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特朗普和澤連斯基又“鬧翻”了。
因為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表示無法承認俄羅斯對克裏米亞擁有主權,美國總統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火力全開”,對澤連斯基發出2月底以來最嚴厲的批評。美東時間4月23日,特朗普再次將澤連斯基形容為“沒牌可出的人”,認為澤連斯基的表態在傷害和平進程、“延長殺戮”。
特朗普還寫道:“他(指澤連斯基)沒什麽好誇耀的!烏克蘭的情況很嚴峻——他要不就是達到和平,要不就是再打個3年,最後失去整個國家。”

當地時間2025年2月28日,特朗普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與澤倫斯基會晤。圖/視覺中國
事件的源頭是,美國、烏克蘭、英國、法國四方正在討論一份特朗普提出的全新和平方案,該方案旨在直接達到俄烏長期停戰的目標。四方達成一致後,美俄之間將就方案再進行談判。
但是,方案的具體內容包括承認克裏米亞等烏克蘭被占地區為俄羅斯領土,放鬆對俄製裁,確保烏克蘭不加入北約,以及將紮波羅熱核電站變為美國控製的中立區。這些條款均讓烏克蘭難以接受,引發了一係列連鎖反應,如澤連斯基公開反對、美國國務卿魯比奧退出四方會談、特朗普公開指責澤連斯基等。
自2月底的“白宮爭吵”以來,澤連斯基為挽回美烏關係做出種種努力與委曲求全,如今是否回到了原點?烏克蘭政治研究所所長魯斯蘭·博特尼克(Ruslan Bortnik)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由於圍繞特朗普新和平方案的討論仍在進行中,目前各方的強硬表態是為了給己方爭取最大利益,尚未到關係崩壞的地步。

博特尼克
但博特尼克也坦言,想說服特朗普尊重烏克蘭的利益“實在很難”,烏克蘭常用的方法“對他都無效”。未來一段時間,對烏克蘭來說,最壞的情況不隻是美國再次暫停軍事援助和情報合作,而是特朗普可能會轉向支持烏克蘭的國內反對派,澤連斯基或將因此麵臨執政危機。
博特尼克是烏克蘭最具影響力的政治學家之一,曾在烏克蘭政府及最高拉達(議會)工作,長期為主要政治人物及政府部門提供政策建議,並曆任官方谘商機構烏克蘭國防部公共委員會副主席、烏克蘭外交部公共委員會副主席等職。
4月23日,博特尼克就特朗普的和平方案與烏克蘭的應對之道,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采訪。他指出,過去兩個月的和平進程使戰事有所降級,但戰爭最危險的階段遠未過去。特朗普所關注的隻是一些“小問題”,但從頓巴斯戰爭算起,超過10年的衝突,不是一紙停火協議就能徹底解決的。
采訪過程中,身在基輔的博特尼克一度被窗外的空襲爆炸聲打斷了思路。第二天,俄羅斯對基輔發動了2025年以來最大規模的空襲。烏克蘭政府數據稱,這次空襲造成至少8人死亡、77人受傷。
“很難說服特朗普尊重烏克蘭”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烏克蘭、英國、法國四方舉行的旨在討論特朗普和平方案的倫敦會議,還沒有開始就陷入僵局。烏克蘭政府表示不接受特朗普提出的“承認克裏米亞為俄羅斯領土”等條款,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總統特使威特科夫隨後退出談判,特朗普也發聲攻擊澤連斯基。這是否意味著澤連斯基和特朗普的關係再次破裂?
博特尼克:我認為不必過度解讀雙方目前表現出的分歧。接下來一段時間,你可能會看到很多激烈的公開對話,但我們正處於和平方案的交易階段,各方都試圖把自己的利益擺到桌麵上。在這個階段,有時候你需要“走出房間再回來”,需要表現得非常激動,以爭取利益。
此外,倫敦會議的形勢確實不利於和平進程,但這不僅是烏克蘭和美國之間的危機,也是美國和英國之間的危機。要知道,美、烏、英、法四方剛剛在巴黎會議上討論了特朗普提出的方案。在此背景下,短時間內再舉行會議本來就很難取得新的進展。
因此,美國代表去倫敦的真正目的,是說服英國領導層接受特朗普的方案。而美方代表選擇退出倫敦會議,則是在向英國發出信號,認為英國和烏克蘭都對和平進程的緩慢推進負有責任。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美國或任何一方準備退出目前的談判。這是最重要的一點。
《中國新聞周刊》:下一步,澤連斯基及其歐洲盟友,應當如何說服特朗普尊重烏克蘭的國家利益,從而在承認俄羅斯對克裏米亞主權、美國接管紮波羅熱核電站等爭議問題上讓步?
博特尼克:這非常困難。此前,烏克蘭和歐洲領導人說服美國的邏輯是:在國際法層麵,烏克蘭是正確的一方。在政治層麵,西方相信俄羅斯最終將在戰爭中被擊敗,因此和俄羅斯進行交易沒有意義,等到它失敗的那天,它會接受西方的所有要求。此外,在現實層麵,美國從烏克蘭獲得了很大的經濟利益。
但這些論點對特朗普不起作用。特朗普的戰略是一種新的孤立主義,他認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並非俄羅斯,而當前的戰爭耗費了美國大量的資源和精力。因此,特朗普試圖扭轉這個局麵。
烏克蘭對此缺乏準備。2024年,烏克蘭政府認為哈裏斯更可能贏得美國總統選舉。當時,烏克蘭的大眾媒體製造了某種“信息繭房”,除少數專家外,幾乎所有人都相信烏克蘭與美國的關係會在哈裏斯上台後繼續深化。於是,在不了解真實情況的背景下,澤連斯基在民主黨人陪同下訪問賓夕法尼亞,介入了美國的政治遊戲。這惡化了他和特朗普本就不好的關係。
這就是我們麵對的現實。現在,烏克蘭缺乏有力的“牌”來說服特朗普繼續上一屆美國政府的政策。也許礦產資源交易是一個工具,但這並不容易,因為歐盟和英國反對這項協議,烏克蘭的資源對這些國家來說也很有吸引力。
我認為,對烏克蘭來說,最終有效的辦法是改變烏克蘭的地緣政治地位,建議特朗普讓烏克蘭在地緣政治中扮演一個與現在不同的角色,比如一個西方和東方之間的“中間國度”。但是,烏克蘭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
所以,烏克蘭政府目前的策略是,讓談判進行更長的時間,在此期間烏克蘭會支持談判,但不會對美國和俄羅斯做出重大讓步。一段時間之後,特朗普可能會感到無聊,或者對俄羅斯方麵的態度感到憤怒,同時歐洲又願意花費更多的資金來武裝自己,那麽特朗普可能繼續支持烏克蘭。總的來說,這種策略是維持現狀。
《中國新聞周刊》:過去幾個月,一些烏克蘭政界人士開始和特朗普團隊接觸。這是否意味著,在基輔有影響力的人士中,一些人正在轉向支持特朗普?
博特尼克:我敢肯定,幾乎所有烏克蘭政客都在努力尋找和特朗普建立聯係的方式。但這些活動是秘密進行的,因為任何試圖在烏克蘭建立“替代性權力中心”的做法,都會遭到烏克蘭政府非常激烈的反應。
我們可以看看特朗普團隊已經做了什麽:在德國大選中支持選擇黨,並明確表示支持其他一些歐洲國家的激進政黨。烏克蘭的反對黨會將此視為一種機會。如果和平談判進程失敗、美烏關係破裂,特朗普和烏克蘭反對派的聯係將會進一步加強,特朗普很可能選擇公開支持另一股力量成為烏克蘭的執政黨。這是澤連斯基政府麵臨的一個重大風險。
“沒有國家願意給烏克蘭這種保障”
《中國新聞周刊》:澤連斯基曾表示,烏克蘭必須首先獲得安全保障,再開始停火談判。現在,談判和局部停火已經開始,但烏克蘭尚未獲得任何安全保障。這是一個好的選擇嗎?在美國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情況下,烏克蘭還能獲得怎樣的安全保障?
博特尼克:對烏克蘭來說,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先獲得安全保障,再開始談判。但是,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願意在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戰爭仍在進行的情況下給予烏克蘭這樣的保障。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他們不願意和一個核大國爆發軍事衝突,所有保障都隻會在和俄羅斯的協議達成後開始實施。
所以,隻在軍事層麵考慮安全保障,可能是錯誤的政策。我認為烏克蘭現在需要尋求其他層麵的安全保障,比如推動聯合國安理會通過關於烏克蘭安全保障的特別決議,確認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對此負有特殊責任。更重要的是,改變烏克蘭的地緣政治地位。
烏克蘭處於俄羅斯和西方之間,戰爭是地緣政治對抗導致的結果。每當烏克蘭試圖在雙方之間選擇一邊時,就會和另一邊發生衝突。讓烏克蘭成為類似瑞士這樣真正得到國際尊重的中立國,或許是一種解決方案。這非常艱難,也非常危險,因為這意味著烏克蘭需要被排除在俄羅斯和西方的地緣政治博弈之外。但相比給予烏克蘭軍事支持,這可能讓各方更容易接受。
此外,從經濟層麵推動安全保障,也是一種選項。美國和烏克蘭的礦產資源交易已經展現了這一點,各方對於烏克蘭的資源都有濃厚的興趣,一種多方共同的資源合作協議,也可以成為長期的安全保障。
《中國新聞周刊》:現階段,烏克蘭應當與俄羅斯直接對話嗎?
博特尼克:烏克蘭最終需要與俄羅斯直接對話。坦率地說,任何介入戰爭的調解者,都帶著自己的利益和目的,都會在談判過程中加入自己的立場。這會使談判變得更加複雜。而且,如果烏克蘭不直接和俄羅斯對話,這意味著美國和歐洲將會背著烏克蘭和俄羅斯討論,我們會失去對談判進程的控製。
但是,烏俄直接對話需要在下一階段進行。現階段,我們首先要解決烏克蘭的地緣政治地位問題,要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找到平衡點。現在,美國努力推動烏俄直接對話,是一種擺脫責任的手段。你應該還記得2014年關於頓巴斯戰爭的《明斯克協議》,那是烏克蘭、俄羅斯、德國、法國四方達成的,美國沒有參與最終的協議,因為他們不願意承擔任何談判失敗的責任。現在,美國試圖複製這種方式,避免美國為未來烏俄和平破裂而“背鍋”。
“戰爭不是一份停火協議就可以解決的”
《中國新聞周刊》:考慮到局部停火正在斷斷續續地實現,對烏克蘭來說,戰爭最艱難的時期是否已經過去了?
博特尼克:我不否認雙方可能在年內實現某種形式的停火。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經過一個多月的談判後,雙方的對抗水平有所下降,俄羅斯減少了對烏克蘭能源基礎設施的攻擊。雖然戰爭仍在持續,但衝突正在降級。
但是,我們仍處於極其危險的階段,處於戰爭的十字路口。烏克蘭、俄羅斯雙方都已經非常疲憊,但在軍事、經濟、政治資源上,雙方仍有能力在未來三五年的時間內繼續戰爭。雙方還沒有達到精疲力竭的地步,也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任何和平協議。雙方也沒有互信。一些人會努力繼續戰爭。
而且,結束戰爭、實現可持續的和平,需要的是最終解決方案,需要在烏克蘭及周邊地區建立新的地緣政治平衡。現在,美國正在努力解決的其實是一些“小問題”,但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的衝突已經超過10年了,這不是批準一份停火協議就可以解決的危機。我們必須解決烏克蘭和俄羅斯、歐洲之間的關係問題。
我想強調一點:如果當前的和平進程失敗,戰爭可能進入新的升級階段。這會給人們帶來更大的痛苦,對國際關係造成更大的負麵衝擊。如果戰爭再延續一年,其消極後果可能是此前三年戰爭的數倍,“世界大戰”或核危機出現的風險會進一步提高,全球性的安全風險難以避免。因此,現在已經到了我們需要做出政治決定的時刻。這非常艱難,但非常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