事是始終沒有被世界改變,“很多人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意,但是他們在某個時間點, 也不再去尋找讓自己滿意的生活了,他們接受了人生給他們的安排……我一直沒有接受這個,除非給我一個自己滿意的。不然我是不接受的,就算是差一點我也不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