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行政令,矽穀大震動,鐵鏽帶歡呼。特朗普再度拿合法移民“開刀” ,引爆了 H-1B
簽證的風波。盡管白宮事後澄清,新規並不追溯既往,相關費用也延至明年執行,但細節依舊模糊,在社會各界掀起的波瀾已然洶湧。
H-1B 原本是美國科技霸權的“人才通道” ,卻為何成了政治角力的靶心?答案或根植在“我們”
對“他們”的身份政治中。對於矽穀,它意味著全球最強大腦的源源輸入;而在 MAGA
基本盤眼中,它卻象征著精英背叛和工作機會流失。在如此對立中,合法移民無論貢獻如何,都成了“他們”和“替罪羊”。
H1B風暴起:“我們”對“他們”的政治敘事
事實上,“特朗普真人秀”的舞台政治中深深嵌入了這一敘事。在他看來,“我們”是被忽視的美國普通人,“他們”則是外來者,是“精英”,是“國際範”,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是那些憑借合法簽證進入美國的科學家和工程師。於是,
合法與否不是關鍵——關鍵是在特式“真人秀”中,誰能成為轉怨的對象。
這番迎合,也非憑空而來,它是美國社會結構性焦慮的產物。在矽穀的歡呼與鐵鏽帶的哀鳴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跨越的心理裂痕。H-1B
簽證隻是這條裂痕上的新注腳。而這道裂痕,也解釋了特朗普在移民議題上的反複搖擺:
一方麵,他需要矽穀巨頭的資源與背書;另一方麵,他又必須不斷迎合民粹基本盤的失望與憤怒。
正因如此,特朗普曾在矽穀右翼的強力勸說下短暫調整姿態:在馬斯克、大衛·薩克斯等的影響下,他一度出人意料地支持合法移民,甚至呼籲
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專業的外國留學生畢業後應“自動獲得綠卡”。彼時,矽穀成功向他兜售了一幅“全球人才大戰”的圖景,而
H-1B 則是美國保持競爭力的關鍵窗口。
然而,這段“蜜月期”並未長久。隨著特朗普與馬斯克分道揚鑣,矽穀右翼在其核心圈中的影響力迅速衰減,留下的權力真空很快被能量更大的
MAGA 基本盤所填充。而
每當特朗普陷入執政困境,他總會本能地回到最熟悉、也最能點燃選民情緒的議題——移民。於是,在基本盤的呼聲之下,H-1B
行政令順勢出爐。政策細節或許模糊不清,但其象征意義極為明確:在“他們”和“我們”的抉擇中,特朗普還是會選擇他的“自己人”。
移民:如何成為共和黨的核心議題
要理解這場風波,必須把視野從 H-1B 擴展到整個美國政治。
冷戰後的美國,保守派並非天然反移民。裏根時代,共和黨是移民的堅定擁護者。裏根不僅在任內推動了美國曆史上最後一次對非法移民的大赦,還在卸任前坦言:“移民是美國力量的源泉。”哪怕是布什父子執政時期,共和黨依舊嚐試推動全麵的移民改革。
如前所述,劇變發生在 21 世紀 ——
全球化的利益分配嚴重不均,及其對產業鏈和背後就業結構的重塑,讓兩黨建製派在關鍵美國選民中信譽盡失。與此同時,經濟焦慮與文化認同的雙重危機,在白人藍領與中產階層中蔓延開來。
2008 年金融危機是一個分水嶺:大規模失業、房屋被回收、社區結構性衰敗,讓許多美國人覺得自己正被時代拋棄 ——
他們所看到的,是一個在人口結構、文化體係、政治話語上“日漸陌生”的美國。於是,移民問題便從經濟議題,逐漸演變為身份認同的政治議題。
特朗普以及政治幕僚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們精準捕捉了這種焦慮,並用極簡的二元敘事加以放大:“我們”對“他們”——
在這個敘事裏,複雜的經濟轉型被簡化為外來者和精英們共謀的巧取豪奪,抽象的全球產業分工被具體化為移民們“搶走了我的工作”的現實失落感。因此,在共和黨內部,移民問題從一個政策議題,逐漸轉化為檢驗政治忠誠度的試金石。
在 2017
年,特朗普原本有機會與民主黨達成交易,為“追夢人”(DREAMers,從小被帶到美國長大的非法移民)尋得一條出路來換取民主黨支持他建邊境牆的讓步。但在基本盤的壓力下,他最終選擇退縮。所以,一而再地發生著:來美國追夢的移民們,成為完美的“替罪羊”,在需要他們的真人秀中扮演及時的角色。
當然,H-1B 本身並非無懈可擊的完美製度。自 1990
年設立以來,它已經積累了不少弊端:抽簽的隨機性和名額不足,使企業和申請者每年都陷入不確定;“依附雇主”的模式,壓低了勞動者議價權;部分外包公司利用漏洞批量申請,再“轉賣”配額,導致真正的高科技人才反而受阻;而家屬身份和綠卡轉換的長期瓶頸,也讓無數合法移民家庭受困。這些問題在矽穀和學界早已形成共識,但在國會裏卻難得解決。
未來,美國在移民改革上的路徑,大致存在
三種可能:延續現狀、行政令反複拉扯,不確定性繼續發酵;有限修補,隻解決“卡脖子”的痛點;或一次性立法突破,重塑合法移民體係。然而,合法移民問題得到妥善解決在當下極化的政治格局下幾乎是奢望。
合法移民的困境:失語的“中產精英”
在這場席卷全美的移民風暴中,為何合法移民的處境如此尷尬?
H-1B 持有者多為高學曆、高收入群體。他們依法納稅,社會地位不低,卻在政治上失語。
他們既缺乏非法移民群體那種高度組織化的動員能力(以拉丁裔為核心的遊說網絡),又因分布於大城市和藍州,難以形成在搖擺州的“關鍵少數”。於是,他們既難獲得因困苦而來的同情,也無法轉化為能左右選情的選票。
缺乏選票,就缺乏“統戰價值”;缺乏政治能量,就注定在兩黨博弈中淪為犧牲品。長期以來,合法移民議題往往與非法移民捆綁在一起,在國會中一再擱淺。即便在社會層麵有共識的改革,也難以在政治極化的結構下落地。
他們的尷尬,還在於“政治夾心層”的身份。既不似非法移民群體那樣能通過人道主義博取輿論關注,也不似傳統工會那樣能在關鍵選區形成投票杠杆。
更雪上加霜的是,政治極化讓任何涉及移民的議題都被打包在一起,H-1B
改革往往要和邊境執法、難民安置等問題同時表決,結果是“要麽全過,要麽全堵”。合法移民由此成為最典型的“無聲群體”。
這正是美國製度困境的縮影:
當正常的協商與妥協無法達成,政策便隻能依賴總統的行政令來推進。而合法移民的命運,也隻能隨政治風向搖擺。
不可否認的是
美國政治製度兼顧不同利益集團的能力正在減弱。黨派極化、民意撕裂,讓妥協成為一種“政治負資產”,政客不願冒險,更傾向於用行政手段取巧。這不僅削弱了製度彈性,也讓移民等有重大經濟和戰略意義的結構性議題成為了難以解決的政策難題。
科技霸權與人才外流的隱憂
H-1B
的意義,遠遠超出移民本身,它關乎美國科技霸權的根基。冷戰之後,美國的全球優勢依賴三大支柱:軍事、經濟與科技。而推動軍事和經濟不斷升級的核心引擎,正是科技創新。維持這台引擎運轉的燃料,便是
H-1B 及其衍生的移民體係。
美國的頂尖大學長期吸納全球最強大腦,而 H-1B
為他們提供合法留美通道。從人工智能、量子計算到生物醫藥,美國的領先優勢,本質上依靠的是一個龐大的“全球大腦”網絡。倘若這一體係被人為切斷,美國霸權的根基也會隨之動搖。
事實上,危險信號已經出現。越來越多年輕學者與工程師開始把加拿大、澳大利亞、英國甚至新加坡視為更可預測的落腳點。他們未必一開始就拒絕美國,而是在簽證與身份的不確定性中人們難以對事業與家庭做長遠規劃。人才遷徙往往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一旦趨勢形成,就極難逆轉。
美國內部出現的人才流失,不是轟然巨響,而是涓滴成流,最終匯聚成削弱霸權的暗潮。
與此同時,美國的對手與盟友正在加緊布局,承接這些流失的人才。加拿大、澳大利亞和英國已經在過去幾年不斷優化技術移民政策,主動吸納美國拒之門外的精英。更值得關注的是中國,其研發投入在
2024 年突破 3.6 萬億元,基礎研究經費同比增長
10.5%。過去五年裏,已有五十餘位海外華裔頂尖科學家選擇回國發展,尤其集中在生物醫藥、細胞治療和臨床研究等領域。超過八成的回流學者表示科研環境顯著改善,這不僅改變了學術生態,也逐步增強了產業競爭力。
外部承接與內部流失相互疊加,使美國賴以維係的科技霸權正麵臨雙重侵蝕,而美國國內的政治分裂又正在為之推波助瀾。如前所述,2023
年底,矽穀右翼與 MAGA 基盤就 H-1B
爆發過公開交鋒:馬斯克和大衛·薩克斯等力挺高技能移民,而班農與勞拉·盧默等則猛烈抨擊矽穀經營“出賣美國工人”。彼此特朗普親自站台,短暫維護了
H-1B 的正當性。但隨著他與馬斯克關係惡化,這段脆弱的平衡迅速瓦解,民粹基本盤重新掌握主導。
而此中根本是:在特朗普及其核心顧問的算計中,
維持基本盤的狂熱與選舉動員能力,其優先級遠高於未來才可能顯現的戰略代價,而且他們以兩年一度的選舉周期作為時間尺度。相比吸納沒有選票,甚至被視為“全球主義象征”的矽穀外籍工程師,穩固一個確信“精英背叛美國”的選民群體,在當下顯然更具政治意義。這便揭示了一個美國當下製度的核心悖論:
在短期政治利益麵前,即便關乎國家長遠命脈的人才戰略,也可能被輕易犧牲。
行政令治國:效率與代價
H-1B 風波的另一重意義,在於它再一次揭示了“行政令治國”的弊端。
立法機製的低效與時常失靈,使總統行政令越發成為常態。行政令的好處在於效率:能繞過國會僵局,讓總統迅速兌現承諾。但其弊端同樣致命:
缺乏製度根基,容易朝令夕改,被司法推翻,且常常因細節缺失導致執行混亂。
特朗普此次的 H-1B
新規,便是這一治理模式的典型:缺乏與行業溝通,缺乏公開審議,政策出台倉促,白宮反複改口。與其說這是改革設計,不如說是政治表態,是特式“贏學”的又一次演繹。
類似的例子在特朗普任內並不鮮見:2017 年的“旅行禁令”因執行倉促而多次修改,直至最高法院裁決才算落地;2019
年宣布“邊境牆國家緊急狀態”,雖繞開國會一度推進,卻陷入多州訴訟,最終在政權更替後被逆轉。兩者均揭示了同一事實——行政令的“快進鍵”往往伴隨著高昂的執行成本與極大的不確定性。
行政令治國,一定程度上折射了美國政治極化與製度衰敗。當國會無法產出有效妥協時,總統隻能靠行政令強推。而這種治理模式,注定帶來短視與波動。H-1B,隻是其中的犧牲品之一。
結語:霸權與身份的雙重裂痕
移民,是美國立國之本,活力之源,也是霸權之基。當下,透過 H-1B
風波這一小小窗口,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合法移民的困境,更是美國政治的困境:
•一場關於“我們是誰”的身份之爭與製度困頓;
•一種將短期政治利益淩駕於國家長遠福祉的慣性與悖論;
•以及一個超級大國在暗流中不斷侵蝕自身霸權根基的矛盾。
回望美國曆史,移民政策始終是一部“鍾擺史”。從 19 世紀的排華法案,到 20 世紀中期的開放改革,再到冷戰後的樂觀主義與“9·11”
之後的收緊,美國社會在擁抱與排斥之間反複搖擺。今日之 H-1B
風波,也可能隻是這一曆史慣性的當代再現。不同的是,在多元化的當今世界,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已不再是一個能夠輕易吸納全球精英的無可替代的選擇。
世界格局也許不會因一紙行政令立刻改寫,然而,此時,我們可以看到:科技與知識精英的簽證前景,與美國的前途一道,懸而未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