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稅上漲的消息來得很突然,從加征34%,到84%,再到125%,前後不過短短幾天。
很多外貿人由此進入生死時速,抓緊時間在關稅沒有變得更高時發貨,一批批集裝箱漂在太平洋上。和集裝箱一樣,前路不明,等待“靠岸”的還有他們的主人。
做生意本就意味著承擔風險,出海人懂這個道理。讓他們恐懼的,不僅僅是加關稅的數字,更是並不明晰的交易市場,以及失去了穩定性、不知道如何做出下一步決定的迷茫。
在最新的消息裏,特朗普政府正在考慮分級方案,對中國的關稅有可能下降,僅對一部分“威脅國家安全”的商品加征更多關稅。這看上去是一個好消息,但對於外貿人而言,本質並沒有改變——政策依舊沒有穩定下來,任何一種變動,都有可能徹底決定他們的生死存亡。
漂在海上
閑下來的這幾天,艾莎時不時會想起她的貨,還漂在海上的貨。它們價值10萬美元,早早地就被裝進了貨運巨輪裏的集裝箱,在4月10號這天從上海出發。
如果一切如常,它們會一路向東,伴隨著海浪的拍打,漂過東海,漂過太平洋,最後抵達美國的洛杉磯港口——那是西半球最繁忙的口岸,大到家用電器、工業設備,小到孩童的玩具車、醉漢手裏的啤酒杯,都從大洋彼岸遠道而來、匯聚在此,在日複一日的常態裏,合成全年超過1000萬箱的龐大數字。

▲ 美國洛杉磯港口。圖 /視覺中國
但此刻,艾莎不關心這個數字,她隻關心她的貨,那微不足道的一千萬分之一。順著這條航線,它們將在大約15到20天後抵達洛杉磯。如今,貨還在太平洋上漂著,一些事情卻已經徹底改變了。
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推特上宣布對所有國家加征關稅。那之後的一周時間,包括艾莎在內的諸多外貿人,突然進入“生死時速”——海上貿易中,決定貨品關稅的重要節點是ETD(Estimated Time of Departure),也就是貨船的離港時間。根據特朗普的計劃,ETD時間為4月4日的船隻關稅不變,而ETD時間為4月9日的船隻,就會加征34%關稅。
數字每天都在上漲,外貿人們忙著盡可能快地推動船隻離岸,艾莎也是。她在一家美國軟裝設計公司當采購員,日常工作地在中國,負責在中國尋找合適的家具,下訂單後運到美國。
關稅上漲的消息來得很突然。她記得,一開始加34%的時候,大家有點慌,卻能保持冷靜,她還跑去問美國同事,那些已經給工廠交了定金的訂單,要不要繼續生產?那時,對方一通計算,最後給出的回答是“繼續”,他們原本以為,數字會終止在34%,多出來的稅額還在成本的可控範圍之內。
但事態變化得太快,迅速步入失控。前腳才通知工廠繼續生產的艾莎,後腳就看到了新聞,關稅加征到了84%,再後來又變成125%。
數字一出,艾莎覺得沒有必要算賬了,直接通知工廠全線停止生產,那些已經停在港口的貨,隻要能拉回來的,她通通讓工廠都拉了回來。艾莎說,撤回一條貨櫃的成本在1.2-1.4萬元之間,但比起翻倍的稅額,大家寧願選擇認賠。
不過,還是有三條倒黴的貨櫃沒有搶回來。它們早在4月4日就已經抵達了港口,但經過裝櫃、報關、上船的一係列流程,最終,這批貨的ETD時間卡在了4月10號——加征關稅生效的第二天。此時,程序已經全部走完,貨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撤回,隻能發出,朝著不明朗的美國西海岸搖擺往前。
那之後,艾莎感覺自己和那批貨一樣,開啟了在海上的漫長漂流。她已經做出全部努力,接下來的事情,徹底脫離了她的掌控,不知道最終到港的關稅數字究竟是多少,也猶豫著這批貨究竟還要不要,更不知道未來的生意該怎麽做。
貨如何處理,是眼前最大的難題。有不懂行的人開玩笑,幹脆買賣雙方都不要了,讓承運公司直接把這批貨拋在太平洋上,成為名副其實的海上垃圾,漂到哪兒算哪兒——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承運公司無權處理貨物,就算棄貨,也隻能等它們抵達碼頭之後,任由貨被海關拍賣掉,還要為此交一筆不菲的處理費。

▲ 貨物抵達海關後,才能夠被處理。圖 /視覺中國
無事可做,外貿人開始苦中作樂,有人說自己不如去應聘海關,反正現在美國海關正需要懂中文的勞動力,可以用20萬美元的年薪覆蓋一些損失。從事外貿行業近10年的上海姑娘Koko開玩笑說,她甚至想過要不要徹底改行,去買下那些成為棄貨的集裝箱,然後把它們拆分賣掉,“就像賣大型盲盒一樣”。
7年前,Koko定居美國,開始做起燈具生意,把中國工廠的燈飾賣給美國人。她最新的一批貨是在4月8日發出的,目的地是更遠的美東,因此還在海上。起初她很著急,每天都死盯著物流公司給她報價格,天天問,天天追。但物流公司的回答總是很一致:報不出來,貨沒到岸清關,確切的稅率數字是什麽,沒人知道。
連美國人自己都給不出確切的答案,Koko覺得有點荒謬。原來,她會定期去美國海關官網上查詢關稅信息,起碼在一段時間內,不會有新變化,但現在“推特的信息比官網還快”。或許是變動太多、太快,美國海關係統一度崩潰,這讓貨物們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朋友們同在4月9日發的貨,最近陸續到岸,但有的加征了稅,有的沒有,有的加得多,有的加得少。
麵對不確定,Koko的狀態反而變得平靜,或者說是陷入“停滯”。如果運氣好,關稅沒加,她和工廠尚且可以喘息。但如果加了,這批貨的成本會多出5萬美元,到銷售端價格翻倍,意味著貨壓根兒不可能賣出去,甚至連繼續增加關稅這件事都變得沒有意義。
那是一種失去標準、命運完全被掌握在他人手裏的感覺,還在影響更多人對未來的決策。
蘇曉是一家國產中高端母嬰品牌的員工。品牌在去年順利出海東南亞之後,今年初,將目光投向了美國市場,蘇曉是新項目的團隊成員之一。抱著對新市場的熱切期待,她們在4月初向美國發出了第一批貨。
她們算幸運的,這幾天,這批貨物剛剛到岸,但尚未到倉。在正式上架售賣前,沒有人能真正放心。各類商品裏,母嬰產品更特殊些,它管理嚴格,認證、原料要求都會比一般的小商品更苛刻。蘇曉和團隊後悔沒早點把貨運過去,又怕被海關或別的因素為難,“不知道會用什麽方法來麻煩你”。畢竟,加征關稅隻是一種表象,背後折射的其實是美國市場對外來商品的態度,是友好開放,還是排斥緊縮。
至今並不明朗的環境,讓外貿人們身陷幾年來最不確定的周期。不同於事情剛發生時,趕著催促貨船離岸的忙碌,現在的他們隻能空著手等待,一如漂泊中的貨船,忐忑地等待到港。
鏈條上的普通人
作為最原始、也最重要的人類活動,幾乎沒有人能真的做到自給自足,脫離貿易生存。同樣,也有無數人依賴它謀生,無論貨架上再小的商品,貿易鏈條上多麽渺小的角色,都能支撐起一個家的生計,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最忙碌的那幾天,艾莎做了很多事情,她和美國同事之間隔著12個小時的時差,於是24小時不睡,白天聯係工廠,晚上跟美國人開會。艾莎告訴我,在所有的工作裏,最難的其實是通知工廠停工,以及商量如何分擔那三條倒黴貨櫃的高額稅收,她覺得很殘忍,因此開不了口。
作為收貨方,如果要論損失最小化,最省錢的解決方案是棄貨。但這樣也意味著,工廠收不到70%的尾款,這批貨幾乎是白做。好在,開會的時候,不同膚色的人對著電腦沉默,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要采取這個方案,大家都不忍心——對麵是合作十幾年的工廠,艾莎形容他們是“盟友”,以前大家一起賺錢,現在又一起承擔變數。
但艾莎的公司也無法獨立扛下全額的加征關稅。三條貨櫃價值10萬美元,稅則高達12萬美元,艾莎說,作為軟裝設計公司,他們也有自己的甲方,已經早早簽下合約,必須要在固定的預算裏完成項目,無法向外轉嫁多出來的成本。最後商量的結果是,工廠和他們各承擔50%的稅,而產線上接近700萬美元的貨,如今都要先停止生產。
這段時間,很多家具商都在米蘭參加展會。後來,工廠老板告訴艾莎,自己本打算等展會結束,也去米蘭的奢侈品店逛一逛、看一看,但接通艾莎的電話,世界好像突然翻轉,他挪不動步,一個人在展會的大廣場裏發呆,坐了整整兩個小時。
和艾莎一樣,Koko也不想棄貨,或者把所有加稅後果轉嫁到工廠身上,她說合作這麽多年,彼此有多少收益都心知肚明,“都是賺辛苦錢,不想再給他們壓價了。”越來越緊繃的政策裏,反而是普通人之間還保留著一些善意和互相理解。
受影響的也不僅僅是中國工廠,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貿易關係,互相纏繞,彼此相連,航線上的兩端都處在劇烈的震蕩之中。
定居在美國,Koko認識很多從事外貿行業的美國人。和那些陷入停擺的中國外貿工廠一樣,美國供應商同樣不知所措。她認識一位牛肉生產商,大部分肉製品都會運輸到中國的超市裏,現在貨運不出去了,他們不得不尋找一些內銷渠道。

▲ 來自美國的肉製品會被運輸到中國超市。圖 /視覺中國
和對方比起來,Koko覺得自己不算慘,因為她入行不久,情況最差,就是貨賣不出去,賠光幾十萬元的貨款。但這些人是“身家性命都在裏麵的人”,更顯得船大難掉頭。畢竟,牛是活物,不管貿易摩擦如何加大,它們還會繼續生長,還是得繼續喂飼料、打疫苗,總不能像集裝箱裏的棄貨一樣,一口氣都丟光。
於是,這群人也成為Koko最不敢去打擾的朋友,她覺得多問一句,都是揭開別人的傷口,再撒上一把鹽。
關稅的震蕩還在繼續,鏈條還會往更深處延伸,影響更多人的生活。Koko住在美國鄉村,鄰居是一名貨車司機,專門拉海關訂單,常常會跑到洛杉磯的港口,拉回天南海北運來的貨物。平時,他很少會和Koko聊工作,但這幾天,對方變得憂心忡忡,主動開了口。他擔心以後運輸量越來越小,那自己也沒生意做了。孩子、房子,都是高昂的家庭支出,實在沒有辦法,他就要考慮把大貨車賣掉,看能不能跑跑國內的小型運輸。
隔著一片太平洋,90後外貿銷售溫欣同樣在擔心自己會失業。她所在的公司是一家美國工業設備的代理商,向中國出口高精尖機器,再由溫欣這樣的銷售員售賣給中國其他的公司。加關稅新聞出來之後,老板讓溫欣照常到崗,但訂單卻一個都沒了,銷售員們隻好坐在公司裏大眼瞪小眼,然後匆匆下班。
這幾年,外貿行業一直在動蕩,尤其是疫情之後,美國的供應鏈一直沒有完全恢複。溫欣公司發去美國的訂單,貨期不斷被拉長,先是4個月,後來變成8個月。他們也嚐試問過美國工廠,對方的回答永遠是招不到熟練的工人,“盡最大的努力,但也沒有辦法”。
這些變化,都在無形中加大銷售的壓力,客戶們隨時可能掉頭,找德國或者別的歐洲企業購買設備。好不容易今年年初訂單多了些,又突然加了關稅,交了幾十萬定金的貨,至今還放在美國的工廠裏。
看著自己的生活,溫欣從來沒有感覺如此不確定過。她是90後,幾年前,她和一名程序員結婚,在上海經營著自己的小家。放在以前,丈夫一直有失業的風險,但所幸有她,在這家代理商公司工作多年,一直很穩定,溫欣一度以為“會工作到退休”,沒想到會遭遇如此致命的打擊。
溫欣說,自己需要更穩定的收入來源——2020年,兩人高位上車了一套上海的房子,每月要還1萬多元的房貸,還有孩子要養,這些都需要現金流。當下,雖然公司還在照常發基礎工資,可銷售提成為零,丈夫的公司更是“剛裁過一輪”。
想到這些,溫欣失眠了整整一個星期。夜深的時候,她依舊睜著眼睛,麻木地刷新聞,就像身處海上的貨船,被冰冷的海水劇烈地衝撞。
塑造和依賴
做海上生意的人總是敏感的。他們最先察覺到海水溫度的變化,也最早改變了生活的姿態。
幾天前,Koko去逛了一趟Costco,她有意無意地注意著商品的價格。牛肉的價格降了,也有些商品悄悄漲了價,體感都不明顯。隻是,往日她買滿一車購物車隻花100美元,這次花了300美元。修車的時候也是,日本品牌的車,原來換零件隻要1000美元,這一回,修車工卻告訴她零件要單獨訂,價格漲到了2000美元。

▲ Koko在美國超市買了整整一購物車的東西。圖 /訪談者提供
但Koko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還是少數,更多的美國人依舊察覺不到變化。這幾年,東南亞工廠逐漸取代了中國工廠在美國人心裏的地位,衣服、包包,來自於新地標的商品越來越多,Koko的很多白人朋友都覺得,少了那些made in China的東西不是什麽大事,至少他們還有made in Vietnam(越南製造)。
我跟Koko交談的那幾天,正是西方國家的複活節,人們蜂擁而出慶祝節日,購物、摸蛋,生活如常。但Koko知道,兩個月之後,變化或許才會慢慢顯現出來,因為複活節消耗的大量商品,“起碼在兩三個月前都碼進了倉庫裏”,包括她還在海上漂流的那批貨,也是為七、八月份準備的。
美國的下一個假期,是兩個月後的美國國慶日。每年這一天,各個城市、鄉村都要插國旗、放煙花。Koko說,或許到了那幾天,人們才會真正感知到危機——美國人按照慣例要燃放的煙花,基本都來自於中國湖南的一個小縣城,瀏陽。
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是,和世界打交道的20多年裏,勤勞、誠懇的中國商人,把中國商品滲透進美國人的生活,但另一方麵,也不斷被美國市場塑造、改變。這是兩個國度之間的相互依賴。
做燈具這幾年,Koko逐漸摸清了美國市場的消費喜好,為了迎合他們的需求,銷往美國的燈具一般都是很大、很沉的,動不動就是上下兩層,專門服務於那些美國別墅裏的花園和巨大門廊。
顯然,即便工廠未來想找新的銷路,這些生產好的豪華燈具,也很難在中國市場內銷或者賣到東南亞,大概率是落在工廠積灰。有人給Koko出主意,要不把市場轉移到澳大利亞?Koko苦笑著算賬,美國有3億多人口,澳洲隻有2600萬左右,“就算把袋鼠都加進去,也吃不下這麽大的市場”。
還有外貿從業者孫彥的公司,他們經營著一個不鏽鋼餐廚具品牌,大半以上的訂單都發到美國,還有一小部分發往歐洲。孫彥知道,有的產品還可以出口轉內銷,有的卻隻能出口,這跟地區生活習慣息息相關,而習慣又無法被迅速培養和改變。
像孫彥做的不鏽鋼廚具,在國內的受歡迎程度明顯比不上陶瓷碗碟或者鐵鍋。類似的例子還有壁爐,隻有歐美人會在家裏安裝這樣的裝置,要做內銷幾乎不可能,孫彥看到有工廠老板在社交平台上發帖推銷自家的精致壁爐,結果當然是無人問津。
對於中國工廠來說,美國市場具有強大的誘惑力。從事外貿十幾年的莫楠總結,在外貿人眼裏,世界各地的訂單暗暗隱藏著一條“鄙視鏈”,他們把客戶分成幾個梯隊,其中,印度客戶往往拖延,貨款結得晚,是工廠們接得最提心吊膽的訂單。東南亞地區的客戶精明、會講價,有時隻采購100個杯子,也要說10000個,以此來壓低價格,利潤不會太高。意大利、法國等歐洲國家的客戶,講價不多,給錢也算爽快,唯一的缺點是市場太小,訂單分布太分散。

▲ 外貿人眼中,世界各地的訂單暗暗隱藏著一條“鄙視鏈”。圖 /視覺中國
而美國客戶,幾乎是大家公認的“優質、高利潤客戶”,集合了各種優點。莫楠形容他們,“總是不缺錢的樣子”,很少講價,10美元的貨,最多砍價到8、9美元就能確定訂單。作為人口大國,美國的市場也很龐大,一次性會訂很多貨。Koko也說,美國的客戶是最穩定的,賬期很短,一般3~6個月就全部付掉了。
在內卷的國內環境中,還有越來越多的人想要賺進美元,其中就有蘇曉的公司。作為一個母嬰品牌,蘇曉公司對於美國市場的定位是“克服萬難也要做”,原本的打算是“重倉”。
和莫楠的說法類似,蘇曉也覺得,美國市場大、利潤高。這幾年,國內電商的價格戰一直沒有停歇,品牌增長乏力,增速從早幾年的200%直降到10%,出海順理成章地成為她們的重點戰略,客群目標就是美國的中產們。
畢竟,此前鮮有國產母嬰品牌能夠銷往這裏,如果產品能夠被美國市場接受和認可,那對於品牌後續進入其他國家都是優勢。此前,她們對今年的發展有著信心滿滿的計劃。但現在,一切都按下了暫停鍵,美國市場似乎沒有準備好迎接她們的到來。
靠岸,或者遠行
很久之前,從事外貿行業本身就是一種寶貴的、得以改變人命運的機會。艾莎最初入行是在2009年,那時,她隻有十幾歲,隻讀了初中,就隻身從湖南小鎮到廣東打拚,進入一家台資企業工作。
敢於出海的人,都被慷慨地給予了財富。艾莎說,她剛到廣州時,還沒有什麽外貿的概念,遍地都是“翻譯公司”。會說英語,就能陪同世界各地的商人去工廠、參加展會,她見過有外貿員帶一個客戶買了10000條牛仔褲,一條就賺5塊錢。包括她自己也是幸運的,最初那個不會英語,連打字都是照著鍵盤一個個字母敲下去的小姑娘,從事外貿多年,現在已經能講一口純正流利的英語,靠自己一個人買了三套房。
艾莎想不到,多年後的一天,海岸線居然會變得保守、堅固,把想出海討生活的普通人撞得頭破血流。
更有經驗的出海人,嚐試過為這一天的到來做準備。艾莎說,其實在去年特朗普上台時,公司內部就隱隱有了擔憂,為此,他們嚐試向印尼、越南、墨西哥轉了一些訂單,但數量不多,隻有5%。現在回想,艾莎覺得公司的速度還是有些太慢了,一些更具有遠見、規模更大的同行,早在特朗普第一次當政時,就已經把大工廠轉移到了海外。
今年3月,艾莎和美國同事們去了一趟越南,考察那邊的家具工廠,是否能產出值得采購、以替代中國工廠的產品。艾莎說,平心而論,越南生產的家具,遠比不上中國工廠的質量。
在越南,家具工廠很多都是由外國人投資,它們往往很大,裏麵什麽東西都有,因為工廠要從頭到尾,做完全流程的活兒。但因為剛剛起步,家具的設計不夠高檔,細節做得粗糙,比如沙發的車線,在一些看不見的角落,總是走得歪歪扭扭。
不像中國,商品的生產已經非常垂直且精細化,從螺絲到木料,每個零部件都可以在上遊買到,款式多,選擇也多,各環節都有價格競爭力,這是屬於中國供應鏈的優勢。放在以往,中國商品是最優的選擇,但現在,巨大的差價足以讓客戶忽略這些瑕疵。
而家具行業也沒有什麽技術壁壘。看著那些朝氣蓬勃的麵孔,艾莎覺得,越南太像20年前,她在廣東見過的樣貌。如今,新的地方和人群即將得到時代的禮物,假以時日,越南工人或許也會進步,打造出可堪媲美中國的越南製造。

▲ 艾莎拍的越南工廠。圖 /訪談者提供
再過幾天,漂在海上的貨都會陸續到岸。但上岸,並不意味著真正的安穩。未知的稅率,未知的銷路,依然有很多的問號,懸在這些貨的身上,也懸在每一個外貿人心上。哪怕最終所有的問號,都獲得了答案,但那些揪著心等待的日子,沒人想再過一遍。
艾莎身邊有認識的廠商,原本有在海外投產的傾向,關稅政策出來後,放慢了走出去的步伐。身邊的美國同事也是,再去尋找國內新的合作工廠的時候,一定要多問一句,“有沒有去東南亞建廠的計劃?”如果沒有,那意味著合作很難達成。
蘇曉的公司對美國市場的態度,也從堅定變得猶豫。作為國產品牌去闖美,本身在品牌力上就沒有優勢,現在加上關稅,成本方麵的競爭力也被砍光了,這場艱難戰役的性價比不高,她們害怕白費力氣。
大家也在尋找未來的出路。Koko說,她可能會徹底轉行,嚐試做一些AI方麵的生意,資產更輕,這讓她覺得有安全感。焦慮著養家、還房貸的溫欣,不會離開外貿行業,但她確定的是,自己一定會找一個“跟美國關係弱一些的公司”,比如歐洲企業,起碼“情緒穩定”——這幾天追貨的經曆,快成為她的夢魘。
當然,在這片廣袤的海域上,永遠不缺勇敢者,也永遠有新的貨在等待起航。在我聯係的所有外貿從業者裏,大多數人的態度都是保守觀望,隻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接下來會去一趟美國。

▲ 莫楠出差時拍的好萊塢。圖 /訪談者提供
這個人是莫楠,一個從業十幾年、幾乎走遍了五大洲的老外貿人。這個月初,他接了一個新offer,對方是一家決定“反其道而行之”的公司,他們做割草機這樣的農業設備,90%的訂單都來自美國和加拿大市場。
麵試的時候,老板告訴他,現在很多人都覺得美國市場碰不得,但他們做農業機械,中國的產品競爭力遠大於其它東南亞國家,而對於美國來說,這些設備是必需品,關稅再高也要買。於是,他緊急聘用了莫楠,看中的正是他在多個國家做業務員的經曆,更重要的是“有美國簽證”,可以立刻動身去維護老客戶,同時拜訪一些受影響的新客戶,這意味著可以吃下別的公司所放棄的市場份額。秉持著“風浪越大魚越貴”的莫楠和老板不謀而合,因此接下offer。
忙碌的港口,巨大的貨船和集裝箱,是莫楠打交道了一輩子的東西。曾經,他也有為海上的貨擔憂的時光,但隻要那片海還在,每一批貨上也總是承載著對等的機遇和風險。
莫楠出發的時間定在下個月,他隱隱有點興奮,終於,他要再次出海了。