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4月14日,河南商丘,趙作海躺在垃圾集中站旁的沙發上小憩。
趙作海的平反有一個偶然因素——亡者歸來。他的遭遇“推進了中國命案製度的改進,不再強求‘命案必破’,理論上會減少很多冤假錯案”。
11年牢獄生涯切斷了趙作海的社會化過程,那筆賠償款也沒給他換來安穩。他在人前活成“冤案受害者”,在人後像一個在原地轉圈的老頭。
2025年3月24日淩晨,趙作海在河南商丘一家醫院去世,終年73歲。他的遺體隨後被運回老家柘城縣趙樓村,埋在自家麥地裏。下葬時,麥苗已長到齊膝蓋高。
趙作海的叔叔趙振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趙作海的葬禮來了21桌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太冷清。趙作海的四個兒女中,隻有大兒子和閨女回村披麻戴孝,另外兩個兒子沒有出現。
15年前,他是中國最知名的冤案當事人之一。在無法確認死者是誰的情況下,他因為“殺人”被判死緩,入獄11年。直到“亡者歸來”,他才被改判無罪。那是2010年全國關注的新聞,他成為冤案平反、法治進步的象征人物之一。
趙作海得到了65萬元國家賠償款和困難補助金,之後短短幾年,這筆錢又以不同形式離他而去。前媒體人孫旭陽曾跟蹤報道此案多年,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趙作海的公共符號價值與日常生活是剝離的,在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個突然發了一筆橫財的老農”。
1
冤假錯案的象征人物
1999年5月9日,趙作海被刑拘。那年,他47歲。自那日起,直到2010年5月9日被河南省高院宣告無罪,他在監獄中待了整整11年。出獄時,他58歲,短發全白。
趙作海是河南商丘柘城縣老王集鎮趙樓村人。1997年10月,同村村民趙振晌在與他發生衝突後失蹤。兩年後,一具無頭屍體在村邊被發現,警方認定屍體就是趙振晌,將趙作海列為犯罪嫌疑人。
那是一個證據鏈並不完整的案子。判決書稱,兩人均與一名叫甘花的女性發生關係,最終釀成情殺。據南方周末此前報道,判決書中描述,“趙作海與甘花通奸時被趙振晌撞見……趙振晌持刀將趙作海頭麵部砍傷……追趕到趙作海家院內”,“趙作海持刀將趙振晌殺死並將屍體肢解、隱藏”。
2002年,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趙作海死刑,緩刑2年。兩次減刑後,他的刑期被縮減為20年。在11年的牢獄中,他沒有申訴,也沒有喊冤。
直到2010年4月30日,“被害人”趙振晌突然回到村裏,案件發生戲劇性反轉。5月8日,河南省高院作出刑事再審判決:撤銷該院刑事裁定和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宣告趙作海無罪。次日,趙作海被釋放。
趙作海案引起全國性關注,被稱為“河南版佘祥林案”。不少媒體開始關注刑訊逼供、超長羈押、命案必破等問題。他也成為冤假錯案的象征人物之一。
趙作海短暫地成了“平反標本”和“維權品牌”。那段時間,他跟隨“中國民告官網站”站長藺文財四處走動,去過上海、成都、長春、昆明。不識字的趙作海有了新身份——公民維權代理人。
孫旭陽記得,第一次見到趙作海是在2010年10月初,那時趙作海已住進了政府給他新蓋的房子。那天,有個來自柘城的苦主找上門,希望借著記者在場的機會,說說自己家祖墳被強拆的事。趙作海穿著西裝,坐在堂屋的長椅上,對那人說:“你有啥冤屈,給我說說。”
孫旭陽認為,趙作海的平反有一個偶然因素——亡者歸來。“趙作海的遭遇還是推進了中國命案製度的改進,不再強求‘命案必破’,理論上會減少很多冤假錯案。”
2
賠償款沒換來安穩
離開監獄後的幾年裏,趙作海經曆了一段短暫而混亂的生活。他得到了遲來的自由,也得到了65萬元,這或是他一生中擁有過的最大一筆錢,那年他58歲。但他很快發現,生活中不隻有官司,還有更複雜的人情、金錢問題。
最早的錢花在家庭上。他給大兒子娶了媳婦,花了幾萬元;不久後,大兒子又從他的存折上取走14萬元,沒有打招呼。趙作海說自己在監獄待了11年,和兒子感情生疏,平時見了也沒什麽話說。
2011年,趙作海與一位找他申冤的苦主李素蘭領證結婚,因與兒媳不合,趙李夫婦搬離趙樓村,常年租住在商丘市。親戚之間也因借錢問題鬧僵,趙作海曾對媒體說:“借也鬧僵,不借也鬧僵,還不如不借。有幾個錢我自己花著,不走親戚了。”
趙振舉說,他是主動不與趙作海來往的,因為對方在媒體上說給了他錢,但他並未收到錢,所以就不再來往了。趙振舉稱,他曾為侄子的冤案出過力,找媒體報道過。斷交後,兩人見麵也不打招呼。
接下來的幾年,趙作海先後陷入多個騙局。他曾參與過“西部大開發扶貧工程”,後來才知道是傳銷,被套進去17.5萬元;他和李素蘭開了家小旅館,不到9個月旅館倒閉,又賠了四五萬;那之後,李素蘭把剩下的錢投進了擔保公司,沒多久也沒了。
他也曾嚐試代理權健產品,2014年起,他開始吃權健的保健品、穿1068元一雙的“保健鞋”、睡一萬多元一張的“保健床墊”,喝1400元一盒的“發酵飲品”,直到2019年權健因傳銷被查封後,他仍然在吃。
趙作海有高血壓、心髒病、腦梗塞,但他不吃西藥。孫旭陽最後一次見到趙作海是在2015年春節前,李素蘭告訴他,趙前兩天得了腦梗,被送到醫院,血壓最高飆到220,但他不吃降壓藥,隻聽李素蘭的吃一些保健品。
在孫旭陽看來,趙李二人是一個非常規的互相依存關係,李素蘭處於主導地位,但是趙作海對李素蘭也不完全信任,他把自己的錢看得挺死,有時候精神崩潰還會動手打李素蘭。11年的牢獄生涯早已切斷了趙作海的社會化過程,“他出獄後連手機都不知道是什麽,又掌握了一大筆自身無法駕馭的錢財,各種遭遇幾乎都是定數。”孫旭陽說。
身體變差了,錢也沒了。商丘市中院給趙作海安排了抄水表的活,每月1800元。後來,商丘市梁園區法院給李素蘭安排了清掃會議室的活,也是每月1800元。他們住的房子是商丘市中院幫他們租的三室兩廳,水電費報銷,每年房租1萬元。
趙作海很少回村,一年回去兩三趟,在家待一兩天就走。趙振舉記得,他最後一次回村是今年正月,那時候他已患病,肚子看上去有點腫,但不知道是什麽病。
那筆賠償款最終也沒給趙作海換來安穩,他在人前活成了“冤案受害者”,在人後像一個在原地轉圈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