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用這種方式認識你。”
“時隔兩年我又刷到她了。”
譚媛已去世三年,她在短視頻平台上的賬號卻未停止更新。
在賬號發布內容的,是譚媛的父親譚讚兵。三年來,他不時發布譚媛生前照片和視頻,以延續對女兒的思念之情。不少網友留言紀念,表示安慰和惋惜。
今年1月,因妻子遭遇車禍,肇事者逃逸,家庭陷入困境,譚讚兵通過女兒生前的賬號求助。有網友提供幫助,也有人質疑他消費女兒。
譚媛2002年9月出生於湖南婁底漣源市。三年前,她為救跳河的前男友而去世。彼時,譚讚兵為女兒申請見義勇為,引起了輿論的熱議。
悲傷過後,一家人試著鼓起勇氣繼續生活。直到5個月前,妻子梁喜梅在下班騎電動車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轎車“撞飛”,導致多處肋骨骨折、脊髓損傷……
肇事者至今沒有找到。
梁喜梅一直是家裏的經濟支柱。譚讚兵身患尿毒症,十多年前做了換腎手術,沒有辦法正常工作。今年2月底,梁喜梅對記者說,她從來不求人,不想背後有人議論女兒,更不想被人說利用女兒,這次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自丈夫尿毒症發作,到女兒過世,自己遭遇車禍……這個44歲的母親說,她無數次想過放棄,但內心始終有一個聲音告訴她:這個家需要她。
譚媛生前照片。受訪者供圖
譚媛之死
譚讚兵至今記得,2022年初,女兒譚媛從學校回來後,心情就不太好。剛過完年,她就去了婁底“搗鼓”直播,並幫此前一位一起藝考的同學補課。
譚讚兵進過女兒的直播間,隻有幾十個人,女兒在認真回答網友的提問。
梁喜梅曾對女兒說:“賺錢是大人的事,你隻要好好讀書,養好身體就行了。”她不太喜歡女兒搞直播,還因此跟女兒起了衝突。
最終,譚讚兵給了女兒錢,支持她去了婁底。
在多名高中同學記憶中,譚媛長得很漂亮,開朗大方,樂於助人。一名高中同學記得,有一次她被人霸淩,當時她跟譚媛之間發生過一些小矛盾,但譚媛還是主動站出來保護她,“她是一個非常溫暖的女孩”。
2月底,記者走進譚媛房間,桌上擺著她生前的照片,笑意吟吟。“她從小愛幹淨整潔,看到淩亂的房間,會忍不住收拾。”譚讚兵說,房間按女兒的要求,刷成了粉色。如今牆壁褪色,已經看不清原來的顏色。
在父母印象中,2022年出事前那段時間,因為疫情,譚媛的學校推遲了開學。不過,譚媛所在的吉林藝術學院的同學和老師對記者回憶,譚媛那次回家前辦理了休學。
夫妻倆當時還不知道,譚媛幫補課的那位曾一起藝考的同學,是她的前男友付勇。
此前,兩人藝考培訓期間在長沙認識。據譚媛一名藝考同學回憶,譚媛一開始學播音主持,付勇學表演專業,最初兩人並沒有談戀愛。2020年夏天,譚媛高考失利,選擇了複讀,並轉戰表演專業。在這期間,她見到了同樣複讀的付勇。
第二年春天,譚媛打電話給另一同學稱,她跟付勇談戀愛了。
這名同學回憶,譚媛心情不錯,處在戀愛的甜蜜中。2021年高考,譚媛如願以償,考上了一本,進入吉林藝術學院。而與此同時,付勇再次落榜,選擇複讀。
上述譚媛的同學稱,譚媛上大學後,付勇提出了分手,並很快又談了一個女朋友,就是後來的楊丹。但譚媛一時間無法接受。
上高中時,譚媛曾患抑鬱症,並住院治療了一個月。譚讚兵的印象中,女兒考上大學後,病情好轉,此前的抑鬱症幾乎痊愈了。
他當時不知道,短短幾個月,譚媛因為感情問題,抑鬱症病情疑似複發。
2022年2月24日,譚媛在筆記本中寫道:“今天情緒很不好,原本就哭了很久,後麵又亂吃藥了,又洗胃,對(打)針,很累,對洗胃都習以為常了,沒什麽感覺,麻木了,好累、好累、好累,沒有人懂我,我不想別人擔心的,我今天又做錯了事情,我活該。”
第二天淩晨,譚媛在救跳河的付勇時,兩人雙雙溺水身亡。
婁底市漣濱派出所報警登記顯示:2022年2月25日,淩晨三時許,楊丹報警稱,漣水風光帶有人跳河。民警趕到現場了解,報警人楊丹是一個年約18歲的女孩,據她反映,她從長沙趕到婁底,與付勇及付勇前女友譚媛協商三人之前的情感糾紛。楊丹向付勇提出了分手,付勇不同意,於淩晨3時左右以跳河自殺為威脅。楊丹與譚媛聞訊趕到現場,後譚媛脫了衣服和鞋子下河去救付勇,兩人均溺水身亡。
譚讚兵記得,事發當天早上,他接到派出所電話後,立即從漣源市的家裏趕了過去。譚讚兵不願相信,活生生的女兒就這樣沒有了,直到他們趕到殯儀館,看到女兒的遺體,他當場昏了過去。等他醒來時,看見一同去的妻子正紅著眼睛在做筆錄。
譚讚兵回憶,他們見到了楊丹,對方當時跟他說,譚媛下去拉付勇,第一次,她沒有把對方拉上來;她又下去拉第二次,結果因為河邊濕滑,她被付勇給拽下去了。
譚讚兵一直不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女兒為什麽去救跳河的付勇?
今年2月底,記者嚐試尋找付勇家屬和楊丹,均未能取得聯係。
夫妻倆籌錢辦了女兒的後事。“我女兒很講究,愛體麵,我請了化妝師給她化了一個最貴的妝……之後火化,買了骨灰盒、花圈,再帶她回來安葬,一起花了九千多塊錢。”梁喜梅說,想讓女兒落葉歸根。
其後,譚讚兵夫婦想給女兒申請見義勇為,希望付勇的家屬寫一個聲明,因沒找到對方作罷。
據極目新聞2022年3月報道,婁底市政法委相關負責人彼時表示,是否屬於見義勇為,要看救助者對被救助者有沒有救助的義務。如果有證據表明譚媛和付勇在事發時隻是普通朋友關係,那麽評定見義勇為的可能性就增大。譚媛的家人可以準備相關材料,向戶口所在地或事發地的縣一級政法委申報見義勇為,有關部門將根據國家相關法規予以審定。
譚媛父母說,他們曾向相關部門提交見義勇為申請,後來一直沒有收到回音。譚讚兵覺得,這可能是因為報案記錄裏提到的“感情糾紛”。
他說,自己之前一直教育小孩“吃虧是福”,出事後他開始懷疑這是錯的。
2月25日,譚讚兵翻出一直保存著的女兒手機和電腦說,因設置了密碼,手機和電腦打不開,他想看看女兒最後的聊天記錄。事發三年,除了派出所的報警記錄,他至今不清楚女兒生前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譚讚兵因患尿毒症曾做換腎手術。澎湃新聞記者 柳婧文 圖
尿毒症患者
2月底,湖南中部的漣源市氣溫驟降。52歲的譚讚兵頭發花白,穿一身深藍色的睡衣棉服,坐在自家經營的小賣店裏烤火,桌子下麵的煤炭在“滋滋”地燃燒。
小賣部主要賣零食、文具、油鹽米等日常用品,來買東西的多數是旁邊學校的小學生。早上六七點,十來歲的孩子會湧進來買早餐;下午三四點,學生們放學後又跑來買零食和玩具,一天能賣幾十塊錢。
這片區域曾屬於原湖南省煤機廠,周邊是紅色的瓦房、辦公樓和員工宿舍,甚至旁邊這所小學也曾屬於湖南省煤機廠所有。這家始建於1966年的國企曾有過輝煌的曆史,生產的煤炭曾賣到越南、老撾等東南亞國家。該廠於2008年啟動國家政策性破產,重組設立新的湖南省屬企業,後遷至新址。
譚讚兵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廠裏有六七千人,加家屬有一萬多人。
譚讚兵的父親譚元是這家國企的老員工。1990年,17歲的譚讚兵從技校畢業後,也進入了湖南省煤機廠工作。其後,他曾短暫外出打工,後又返回。1997年,譚讚兵出現手腳水腫的症狀,帶著有同樣病情的弟弟譚建國一起到長沙的湘雅附二醫院檢查,被診斷為遺傳學腎病綜合征。
對於譚讚兵來說,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又是不得不麵對的現實。很長一段時間,他有病恥感,害怕被人看不起,也不想被人同情。一家人對疾病諱莫如深。
後來譚讚兵和弟弟在藥物幫助下控製住了病情,他們照常工作、吃飯、睡覺,生活一度步上正軌。
2001年,譚讚兵經介紹與梁喜梅結婚。彼時,1981年出生的梁喜梅20歲,比丈夫譚讚兵小了8歲。2002年,譚媛出生。
譚讚兵回憶,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對生活充滿了希望。他當時在廠裏上班,每月工資幾百塊錢。
不久,不幸接踵而至。
2003年,父親譚元患上喉癌,花光了家裏的積蓄。經過治療,父親的病情慢慢好轉。第二年,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譚讚兵和妻子外出打工。
譚讚兵說,他那時隻想著多賺點錢,以後好好培養女兒成才。在他印象中,譚媛從小懂事,從幾歲開始,她跟著奶奶去地裏種菜,幫忙挖菜,洗紅薯、蘿卜,再拿到市場上賣,能賺些生活費。
“媛媛很有禮貌,她身上有一個綠色的胎記,我覺得很特別,總認為她長大後會有一番作為。”今年2月底,譚讚兵回憶起女兒說。
2007年底,譚讚兵身體出現問題,經常渾身沒力氣,手、腳都腫了。他去檢查,發現自己的遺傳性腎病已發展成尿毒症,弟弟譚建國後來也檢查出尿毒症。
事實上,早在1990年,譚讚兵的大哥譚建軍就因尿毒症去世。譚讚兵回憶起母親曾說,外公也患尿毒症,30多歲就去世了。他感歎,自己沒有逃脫命運的魔咒。
對於梁喜梅來說,這如同晴天霹靂。
梁喜梅對記者稱,結婚前,媒人沒有告訴她譚讚兵有遺傳性腎病,直到他2008年尿毒症發作。此時女兒譚媛六歲。
那一段時間,梁喜梅怨恨丈夫,想過離婚。譚讚兵不想拖累妻子,也曾詢問過她是否要離婚。但梁喜梅猶豫過後,最終選擇留下來,陪伴女兒和丈夫。
“我16歲沒有了母親,不希望女兒再經曆一遍自己的痛苦。”梁喜梅說。
那一段時間,譚讚兵經常回想起大哥,二十歲患尿毒症,因為沒有錢,停了透析,不到一個星期就去世了。“那種痛與無可奈何,沒有親身體會的人不會懂。”
譚讚兵害怕自己也像大哥一樣。
2008年3月,湖南省煤機廠為他發起倡議書,號召廠裏的數千名職工為他們兄弟倆(譚讚兵和弟弟譚建國)捐款換腎。當時,譚讚兵每周去漣源市人民醫院做透析,每次透析要600多元,再加上西藥費,一個月要花費4000多元。
湖南煤機廠曾倡議職工向譚讚兵兄弟伸出援手。受訪者供圖
隨著病情加重,醫生建議他盡快換腎,至少要準備手術費20萬元。
譚讚兵回憶,當時廠裏給他們捐了一些錢,他們自己也向親友借了一些錢。同年9月,他在長沙湘雅附三醫院做了腎移植手術,手術很成功。
手術後,譚讚兵一個星期得去醫院檢查一次。考慮回老家不方便,他們在長沙租房住了一年多,一直到2010年才回家。當時,梁喜梅在長沙一邊做零工,一邊陪丈夫。譚媛則由奶奶在老家帶,放假就去長沙看望他們。
譚讚兵說,不少病友原本家庭幸福,生病後夫妻分離,一貧如洗,生活過得很艱難。所以,他很感激妻子,一直陪在他身邊,讓他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氣。
他不知道的是,無數個夜晚,梁喜梅在夢裏哭泣、呐喊,被噩夢嚇醒。
今年2月底,梁喜梅對記者說,麵對丈夫的疾病,很長一段時間,她不知所措,也曾有過不甘,但一想到女兒,想到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她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希望與絕望
譚讚兵剛做完移植手術後,每天吃藥,檢查,一個月要花費七千多塊錢。他換腎後,身體虛弱,也沒有辦法回廠繼續上班。於是37歲的他辦理了病退,最初每個月三百塊錢退休金,現在一個月可以領到一千八百塊錢退休金。
廠裏領導看他生活艱難,妻子也沒有正式的工作,便把廠裏的小賣部給他們經營。譚讚兵回憶,最初小賣部的房子是黑色的瓦、紅色的磚,看起來比較破舊。
譚讚兵說,他們後來花三萬多塊錢把這個房子買了下來。2013年左右,他們在父母的幫襯下,挨著小賣部後麵修建了一棟兩層樓房,開始住在這裏。最初房子並沒有裝修,直到前幾年才慢慢裝修成了現在的樣子。
今年2月,記者看到,房子外麵看起來較新,但裏麵裝修簡單,屋裏幾乎沒有什麽家具。
多年裏,這個家一直被疾病和窮困所籠罩。
但譚讚兵覺得,隻要看到女兒譚媛,就覺得生活還有希望。在他眼裏,譚媛自小生活自理能力強,從不讓他操心。他至今記得,十幾年前,去長沙做手術前,他在漣源市人民醫院做透析,梁喜梅在市裏上班,五六歲的譚媛跟著奶奶去醫院送飯。做完手術回家時,女兒又開心地對他說:“爸爸,你回來的時候,空氣都是香的!”
譚讚兵說,那種暖心,讓他忘卻了一切痛苦。
做完手術回家後,譚讚兵尿毒症的病情控製住了,但他不能提重物,容易疲勞,也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容易感染。
譚讚兵覺得,生病後,他總是腦子不清醒。
今年2月底,他拿出幾盒藥對記者說,他每天必須吃排異的藥,降血糖、降血壓的藥,保腎的藥等,每月醫藥費要花費一千多塊錢。
但他從不在培養女兒方麵節省。
譚媛上初中時,曾想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以減輕家裏的負擔。譚讚兵知道後,堅決反對。梁喜梅也對女兒說:“隻有多讀書,才能改變命運。”為了改變女兒的想法,譚讚兵還帶譚媛到長沙朋友家,讓她了解其他人的生活。
“你不帶她出去看看,她小小的世界裏,以為未來隻要打一點工就可以了。”譚讚兵回憶,自己最終說服了女兒繼續上高中。
梁喜梅說,譚媛進入青春期後,母女倆不時會發生爭吵。她記得,有一次,她想讓譚媛申請學校的困難補助,被女兒和丈夫拒絕了。梁喜梅對此的理解是,女兒愛麵子,不希望別人知道父親的疾病。此後,她再也沒有跟女兒提過。
梁喜梅說,譚媛跟父親的關係更好,因為丈夫總無條件支持女兒。
從長沙回來後,梁喜梅在漣源市打工,她在酒店廚房做過配菜、收銀,搞過采購,做過酒店管理,後來還跟人合夥開過美容院。期間,她不時給家裏的小賣部進貨,譚讚兵則在家裏看守小賣部。
生活雖然艱難,但已在慢慢轉好。
2013年2月,譚媛的弟弟出生。梁喜梅回憶,考慮家裏負擔重,她本來沒打算生二胎,不料突然懷上了,後又錯過了打掉的時期。
譚讚兵擔心孩子遺傳自己的腎病,曾跟妻子提過,如果再生,應該去做試管。“那時做試管要好幾萬塊錢。”譚讚兵說,家裏沒錢,兩人一直拖著,結果兒子出生了。
2019年春天,上高二的譚媛突然患上抑鬱症。漣源二中的一位老師記得,那一段時間,譚媛情緒起伏大,不時請假不去上課,一個人待在宿舍裏。
直到某一天,譚讚兵突然接到電話說,譚媛在教室裏哭鬧。譚讚兵說,他當時不懂抑鬱症,也不知道女兒為什麽會發病,隻聽說女兒在學校被男生追求,遇到了難以解決的情感問題,導致出現了抑鬱症狀。
不過,譚媛高中一名老師回憶,譚媛一方麵是遇到了感情問題,另一方麵,也有一些家庭的原因,她當時懷疑自己遺傳了腎病綜合征。
譚讚兵去學校接回女兒後,帶她到長沙某醫院檢查,並住院一個月。出院後,他又每半個月帶女兒去一次醫院拿藥,主要是抗焦慮和抑鬱的藥。
譚媛高中一名同學回憶,譚媛高中時學播音主持,為了方便練聲以及鍛煉身體,兩人後來在學校外合租了一間房。這名同學記得,譚媛抑鬱症嚴重時,吃不下飯,睡眠很不好,有時風聲大一點,就會被吵醒。她容易悲傷,經常哭泣。
該同學回憶,有一次,譚媛刷牙時,一邊刷牙一邊掉眼淚,眼神非常嚇人。
譚媛不願意跟家人溝通,經常一個人悶在房間,甚至吃飯都是父親端進房裏。譚讚兵記得,醫生建議他多帶女兒出去走走,他後來還帶女兒去過廣州旅遊。
那段時間,譚讚兵和梁喜梅還負擔著老人的照護。2015年,譚讚兵父親因病過世。此前,他快七十歲的母親患上老年癡呆症,需要有人給她洗澡、喂飯,帶她散步,一直到她2019年過世。與此同時,譚讚兵弟弟的尿毒症也一天天加重,之前因經濟上捉襟見肘,弟弟最終沒能做移植手術。譚讚兵夫婦成為了這個大家庭的支柱。
一直幫譚讚兵夫婦看店的馬又珍記得,那段時間,譚讚兵突然尿血,梁喜梅出去工作不在,對方驚慌失措地問她怎麽辦。馬又珍嚇了一跳,建議他打電話給當年做腎移植手術的醫生。第二天,他立即趕到醫院檢查,才知道是過度勞累,導致身體出現了問題。
2020年初夏,譚媛第一次高考失利。
她跟父母提出想複讀。梁喜梅考慮女兒患抑鬱症,複讀容易導致心理壓力大,且藝術生複讀開支大,希望她去讀一所專科學校。但譚讚兵支持女兒複讀。
第二年高考,譚媛改學表演專業,並順利考入了吉林藝術學院。
在譚讚兵看來,當時譚媛的抑鬱症似乎也在好轉,不再整天悶在家裏,不時跟著同學出去玩,臉上也出現了笑容。譚讚兵說,他以為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卻沒有料到,幾個月後,女兒失去了生命,也讓這個家庭一度陷入了更深的深淵。
去年底,梁喜梅遭遇車禍,多處受傷,肇事者逃逸。澎湃新聞記者 柳婧文 圖
車禍
女兒過世後,譚讚兵經常失眠。
他感覺自己掉入了黑暗的陷阱,怎麽也爬不出來。白天,他爬到家附近的山頂大喊大叫;深夜,他看女兒的照片、視頻,寫思念女兒的文字:“我把每一個被角,都裹著,讓那些撕心裂肺,不要輕易的,跑出來。”
“3年了,2月25日,1095個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都在思念我的寶貝。”
梁喜梅則通過努力工作來麻痹自己。這兩年,她除了上班,還兼職做保險業務,一個月能賺到3000元到6000元不等。“別人說我太要強了,其實是因為想要生存,我就必須變得強大。”梁喜梅說,丈夫因身體原因,沒辦法正常工作,她隻有靠自己,而且兒子還小,她甚至都沒有時間悲傷。
除此之外,梁喜梅也不喜歡別人異樣的眼光。
“女兒出事時,感覺左鄰右舍看你的眼光都不同了,像看笑話一樣,很冷漠。”梁喜梅說,此後,別人問起她女兒的情況,她總說女兒在外地讀書,甚至她娘家的長輩至今都不知道譚媛已經過世。
去年12月25日晚上,梁喜梅下班騎電動車回家的路上,被一輛轎車撞倒。
據漣源市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隊道路交通事故認定書:7點14分許,譚某無證駕駛行駛至漣源市六畝塘鎮毛坪社區公路地段時,撞到對向行駛的二輪摩托車,造成梁喜梅受傷,兩車受損的交通事故。事故發生後,譚某駕車逃離現場。譚某承擔此次事故的全部責任。
梁喜梅回憶,當天她辦完業務回家,去店裏買了一點鹵菜,準備帶回家吃晚飯。天已經黑了,她騎著電動車在路上,突然迎麵開來了一輛轎車,直接把她“撞飛”了十幾米遠。
梁喜梅說,她當時失去了知覺,路上熟人認出她,打了120,又幫她打電話給她老公和親戚。半個小時後,120趕到現場,她清醒過來,發現地上濕了一大塊,褲腳一直在滴血。120醫護人員把她褲腳剪開,摸了摸她的腳說了一句:“還好,沒有斷。”
另一邊,譚讚兵得知妻子被車撞後,整個人都慌了。馬又珍回憶,譚讚兵接電話時,手在發抖,急得都說不出話來。
當天晚上8點多,梁喜梅被送往漣源市人民醫院,後又轉到婁底市中心醫院。
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後,過年前一天,梁喜梅出院回家了。據婁底市中心醫院診斷:梁喜梅為脊髓損傷;頸椎間盤突出;多處挫傷;肋骨骨折。
今年2月底,記者見到梁喜梅時,她脖子上戴著一個白色的頸圍,四肢僵硬,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入家裏的小賣部。梁喜梅說,她在婁底市中心醫院做完神經恢複手術後,選擇回家康複,每天去漣源市人民醫院做高壓氧和針灸等康複治療。
每天早上六點,梁喜梅起床吃早餐,之後走十幾分鍾,到達公交車站點,再坐大半個小時公交,抵達漣源市人民醫院附近。她走到醫院大樓,大概是上午八點多。之後,她開始做康複治療,直到近中午結束,再坐公交車返回家吃飯。
“我的腳,像拖著一個錘子似的,走不動,還腫了,走路很不方便,睡覺都彎不下去,隻能慢慢把腳伸直。”梁喜梅說,她沒辦法照顧自己,丈夫也幫不上忙,幸好村裏一位阿姨每天陪著她去醫院。
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讓這個原本就艱難的家庭陷入了經濟困境。
因為拿不出醫藥費,今年年初,譚讚兵在網上發起籌款。梁喜梅說,她此前從來不求人,女兒過世時,也沒有在網上發過什麽東西。這一次,他們實在拿不出那麽多錢,才在網上發起籌款。
有網友質疑,也有網友捐助。很快,漣源市、婁底市婦聯等工作人員到他們家裏探望,漣源市交警幫他們申請了3萬元交通救助金。
4月中旬,譚讚兵說,他們大概籌到了六七萬元,而妻子的治療費已經花費了十幾萬元。目前肇事者依舊沒有找到,他們沒有拿到任何賠償。
交通事故認定書認定,肇事逃逸者承擔事故全部責任。受訪者供圖
“也許是我太無能了。”譚讚兵覺得,這幾年,父母過世,女兒溺亡,如今妻子被車撞,接連發生的事情,讓他越發沒有了勇氣。他說,自己過去也是一個心高氣高的人,生病以後,感覺失去了人生的價值、生命的意義。
因尿毒症,譚讚兵聽力受到損害,這導致夫妻之間溝通也越來越少。即便如此,依然能從細微處看到他們彼此對對方的關心:梁喜梅常擔心丈夫的病情,害怕他過度勞累;譚讚兵幾乎不讓妻子做飯、洗碗,偶爾他外出,會擔心妻子和兒子沒有飯吃。
梁喜梅說,她現在的身體,一年半載沒辦法去上班。而小賣部一個月隻能賺幾百塊錢,無法撐起家裏的開支,更不要說她和丈夫的醫藥費,她不知道未來該怎麽辦。
譚媛去世後,譚讚兵不時更新女兒的賬號,發一些譚媛生前照片和視頻。賬號成了他表達思念,傾訴悲痛的“樹洞”。
2022年9月初,譚讚兵發布視頻說:“以前怕墳,覺得那裏麵是鬼,自從有親人躺在那裏,我才明白,原來小時候害怕的鬼,是別人日思夜想,都再也見不到的人。”
不少網友評論,表達安慰和惋惜,譚讚兵會回複:“謝謝你們來看媛媛。”有網友突然刷到譚媛麵對鏡頭笑著的視頻,覺得恍如隔世,“我還以為回來了”。
前一段時間,一位譚媛的粉絲從河南到湖南漣源來看望他們,在家裏住了好幾天。“他非常禮貌、懂事,有愛心”。譚讚兵說,對方二十來歲,跟女兒差不多年紀,從譚媛出事後一直關注他們。
三年前,譚媛剛過世時,有人建議他們直播帶貨,他們婉拒了。“我從不拍照,從不發朋友圈,也不想背後有人議論(女兒)這些事,更不想被人說我們利用女兒,我們隻想把她一直放在心裏。”梁喜梅說,丈夫偶爾在網上發文字紀念女兒,曾被人網暴。
前一段時間,他們在譚媛社交平台賬號開通了櫥窗,代賣一些生活用品和食品。賬號曾有20多萬粉絲,現在還剩13.5萬,但因為沒有直播,也很少更新視頻,並沒有什麽流量。
夫妻倆考慮過直播,但總跨不過那道坎。“隻要一提到女兒,我就想掉眼淚。”譚讚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