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虎子在鄉村小學支教。受訪者供圖
2025年4月24日下午，孟凡下班等電梯時點開微博熱搜，“猿輔導一名員工猝死”的新聞彈出來。
他往下劃拉屏幕，想看看網友怎麽說。突然，有條留言讓他心一咯噔：死者姓李，是一個26歲的男生，老家湖北鍾祥，畢業於華中農業大學。
“虎子”這個外號，突然閃出來。
虎子屬虎，生於1998年，是孟凡的大學室友，畢業後進入猿輔導武漢公司工作。在那之後，兩人很少聯係。
“你還好嗎？”孟凡害怕新聞裏的人是虎子，小心翼翼地發去消息。虎子一直沒有回複他。
取消的婚禮
虎子猝死在猿輔導武漢公司辦公室裏，當時身邊沒有其他人。
猿輔導是國內一家知名K12在線教育機構，主打中小學直播在線課程產品。其宣傳語稱，致力於為超過2億的中國中小學生和家長提供多元化的智能教育服務。
出事前兩天，星期一，同事鍾航在樓下吃飯遇到虎子。“他蠻疲憊的，精神狀態不是特別好，黑眼圈比較重。”
在同事的印象中，虎子內向，話少，總是戴一副金屬框眼鏡，鏡片很厚。原本五一假期，他請好了婚假。但猿輔導有規定，休假也要提前完成工作量。“他說最近急著要結婚，工作量這一塊會有點大。”鍾航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4月22日，星期二，虎子去了公司。原本每星期二、星期三是他的休息時間。鍾航後來看到，虎子去世時穿的衣服，還是星期一那身。
猿輔導一名人士稱，虎子在那一時段並無相關加班信息。
“教培機構和正常的休息（時間）不一樣。學生放假的時候，他們不能休假。”一位猿輔導員工解釋，不同年級和地區的員工會被安排在一周的不同時間休假。
據虎子的大姨說，4月22日晚8點多，虎子沒接女友的電話。其母親和繼父曾去公司尋找，但虎子工作的25樓有門禁。兩人報了警，警察來後搜尋無果。次日早晨，保潔員發現虎子時，人已經沒了呼吸。
在虎子很小的時候，親生父親因病去世，之後母親再嫁。“他繼父在我們村評價很好的，對兩個小孩都蠻好。”一位村民說。虎子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麵還有個姐姐。
2016年，虎子考上華中農業大學，專業是應用化學。鄰居說，在他們村，出這樣一個大學生是稀罕事。當時虎子家專門擺了升學宴，有六七桌。
孟凡猜測，虎子家境並不富裕。同樣出身農村的他們在大學裏申請了貧困生補助，孟凡沒申請到。“他（虎子）申請上了，他家境可能更差一些。”
大二時，虎子跟同學去湖北恩施一所鄉村小學支教，上藝術課。他在社交平台上發過9張孩子們畫畫的照片。“小孩子真是可愛啊。天天聽他們叫老師好，我心都化了。”
他偶爾在B站發視頻，展現自己的生活。從視頻裏能看出，虎子喜歡打羽毛球，鍾愛遊戲《崩壞》和《明日方舟》，相冊裏儲存了很多學生的作業錯題，失眠時習慣去附近超市逛兩圈。
兩個月前，2025年2月13日，虎子罕見地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簡單領個證。”配圖是他女友手拿結婚證的照片。
婚禮定在5月2日，春季的尾聲。虎子的母親4月在抖音上發短視頻，宣告兒子的婚事。
“她媽媽說請個樂隊啥子的，給孩子辦隆重點。”虎子的大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的母親拒絕受訪。
虎子的爺爺奶奶年過七旬，平日在老家種田、養蝦養魚，一直盼著孫子結婚。爺爺說，婚事本已布置妥當，如今隻能取消。“不搞了，娃子已經走了。”
虎子的婚禮，原定於2025年五一假期舉行。受訪者供圖
“活過這個夏天”
如今，在猿輔導官網上，還可以搜到虎子的名字，頭銜是班主任。下麵有一段簡短的個人介紹：大學期間有過支教經曆，先後輔導過多名學生，激發了學生對於數學學科的興趣，使學生掌握了高效的學習方法；深受家長信任和學生喜愛。
點進他負責的課程，隻有一行灰色的字：老師正在努力備課中……
2020年，大四下學期，考研失敗的虎子進入猿輔導。孟凡分析，應用化學專業一般有兩種出路，進化工廠，或者去做老師。“可能教培行業當時工資稍微高一點，工作環境也比化工廠好一點。”
猿輔導在武漢的辦公地點位於穀新發展國際中心B座。這棟高大的寫字樓，也曾出現在虎子發布的視頻裏。
他在視頻裏說，剛入職時自己在9樓，之後調到19樓、7樓、23樓、25樓。“真的是顛沛流離，原來是在初中數學，現在是在小學數學，不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特別內卷。”
猿輔導最吸引他的，或許是其體麵的薪水。“如果努力，能拿到一萬多，這在武漢已經算高了。”猿輔導前員工孫迪說，很多大學生剛畢業隻拿3000元左右工資。
孫迪曾和虎子同組共事，對虎子的出身很有共鳴：“我家庭條件也不好，所以工作也比較拚。因為各方麵條件沒那麽出色，必須要更努力，想在武漢這個城市站住腳跟，能夠給家人和自己更好的生活。”
那兩年，K12教培行業發生劇變，一批線下門店關門，主營線上教育的培訓機構一邊為節流大規模裁員，一邊瘋狂拓展線上業務。
猿輔導老員工記得，他們的工作量普遍大了許多，績效卻比以前低。鍾航也聽說，以前一個老師帶一百多個學生，後來變成帶三四百個。
和每個新員工一樣，加入猿輔導後，虎子分到了專門用於工作的手機、平板和電腦。工作手機加家長微信、打電話，平板作為手寫板輔助上課，電腦也主要用來處理消息。三個設備的動態都會被實時監控。
2021年端午節，虎子跟大學室友們見了一麵。孟凡回憶，當時虎子多帶了一個工作手機，時不時在回消息。
“不回消息會被家長投訴，領導就會找你。”一位猿輔導員工解釋，家長的反饋也影響下一階段的報名轉化率，直接跟工資掛鉤。
剛開始工作時，虎子的工作微信的簽名是：“將來的你會感謝現在努力的自己。”一年後，簽名變成了“工作時間：下午1:00-21:00，周二周三休息！”
“早上10點上到晚上10點半，這是人上的班？”工作的第二年，2021年5月，虎子發布QQ動態吐槽。次月，他又在QQ上寫下目標：“活過這個夏天。”
他挺過了那個夏天，但倒在了2025年夏天到來前。
2021年6月，虎子在社交平台發布的動態。資料圖
“甚至沒時間上廁所”
每天13:20左右，上千人湧進大樓。13:30，組長組織會議，公布當日工作安排，精確到每一分鍾。22：30左右，一大批人麵無表情地湧出公司大門……
2024年1月，26歲的王黎來到猿輔導武漢公司實習。她看到，盡管猿輔導員工占據了幾層樓，工位還是擠得滿滿當當。冬天，由於人口密度過大，公司裏的空氣都變得黏稠。
王黎負責幼小銜接的教學業務，像她這樣入職不久的實習生，一般會被分配兩百多名學生，更有經驗的老師則對接三四百名學生。
授課之外，王黎需要花大量時間說服家長報課，並解決課程售後問題，“既當講課教師，又當客服，還當銷售”。
工位上的同事們聯排而坐，胳膊緊挨著胳膊，每個人戴著耳機跟家長打電話，“聲音小了家長聽不到，聲音大了影響旁邊的同事。所以我們打著打著就蹲桌子底下了。”
組長會在後台實時監控通話進度，在銷售課程期間，每次通話呼出5分鍾以上才算有效，4分59秒掛斷都不行。“而且每隔幾分鍾，組長就會把所有人通話數據截圖發到群裏，墊底的用紅色框出來，警示員工。”
這是培訓機構常見的管理模式。另一家機構的員工也稱，所在公司也會監聽員工的工作電話，要求每小時打30-40通，一小時拉一次數據。“組長會在後台把每個人數據做排名，呼出了多少電話，排名靠後的會被敲打。”
阿鷹於2020年10月入職猿輔導武漢公司，待了五百多天。他提供的兩張猿輔導內部名單顯示，在公司管理中，觸碰黃線的行為包括沒上回顧課、工作期間刷抖音、沒有向退課用戶挽單等，處罰結果大多是扣除當月0.5績效係數。
觸碰紅線的行為則包括虛報數據、偽造數據、包庇其他違規老師等，處罰結果多是予以辭退，並扣除當月全部績效，永不錄用。
多位受訪者稱，猿輔導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到下班時間，要先填完領導發布的回執單。那是幾份用於統計員工一天工作情況的匯總表，包括打電話數量、時長以及上課信息等，最後會成為小組間PK的主要依據。
“我每次從猿輔導這個樓路過的時候，都燈火通明，特別是到晚上11、12點，基本燈都是亮著的。”阿鷹說，有很多女同事因為高壓與加班，生理期紊亂。
還有猿輔導前員工稱，“忙的時候真的會一天都顧不上回複私人消息，甚至沒有時間上廁所。”
2021年4月，虎子在社交平台發布照片，夜色中的猿輔導辦公樓層亮著燈。資料圖
“想盡辦法打電話”
2022年1月22日晚上9點多，正戴著耳機跟家長通話的阿鷹聽到嘈雜的聲音，有女生在尖叫。
阿鷹回頭，是一位女同事突然倒地，臉色發白。“她還一直吐血，是我打電話去叫的救護車。”
那是續報期開始的第二天，正是工作最緊張的時候。所謂續報，就是讓報名當期課程的學生，繼續報名下一期課程。一般在新課開後不久，就會組織一場為期十餘天的續報期。
“續報前幾天，不可能12點之前走的。”孫迪和虎子都帶數學課程，由於是熱門學科，報名率高，員工努力也能完成領導要求的轉化率。
轉化率一高，員工績效係數就會高。續報期間，員工能達成平時幾倍的KPI，收入過萬元。“我們組當時六七個人，最後都拿到滿績效。”孫迪回憶。
阿鷹的工作之一，就是做學生續報轉化。他提供的一張“續報首日工作安排”PPT頁麵顯示，當天上班時間是8:00-23:00，午飯、晚飯時間嚴格限製在40分鍾內。
上班期間，員工需要在三個時間段共計完成80通電話，其中，第三個時間段是18:40-23:00，需接通30個電話。
“續報電話必須在5分鍾以上才算有效，達不到就不能下班。”一位2022年在猿輔導工作過的員工埋怨。
“想盡辦法打。”員工們給客戶分類，有針對性地電話或私信提醒，以提高轉化率。最低等級為一級，指那些不上課也不樂意接電話的家長，“到續報的最後幾天，我們會嘰裏呱啦地跟他們說，給他們發語音。”
阿鷹介紹，公司為方便管理，還開發了一款小程序，連接每一部工作設備的微信，可以群發消息，也會將所有員工端的消息同步後台。“你發的所有消息，雖然表麵上可以撤回，但都會被上傳到數據庫裏。”
一位作業幫的前員工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作業幫的運行邏輯與猿輔導類似，對每期課程，公司都會根據客戶來源和數量製定不同的銷售目標，轉化率與提成成正比。“數據不好就是沒努力。”
另一家教培機構的員工將“續報期”稱為“業務期”。她上班時間一般是下午1點至晚上10點，但到業務期，就變成從早上10點至晚上12點，這種節奏至少持續三五天。
阿鷹回顧自己帶初三年級的英語課程時，按照公司要求80%的轉化率，起碼要說服190位學生家長報名，從早打到晚呼出電話約300個。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的過程中，阿鷹拒絕通電話。“當時電話打得比較多，現在我看到電話，就有種莫名的恐懼。”
“高強度的管理，會讓一些人麻木。”阿鷹感慨，那位暈倒的女同事被救護車拉走後，大家繼續工作，任務還要完成。在一張事發現場照片中，暈倒者被兩人圍著，鄰座的同事仍舊盯著電腦。
經過搶救，暈倒的女同事並無大礙。後來，她和阿鷹聊天，說“沒有什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了”。2022年冬天，兩人都離職了。那是一個下雪天，人事辦公室外的走廊裏，離職員工排著大長隊。
2023年，孫迪離職時，申請了勞動仲裁，虎子私下幫他證明公司內存在加班行為。“如果被查出來可能會對他有一定影響”，但虎子還是幫了。
猿輔導官網上，虎子的個人頁麵。資料圖
“我不是鳥，也不是氣球”
2023年9月，虎子被調到新開的“數學新思維”課程部，在25樓。鍾航回憶，虎子那時已是T4級別，在猿輔導內部算中等偏上的職級。級別越高，帶班費越高。
相對虎子之前的工作，“數學新思維”課程更耗時費神。“因為新開的課整體壓力會更大，家長‘付出’多，對老師的要求也會高一點。”鍾航說，雖然新課的學生人數稍微少一些，但老師投入的精力會更多，上班時間也更長了。
老師帶的課程要跟著學生就讀的年級走，除了帶本期課程，還要向家長推銷下一年級的課程，勸家長續報。2025年春季學期，虎子帶小學四年級數學，正要準備續報五年級課程的工作。
在這門新課程中，虎子一個人帶近三百個學生。
帶近三百個學生，意味著工作微信添加近三百個家長，且根據不同標準，建立不同的家長微信群，及時通知與回複信息。
在鍾航看來，這已經算小班，在沒來“數學新思維”時，虎子一般帶四百多個學生，最多時將近五百人。
鍾航能夠感覺到虎子的認真細致。他習慣用本子記問題，在微信上做一些標簽，“家長的問題沒有解決完，他是不會取消（標簽）的。”
標簽都是些具體問題，比如孩子哪天考試，有哪幾個章節掌握不足……虎子再點對點整理資料，一對一講解。
同事眼中的虎子，熬夜比較狠，習慣把事情在當天全部做完。他的社交平台賬號中還遺留著熬夜加班的痕跡。
2021年4月11日，虎子發布照片，夜色中的猿輔導辦公樓層亮著燈。
2022年10月21日淩晨4:11，他發布一則5秒鍾的視頻，畫麵中閃現一個攤開的筆記本電腦，旁邊顯示兩位家長的微信聊天界麵，周邊工位空無一人。文案隻有三個字：“上班人。”
當日15:35，虎子又轉載了一段話：
“……我應該是一個氣球，他們不斷地往我的身體裏灌氣，使我膨脹，使我憤怒，但我卻隻能隱忍，用皮包裹著內心的抑鬱。
他們說，你是一隻鳥，一隻鳥是不會爆炸的。我信了，我嚐試像鳥一樣飛翔，可是壓力卻使我感覺到身體扭曲，終於，我砰的一聲炸了。
人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我是一個人，我不是鳥，也不是氣球，我隻是一個人。”
“大家跟虎子挺像”
孟凡再見到虎子，是網上曝光的一張逝者現場照片。他在一間專門用於授課的小會議室裏，趴在桌子上，就像睡著的模樣。
上大學的時候，宿舍都是上床下桌，孟凡跟虎子住對床，經常看到虎子趴在桌上學習、打遊戲、看動漫。畢業五年，孟凡還是能一眼認出那個背影，“他瘦了好多，以前他白白的，胖點兒。”
照片中的虎子穿黑白色調的外套和褲子，那是他一貫的穿衣風格。幾位受訪者形容他：默默無聞、小透明，“在人群裏不起眼的那種”。
“他的QQ以前也發過很多關於工作的事，也看得出來確實很累，當時我還沒怎麽在意。”孟凡很愧疚，自己對虎子關心得不夠，“以前該多關注他一點，問他工作好不好，要不要換一個行業。”
“他經常說，挺對不起他女朋友的。他微信回得比較晚，比較慢，陪伴的時間會少一點。”鍾航記得，虎子曾提及對女友很愧疚。為了彌補，他時常給女友買禮物。
有段時間，兩人生活在武漢的兩端，很少見麵，打車得花一個小時。後來，女友主動到虎子附近工作，虎子的壓力小了一些。“我覺得他們很相愛，女友完全能體諒他。”
“說實話，虎子的事給我震撼還是很大的，會有代入感。”鍾航說，同事們都怕成為虎子。“比較可悲，大家來這邊工作，其實跟虎子還是挺像的。”
據多家媒體報道，猿輔導針對虎子猝死一事在公司發布內部通告，稱虎子是公司優秀員工，“加入公司的5年時間，工作上愛崗敬業，有責任感，業績表現一貫保持優秀”。
通告稱，該員工發生意外期間，正值武漢公司員工倒休假期，當日所在團隊沒有安排加班。得知消息後，公司第一時間成立專項工作組，在這幾天的時間裏，管理團隊一直陪伴著員工親人度過這艱難的時間，處理好後續事宜。
關於虎子是否認定為工亡，目前，武漢東湖高新區勞動保障監察局已介入調查。截至發稿，猿輔導未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
虎子去世後，虎子所在的“新思維”板塊在周四那天提早了半個小時下班，“（下班回執）晚上9點半就發了，搞完差不多10點走。”鍾航說，但次日，下班時間恢複到晚上10點半。
有家長給鍾航發來消息，“老師你不要這麽辛苦。”鍾航看完心裏更不是滋味。
領導口頭吩咐大家，盡量不要提虎子。“其實挺難受的，因為你沒有辦法跟任何人說，在公司範圍內沒有人會討論。”4月26日接受采訪時，鍾航的語氣有點焦急，背景音中，其他員工跟家長連線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掛了電話：“我這邊還在上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